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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江上游的小傅

第三章 枪下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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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枪下偷生

阴郁的秋天刚一过,晦暗的冬天就翩翩而至。重庆成日阴雨绵绵。傅大婶又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抱怨:“早先听人家说这破城市的气候有多差,我还 半信半疑的;如今住在这儿了,才发现人家说的都是大实话啊!在乡下的时候,我还 真不大相信什么地方会一天到晚雨啊雾啊的没完没了,谁想到现在可全都给我碰上啦!你说说,我都多长时间没见着太阳了?哪天太阳出来了,我这老婆子真能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呢!看看咱家的墙壁,黏糊糊的跟在发汗似的,东西都发霉褪色啦!敢情我待的是人住的地方吗?简直跟山洞差不多了!”

小傅笑嘻嘻地接口道:“哪儿能呢,这里多热闹啊!”

这天早晨,湿漉漉的天空中裂出了一道蓝蓝的缝隙,扬子江畔的巍巍群山陡然变得清晰可见起来,纷纷显露出美丽妖娆的轮廓。虽然雨还 在下,但这明亮的天色却多多少少打破了这些日子以来的阴沉和憋闷。

对唐老板的铜匠铺而言,天气的变化对生意的影响可谓微乎其微。每天照样忙忙碌碌,常常有客人坐在铺子里的两张方桌前,慢慢悠悠地品着茶,看着小邓跑来跑去地取货,再从中挑选出自己中意的铜器。小傅和小李大多时间都在忙着送货,间或也跟在账房屁股后面急匆匆地穿过几条街巷,赶到一些富户的家中,打开包裹,把一些备好的铜器拿出来给那些老爷们看。偶尔,唐老板会亲自出马,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把这些事情交给伙计们全权处理。他很信任自己手下人的办事能力,认为他们有能耐谈出一个好价钱。

小傅很喜欢这种跑腿的活儿,他每跑一次都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通常,他手捧着沉重的铜器,只要主人家想看,就得高高地举起,让人家好好鉴赏把玩;在账房与主顾们杀价杀得昏天黑地时,他总是蹲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们看。在小傅眼里,这简直是全中国最好的差事,无论哪个人拿自己的职位跟他交换,他都不干。这样的生活给了他增长见识的机会,让他看到了一个超乎自己想象的大千世界。

开始的时候,小傅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之情。他看到一处豪宅,便会下意识地叫道:“天啊,这房子实在太漂亮了!天底下还 有比这更漂亮的房子吗?”一边说还 一边倒吸着气。

账房却垂下眼皮,轻蔑地笑道:“你刚从乡下那穷地方出来,当然会这么想啦!不过嘛,要是你在重庆待上个几年,就不会说出这种少见多怪的话了。”

小傅不再言语。不过,在心里,他依然很坚持自己的看法。门房带着他们穿过花园里百转千回的小径,来到一片低矮的房子前。小傅从涂了漆的雕花大门向里面望去,只见屋内的墙上挂着许多价值连城的名画和题字。黑檀木的桌椅摆放在客厅正中;精致的陶瓷大坛里,幽香的观花植物伸出多节的枝枝蔓蔓;足有上百年历史的古董花瓶透出华贵神秘的气息,一样一样,夺人眼目。小傅记得自己九岁那年的春天,母亲带他去离家几里地的寺庙游玩。之后的一个月,他的脑子里一直都萦绕着那寺庙庄严富丽的景象。然而,跟眼前这些人家的奢华贵气相比,那间寺庙简直犹如他们在乡下住的小棚子一般,不足挂齿了。

有时候,想买铜器的是这些大户人家里的太太或小姐。这时,门房便会把他们引到屋子后侧的用人房间里,由家中最年长的女主人来接待他们。屋内,总有年轻女人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但她们从不抛头露面,亲自挑选喜欢的货品。走出来接待他们的基本上都是穿着绸缎、全身上下挂满珠宝首饰的老妇人,她们手里捏着旱烟袋,各个都是杀价的老手,唐老板派来的伙计基本上占不到她们什么便宜。小傅每每在这种场合中,都牢记着有妇人在场时的规矩,低着头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地板,不敢四处乱看。不过,他还 是常常被这些阔太太的话逗得偷笑。这些太太有钱归有钱,但大多都没什么见识,说起话来跟傅大婶简直没两样。

孩子们在花园的小径上追逐嬉戏,他们用柿子核来玩跳房子游戏,或是聚在一起数着数踢毽子。有一次,小傅看见一个七岁的男孩正绞尽脑汁地做出各种怪模怪样的鬼脸,想要逗笑一个小姑娘。他看到小傅走近,立刻停了下来,红着脸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立在一边,拼命想保持自己的尊严。小傅的目光从男孩身上移向那个小姑娘,发现她红着眼睛,脸上涕泪纵横。她坐在一张高高的木凳上,机械地晃动着被裹脚布紧紧缠住的双脚,那双小小的细足仿佛在向小傅诉说着什么。

