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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场之书

第七章 无所不在的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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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所不在的杰克

过去的几个月里,赛拉斯一直很忙。他开始一连几天离开坟场,有时甚至几周。圣诞节期间,卢佩斯库小姐过来代替了他三周时间。伯蒂和她在古镇上的小公寓里共进晚餐,她甚至还带他去看了一场足球赛,就像赛拉斯保证过的一样。但她现在回那个名叫“古国”的地方去了。

走的时候,她掐着伯蒂的面颊,喊他尼米尼,这是她给他取的小名。

赛拉斯走了,现在卢佩斯库小姐也走了。欧文斯夫妇坐在乔赛亚·沃辛顿的坟墓上,和他说着话。大家都不开心。

乔赛亚·沃辛顿说:“你是说,他要到哪里去,孩子怎么照顾,这些事他没有告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欧文斯夫妇摇摇头,乔赛亚·沃辛顿说:“好吧,他到底在哪儿?”

欧文斯夫妇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欧文斯先生说:“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孩子到我们这里的时候,他答应过,说他会在这里,如果不在,会有其他什么人来这里,帮我们照顾他。他是这么保证的。”

欧文斯夫人说:“我很担心,他肯定出什么事了。”她几乎快哭出来了,但眼泪很快又变成了愤怒。她说:“这样对孩子太不好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叫他回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乔赛亚·沃辛顿说,“但我相信他在地下室里留了钱,给孩子买吃的。”

“钱!”欧文斯夫人说,“钱有什么用?”

“如果伯蒂去买吃的,他就需要钱了。”欧文斯先生说。

但欧文斯夫人立即把怒火撤在他身上:“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说。

她离开了沃辛顿的坟墓,去找她的儿子。

不出她所料,他正在山顶,眺望着下面的小镇。

“给你一便士,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欧文斯夫人说。

“你没有一便士。”伯蒂说。他十四岁了,比他妈妈个子还高。

“我的棺材里有两便士。”欧文斯夫人说,“可能现在已经有点发绿了,但它们还是我的。”

“我在思考这个世界。”伯蒂说,“我们怎么知道那个杀死我家人的人还活着,还在外面呢?”

“赛拉斯说他还在。”欧文斯夫人说。

“但赛拉斯没有告诉我们其他任何情况。”

欧文斯夫人说:“他肯定是为你好,这你知道。”

“谢谢。”伯蒂不为所动,“那他在哪儿?”

欧文斯夫人没有回答。

伯蒂说:“你见过杀死我家人的那个人,对吗?就在你收养我的那一天。”

欧文斯夫人点点头。

“他什么样子?”

“我基本上看清了。让我想想……黑头发,很黑。他让我觉得害怕。他的脸也很吓人,一副饥饿、愤怒的样子。赛拉斯把他打发走了。”

“赛拉斯为什么不杀了他?”伯蒂激动地说,“他当时就该把那人杀了。”

欧文斯夫人用冰冷的手指碰了碰伯蒂的手背,“他不是个魔鬼,伯蒂。”

“如果赛拉斯当时杀了他,我现在就安全了,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对于这一点,赛拉斯比你、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生和死的事,赛拉斯知道得最清楚。”欧文斯夫人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伯蒂说:“他叫什么名字?杀死他们的那个人。”

“他没有说。当时没有说。”

伯蒂歪着脑袋,满腹疑虑地盯着她看,“但是你知道,对吗?”

欧文斯夫人说:“你反正什么都做不了,伯蒂。”

“有我可以做的事。我可以学习。我可以学习需要知道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学会了进入食尸鬼之门的方法,我学了梦游术。卢佩斯库小姐教我如何观察星星,赛拉斯教我沉默。我会阴魂不散法,我会隐身法。我熟悉这个坟场的每一寸土地。”

欧文斯夫人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肩膀,“总有一天……”她说。接着,她沉默了。总有一天,她会再也抚摸不到他。总有一天,他会离他们而去。半晌,她说,“赛拉斯告诉我,杀死你家人的那个人叫杰克。”

伯蒂一言不发,后来才点点头,“妈妈?”

“什么事,儿子?”

“赛拉斯什么时候回来?”

午夜的风很冷。它是从北方吹来的。

欧文斯夫人再也不生气了。她替儿子担心。她只是说:“我希望我知道,我亲爱的孩子,我多么希望我知道啊。”

斯卡莉特·安贝尔·帕金斯十五岁,这时正坐在一辆双层旧公共汽车的上层,满心愤怒。她恨她的父母离婚,她限母亲从苏格兰搬走,恨父亲好像对她的离去毫不在乎。她恨这个小镇,因为它那么不同,一点也不像格拉斯哥(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恨这个地方,还因为有时转过某个街角,她会发现某件她所熟悉的东西,熟悉得让人心痛,熟悉得让人恐惧。

那天早上,她冲妈妈发火了:“至少在格拉斯哥我有朋友。”斯卡莉特这么说。她没有喊叫也没有抽泣,“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妈妈只回答道:“至少你还在以前待过的某个地方。我是说,你小时候我们在这里住过。”

“我什么都不记得,”斯卡莉特说,“什么人都不认识。你想我找到我五岁时的朋友吗?这就是你希望的?”

她妈妈说:“只要你愿意,我不会拦你的。”

那天,斯卡莉特在学校一整天都不开心,她现在很生气。她恨学校。她恨这个世界。而现在,她特别恨公交车。

每天放学后,开往市中心的97路公交车把她从学校大门一直带到一条街的尽头,她妈妈在那里租了一套小公寓。这个多风的四月天,她在汽车站几乎等了半个小时,却没看到一辆97路。因此看见一辆开往市中心的121路汽车时,她立即上了车。但是,在97路向右拐的地方,这辆车却向左拐,经过老市政广场、乔赛亚·沃辛顿从男爵的雕像,开到了老城区。后来,这辆汽车又爬上一条曲折的山路,路两旁有高大的房子。看到这样的情景,斯卡莉特的心一沉,原先的愤怒没了。取而代之的全是痛苦。

她从车的上一层走下来,慢慢往前挪。车上有个标牌,上面写着:车辆行驶时不要和驾驶员说话。但她还是说:“对不起,我想到阿凯西亚大道去。”

司机是个高个子妇女,她的皮肤甚至比斯卡莉特的还要黑。她说:“那你应该乘97路车。”

“可这辆车也到市中心呀。”

“最后才到。即使你到了那里,你还是要回来。”那女的叹了口气,“你最好就在这儿下车,然后走下山,在市政大厅前有一个公交站台。你在那里乘4路或58路,都可以把你带到阿凯西亚大道。在体育中心下车,步行到阿凯西亚大道。你听明白了吗?”

“4路或58路。”

“我让你在这里下车。”她在两扇开着的大铁门附近临时停了车。这铁门看起来阴森森的,一点也不友好。

斯卡莉特站在公交车敞开着的门口,司机说:“快呀,下车。”

她下车刚走到人行道上,公交车就冒出一阵黑烟,吼叫着走了。

风把围墙另一边的树吹得沙沙响。

斯卡莉特开始慢慢朝山下走。她需要一部手机,她想,这就是原因所在。只要她晚到了五分钟,妈妈就会大惊小怪,但就是不给她买手机。这下好,她不得不再次忍受妈妈的唠叨。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走到那两扇开着的大门前。她朝里面看去……

“太奇隆了。”她大声说。

有这样的说法——似曾相识。意思是说,你觉得你以前曾经到过某个地方,觉得曾经梦见过这个地方,或者在心里经历过这个地方。斯卡莉特有过这样的体验,比如预感到老师马上就要对他们说她在延文尼斯1度过假,或者有人的汤勺即将落到地上。但这一次不同。这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这次是真的。

【1 延文尼斯:苏格兰北部主要的文化中心。】

斯卡莉特走过开着的大门,进了坟场。

她走进去时,看见一道黑、白和彩虹绿色闪过——一只乌鸦飞了起来,歇在一棵紫杉树的树枝上,注视着她。过了那个拐角,她想,就是教堂,前面有一条长凳。她过了拐角,看见了一座教堂——这是一座用灰色石头砌成的、墙体斑驳的哥特式教堂,高高的尖塔刺入天空。教堂比她头脑里的那个要小得多,前面有一条历经风吹雨打的长凳。她走过去,坐在长凳上,晃荡着双腿,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

“你好,哎,喂?”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嗯,我真的需要另一双手帮我,如果这不算太麻烦的话。”

斯卡莉特四下望望,结果看见一个身穿淡黄褐色雨衣的人,蹲在一座墓碑前面。他手里拿着—大张纸,纸在风里忽上忽下。她急忙跑过去。

“你抓住这个地方。”那人说,“一只手这里,一只手那里。对了。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非常感谢。”

这人身边放着一个饼干筒,他从里面拿出一根小蜡烛大小、有点像蜡笔的东西。他开始在石头上滚着那东西,动作驾轻就熟。

“好了,”他开心地说,“出来了……啦呀!一条小曲线,就在底下,我想这应该是代表常青藤——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喜欢在许多东西上画常青藤,你知道,这很有象征意义……好了,现在可以松手了。”他一只手捋着灰色的头发,站了起来。“哇,得站起来歇歇,腿发麻了。”他说,“好了,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墓石上覆盖着绿色和黄色的地衣,磨得几乎看不见了,但拓片却很清晰。

“本教区的老小姐麦杰拉·戈斯佩德(1791~1870,一切都已丧失,唯有记忆永存)。”斯卡莉特大声读道。

“现在说不定连记忆都没有了。”那人说。他长着稀疏的头发,犹犹豫豫地朝她笑着,小圆眼镜里的眼睛直眨巴——那副眼镜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只友好的猫头鹰。

一大滴雨溅到那张纸上,那人急忙把纸卷好,抓住那筒蜡笔。又是几滴雨,斯卡莉特捡起那人指点的、立在附近墓石旁的公文包,跟着他进了教堂的小门厅,这里淋不着雨。

“太谢谢你了。”那人说,“我想这雨不会下很大。今天下午的天气预报说主要是晴天。”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这句话,突然刮起了冷风,雨下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拓墓石的那人对斯卡莉特说。

“真的?”她说。她一直在想,妈妈会杀了我。

“你在想,这里到底算是教堂还是墓地?答案是——据我确认——这个地方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教堂,最初的墓地就是教堂的墓地。那是公元八百年,也许是九百年前的事了。后来重建、扩建过好几次。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这里烧了一场大火。那个时候,这座教堂对这个地区来说已经太小,村广场的圣邓斯坦教堂成了教区教堂。所以,重建的时候,人们把这里建成了墓地,保留了许多原来的特点。据说,远处墙上那块彩绘玻璃窗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实际上,”斯卡莉特说,“我心里想的是,我妈妈要杀了我。我上错了公交车,哪怕现回家都已经迟了……”

“哎呀,可怜的孩子。”那人说,“看,我就住在那条路下面。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把从文包、蜡笔和卷好的那张纸一起塞到她手里,大步流星地走到大门口,因为下雨,他一路缩着肩膀。

几分钟后,斯卡莉特看见一辆汽车的灯,听见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斯卡莉特跑到大门口,看见了那辆车,一辆有些年月的、绿色的小型汽车。和她谈过话的那个人坐在驾驶座上。他摇下了车窗。

“上来吧。”他说,“带你去哪儿?”

