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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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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住在我们家的三天里,我避免看他的眼睛。可他的手使我着迷。那双手一直动来动去,因为他打算报答我们,帮忙清理房子。等到水从院子和街道上退光,楼下大部分地方都打扫干净了,虽然气味闻起来更像是螃蟹棚屋而不是正式的住宅。我们把沙发椅子搬到前院,尽可能让它们吹干。奶奶的高床总算没有被水淹,可还 是有一股潮气,因此我们把床垫放到门廊顶上去晒。

船长对我就像我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至少我觉得他是这样。我的脑子是那么发热,它无法判断什么是本来如此的而什么不是。他叫我做“萨拉·路易丝”,可他早些时候就这么叫了,不是吗?但为什么这时候他叫我名字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亲切得那么叫人心醉呢?听到这声音我的泪水会流出来。

水退后的第二天下午,他离开我家几个小时。我想和他一起去又不敢。忽然单独和他在一起,我会做出什么神经病的事来呢?可他走后我开始担心了。如今他失去了所有的东西,他会做什么愚蠢的事吗?我有一个可怕的幻象,他笔直走进海湾,被它吞没了。噢,只要我能告诉他他有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他。可是我不能说。我知道我不能够。

我忘记了工作,开始等他回来。卡罗琳和我要在厨房柜子下层架上铺上新的纸,好把楼上的罐头食品重新拿下来放上去。

“小吸吸,你这是干吗呀?你五分钟去了前门五次。”

“噢,别管我。”

“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奶奶照旧在起居室里摇来摇去,“她在偷看她那个不信上帝的船长。”

卡罗琳一下子格格笑起来,接着假咳两声把它掩盖过去。我们两个躲在厨房不让看见,她向我转着眼珠,把手指在太阳穴上转,表示她认为奶奶疯了。

“是的,是的,”声音继续从隔壁房间传来,“她的眼睛离不开那个坏蛋。我看见了。我的确看见了。”

这时候卡罗琳开始认真地格格笑了。我不知道我更想宰掉她们哪一个。

“我跟苏珊说过,让那人进我们家没好处,就像让魔鬼进门。”

听着她没完没了地喃喃说下去,我的喉咙像沼泽地死水潭一样堵塞住。

“不过他们让魔鬼进门,不能不怪他们。”

我手里拿着一瓶刀豆,要不是妈妈这时候正好下楼,我说不定会把它向奶奶点着的头扔过去。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听到了,不过我觉得她感到了紧张的气氛。她温柔地拉我奶奶离开摇椅,搀她上楼去午睡。

卡罗琳回到厨房的时候,真是跳着舞跑过油地毡,叽哩呱啦讲起来。“你知道奶奶说什么了吗?”

我像条红肚子水蛇似的向她转过身去。“闭上你的嘴,你这笨蛋!”

卡罗琳脸一下子发白,但随即复原了。“谁说‘你这笨蛋’有受地狱之火之危险!”她虔诚地引用牧师的话说。

“噢,该死的。”妈妈说。她不常用这种地道的岛上说法,“难道世界上麻烦还 不够多,你们两个还 想要再多一点吗?”

我张开嘴,可又狠狠地闭上。妈妈,我想叫出来,对我说,我没有受地狱之火之危险。我受罪的童年恶梦很快地冒出来,可是我无处可逃。我怎么能把我肉体的狂躁和心灵的绝望告诉我妈妈呢?

我一声不响地放好罐头食品以后,看到了我自己的手。指甲破了,,没有一只干净,皮裂开了。我食指的边上发红,那上面的指甲刺被咬掉了。

“她是美丽的,她订婚了,她使用旁氏。”广告上写道,上面可以看到一双雪白的手,有完美的修剪过的指甲,很长的指甲,纤美的弯弯左手上一枚钻石戒指闪闪发亮。没有一个双手强壮干净的男人会带爱意地看我。没有一个男人会的。在这个时刻,这似乎比遭上帝遗弃还 要糟。

我们五个人已经坐到晚饭桌上,船长回来了。他照规矩敲敲门。我跳起来跑去开纱门,尽管我妈妈没有指点我去。他站在那里,蓝色的眼睛疲倦地陷下去了,但胡子上的双唇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他怀里抱着那只橘黄色的大雄猫。

“瞧,我把什么找到了。”我开门的时候他说。

卡罗琳跑着过来。“你找到了那老黄猫!”她叫道,好像她跟那猫有什么关系似的。她伸手去抱它。我觉得高兴,因为我想,她一碰它,它一定会很凶。可是它没有。暴风雨一定已经吓破了它的胆,因为它紧靠她的胸口咕噜咕噜地躺着。“你这可爱的老东西。”她在它的毛上擦着她的鼻子,嘟哝着说。如果卡罗琳和魔鬼打交道,她可能连魔鬼也能驯服。她用碗给猫一点我们晚饭吃的鱼,把它放在厨房的地板上。猫喜洋洋地把头伸到碗里去。

船长跟着卡罗琳到厨房,用勺子舀一点我们宝贵的新鲜水来洗他的手。接着他掏出一块白色大手帕小心地把手擦干,再走到外面起居室来坐到桌子旁边。我尽力不去看他的手,现在知道了,它们比他的脸更吸引我,可偶尔我还 是忍不住去看。

“今天,”他说,好像有人问了他似的,“我坐船去了趟克里斯 菲尔德。”

大家抬起头来咕噜一声,但显然不管我们要不要他讲,他也要告诉我们他去干什么了。

“我上医院去看特鲁迪,”他说,“她那座非常好的房子在那里空着。我想到,她也许不会在乎我在那里住到我找到更长久的住处。”他小心地打开他的大餐巾,放在膝盖上,然后抬起头来像等着听我们的意见。