在缠足的最初几个月里,女孩子们总会啼哭不止。这些事情,小傅早在农村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了。只有一部分母亲出于让女孩儿下地干活的考虑,放弃给自己孩子缠足的打算,让她们的脚自然生长。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女孩儿们自己似乎也更愿意去忍受缠足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觉得这也好过长大以后拖着一双大脚出去丢人现眼。哪怕许多女孩子因为缠足而双脚变形,只能拖着一双跛脚在家中做些简单的家务,那也不打紧,一对小脚是她们谈婚论嫁时的资本。几百年前,自从一位皇后率先裹起了自己的小脚,并把这双几乎残废了的脚称为“金莲”之后,缠足便成了中国妇女竞相仿效的时尚。小傅自己也甚为满意母亲的一双小脚,旁人只消朝那小脚望上一眼,便知道脚的主人不是做苦力的妇女。

有些人家会请教书先生来给家中的男孩们授课,另一些人家则把孩子们送往城中的私塾。窄小昏暗的私塾坐落在喧闹嘈杂的街道上,两旁都是店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端坐其上,用沿袭了两千年的知识和方法教育着自己的学生。学生们在课堂上扯着嗓子大声背诵课文,朗朗的读书声此起彼伏,压过了街上的其他一切声音。人走在街上,隔着大老远儿就能依着这些声音判断出私塾的位置。小傅经常私下里琢磨:像这样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每天只需学习、玩耍的日子,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他并不十分嫉妒这些有学上的孩子,因为他早就给自己订下了目标:总有一天,他也要学会读书写字。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能在街边见到王秀才,不过,他从来没有对王秀才提过自己想要念书的愿望。小傅觉得,一个卑贱的小学徒实在不该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劳烦一位有学识的老先生。再说,他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要熟悉唐老板铺子里的所有业务,其他的,还 是等以后再说吧。

在重庆待了六个月之后,小傅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这个城市并不仅仅只有面子上繁华和没完没了的娱乐。这天黄昏,小傅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处夹角的空地上。那个夹角由两面墙垂直围成,是用来防妖的。在人们的概念里,妖魔鬼怪都是直线行走的,如果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突起的障碍物,它们就会一头撞个魂飞魄散。大家普遍认为妖怪都是些又蠢又笨的家伙,建这种突起的墙可以把被小鬼盯上的一家人从灾难中解救出来。小傅走近人群,发现大家都面露恐惧之色,还 有人在战战兢兢地小声嘀咕着什么。小傅不禁心生好奇,他拨开众人挤到了最前面,结果发现前面竟然站着六个大兵。

一个挑夫被这些士兵团团围住,他的背紧贴在墙上,胸口正被一支枪死死抵住。挑夫苍白着脸,试图跟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士兵理论着什么。

士兵们听都不要听。“我数到十,”一个士兵打断挑夫的话,怒气冲天地吼道,“要是数完了你还 赖着不肯给我们挑行李,哼哼——”他残忍地笑了笑。

“行行好吧,诸位大人,”那挑夫哀号道,“我还 赶着把这些货给我老板送过去呢,现在都已经迟啦!如果你们再不放我走,老板会扣我工钱的!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各个都等着我赚钱回去填肚子呢!”

小傅的目光从那倒霉的男人身上挪开,只见地上放着几捆士兵的行李,行李旁边摆着两个圆筐,里面装满了大米,筐子上搁着那挑夫的扁担和绳索。

“一——二——三——四——五——”士兵开始计数。

那挑夫吓得脸都变了形,“老爷们哪!”他哀求道。

“六——七——八——九——十!”

“老爷,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呀,啊——”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挑夫的最后一句话变成了一声虚弱的惊叫。他无声地倒在冰冷的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四周的人群一哄而散。小傅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得目瞪口呆,他傻乎乎地盯着地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在几秒钟前,这个挑夫还 是个大活人,他不过是想给家里人多赚些饭钱,谁料到竟然因此而命丧黄泉。想到这里,小傅简直如坠冰窖,整个人都恐惧得战栗起来。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巴不得马上开溜,离开这个让人恶心的地方,可一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那帮士兵争吵了起来,其他人众口一词地指责起了那个开枪的士兵,怪他不该杀了这挑夫。其中有一个人看起来尤其郁闷。他嘟嘟囔囔地唠叨说真没必要打死这家伙,要是给长官知道了,谁都脱不了干系。

开枪的那一个不以为然地讥笑道:“你怕什么?不过是死了个苦力,有什么要紧的?”