斯卡莉特站着没动,雨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我不搭陌生人的车。”她说。

“很对。”那人说,“但这是礼尚往来呀。来吧,趁着东西还没有湿透,把它放到后面的座位上。”他打开乘客一侧的车门,斯卡莉特探身进去,在后面座位上把东西尽可能放好。

“我说,”那人说,“你为什么不给你妈妈打电话呢?你可以用我的电话,告诉她我的车牌号。这些事你可以在车里做,在外面浑身都湿透了。”

斯卡莉特犹豫了。雨淋湿的头发已经耷拉下来,天很冷。

那人伸出手,把手机递给她。斯卡莉特看着手机,她意识到,同进入汽车相比,她更害怕打电话给妈妈。最后,她说:“我可以给警察打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或者,你也可以走路回家。或者,你打电话给你妈妈,要她过来接你。”斯卡莉特坐到乘客的座位上,关上门,手里拿着那人的手机。

“你住在哪儿?”那人问。

“真的用不着麻烦。我是说,你可以只把我带到汽车站……”

“我送你回家。地址?”

“阿凯西亚大道102a。不在大路上,过体育中心一点点……”

“你可真是走岔路了,对吧?行了,我带你回家。”他松开手刹,掉头朝山下开去。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吗?”他问。

“不是,我们圣诞节后才搬过来。但我五岁时,我们家在这里住过。”

“我听出来了,你说话好像有口音?”

“我们在苏格兰住了十年。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我这种口音,后来我却到了这儿,弄得像鸡群里的一只鹤。”她本来希望这句话听起来像个笑话,但这些事都是真的,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一点都没趣,有的只是辛酸。

那人开到了阿凯西亚大道,在房子前停下,然后坚持要陪她一起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以后,他对她妈妈说:“非常抱歉。我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把您的女儿带回来了。显然,您把她教育得很好,不应该搭乘陌生人的汽车。但当时在下雨,她乘错了公车,到了城市的另一端。那边真的很脏乱。她说您会原谅她的。原谅她吧,还有,嗯,我。”

斯卡莉特本以为妈妈会冲着他们俩大喊大叫,却惊奇而宽慰地看到,妈妈只是说:“啊,现在这个年月,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这位先生是不是当老师的啊?请进来喝杯茶好吗?”

那位先生说他叫弗罗斯特,但他希望她叫他杰。

帕金斯夫人笑着说,他就叫她诺娜吧,然后就去烧水了。

喝茶的时候,斯卡莉特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妈妈听:怎么乘错车,怎么发现自己到了坟场,怎么在教堂边遇到弗罗斯特先生。

帕金斯夫人手中的茶杯掉了下来。

当时,他们正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因此杯子没有滚很远,也没有碎,只是茶洒了出来。帕金斯夫人手忙脚乱地道歉,起身去拿了一块布来擦干净。

然后她说:“山上的坟场,在古镇?是那个坟场吗?”

“我住在那边。”弗洛斯特先生说,“我一直在拓片,已经有了许多拓片。你知道,从技术上说,这也算是保护自然。”

帕金斯夫人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我知道。”然后她又说,“非常感谢你送斯卡莉特回家,弗洛斯特先生。”每个字都像一个冰块。后来她又说,“我想你应该走了。”

“也许我做得有些过分了。”弗洛斯特友好地说,“我并不想伤害您的感情。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做的这些拓片是一个项目的一部分,研究当地历史。我不是,呃,不是盗墓,或者其他什么的。”

斯卡莉特想,妈妈马上就要打弗洛斯特先生了,她看上去是那么忧心忡忡。

但帕金斯夫人只是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想起了我家以前的事。不是你的错。”她努力露出笑脸,说,“你知道,斯卡莉特小时候经常在那个坟场玩儿。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还有一个想象中的朋友,一个名叫诺伯蒂的小男孩。”

弗洛斯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一个幽灵朋友?”

“不,我想不是。他住在那里。她甚至能指认出他住的那座坟墓。说不定他真的是个鬼。你还记得吗,亲爱的?”

斯卡莉特摇了摇头,“我那时准是个古怪孩子。”她说。

“我肯定你绝对不是那样的。”弗洛斯特先生说,“诺娜,你培养了一个好女儿。好了,这茶真好。认识新朋友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得走了,为自己准备一点吃的,然后呢,去出席地方历史协会的会议。”

“你自己做饭?”帕金斯夫人问。

“是的,自己做。啊,实际上只是个除霜过程。我是个微波炉高手。一个人吃,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老光棍。在报纸上,这个词有时也是同性恋的意思,对吗?我不是同性恋,只是从来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士罢了。”

讨厌烧饭的帕金斯夫人说,她总是在周末做不少吃的。妈妈领着弗洛斯特先生出去时,斯卡莉特听见他答应说,这个周六晚上,他很乐意过来吃晚饭。

从大门口回来后,帕金斯夫人只对斯卡莉特说了一句:“我希望你的家庭作业已经做好了。”

那天晚上,斯卡莉特躺在床上,听着路上的汽车开来开去,想着下午发生的事。她小时候到过那个地方,那座坟场,难怪那里的一切看起来那么熟悉。

在她心里,她想象、回忆着过去,渐渐睡着了,但即使在睡梦中,她依然走在坟场的小路上。

现在是夜间,但她能看清一切事物,仿佛是在白天一样。她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背对她站着,看着城市的灯光。

斯卡莉特说:“你在干什么?”

他看看四周,似乎没法集中注意力。“谁在说话?”接着又说,“哦,我可以看见你,隐隐约约的。你在梦游吗?”

“我想我在做梦。”她说。

“和我的意思不完全一样。”男孩说,“你好,我叫伯蒂。”

“我叫斯卡莉特。”她说。

他再次打量着她,仿佛头一回看见她,“原来是你。我认识你,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面熟。你今天和那个人在坟场,就是那个手里拿着纸的人。”

“弗洛斯特先生。”她说,“他待人真好,还开车送我回家。”她又说,“你看见我们了?”

“对,坟场里发生的大部分事情,我都密切关注着。”

“伯蒂是个什么名字?”她问。

“是诺伯蒂的缩写。”

“我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个梦就是关于你的。你是我想象中的朋友,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你长大了。”

他点点头。

他比她个子高,穿着灰色的衣服,但她无法描述他穿的到底是什么。他的头发很长,她想,他有好长时间没理发了。

他说:“你很勇敢。我们进入小山深处,看见了刺青人。我们还遇到了杀戮者。”

她的脑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似乎摔了一跤,翻滚了一下。一阵黑暗中,许多图像涌来了……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句话是对着黑黢黢的卧室说的,她没有听见任何回答。远处传来一辆公共汽车在黑夜里行驶的低吼声。

伯蒂的食物储存得很多,是那种可以长期保存的,有一部分藏在教堂地下室里,更多的放在温度较低的墓穴里。

赛拉斯很重视这个问题。伯蒂有足够的食物,可以维持几个月。只要赛拉斯或卢佩斯库小姐不在,他就不会离开坟场。

他想念坟场大门外的那个世界,但是他知道那里不安全。至少目前还不安全。坟场是他的世界、他的领地,他为此自豪。他爱这个地方,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才会如此喜爱某个地方。

可是……

在坟场,任何人都不会改变。跟小时候的伯蒂一起玩的那个小孩现在依然是小孩,已经比伯蒂小四五岁了,每次见面,他们可谈的东西都比上次更少。

萨克雷·波林格同伯蒂现在的身高和年龄一样,和他在一起时脾气变得好了许多。他会和伯蒂一起在晚上散步,把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不幸遭遇讲给伯蒂听。一般来说,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那些朋友被送上了绞架——其实他们没犯什么罪,完全是搞错了;还有些朋友被送到美洲的殖民地,但只要他们回到英国,还是会被绞死。

丽萨·赫姆斯托克却有些变化。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是伯蒂的朋友。可现在,伯蒂下到那片荨麻地的时候,她很少在那里;偶尔在的话,她脾气也很不好,常常和他吵架,十分粗鲁。

伯蒂和欧文斯先生谈论过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之后,父亲告诉他:“我想女人都是这样。她喜欢孩子时的你,现在你长成了一个年轻人,她很可能不明白你的变化。从前,我曾经每天都和一个住在鸭塘边的小姑娘玩,一直玩到她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后来她却往我头上扔苹果,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

欧文斯夫人嗤之以鼻,“我扔的是梨子,”她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很快就又和你说话了。我们在你堂兄奈德的婚礼上还跳了一曲呢。那时离你的十六岁生日才过去了两天。”

欧文斯先生说:“你当然是对的,亲爱的。”他朝伯蒂挤挤眼睛,意思是别把她这些话当真,还无声地做了个“十七”的嘴型,以此说明事实真相。

伯蒂一直没有让自己跟活人交朋友,他那短暂的校园时光带来的只有麻烦。但他记得斯卡莉特。她走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想她,但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可现在,她出现在他的坟场里,他却没认出她来……

他漫步在常青藤和树木纠缠的坟场深处,因为这些藤和树,坟场西北角变成了危险区域。有标志建议游客不要到这里来,其实安放这些标志根本没有必要。一旦过了埃及道末端茂密的常青藤,过了仿埃及风格的墙上的门——这些门通往人们最终的安息地——周围就变得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在西北角,大自然早已收复失地,差不多有一百年了。这里的墓石东倒西歪,坟墓也被遗忘,或者干脆消失在绿色常青藤和积聚了五十年的落叶之下。

错综复杂的小路让人摸不清方向,也无法通过。

伯蒂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熟悉这个地区,知道这里的危险性。

伯蒂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这里玩耍,脚下的土地突然坍塌了,他栽进了一个几乎深达二十英尺的洞里——之所以挖得这么深,是为了装下更多的棺材。但地面上没有墓碑,洞穴底部也只有一口棺材,里面是一个很有意思、懂医术的绅士,名叫卡斯泰尔斯。

伯蒂的到来让他欣喜若狂。他坚持要检查一下伯蒂的手腕(伯蒂跌落下来的时候抓住一棵树的树根,把手腕扭了),之后才听从伯蒂的劝说,找别人来帮忙。

一堆堆落叶,一簇簇常青藤,狐狸在这里安家,跌落在地的天使雕像茫然地朝上看着。

伯蒂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有一种欲望,想和诗人谈谈。

诗人名叫尼赫迈亚·特罗特,掩映在绿色常青藤下的墓碑上写着:

此处安息着

尼赫迈亚·特罗特

诗人

1741—1774

天鹅死前绝唱

伯蒂说:“特罗特先生?我可以请您提提建议吗?”