我奶奶第一个开口。“我知道。”她模糊地咕噜一声,也不暗示一下她知道的是什么。

“海勒姆,”我爸爸说,“你没有必要急于离开。你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十分荣幸。”

船长朝奶奶看了一眼,她张开了嘴,可话没说出口。船长说:“你太好心了。你们大家都是。不过我住到她的房子去,可以把那儿打扫干净。让那地方适合她回家来。这对我们俩是个互相帮助。”

一吃完晚饭他就要走。他没有东西要搬,因此他只是让大雄猫跟了走。

“等一等,”卡罗琳叫道,“小吸吸和我陪你过去。”她抓起她的淡蓝头巾,松松地包住头发。她披上那头巾总是像广告上的女郎。“来吧。”她对退缩的我说。

于是我跟他们走了,我的腿重得好不容易才提起来。我想对自己说,这样更好。他一天呆在这里,我就一天有麻烦。即使我没什么,奶奶也会盯住这件事。不过,噢,该死的,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走。

学校开学了,我想这有好处。赖斯 先生走了,整个中学部只有一位老师。我们中学原有二十个学生,如今只剩下十五个了,有三个去年春天毕了业,有两个参了军。我们六个,包括考尔、卡罗琳和我,是一年级生,有五个是二年级生,有三个是三年级生,只有一个是四年级的,是女生,叫默娜·多尔曼,戴一副厚玻璃眼镜,从一年级起就坚定地有志于成为一位小学教师。我们的老师黑兹尔·马克斯 小姐总是把默娜提出来作为其他人的榜样。显然,黑兹尔小姐心目中的理想学生是字写得端正的,从来不笑的。

那年秋天我也不大笑,可是我写的字没有丝毫进步。赖斯 先生走了,学校的乐趣也没有了。虽然我们读八年级的时候,他不是我们的老师,可他让我们每天到中学部参加歌唱,因为合唱队不能没有卡罗琳。甚至不能不承认,犯罪感也不能减少我在我们歌唱时间中的快乐。现在反正没有指望了。

从另一方面说,每天老是无聊乏味也有一定的安全感。我有一次听人家说,有些犯罪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被捕入狱。我相当理解这种心态。有时候监狱一定像是天堂。

九年级学生坐在教室里最糟糕的地方,在前面右边,离开窗子。我一个又一个小时看着吉尔伯特·斯 图尔特画的乔治·华盛顿那张不以为然的脸。我看了又看,留给了我一个结论,我们这位第一任大总统除了有鬈曲的头发、红色的鹰钩大鼻子和苹果脸,还 有甚至像老太太的纤柔的嘴和双下巴。所有这些使我觉得他没有害处,只除了他还 有一双凝视着的蓝眼睛,这双眼睛能够看出我脑子里在想的任何事情。

“真的吗,萨拉·路易丝?”他每次看到我的眼睛似乎都在说。

那个秋天我心中的课题是研究教室里所有人的手。这是我当时的理论,手是人体中最透露内心的部分——比眼睛还 重要得多。比方说,如果你只看到卡罗琳的手,你就会马上知道她是一个有艺术天赋的人。她的手指又长又纤柔,样子就像旁氏广告里脱离现实的手。她的指甲锉出完美的弧形,就在手指尖上面。如果指甲过长,你对这个人不能认真;如果过短,这个人有问题。她的指甲长短正好,这说明她有天赋,还 有毅力去发挥它。

相反,我发现考尔的手宽大,手指短,指甲咬到肉。他的手红而粗糙,说明他工作辛苦,但没有足够的肌肉使它们显得高贵。我不得不得出结论,它们属于一个心地善良但只是个二流人物的人。考尔到底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我对自己说,一个人必须面对事实,也不管这事实有多么叫人不快。

最后说到我自己的手了。不过我早已讲起过它们。我决定有一天在代数方程式中通过改变我的手来改变我运气不好的命。我要用我捉螃蟹积下来的宝贵的钱到凯拉姆杂货铺买一瓶杰根牌润肤露,买指甲砂锉、修剔指甲的橙木棒、去厚皮的脱涂剂,甚至买一瓶指甲油,虽然买的是那种没有颜色的指甲油,却也是一个大胆的做法。

每天早晨,只要不开电灯有足够的光线,我就改造我的手。这是和宗教做早祷一样认真的日常功课,而且要尽力在卡罗琳醒来之前结束。我把我那些用品小心地放在我和她合用的柜子里在我的底下一个抽屉的尽里头。

尽管我动足聪明脑筋,一天下午我发现她大方地用我那瓶杰根牌润肤露在涂抹她的手。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你的抽屉,”她天真地说,“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可我介意,”我说,“你没有权利翻我的抽屉,偷用我的东西。”

“噢,小吸吸,”她说,同时平静地涂上更多的润肤露,“不要自私。”

“好吧,”我尖叫起来,“把它拿去吧!把它拿去吧!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去吧!”我拿起瓶子往她床上面的墙上扔。它撞在墙上落下来,在墙上留下玻璃碎片和润肤露混在一起的一滩东西往下流。

“小吸吸,”她先看看墙再看看我,平静地说,“你疯了吗?”

我奔出家,朝南边沼泽地跑去。忽然想起它再也没有了,我站在原来上沼泽地去的小路开始的地方,浑身直哆嗦,含着泪水想,我在水中只能认出一个小土墩,我原来的避难处如今和岛隔开,在那里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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