是啊,一个苦力,一个靠辛苦吃饭的人,他有什么要紧的呢?这个问题一下子钻进了小傅那已经木掉了的脑子里。可是,这个挑夫又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是拒绝给这些士兵挑行李而已,这难道也有错吗?他本来好端端地挑着米往老板家赶路,并没有招谁惹谁,可偏偏该他倒霉,碰上了一群不讲理的大兵,结果竟然因此惹上了杀身之祸!现在,他冰冷冷地躺在地上,再也回不了家了。

小傅很为这样的野蛮和不公而震惊。他知道,即使士兵们干出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依然可以逍遥法外,没有人胆敢站出来,跟这些无耻的杀人犯要个说法。在家乡的时候,这些大兵就没完没了地糟蹋地里的庄稼,小傅的爹就是被他们间接逼死的——爹为了保证一家三口能够填饱肚子,不得不更加辛苦地劳动,成天忍受着日头的暴晒,在地里干着繁重的农活。在爹撒手人寰的前几年,他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直到实在干不动的那一天。而刚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一个挑夫又这么白白地送掉了性命。现在,要是他再不赶快走开,恐怕下一个吃枪子儿的人就是他了。想到这里,小傅抬腿便要逃跑,可他刚走出一步,肩膀就被一只大手死死地钳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

小傅惊恐地挣开那只手,“没,没,没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

“放这孩子走吧。”那个一直闷闷不乐的人说。

“不行!”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我看这小子还 蛮壮实的嘛。现在正缺人手呢,咱们自己的行李自己背也就罢了,但这小子得给咱们挑米。这两筐米可不能浪费,以后能派上用场呢!”

小傅一听便傻了眼,他实在挑不动这担米啊!这些米比他在唐老板家搬的最重的铜器还 要重两倍,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挑不动这些,”他试图分辩道,“或许,这些行李——”

“你想成为第二个横在这儿的,是吧?”那士兵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小傅彻底无可奈何了。他战战兢兢地弯下腰,捡起那挑夫的扁担,把上面的绳子拨到两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两筐米挑离地面。那扁担仿佛刀子一般,狠狠地剜着他的肩膀,他痛得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他一个踉跄,一小撮米从筐子里滑了出来。那逼迫他的士兵见状,立刻破口大骂,一面用枪托对着小傅的后背狠狠地砸了一下,警告小傅最好小心点儿,别再犯错!

那个闷闷不乐的士兵站出来帮小傅说了两句话,又引发了一阵轻微的争吵。最后,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其他士兵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随后互相提醒说时间不早了,得赶紧背起行李赶路。小傅被夹在那个闷闷不乐的士兵和另一个士兵之间,前面放着米筐。他苦苦思索逃脱的办法,却一无所获。他的身后是高高的石墙,前面堵着两个士兵,绝望之下,他只能去挑那担重物。

看到小傅这样,那闷闷不乐的士兵摇了摇头。他一面打着手势示意那个与他争执不休的士兵赶快上路,一面自己弯下腰去拿行李。小傅知道今天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只得调动全身各部分的力量,咬紧牙关去挑那担子。终于,两筐米被他挑得离开了地面。小傅往死里使着劲儿,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士兵们后面。

夜 色渐渐笼罩长街。浓浓的黑暗洒在夹角的空地上。那里,死去的挑夫穿着褴褛的衣衫,静静地躺在血泊里。这个可怜人再也不能站起来去挑担子了,而他的家人也只能另谋出路以求温饱。虽然重庆堪称繁华,但也难以保护这些处在饥饿边缘的贫困居民们免于挨饿。

眼下,十四岁的小傅正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挑这挑夫的扁担,他每向前挪一步,都要拼尽全力。在这难以承受的重压下,小傅全身汗如雨下,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扎着一般隐隐生痛。小傅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让被扁担压得酸胀的脖子暂时放松一下,一面多喘上几口气。街边的店铺都关了门,整条街道渺无人烟。如果放在白天,他兴许还 有机会向路过的人呼叫求救。不过他自己也知道得救的希望非常渺茫——就算真给他碰上了善良的好心人,他们中又有谁胆敢冒着生命的危险去为了一个孩子与这些无法无天的士兵理论呢?小傅麻木地挑着担子,举步艰难地移着步子。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士兵命令他停下,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小傅顺从地照做了,他无力地趴在担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傻乎乎地等着士兵们下面的命令。

一声狂笑声把小傅从混沌中惊醒,他忽然意识到周围还 有其他人。小傅抬起头,发现眼前全是士兵。他们占下了一条街的店铺,坐在桌子边大吃大喝,还 一面吆喝着划拳赌博。小傅之前也曾听说整个军队的营房就驻扎在城市的一头,但他从未亲见过。现在,他见倒是见着了,不过嘛,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的小命迟早得葬送在这些士兵手里,即使他们不用枪毙了他,只要继续强迫他挑这像山一样沉的担子,他照样得完蛋。

几个士兵站起来凑到小傅跟前,一边说话,一边纵声大笑:“这都什么事儿呦,老林这家伙,竟然把妈妈怀里的小娃娃给弄过来,帮他挑谷子啦!”