尼赫迈亚·特罗特苍白的脸一下变得容光焕发,“当然可以,勇敢的孩子。诗人的建议是国王所喜爱的真挚之言。我如何才能为你涂上油膏,不,不是油膏。我如何才能为你涂上香膏,抚平你的伤痛?”

“其实我不疼。我——好吧,我从前认识一个女孩,我不知道是该去找她、和她交谈呢,还是应该忘掉她。”

尼赫迈亚·特罗特挺直了身子(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伯蒂高),兴奋地双手抚胸,说:“啊,你必须到她那里去,恳求她。你必须将她称为你的特普斯歌利1,你的厄科2,你的克吕泰墨斯特拉3。你必须为她写诗,写激情澎湃的颂歌——我会帮你的。这样,只有这样,你才会赢得你真心爱人的芳心。”

【1 特普斯歌利:希腊神话中的歌舞女神。】

【2 厄科:echo字面意为“回声”,希腊神话中的仙女,因爱恋那喀索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剩下声音。】

【3 克吕泰墨斯特拉:希腊神话中的阿加门农之妻。】

“其实我并不需要赢得她的芳心,她也不是我的真心爱人。”伯蒂说,“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在所有的器官中,”尼赫迈亚·特罗特说,“舌头是最不寻常的。我们既用舌头品尝美酒,也用它品尝苦涩的毒药。我们说话,无论是甜美的话还是恶毒的话,用的同样都是舌头。去找她!和她说话!”

“我不应该这样。”

“你应该,先生!无论你的战斗是胜利还是失败,我都会为你写下诗篇。”

“可是,如果我为了一个人放弃隐身,其他人就更容易看到我了……”

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啊,倾听我的声音吧,年轻的勒安得耳4年轻的海洛5,年轻的亚历山大。如果你畏缩不前,当你的人生结束,一无所有就是你的收获。”

【4 勒安得耳:希腊神话中一青年,每夜泅渡赫尔斯滂海峡与情人海洛相会,后淹死。】

【5 海洛:希腊神话中一女祭司。勒安得耳淹死后,她也投海自尽。】

“有道理。”伯蒂很高兴。幸好自己想到了向诗人征求意见。真的,他想,如果连诗人都无法相信,无法信任他明智的建议,你还能相信谁呢?他心里忽地一动……

“特罗特先生,”伯蒂说,“给我讲讲复仇吧。”

“最宜冷食的菜肴。”尼赫迈亚·特罗特说,“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不要复仇,时机成熟后再动手。格罗布街上有一个赶马车的,叫奥利望——补充一下,他是个爱尔兰人。此人胆大妄为、恬不知耻地剽窃了我的第一本诗集《佳篇合集——致雅人高士》,尽管如此,他的那些打油诗仍旧品质低劣,毫无价值可言,连写诗的纸也只能用做——不,我不能说。反正是一句非常粗俗的话。”

“你去报复他了吗?”伯蒂好奇地问。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所属的那个伤风败俗的群体!哦,是的,我复仇了,欧文斯先生,可怕的复仇。我写了一封信,而且公开了——我把信钉在伦敦酒馆的门上,那些没有文化的人经常去这些地方。我告诉他们,天才的诗人生性柔弱,所以我今后再也不会为他们写作,我只为我自己和后世而写。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为他们发表诗歌作品!我要求,在我死后,把我的诗歌和我一起埋葬,不要发表。只有当后世认识到我的天才,意识到我创作的成千上百首诗歌遗失了——遗失了——只有到那个时候,我的棺材才会被挖掘出来,我的诗歌才会被人从我冰冷的手中拿走、出版,并得到所有人的嘉许。远远地走在你所处的时代之前,这是多么可悲啊。”

“你死后,他们把你挖出来,然后把你的诗印出来了?”

“不,还没有。但我有足够的时间,后世是滔滔不绝的。”

“那……那就是你的复仇?”

“对。这是多么狡猾而强有力的复仇啊!”

“是——啊——”伯蒂半信半疑地说。

“最-宜-冷-食。”尼赫迈亚·特罗特自豪地说。

伯蒂离开坟场的西北角,经过埃及道,来到了比较整洁的小路和没有植物遮挡的路上。黄昏降临了,他朝老教堂的方向走去,不是盼着赛拉斯已经远游归来,而是因为他一辈子都在黄昏时分来到教堂。生活有规律让他感觉很好。另外,他饿了。

伯蒂穿过教堂的门,下到地下室。他移开一只纸板箱,里面装满卷了角的、已经潮湿的教堂文件。他拿出一盒橙汁、一只苹果、一盒面包棒和一大块奶酪。

伯蒂边吃边想,怎么才能找到斯卡莉特,还有,到底要不要找呢?既然她是在梦中来到他身边的,也许他应该再试试梦游……

他朝外面走去,走向他经常坐的那条灰色的长凳。他看见了什么东西,伯蒂犹豫了。

有人已经在那里,坐在他的条凳上。她在看一本杂志。

伯蒂隐身,将自己变成坟场的一部分,比一处阴影或—根树枝还不显眼。

但她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他。她说:“伯蒂?是你吗?”

他先没有说话,后来才说:“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我几乎看不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躲在阴影或其他什么东西里面,可你的样子和我在梦里看到的—模一样,于是就越看越清晰了。”

他走到条凳旁,“你还能看书?你不觉得太……累了吗?”

斯卡莉特合上杂志,“是有点奇怪。本来应该很黑的,可我却还能看杂志,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伯蒂停住了,因为他不知道他想问她什么,“你—个人来这里的?”

她点点头,“我放学后帮弗洛斯特先生做一些墓碑的拓片。后来我告诉他,我想坐在这里想想心事。这里的事完了以后,我答应和他一起去喝杯茶,然后他送我回家。他甚至没问为什么,只是说他也喜欢坐在坟场里,他觉得墓地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

“你想吗?”伯蒂问。

“想。”

“那好吧。”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介意你拥抱抱我。”

“我的手不会穿过你的身体吧?你真的在那里吗?”

“你不会穿过我的。”他告诉她。她用双臂抱住他,紧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疼。”

斯卡莉特松开手,“对不起。”

“不,感觉很好。我没想到你抱得那么紧。”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些年来,我想,你只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某件东西,后来我就把你忘了。可是,从前的你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你又回来了。你在我的脑子里,你也在这个世界里。”

伯蒂笑了。他说:“你那时常常穿一件外衣,橘黄色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那种橘黄色,我就会想起你。我想那件衣服你现在不穿了吧?”

“不穿了,”她说,“很久之前就不穿了。现在有点太小了。”

“对,”伯蒂说,”当然。

“我该回家了。”斯卡莉特说,“但我想我周末可以来。”看到伯蒂脸上的表情之后,她又说,“今天是星期三。”

“好的。”

她转身要走,又说:“下次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伯蒂说:“我会找到你的,别担心。你一个人来,我会找到你的。”

她点点头,走了。

伯蒂走回坟场,上了山,来到弗罗比歇陵墓。他没有进去。

伯蒂拽着墓上茂密的常青藤,爬上石头墓顶,坐在上面看着坟场外那个有着各种移动东西的世界,陷入了沉思。

他记得斯卡莉特拥抱他时的那种安全感,记得安全地走在坟场外面的土地上是多么美好的感觉,成为自己那个小小世界的主人是多么美妙。

斯卡莉特说她不要茶,谢谢。

要不要来一份巧克力饼干?弗洛斯特先生很担心。

“真的,”他说,“你看起来好像见鬼了。啊,坟场这样的地方,如果你常去的话,总是可以看到鬼的。嗯,我有一个婶婶,她曾经说自己的鹦鹉被鬼缠上了。那是一只猩红色的金刚鹦鹉。我婶婶是建筑师。具体的细节就不知道了。”

“我没事。”斯卡莉特说,“这一天太长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已经半个小时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

他指着小桌子上的一块墓碑拓片说。拓片的四个角用果酱罐压着,“你说那个名字是不是格莱斯顿?可能是首相的亲戚。其他的我就看不出来了。”

“恐怕我也看不出来。”斯卡莉特说,“我星期六出来的时候再看看吧。”

“你妈妈会来吗?”

“她说她会一大早把我放在这儿,然后去为午餐买点水果。她要做烤肉。”

“你认为,”弗洛斯特先生满怀期待地问,“可能有烤土豆吗?”

“我想是有的。”

弗洛斯特先生一脸兴奋。他说:“我可不希望让她太麻烦。”

“准备这顿饭让她很高兴。”斯卡莉特真诚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弗洛斯特先生说。他们一起走下弗洛斯特先生又高又窄房子的台阶,一直走到台阶底部窄窄的大门口。

克拉科夫1的瓦维尔山2有几个山洞,因为很多年前曾经有一条龙住在这里,所以这些洞取名龙穴。山洞游客都知道这些事。但是,这些山洞下面还有山洞,游客就不知道了,也从来没有人去过。这些山洞曲折幽深,而且里面还有居民。

【1 克拉科夫:克拉科夫历史悠久,曾在多个世纪被定为波兰首都。】

【2 瓦维尔山:波兰的旧王宫即在此山上,山上的建筑群是波兰的象征之一,瓦维尔山的胜景包括瓦维尔主教堂、瓦维尔城堡、教堂遗址和恶龙洞等等。】

领头的是赛拉斯,卢佩斯库小姐那庞大的灰色身躯静静地跟在他后面,和他保持着四英尺的距离。再后面是坎达尔,他是一个浑身捆着绷带的亚述人木乃伊,长着强有力的老鹰一般的翅膀,眼睛像红宝石。坎达尔的手里抱着一头小猪。

本来他们有四个人,但在上面的一个山洞里损失了名叫哈龙的伊弗利特3。伊弗利特这个种族天生都非常自信,当时他大步走进一处由三面擦得锃亮的铜镜包围着的空间,立即被一阵炫目的铜光吞没了。一瞬间,他们只能在镜子里看见伊弗利特,却再也无法在现实世界里看见他。镜子里,他大睁着喷火的眼睛,嘴巴动着,仿佛在朝他们喊叫,要他们离开这里,小心危险。然后,哈龙慢慢消失,从此不见了。

【3 伊弗利特:阿拉伯神话中一个丑陋、恐怖、邪恶的精灵,也是在伊斯兰教的精灵jinn的一种。他们的地位低于天使,会对人类实施超自然能力。】

这些镜子伤害不了赛拉斯。他走上前去,用衣服盖住其中的一面,整个陷阱就此瘫痪。

“啊,”赛拉斯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还有一头猪。”坎达尔说。

“为什么?”卢佩斯库小姐问。她的舌头和牙齿都像狼一样尖利,“为什么要带一头猪?”

“猪能给我们带来好运。”坎达尔说。

卢佩斯库小姐怀疑地吼了一声。。

“哈龙有猪吗?”坎达尔只问了这一句。

“嘘,”赛拉斯说,“他们来了。听这声音,人数不少。”

“让他们来吧。”坎达尔低声说。

卢佩斯库小姐颈上的毛竖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她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她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没有仰头发出战斗的嚎叫。

“这里很漂亮。”斯卡莉特说。

“是的。”伯蒂说。

“这么说来,你的家人都被人杀死了?”斯卡莉特问,“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吗?”

“没有,至少我不知道。我的保护人说,那个人还活着,有一天他会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有一天?”

“等我准备好的那一天。”

“他担什么心?怕你跃马横枪,向杀死你家人的那家伙复仇?”

伯蒂的态度很认真,“啊,应该是吧。”他说,“我不会用枪。不过,基本上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你在开玩笑。”

伯蒂没有说什么。他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摇摇头,然后说:“我不是开玩笑。”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阳光灿烂。他们刚刚过了通往埃及道的入口不久,站在松树和枝枝蔓蔓的智利南美杉下,太阳晒不到他们。

“你的保护人,他也是死人吗?”

伯蒂说:“我不能谈他的事。”

斯卡莉特一脸伤心,“哪怕和我也不行吗?”

“和你也不行。”

“好吧。”她说,“随你。”

伯蒂说:“哎,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时斯卡莉特说:“我答应弗洛斯特先生很快就回去的。我最好现在就走。”

“好的。”伯蒂说。他担心自己已经让她不高兴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他望着斯卡莉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教堂方向走去,这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嘲弄地说:“嘿!好个傲慢丫头!”但是却看不见任何人。

伯蒂心里别别扭扭地回到埃及道。

莉莉贝特小姐和维奥莱特小姐同意让他在她们的墓穴里放一只装满平装书的箱子,他想去找些书看看。

斯卡莉特帮着弗洛斯特先生拓片,一直到中午吃饭才停下来。为了感谢她,他提出为她买炸鱼和炸薯条。

两人来到薯条店,买了以后一边往山上走,一边从纸袋里拿直冒热气的炸鱼和炸薯条吃。薯条浸过醋,上面的细盐亮晶晶的。

斯卡莉特说:“如果你想调查一件谋杀案,你一般会从哪里找线索?我已经试过互联网了。”

“嗯,这要看情况。什么样的谋杀案?”

“本地的吧,我想。大约十三四年前的事,这附近的一家人都被杀死了。”

“哎呀!”弗洛斯特先生说,“还有这种事?”

“对。你没事吧?”

“有点不自在。我是说,本地发生的真实罪案,这种事想起来真不舒服——那样的事,就发生在这儿。没想到你这个年龄的女孩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其实不是我感兴趣,”斯卡莉特说,“是我的—个朋友。”

弗洛斯特先生吃完了最后一块油炸鳕鱼,“我想你该到图书馆看看。网上没有的话,报纸上也该有。是谁让你查这件事的?”

“这个,”斯卡莉特想尽可能不撒谎,“是我认识的—个男孩。是他在问。”

“绝对应该去图书馆。”弗洛斯特先生说,“谋杀。我一听就发抖。”

“我也是。”斯卡莉特说,“有一点儿。”接着,她又满怀希望地问,“今天下午,你能顺道送我去图书馆吗?”

弗洛斯特先生拿出一根很长的炸薯条,一口咬掉一半,嚼了起来,接着失望地看着剩下的薯条,“薯条凉得这么快。刚才在嘴里还滚烫的,现在你却在想,怎么凉得这么快。”

“对不起,”斯卡莉特说,“我不该提出这种要求——”

“没关系,”弗洛斯特先生说,“我只是在想今天下午的时间怎么安排。不知道你妈妈喜欢不喜欢巧克力。红酒还是巧克力?真的不知道。也许两个都要?”

“到了图书馆,我可以自己回家。”斯卡莉特说,“嗯,她喜欢巧克力。我也是。”

“那就巧克力。”弗洛斯特先生说着,松了一口气,“上车,我送你去图书馆。”

图书馆是座方形建筑,全部用砖石砌成,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初。斯卡莉特四下看了看,上前走到办公桌旁。

办公桌后的女人问:“有什么事?”

斯卡莉特说:“我想看一些旧报纸的剪报。”

“是学校派你来的吗?”那女人问。

“是当地历史研究会。”斯卡莉特点点头。她很高兴,因为这句话不算撒谎。

“我们把当地的报纸都做了缩微处理。”那女人说。她个子很高,耳朵上挂着银耳环。斯卡莉特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中怦怦直跳:自己看上去肯定形迹可疑。可那女人还是领着她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满是像计算机屏幕的盒子。那女人给她演示了使用方法,如何每次让一页报纸投影到屏幕上。“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些都数字化的。”那女人说,“好了,你要找哪段时间的旧报纸?”

“大约十三四年前。”斯卡莉特说,“我这会儿只知道这么多。具体的,等我看到就知道了。”

那女人给了斯卡莉特一只小盒子,里面是含有五年报纸内容的缩微胶片。

“尽管找吧。”她说。

斯卡莉特原以为一家人被谋杀这种事应该在头版,最终找到的时候,却发现那篇报道居然在第五版,几乎淹没在其他内容里。谋杀发生在十三年前的十月十三号。

报道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任何描写,只是轻描淡写地列举了事实:

建筑师罗纳德·多里安,36岁,其妻卡洛塔,出版商,34岁,以及他们的女儿米斯蒂,7岁,被人发现死于邓斯坦路33号。警方怀疑是非正常死亡。警方发言人说,就他们目前调查的进展,还不便作任何评论,但是目前已有重大线索。

报道中没有提到这家人是怎么死的,也没说有一个失踪的婴儿。接下来的几周没有任何跟踪报道,警方也没有任何评论,至少斯卡莉特没有看到。

但她敢肯定,就是这个案子。邓斯坦路33号。她知道那所房子,她到过那里。

她把缩微胶卷送回前台,谢过那位图书馆馆员,在四月的阳光下步行回家。

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从满屋子炖锅锅底烧煳的味道来看,好像不是很成功。

斯卡莉特躲进自己的卧室,打开窗户,把煳味散出去,然后坐在床上打了个电话。

“你好!是弗洛斯特先生吗?”

“斯卡莉特。今天一切都好吗?你妈妈好吗?”

“噢,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斯卡莉特说。妈妈回答她的问话时总是这么说,“嗯,弗洛斯特先生,你在你的房子里住了多久了?”

“多久?大约,嗯,现在已经有四个月了吧。”

“你是怎么找到那幢房子的?”

“从房地产代理的窗口找到的呀。这房子没人住,我又支付得起。嗯,多多少少算付得起吧。嗯,我想找一幢步行就可以到达坟场的房子,而它正好合适。”

“弗洛斯特先生——”斯卡莉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那件事。顾不得那么多,她干脆径直说出来了,“大约十三年前,你房子里有三个人被杀了。是名叫多里安的一家人。”

电话的另一端一片沉默。

“弗洛斯特先生?你还在吗?”

“嗯,还在。斯卡莉特,对不起,这种事可不是经常能听到的。这是幢老房子,我是说,我总以为这种房子里不管发生过什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好吧,具体是怎么回事?”

斯卡莉特不知道该告诉他多少,“在一份旧报纸上有段消息,只有一小段,只提到地址,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哦,天哪。”没想到弗洛斯特先生竟然很感兴趣,“小斯卡莉特,这样的事,正是我们这些研究当地历史的人所关注的。交给我吧。我会尽力查出一切,再把情况告诉你。”

“谢谢你。”斯卡莉特松了一口气。

“嗯,如果诺娜知道我家发生过谋杀案,哪怕是十三年前,她也再不会让你来看我,或者让你去坟场了。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问这个,对吗?好吧,唔,我不会跟她提这件事,除非你自己提起。”

“谢谢你,弗洛斯特先生。”

“七点见。我带巧克力来。”

晚餐愉快极了。厨房里的煳味已经消失。鸡肉不错,色拉更好。烤土豆有点太脆了,但高高兴兴的弗洛斯特先生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土豆,还添了第二次。

他带来的花很受欢迎,巧克力呢,他们当甜点吃了,也很完美。弗洛斯特先生谈天说地,后来又和她们一起看电视,一直到大约晚上十点,他说他要回家了。

“时间和历史研究都不等人呀。”他说。他热烈地跟诺娜握了手,又会意地朝斯卡莉特眨眨眼睛,然后出了门。

那天晚上,斯卡莉特想在梦中找到伯蒂。临睡的时候,她想着他,还想象着自己在坟场里四处找他。

可当真做梦的时候,她梦见的却是她和原来学校里的朋友在格拉斯哥市中心附近游荡,他们想找到某一条街道,发现的却是一条接一条的死胡同。

在克拉科夫那座山的深处,在人们称作龙穴的那些山洞下面的深深的洞穴里,卢佩斯库小姐脚下一绊,跌倒了。

赛拉斯蹲在她身边,两手抱住卢佩斯库小姐的头。她脸上有血,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你必须离开我,”她说,“去救那孩子。”她已经变得半人半狼,但那张脸依然是女人的脸。

“不,”赛拉斯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在他身后,坎达尔像孩子抱布娃娃一样抱着小猪。这个木乃伊的左翅已经粉碎,他再也飞不起来了,但他满是胡须的脸上却一脸无动于衷的神情。

“他们会回来的,赛拉斯。”卢佩斯库小姐低声说,“太阳很快就要升起了。”

“那么,”赛拉斯说,“我们就得抢在他们做好进攻准备之前攻打他们。你还能坚持吗?”

“能。我是上帝之犬的一员,”卢佩斯库小姐说,“我会坚持住的。”她低头把脸藏到阴影里,活动了一下手指,再次抬头的时候,她的头已经变成了狼头。她把前爪放在岩石上,吃力地让自己直立起来。这是一只比熊还大的灰狼,皮毛和嘴上染着斑斑血迹。

她一仰头,发出一声嗥叫,叫声中充满愤怒和挑战。她张开嘴唇,露出牙齿,然后再次低下头。

“好了,”卢佩斯库小姐吼道,“把这件事了结掉!”

星期天下午晚些时候,电话铃响了。斯卡莉特坐在楼下,认真地在便笺上临摹自己正在看的漫画上的人物。妈妈接了电话。

“真有意思,我们刚才还提起你呢。”妈妈说,其实这不是真的,“太奇妙了。”她妈妈接着说,“我过得很愉快。真的,一点也不麻烦。你说巧克力?非常好,太美味了。我正打算让斯卡莉特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你想好好吃一顿,跟我说一声就行。”接着又说,“斯卡莉特?对,她在,我让她来接电话。斯卡莉特?”