“你从哪儿弄的米?”

“瞧瞧,这小娃娃趴在担子上晕过去啦!”

小傅强打着精神,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阵阵发昏。

“哥儿几个给说说,我现在怎么处置这小崽子?”那个叫老林的问,听那口气,似乎看到小傅这样他很开心。

“怎么处置?赶快让他滚蛋!你以为长官会让你把他留在身边当奴隶使唤啊?这要是放在一年前嘛,还 勉勉强强;现在,他可一门心思想着讨好南京的新政府呢。新政府对孩子和守法公民可保护得很呢。什么守法公民!要我说啊,这些贪婪的重庆人都得给老子松松钱包!瞧瞧他们给咱们的粮食都是什么货色!老子辛辛苦苦地保卫他们,他们却想把咱们给饿死!”说话的这个用手指筛了筛筐子里的米,“再来看看你带回来的这些,他们自己吃的都是这等好米。老林,这米你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从米贩子那里弄的啦!”

听了这话,小傅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里涌,他义愤填膺,整个人都在盛怒中战栗起来。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定要告诉这些士兵,老林这无耻的杀人犯为了弄到这些米,对那个无辜的挑夫都干出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他张开嘴巴刚要说话,就被一只大手迅速拉到了一边。在门柱的阴影里,小傅看清了拉他那人的脸,竟然是之前那个一直闷闷不乐的士兵!这个士兵在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现在,他抓着小傅,厉声呵斥道:“快闭嘴,你这个小笨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的那些弟兄会在意一个挑夫的死?难道你以为如果他们起了杀你的心思,会有所顾忌而不敢动手吗?但凡你今天开口说话,你的小命就没了!他们本来就害怕自己犯下的罪行有朝一日会传到长官的耳朵里——我们那长官一直盘算着在重庆博个好名声,去取悦南京政府呢!你要是把刚才的事儿抖露出来,他们肯定会杀你灭口的!行了,你快离开这儿吧,跑得越远越好,趁他们还 没发现,快跑!”

小傅愣愣地立在原地,“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真是个好心人!”

那士兵连骂带搡地催促小傅快走:“因为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被这群禽兽从家里强行拉来当兵了!别啰唆啦,你倒是快跑啊!”他目送着小傅消失后,才轻手轻脚地越过老林那帮人,混到了街角另外一群士兵的队伍里。

小傅在陌生的大街上跌跌爬爬地跑了很久很久,终于又一次站在了椅匠路的石阶上。戴家的小公寓前站着傅大婶和王秀才,两人都一脸焦急。看到他,傅大婶立刻号啕大哭,王秀才则沉着脸,语气凝重地责备小傅道:“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不知道你母亲一直在为你提心吊胆吗?”

“你到底去哪儿了?快说!”傅大婶呜呜咽咽地问道。

小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不是我的错……”他很想对母亲和秀才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觉得浑身像快要死了般难受,只得用胳膊强撑着脑袋,不住地打着冷战。

傅大婶急得围着他团团转,“你怎么了?到底哪里疼啊?”

“我想他现在需要一碗热茶,”秀才建议说,“先给他吃碗茶吧,让这孩子镇定一下,等他缓过来了,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傅大婶连忙冲进屋子,很快就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跑了出来。小傅一饮而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止了发抖。王秀才知道小傅已经没事了,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傅大婶把小傅搀进屋,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小傅对傅大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傅大婶听了,心疼得泪流不止。

待把小傅在床上安顿好了,傅大婶走出大门,沿街来到一个又狭小又空旷的祠堂前,那里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观音的案前燃着烟雾缭绕的熏香,傅大婶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跪下,磕了几个头表示感谢。她发誓,往后她一定会多多烧香来供奉菩萨。今天晚上小傅的悲惨遭遇,在重庆这座城市里实在是屡见不鲜的。现在,她是多么憎恶这座城市的拥挤、嗜杂和混乱啊!

还 有她那整理猪鬃毛的工作!傅大婶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现在这个时候,她可不能再不知足地抱怨了。这工作虽然要人命,但没了活儿做他们一家就没法糊口啊!小傅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也快。每当傅大婶听到唐老板夸奖他时,就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她一想起小傅今晚劫后余生的经历,立刻觉得自己工作上的那些不顺心简直不值一提。走在回家的路上,傅大婶又停下了脚步,糟糕!刚才她忘了求观音菩萨保佑那位救小傅一命的士兵了!想到这里,傅大婶赶紧匆匆忙忙地转身,沿原路折回,又一次往祠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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