“我就在这儿,妈妈。”斯卡莉特说,“没必要这么大声。”她接过电话,“弗洛斯特先生?”

“斯卡莉特?”他兴奋地大声说道,“那个,嗯,我们说过的那件事,就是发生在我房子里的那件事,你可以告诉你的那个朋友,我发现一嗯,听着,你说‘你的朋友’,是不是就是指你?或者,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我的这个问题不算侵犯你的隐私——”

“我真的有个朋友想知道。”斯卡莉特高兴地说。

妈妈向她投来狐疑的一瞥。

“告诉你朋友,我挖掘了一下——不是这个词的字面意思,而是翻箱倒柜地找,嗯,到处看有没有线索——我想我可能发现了一些信息,绝对真实。我偶然找到了一些被人隐藏的东西。嗯,这些事,我想我们不应该到处传播……我,嗯,总之,我找到了。”

“是什么情况?”斯卡莉特问。

“听我说……不要觉得我疯了,但就我所知,共有三个人被杀,那一家还有一个人没死——我想是个婴儿。那家人不是三口之家,他们有四个人,只死了三个。有些事情,我想还是不要在电话里说的好。叫你朋友来见我,我会把情况都告诉他。”

“我会告诉他的。”斯卡莉特说。她放下电话,心扑通扑通直跳。

六年来,伯蒂第一次走下那条狭窄的石头阶梯。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山深处的墓室里。到了阶梯尽头,他等待着杀戮者现身。他等啊等啊,但什么都没有。没有低语,没有任何动静。

他在墓室里四下望着。黑暗无法阻挡他的视线,他能像死者一样望进深沉的黑暗。他走到祭坛石旁边,那里放着杯子、胸针和石刀。

他伸手摸了摸那把刀的刀锋。刀比他预想的更锋利,在他手指的皮肤上留下了划痕。

“这是杀戮者的宝藏。”三重音低语道,但这个声音听起来比他记忆中的小一些,也比以前犹疑。

伯蒂说:“在这个坟场里,你是最老的。我来是想和你谈谈,听听你的建议。”

短暂的沉默。没有什么人来杀戮者这里听建议。杀戮者负责保卫。杀戮者等待机会。

“我知道,可是赛拉斯不在,我不知道还应该找谁商量。”

什么声音也没有。回答的只有沉默,伴随着灰尘和寂寞。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伯蒂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我可以查出是谁杀死了我的家人。那个人还想杀死我。但是,这就意味着我要离开坟场。”

杀戮者一言不发。触须般的烟雾在房间里纠缠着。

“我不怕死。”伯蒂说,“只是,有那么多我喜欢的人花了那么多时间来保护我的安全,来教育我,保卫我。”

还是寂静。

然后他说:“这件事我一定要做,靠自己。”

好。

“就这些。对不起,打扰了。”

一种如丝般柔滑的声音在伯蒂的脑袋里低语:“杀戮者受命在这里守卫宝藏,直到我们的主人回来。你是我们的主人吗?”

“不是。”伯蒂说。

带着一种期望,那声音呜咽道:“你愿意做我们的主人吗?”

“恐怕不。”

“如果你做了我们的主人,我们将永远保护你。如果你做了我们的主人,我们将永远保证你的安全,永远不让你经受世界上的种种危险。”

“我不是你们的主人。”

不是。

伯蒂觉得杀戮者正在他的意识里翻腾。它说,去找出你真正的名字吧。他的意识空了,房间也空了,只剩下伯蒂—个人。

伯蒂小心而又迅速地从台阶上返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要趁这个决定还在头脑里燃烧的时候迅速行动。

斯卡莉特在教堂的长凳上等他。“怎么样?”她问。

“我们走,快。”他说。他们肩并肩沿着小路走向坟场的大门。

三十三号是一幢高大韵房子,细长的纺锤形,处在一排有平台的房子中间。三十三号用红砖砌成,外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之处。伯蒂看着房子,心里没底。它并没有给他带来熟悉或者特别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只是一幢房子,和其他房子没有任何区别。房子前面有一小块空地,却又不是花园,铺了水泥。街上停着一辆绿色的小宝马。大门曾经被漆成明亮的蓝色,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阳光的照射,颜色已经黯淡了。

“现在怎么办?”斯卡莉特说。

伯蒂敲了门。里面传来脚走在楼梯上的啪嗒啪嗒声。

门开了,他们看到一条通道和楼梯。

门口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人,灰色的头发,已经谢顶。他朝他们眨眨眼睛,然后朝伯蒂伸出手,紧张地笑着说:“你一定是帕金斯小姐那位神秘的朋友吧?很高兴见到你。”

“他叫伯蒂。”斯卡莉特说。

“鲍勃?”

“不,是伯蒂,最后一个字母是d。”斯卡莉特说,“伯蒂,这是弗洛斯特先生。”

伯蒂和弗洛斯特握了手。“炉子上烧着水呢,”弗洛斯特先生说,“咱们边喝茶边谈,怎么样?”

他们跟着弗洛斯特上了楼梯,到了厨房。他在那里倒了三杯茶,然后领着他们走进一间小起居室。“这房子一层一层的,”他说,“盥洗间和我的办公室在上一层,然后,卧室在更上面一层。注意楼梯。”

他们坐在一张深紫色的大沙发上,(“我搬过来的时候沙发就在这里了。”)小口小口地喝着茶。

本来斯卡莉特还担心弗洛斯特先生会问伯蒂许多问题,但弗洛斯特先生没有。他似乎很兴奋,就像发现了某个遗失已久的名人墓碑,极想向全世界公布一样。他不停地在椅子里扭动着身体,仿佛他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告诉他们,如果不立即说出来,生理上会非常痛苦。

斯卡莉特说:“你发现什么了?”

弗洛斯特先生说:“嗯,你说得对,我是说,这幢房子就是那几个人被杀的地方。而且……我想这样的罪行……嗯,准确地说,并不是有人想隐瞒,而是被人遗忘了,被当局……忽视了。”

“我不明白。”斯卡莉特说,“谋杀一般不会被人忽视的。”

“这件谋杀案就是这样。”弗洛斯特先生说。他喝光了自己的茶,“有些人很有势力。这是唯一的解释。至于发生在那个最小的孩子身上的事……”

“什么事?”伯蒂问。

“他还活着。”弗洛斯特说,“我肯定。但是当时并没有进行大范围的搜索。一个失踪的两岁孩子应该成为全国的新闻,但是,嗯,他们肯定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他们是谁?”伯蒂问。

“和杀死那家人的是同一伙。”

“你还知道更多的情况吗?”

“是的。嗯,一点点……”弗洛斯特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你知道,根据我的发现,这一切太难以置信了。”

斯卡莉特有些不耐烦起来,“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弗洛斯特有些不好意思,“你说得对。对不起,我习惯于保守秘密了。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历史学家不应该隐瞒事实,我们挖掘真相,然后展示给公众。对。”他犹豫着停了下来,又说,“我找到了一封信。在楼上,藏在一块松动的地板下。”他转身对伯蒂说,“年轻人,嗯,我想,你对这件事,对这件可怕的事这么感兴趣,是不是有什么个人原因?”

伯蒂点点头。

“我不会再问什么了。”弗洛斯特先生说,他站起身来,“过来。”他对伯蒂说,又对斯卡莉特说,“你先不要来,暂时别来。我领他去看。如果他说可以,我再给你看,好吗?”

“好的。”斯卡莉特说。

“我们不会耽搁很长时间的。”弗洛斯特先生说,“来吧,小伙子。”

伯蒂站了起来,担心地朝斯卡莉特看了一眼。

“没事。”女孩说着,朝他安慰的一笑,“我在这儿等你。”

他们走出房间,上了楼梯,斯卡莉特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她觉得紧张,但又充满了希望。不管伯蒂会知道什么情况,他是第一个知道的。这一点让斯卡莉特很高兴。毕竟,这是他的事,这是他的权利。

楼梯上,弗洛斯特先生走在前头。

伯蒂一边朝楼上走,一边打量着四周,但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一切似乎都很奇怪。

“一直朝顶上走。”弗洛斯特先生说。他们走上了又一段楼梯。他说道,“我不——嗯,如果你不想,你不必回答我的问题——嗯,你就是那个孩子,对吗?”

伯蒂什么也没说。

“到了。”弗洛斯特先生说。他把钥匙在门上转了转,推开之后,两人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实际上是个带有斜屋顶的阁楼间。十三年前,这里曾经有过一张婴儿床。男人和男孩挤满了这个阁楼间,几乎都装不下了。

“真是运气。”弗洛斯特先生说,“这么说好了,竟然就在我鼻子底下。”他蹲下来。掀开薄薄的地毯。

“你知道我的家人为什么被杀吗?”伯蒂问。

弗洛斯特先生说:“答案都在这里。”他把手伸到一块稍短点的地板上,推了推,把一头翘起取了出来,“这里应该是婴儿室。”弗洛斯特先生说,“我马上给你看……你知道,我们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到底是谁干的。什么线索也没有。”

“我们知道他长着黑色的头发。”伯蒂在这个曾经是他卧室的房间里说,“还知道他名叫杰克。”

弗洛斯特先生把手放在那块被取走的地板下面。“快十三年了,”他说,“头发变稀了,也变灰了。十三年了。你说得对,是叫杰克。”

他站了起来,原来放在地板凹陷处的那只手,现在拿着一把长长的、锋利的刀子。

“好了,”杰克之一说,“好了,小子。该了结了。”

伯蒂盯着他看。弗洛斯特先生这个身份仿佛是这个人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而现在被人抛弃了。仁厚慈善的外表不见了。

那人的眼镜片闪着光,闪光的还有他手中刀子的刀锋。

楼下远远传来了呼喊声——是斯卡莉特的:“弗洛斯特先生?大门口有人敲门。要我去开门吗?”

杰克之一的眼睛只朝旁边看了一眼,但伯蒂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隐身了。

杰克之一扭头看着伯蒂原来站的地方,又朝房间四处张望,脸上时而困惑,时而愤怒。他朝房间里又走了一步,像老虎一样脑袋扭来扭去地嗅着猎物的味道。

“你还在这里。”杰克之一吼道,“我能闻到你的气味。”

在他身后,阁楼间的小门砰然关上。转过身来时,他听到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杰克之一提高嗓音:“这样做只能拖延一会儿,你没法阻止我,小子。”他在门后喊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之间有些事情需要解决,你和我。”

伯蒂猛冲下楼,撞到了墙——差点儿冲到斯卡莉特身上。

“斯卡莉特!”他说,“是他!快!”

“是谁?你在说什么?”

“他!弗洛斯特!他就是杰克!他想杀我!”

砰!楼上传来杰克之一踢门的声音。

“可——”斯卡莉特听到了伯蒂的话,却没有明白话的意思,“可他人很好啊。”

“不。”伯蒂说。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楼梯上拖下来,进了门厅,“不,他不是好人。”

斯卡莉特拉开大门。

“啊,晚上好,年轻的女士。”门口那人说,“我们找弗洛斯特先生,我想这里就是他的住处。”他长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身上有一股科隆香水的味道。

“你们是他朋友吗?”她问。

“啊,是的。”一个站在他背后的小个子男人回答说。他留着黑色的小胡子,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戴着帽子的。

“当然是。”又一个人。他的年龄要小些,但是身材巨大,长着北欧人那样的金发。

“我们是一家子,每个人都叫杰克。”最后一个人说。他的肩膀宽宽的,头很大,长得像公牛。他的皮肤是褐色的。

“他,弗洛斯特先生,他刚有事出去了。”她说。

“可他的汽车还在这里。”白发男人说。金发男人说:“你是谁?”

“弗洛斯特先生是我妈妈的朋友。”斯卡莉特说。

她看见伯蒂站在这群人的另一边,正拼命朝她打手势,叫她离开这些人,跟他走。她尽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他刚刚出去。出去取报纸。就在那边街角的小店。”

她把门在身后关上,绕过那群人,准备走开。

“你去哪儿?”小胡子男人问。

“我要去赶公共汽车。”斯卡莉特朝小山上的公共汽车站和坟场的方向走去,刻意地不让自己回头张望。

伯蒂走在她身边。即使在斯卡莉特看来,伯蒂在越来越深的黄昏中也只是个阴影而已,几乎不存在,像热气形成的蜃影,像飘忽不定的落叶的影子。刚刚似乎还像个男孩,转眼问却什么都没有了。

“走快点,”伯蒂说,“他们正看着你呢。但是千万别跑。”

“他们是谁?”斯卡莉特悄声问。

“我不知道。”伯蒂说,“但他们让人感觉怪怪的,看样子不大像人。我想回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当然是人。”斯卡莉特说。她不知道伯蒂是不是还在身边,只是尽可能快、却又不能奔跑起来地上了小山。

那四个人站在三十三号门口。

“我不喜欢这样。”粗脖子大汉说。

“你不喜欢这样,塔尔先生?”白头发的男人说,“我们都不喜欢这样。一切都不顺利啊。”

“克拉科夫完了,他们那儿没有回音。先是墨尔本和温哥华,接着又是……”小胡子男人说,“据我们所知,就剩我们这几个了。”

“请安静,凯奇先生。”白发男人说,“我在思考呢。”

“对不起,先生。”凯奇先生说。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抚了抚自己的小胡子,抬头朝小山那边望去,从牙缝里吹着口哨。

“我想……我们应该去追她。”粗脖子的塔尔先生说。

“我想你们这些人都应该听我说。”白发男人说,“我说你们都安静下来。安静。”

“对不起,丹迪先生。”金发男人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

安静下来之后,他们听见房子里的高处传来砰砰的撞击声。

“我进去。”丹迪先生说,“塔尔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尼宝和凯奇,你们去追那个女孩,把她抓回来。”

“要活的还是死的?”凯奇先生阴笑着问。

“活的,你这个蠢货。”丹迪先生说,“我想知道她了解什么情况。”

“也许她是他们一伙的,”塔尔先生说,“就是在温哥华、墨尔本等地和我们对着干的那帮人。”

“抓住她。”丹迪先生说,“快去抓她。”金发男人和那个戴帽子、留小胡子的人急忙朝小山奔去。

丹迪先生和塔尔先生站在三十三号门口。

“把它撞开。”丹迪先生说。

塔尔先生肩膀靠着门,开始用全身的重量猛顶。“门是加厚的,”他说,“加固的。”

丹迪先生说:“没有什么人可以造出来、其他人却破坏不了的东西。”他拉下手套,把手放在门上,嘴里念念有辞,那种语言比英语还要古老。

“好了,现在再试试。”他说。

塔尔顶着门,哼了一声,用力推了一下。这次门开了。

“干得好。”丹迪先生说。

房子的顶部传来什么东西撞碎的声音。

杰克之一和他们在楼梯中间相遇。

丹迪先生朝他咧嘴一笑,虽然不带任何幽默,却露出了一口漂亮的牙齿。“你好,杰克·弗洛斯特。”他说,“我想你抓住那个孩子了。”

“是的,”杰克之一说,“但他又跑了。”

“又跑了?”杰克·丹迪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冰冷,“一次算是过失,杰克,两次就是灾难了。”

“我们会抓住他的。”杰克之一说,“今晚就全部了结。”

“最好是这样。”丹迪先生说。

“他会到坟场那里去。”杰克之一说。三个人赶紧下了楼梯。

杰克之一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他的鼻孔里还留着那孩子的气味,让他的脖子后面一阵刺痒。他觉得这一切好像多年前就发生过。他停了下来,穿上挂在前厅的那件黑色长外套。这件外套本来和弗洛斯特先生的斜纹软呢夹克、小羊皮防水外套挂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大门朝大街敞开着,白天几乎已经结束了。

这一次,杰克之一知道自己的准确路线。

他没有停留,出了房子,急速上山,直奔坟场而去。

斯卡莉特到了坟场。因为是晚上,门已经上了锁。斯卡莉特绝望地推拉着大门,好在伯蒂很快出现在身边。“你知道钥匙在哪里吗?”她问。

“没时间找钥匙了。”伯蒂说。他靠近门上的金属杆,“双手抱住我。”

“什么?”

“抱住我,然后闭上眼睛。”

斯卡莉特瞪着伯蒂,仿佛在向他挑衅。然后,她紧紧抱住他,闭上了眼睛,“好了。”

伯蒂紧靠着坟场大门上的栏杆。这些栏杆应该也是坟场的一部分,他希望自己在坟场里的行动自由也能应用到其他人身上。紧接着,他像一阵烟一样,从栏杆中滑了过去。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说。

她睁开了眼睛。

“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里是我的家。”他说,“在这里,我无所不能。”

远处传来鞋子踩在人行道上的啪啪声,两个人出现在大门的另一边,他们推搡着大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你好。”杰克·凯奇说。

他透过栏杆,小胡子一动,朝斯卡莉特露齿一笑,模样活像一只心怀鬼胎的兔子。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解开绑在左臂上的一条黑色丝带,从手臂上拉下来,握在手中拽了拽,两只手摆弄着,好像在玩翻线圈1的游戏。“出来吧,小姑娘。没事的。没人要伤害你。”

【1 翻线圈:二人互翻一只线圈,使之形成各种样形状的游戏。】

“我们只要你回答一些问题。”金发男人尼宝先生说,“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他在撒谎。杰克无所不在,政府和警察中也有不少杰克,但这些人干的勾当却跟公务完全没有关系。)

“快跑!”伯蒂拉着斯卡莉特的手,对她喊道。她跑了起来。

“你看到了吗?”名叫凯奇的杰克说。

“什么?”

“我看到有人和她在—起,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吗?”名叫尼宝的杰克问。

“我怎么知道?快,给我搭把手。”

大个子伸出手,交叉在一起,杰克·凯奇穿着黑皮鞋的脚站了上去。被举上去之后,他翻过门。跳了下来,像青蛙一样四脚着地。他站起身来,说:“你们另找进来的路吧,我先去追他们。”说完,他跑上了那条通往坟场的弯弯曲曲的小路。

斯卡莉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暮色笼罩的坟场里,伯蒂飞快地走着,但没有奔跑。

“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个人想杀了我。你看到他手上玩的那根黑绳子了吗?”

“我想是的。那个叫杰克的人,也就是你的弗洛斯特先生,他要杀我。他手上有刀。”

“他不是我的弗洛斯特先生。好吧,我想也算是吧,对不起。我们这是往哪儿走?”

“首先得把你安置到某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来对付他们。”

在伯蒂周围,坟场的居民醒来了。他们围拢过来,一脸焦虑和紧张。

“伯蒂?”盖乌斯·庞培说,“出什么事了?”

“有坏人。”伯蒂说,“大家能不能看着他们,随时告诉我他们的动向。我要把斯卡莉特藏起来。有没有什么主意?”

“教堂的地下室?”萨克雷·波林格说。

“他们首先就会察看那个地方。”

“你在和谁说话?”斯卡莉特问。她盯着伯蒂,好像他已经疯了。

盖乌斯·庞培说:“藏到山腹里?”

伯蒂思索着,“对,好主意。斯卡莉特,你还记得我们找到刺青人的那个地方吗?”

“有些印象。一个很暗的地方。我记得那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把你带到那儿去。”

他们飞快地跑上那条小路。

斯卡莉特可以看出,伯蒂一边走一边在和什么人说话,可她只能听见伯蒂这一方的谈话,就好像在听别人接电话一样。说起电话,她忽然想起……

“我妈妈要发火了。”她说,“我死定了。”

“不,”伯蒂说,“你没有。目前还没有,未来很长的时间里也不会死。”接着,他对别的什么人说:“现在有两个人?一起吗?好的。”

他们到了弗罗比歇陵墓。“入口在靠左边最下面的棺材后面。”伯蒂说,“如果你听见有人来,但又不是我,你就直接往下走,到洞底……你身上有什么照明的东西吗?”

“有,钥匙圈上有一个很小的发光二极管。”

“好。”

他拉开通往陵墓的门,“还有,你要小心,别绊到什么东西。”

“你去哪儿?”斯卡莉特问。

“这里是我的家,”伯蒂说,“我要保卫它。”

斯卡莉特按了一下发光二极管的开关,手脚并用地朝下爬去。棺材后面的地方不大,但她还是挤进去了,又尽可能地把棺材拉回原来的地方。

微弱的灯光下,她可以看见石头台阶。她站直身子,手扶着墙,往下走了三级台阶,然后停住脚步坐下来等待着,心里暗暗希望伯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伯蒂说:“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父亲说:“一个家伙正在埃及道上找你,他的朋友在墙那边等。另有三个正往这边赶过来。”

“要是赛拉斯在这里就好了,他一下子就能把他们结果了。或者卢佩斯库小姐在也好。”

“你不需要他们。”欧文斯先生为他打气。

“妈妈在哪儿?”

“在墙那边。”

“告诉她,我把斯卡莉特藏在弗罗比歇陵墓里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让妈妈照顾她。”

伯蒂穿过黑暗的坟场。通往坟场西北角的唯一通道就是埃及道。要到那个地方,他就不得不从手拿黑色丝绳的小个子男人面前走过。那个人正在寻找他,希望他死……

我是诺伯蒂·欧文斯,他对自己说,我是坟场的一部分。我会安然无恙的。

跑到埃及道上的时候,他差点没看见那个小个子——名叫凯奇的杰克。那人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了。

伯蒂深吸一口气,尽自己的最大能力隐形,像夜晚微风吹拂下的尘土一样从那人面前过去了。

他走过郁郁葱葱的埃及道,然后现出身形,一脚踢在一颗石子上。

他看见拱道边的那个阴影脱身而出,几乎和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朝他追来。

伯蒂穿过覆盖着常青藤的埃及道,进入坟场西北角。他知道,自己必须准确计算时间:如果太快,这个人会跟不上他;如果他走得太慢,一条黑色丝绳就会绕到他的脖子上,夺去他的呼吸和所有的明天。

他大喝一声,推开纠结在一起的常青藤,惊起了坟场中的一只狐狸,它飞快地跑进了灌木丛。倒塌的墓碑、无头雕像、树木和冬青树丛、成堆的半腐烂落叶,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这里简直是个丛林,但是,伯蒂从会走路之后就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

现在,他匆忙而又不失小心地走在盘根错节的常青藤、乱石和泥土上。他十分自信——这里是他的坟场。他能感觉到,坟场正在极力保护他,藏匿他的形迹。因此,伯蒂不得不竭力抗争,努力让自己被那个人看见。

他看见了尼赫迈亚·特罗特,犹豫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好,年轻的伯蒂。”尼赫迈亚喊道,“兴奋之情弥漫了这段时间,而你又像彗星穿越天空一样奔跑在这些坟墓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好伯蒂?”

“站在那儿,”伯蒂说,“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回头朝我来的方向看。他靠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伯蒂绕过常青藤覆盖的卡斯泰尔斯坟墓,站住脚步,背对后面追赶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他在等待。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像一个短暂的永恒。

(“他来了,孩子。”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在你身后大约二十步。”)

名叫凯奇的杰克看见了前面的那个孩子,两手拽紧了黑色丝绳。这些年来,这根绳子曾经绕过许多人的脖子。所有被它拥抱过的人,生命都就此终结了。它很软,却很结实,连x光都发现不了。

凯奇的胡子动了动,但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动。他看见了自己的猎物,不想惊动它。他开始前进,像影子一样悄然无声。

那孩子直起了身子。

凯奇向前猛冲过去,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踏在覆盖着树叶的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来了,孩子!”尼赫迈亚·特罗特喊道。)

那孩子转过身,凯奇向他猛扑过去——却觉得脚下的世界突然崩塌。他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向这个世界,但还是在这座古老的坟墓中向下坠去。二十英尺之后,砰的一声,砸在卡斯泰尔斯先生的棺材上。棺材盖和他的脚踝同时砸得粉碎。

“结果了一个。”伯蒂平静地说,好像他真的那么平静、全无激动之情似的。

“完成得如此优美。”尼赫迈亚·特罗特说,“我将为此写一首颂歌。你愿意留下来听听听吗?”

“没有时间。”伯蒂说,“其他人在哪里?”

尤菲米娅·霍斯福尔说:“三个在西南面的小路上,正往山上走呢。”

汤姆·桑兹说:“这里还有一个,眼下正走过教堂。他就是上个月一直在坟场转来转去的那个家伙,只是现在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

伯蒂说:“和卡斯泰尔斯先生一起盯着这个人——请替我向卡斯泰尔斯先生致歉……”

他钻过一根根树枝,在山上狂奔。有路的时候从路上走,没路的时候径直飞奔,他从一块墓碑跳到另一块一这样可以快一些。

他跑过那棵老苹果树。

“他们还有四个人。”一个尖刻的女声说,“四个人,都是杀手。剩下的这几个不会照你的意愿掉进坟坑里了。”

“你好,丽萨,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我也许生气,也许没有。”她说,仍然只是一个声音,没有现形,“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杀掉,绝不!”

“那你帮我让他们走错路,让他们糊里湖涂,放慢步伐。能做到吗?”

“你还要再跑?诺伯蒂·欧文斯,为什么不隐身,躲到你妈妈的坟墓里?在那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你。赛拉斯先生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会对付他们的——”

“也许他会,也许他不会。”伯蒂说,“我在雷电树那里等你。”

“我还是不要和你说话。”丽萨·赫姆斯托克的声音高傲得像孔雀,活泼得像麻雀。

“实际上,你已经在和我说话了。我是说,我们现在就在说话。”

“我们的交谈仅限于这个紧急情况。这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伯蒂朝雷电树走去。二十年前,这棵橡树被雷电击中烧死,现在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枝干,突兀地伸向天空。

他有个主意,但还不是很完善。这要取决于他是否记得卢佩斯库小姐给他上的课,是否记得他还是个孩子时所看见、听见的一切。

找到那个坟墓比他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但他还是找到了——一座角度歪斜得古里古怪的丑陋坟墓,墓碑顶上是一个脏乎乎的无头天使,看起来就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直到他摸到、感觉到那股阴森森的寒意以后,他才终于确定了。

他坐在坟墓上,强迫自己完全现身。

“你没有隐身。”丽萨的声音说,“任何人都能发现你。”

“好。”伯蒂说,“我就是想让他们发现我。”

月亮正冉冉升起,低悬在天空,看起来很大。伯蒂想,如果他开始吹口哨,是不是有点太过夸张了?

“我看见他了!”

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朝他跑来,还有两个人紧跟在后面。

伯蒂知道死者聚集在他们周围,看着这个场面,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他让自己在这座丑陋的坟墓上找了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坐下,感觉自己就像陷阱里的诱饵—一这种感觉可真不好。

第一个赶到坟墓的是那个长着公牛一样粗脖子的人,后面紧跟着喋喋不休的白头发和高个子金头发。

伯蒂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头发说:“啊,我想这就是那个行踪难觅的多里安家的孩子。太奇怪了。我们的杰克·弗洛斯特找遍了整个国家,你却在这里,就在十三年前他离开时你在的地方。”

伯蒂说:“那个人杀死了我的家人。”

“的确是的。”

“为什么?”

“这重要吗?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告诉任何人了。”

“那么就算你告诉我,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对吗?”

白头发哈哈大笑,“哈哈哈,这孩子真有趣。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在坟场生活了十三年,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的。”

粗脖子说:“不许你这样和丹迪先生说话,小东西!我一—”

白头发又朝坟墓走近了一步,“没什么,杰克·塔尔。好吧,答案换答案。我们——我的朋友们和我——属于一个兄弟会组织,名叫‘无所不在的杰克’,也叫‘恶棍’1或者其他什么名字。我们这个组织的历史非常悠久。我们知道……我们记得许多大部分人已经遗忘的事情。古老的知识。”

【1 恶棍:扑克中的j(杰克,jack)原来用knave(恶棍)一词,这个词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英国和欧洲大陆还相当流行。但现在已基本废弃不用。用jack代替knave一词能很快为公众所接受的原因之一,是在记录或报告牌例时,可以方便地使用jack一词的第一个字母j;而过去在用knave这个词时,就必须使用kn,如果只用k被会引起误解。】

伯蒂说:“魔法。你们会一点魔法。”

那人赞同地点点头,“对,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比如说,从死亡中可以得到一种魔法:一样东西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会有别的某样东西进入这个世界,填补空缺。”

“你杀死我的家人,就因为——因为什么?因为魔法?太荒唐了。”

“不,不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要杀死你,是为了自我保护。很久以前,还是在金字塔时代的埃及,我们中的一个人预言,有一天将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出生,他可以行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如果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个组织、我们代表的一切将终结。伦敦还是个村庄之前,我们就在努力测算;在新阿姆斯特丹成为纽约之前,我们已经把你们一家控制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为了对付你,我们派出了我们认为是所有人中最出色、最危险、下手最准的人。”

伯蒂看着那三个人。

“那他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在这里?”

金头发说:“我们就可以对付你了。我们的杰克·弗洛斯特,他有一只灵敏的鼻子,正循着你那个姑娘的踪迹追赶她呢。像这种事,我们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或证人。”

伯蒂身体前倾,手伸进生长在乱糟糟的坟墓上的野草里。

“过来抓我呀。”他说。

金头发咧嘴笑了,粗脖子朝前一扑;甚至连丹迪先生也朝前走了几步。

伯蒂用力把手指深深地插进草里,说出了三个词——早在刺青人出生之前,这种语言就已经非常古老了:

“skagh!thegh!khavagah!”

他打开了食尸鬼之门。

坟墓像活板门一样打开了。在门下面的深坑里,伯蒂看见了星星,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见了闪烁的光芒。

站在深坑边缘、长着公牛脖子的塔尔先生,一个失足,掉进了黑洞之中。

金头发尼宝先生想跳过那个黑洞,他伸出手臂朝伯蒂扑过去。伯蒂眼看着他跳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在那里,悬在半空中,不一会儿就被吸进了食尸鬼之门。

丹迪先生站在食尸鬼之门边缘的一块石头上朝下看。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伯蒂,咧着嘴笑了。

“我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丹迪先生说,“但显然对我没起作用。”他从口袋里掏出戴着手套的手,手里拿着一支枪,对着伯蒂,“这件事,我十三年前就该做了。”丹迪先生说,“不能信任他人呀。如果事情重要的话,你必须亲自去做。”

敞开的食尸鬼之门吹出一股干热的沙漠风,风里还裹挟着沙砾。

伯蒂说:“下面是沙漠。如果你想找水的话,应该可以找到一点。如果认真找的话,那里还有吃的东西。但是,不要和食尸鬼对抗。躲避他们。食尸鬼会抹掉你的记忆,让你变成他们的一员;或者他们会一直等到你腐烂,再把你吃掉。”

枪管没有晃动。丹迪先生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伯蒂指着坟墓对面,“因为他们。”

丹迪先生刚转眼一看,就在那一瞬间,伯蒂已经隐身。

丹迪先生的眼睛四处搜寻着,但是伯蒂再也不在那座雕像旁边了。

黑洞深处不知什么东西在叫唤,活像夜鸟孤独的哀鸣。

丹迪先生四处张望。他的前额挤出深深的皱纹,整个身体充满了犹豫不决和愤怒。“你在哪里?”他吼道,“该死的!你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食尸鬼之门敞开之后很快就要关上。不能让它一直开着。它想关上。”

洞的边缘抖动着。几年前,丹迪先生在孟加拉经历过一次地震,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时一样——大地在震颤。

丹迪先生跌倒了,差一点坠入黑暗,但他抓住了那块倒塌的墓碑,紧紧地抱住它。他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去那里看看。

大地颤抖着。他觉得墓碑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开始移动。

他抬起头。那孩子就在那里,正好奇地看着他呢。

“我这就要关上这扇门了。”他说,“我想,如果你一直抓住那东西,门会夹住你,把你压得粉碎,或者门会把你吸收,将你变成它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尽管你当初没有给我的家人任何机会。”

一阵摇晃。丹迪先生抬头看着那孩子灰色的眼睛,咒骂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永远也别想逃出我们的追捕。我们是无所不在的杰克。我们无处不在。还没结束呢!”

“你完蛋了,”伯蒂说,“你们这些人代表的一切都结束了,正如你们的人在埃及的预言。你们以前没能杀死我,你们以前无所不在。现在全结束了!”

丹迪先生脸上的表情证实了伯蒂说的一切。

丹迪先生可能对伯蒂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永远没有人知道了,因为他松开墓碑,慢慢坠入了敞开的食尸鬼之门。

伯蒂说:“weghkharados.”

食尸鬼之门再次变成了坟墓。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拽他的衣袖——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看着他,“伯蒂!教堂那里的那个人,他上山来了!”

杰克之一跟着自己的鼻子走。他之所以离开其他人,原因之一是杰克·丹迪身上的科隆香水味道太浓,让他无法嗅出比较隐秘的气味。

可他还是不能依靠气味找到那个男孩。在这个地方不行,那男孩的气味跟这个墓地完全一样。但那个女孩身上带着她妈妈房子里的气味,还有她那天早晨上学前在脖子处洒的香水味儿。她闻起来就像一个牺牲品,有一股恐惧的味道。杰克之一想,一闻就知道,她是他手里的猎物。不管她在哪里,那男孩都会去的,只是早迟而已。

他的手握住刀把,上了山。快到山顶的时候,他心中蓦地一动——这是直觉,但他知道这种直觉绝对不会出错:杰克·丹迪和其他人都完了。

好,他想,上面腾出位子了。

自从杀死多里安全家的任务失败之后,他在组织内部的升迁速度就慢了下来,后来甚至完全停止了。他们似乎不再信任他了。

好了,这一切很快就会改变。

到了山顶,杰克突然嗅不到那个女孩的气味了。但他知道,她就在附近。

他顺着自己来的路慢慢折回,走了大约五十英尺,他在一个小陵墓旁再次闻到了她的气息。陵墓的金属门关着,他拉开了门。

她的气味变得浓烈起来。他能嗅出她很害怕。他把棺材一个一个地从架子上拉下来。棺材摔到地面上,枯木碎了,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不,她不会藏在那些……

那又在哪里呢?

他检查了墙面。很坚固。他趴下身子,把最后一口棺材拖了出来。他的手发现了一个洞……

“斯卡莉特。”他喊道,竭力装成自己还是弗洛斯特先生时喊这个名字的语调。可是,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属于弗洛斯特先生的那一部分了。他现在是杰克之一,彻头彻尾的杰克之一。他手脚并用,钻过了墙上的那个洞。

斯卡莉特听见了上面棺材摔碎的声音。她左手扶着墙,右手拿着小小的钥匙环上的发光二极管,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往下走。灯光只够让她看见落脚的地方。她好不容易走到石头台阶的最后一级,朝上望着,心怦怦直跳。

她万分恐惧。温和的弗洛斯特先生和他那些古怪的朋友让她害怕,现在所处的地方以及它所带来的回忆让她害怕。说老实话,甚至连伯蒂也让她有点害怕。他再也不是那个与她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安静、神秘的男孩。他很与众不同,身上有一种非人类所有的东西。

她想,不知道妈妈现在在想什么。她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给弗洛斯特先生,看自己什么时候回家。她又想,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要让妈妈给自己买手机。太荒唐了,自已是她这个年纪唯一没有手机的人。

她想,她想妈妈。

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人竟然可以在黑暗中如此悄无声息地移动。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一个声音——她几乎无法认出那是弗洛斯特先生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说道:“只要动一下,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如果听懂了就点点头。”

斯卡莉特点了点头。

在弗罗比歇的陵墓里,伯蒂看见了散落一地的棺材,里面的东西在走廊上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弗罗比歇家里的许多人聚在一起,个个都很难过,一脸惊恐。

“他下去了。”以法莲说。

“谢谢。”伯蒂说。他爬过那个洞,下了楼梯。

伯蒂能像死者一样看透黑暗。他看到了台阶,看到了台阶下面的小房间。台阶下了一半的时候,他看见杰克之一已抓住了斯卡莉特。杰克之一把她的手扭到背后,用一把很大、样子很吓人的刀顶着她的脖子。

杰克之一抬起头,望向黑暗。

“你好,孩子。”他说。

伯蒂什么也没有说。他集中心思隐身,又往前走了一截。

“你认为我看不见你,”杰克之一说,“你是对的。我看不见你,真的看不见。但我能嗅出你的恐惧,可以听见你移动、呼吸的声音。知道你的隐身小把戏后,我还可以感觉到你。说点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否则我就用刀从这位年轻女士身上割一小块肉下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伯蒂说,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好的。”杰克之一说,“现在,到这儿来。咱们谈谈。”

伯蒂开始走下台阶。他集中全力实施恐惧大法,提高房间里的恐慌度,让恐惧变成可以触摸的东西……

“别耍花招!”杰克之一说,“不管你在做什么,都给我停下来。别耍花招。”

伯蒂放弃了。

“你以为,”杰克之一说,“你有本事把那些小魔法用在我身上?你以为我是谁,孩子?”

伯蒂说:“你是那一家子杰克中的一个。你杀死了我的家人。你本来应该把我也杀了。”

杰克之一扬起眉毛,“我本来应该把你也杀了?”

“对。那个老头子说,只要让我长大,你们那个兄弟会就会完蛋。我已经长大。你们输了。”

“早在巴比伦时代之前,我的兄弟会就已经有了。什么都伤害不了它。”

“他们没有告诉你,是吗?”伯蒂站在离杰克之一五步远的地方,“他们是最后一批杰克了。你们在克拉科夫、温哥华还有墨尔本的同伙,全没了。”

斯卡莉特说:“伯蒂,快让他放开我。”

“别担心。”伯蒂平静地说,其实心里并不平静。他对杰克之一说,“伤害她毫无意义。杀了我也毫无意义。你还不明白吗?‘无所不在兄弟会’已经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了!”

杰克之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要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成了唯一一个杰克,那我还是有一个非杀死你们两个不可的绝佳理由。”

伯蒂一言不发。

“自豪。”杰克之一说,“一种职业自豪感。这件事由我开始,又由我终结,我感到自豪。”紧接着他说道,“你在干什么?”

伯蒂的头皮一阵刺痛,他感觉房间里似乎出现了一股烟,缓缓地袅绕着。他说:“不是我,是杀戮者。它负责守卫埋在这里的宝藏。”

“别撒谎。”

斯卡莉特说:“他没撒谎,是真的。”

杰克之一说:“是吗?埋藏的宝藏?笑死我——”

“杀戮者为主人守卫这里的宝藏。”

“谁在说话?”杰克之一四处张望。

“你听见了?”伯蒂诧异地问。

“我听见了,”杰克之一说,“当然听见。”

斯卡莉特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杰克之一说:“这是什么地方,小子?我们在哪里?”

伯蒂还没来得及回答,杀戮者的声音又开始在房间里回荡:这是宝藏之所。这是力量之所。杀戮者在这里等着主人回来。

伯蒂说:“杰克?”

杰克侧耳听着,他说:“听见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好。”

“杰克,我的真名是什么?我的家人叫我什么?”

“这件事对你那么重要吗?”

伯蒂说:“杀戮者叫我找到自己的真名。我叫什么?”

杰克之一说:“我想想。彼得?保罗?罗德里克?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叫罗德里克,也许是斯蒂芬……”他在捉弄这个孩子。

“还是告诉我吧,反正你也杀不了我。”伯蒂说。

杰克之一耸耸肩膀,在黑暗中点点头,仿佛在说,显然是。

“我要你把那个女孩放了,”伯蒂说,“放了斯卡莉特。”

杰克之一看着黑暗处,说:“那里有一块祭石,对吗?”

“我想是的。”

“还有一把刀,一个杯子,一枚胸针?”

黑暗中,他在笑。在杰克之一的脸上,伯蒂看见了一种奇怪的兴奋笑容,和那张脸一点也不相称。那是有了重大发现、突然明白了什么之后的笑容。斯卡莉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她仍然能听出杰克之一嗓音里的兴奋。

杰克之一说:“兄弟会结束了,不过,就算世上仅剩下我一个杰克,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重新发起一个兄弟会,比上次那个更加强大。”

“强大。”杀戮者跟着说。

“太完美了。”杰克之一说,“看看吧,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我们的人寻找了几千年。连我们举行仪式所需要的一切都预备好了,不由让人觉得这完全是天意,对吗?在我之前,有那么多杰克祈祷着这一刻。现在,当我们的事业处于最低谷的时候,我们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

伯蒂感觉到杀戮者正在倾听着杰克之一的话,因为墓室里响起了低低的、兴奋的沙沙声。

杰克之一说:“我马上要伸一只手出来,小子。但是,斯卡莉特,我的刀依然搁在你的喉咙上,我松手的时候别想逃跑。小子,你把那个杯子、刀和胸针放到我手里。”

“杀戮者的宝藏。”三重音低语道,“它总会回来的。我们为主人守卫着它。”

伯蒂弯下腰,从祭石上取下那些东西,放到杰克之一张开的手里。杰克之一笑了。

“斯卡莉特,我准备放你走了。我把刀拿走的时候,我要你把手放在脑袋后面,趴到地上。你只要动弹一下,或者想干其他什么,我会让你死得很痛苦。明白吗?”

她咽了一口唾沫。她嘴里发干,往前迈了一步。刚才一直被拧在腰后的右手现在已经麻木,肩膀像针扎一样疼。她趴了下来,脸贴着地面。

我们死定了。她想。这样的想法居然没有让她觉得任何伤感。整件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而她只是一个观众,看着这出超现实戏剧渐渐变成黑暗中的谋杀游戏。然后,她听见了杰克之一抓住伯蒂的声音……

伯蒂的声音说:“放开她。”

杰克之一的声音:“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就不杀她。我甚至不会伤害她。”

“我不信。她会指认你。”

“不,”杰克之一的声音似乎很肯定,“她不会的。”然后,那声音接着说,“一万年了,这把刀依然这么锋利……”声音中充满敬畏,“小子,跪到祭石上,双手放到背后。快。”

“真是太久了。”杀戮者说。

但斯卡莉特能听到的只是什么东西滑动的声音,仿佛墓室里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游动。

杰克之一听见了,“在我把你的血洒到祭石上之前,你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刀架在脖子上,伯蒂感到了那股凉意。

就在那一刻,伯蒂明白了。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清晰了。

“我知道我的名字。”他说,“我叫诺伯蒂·欧文斯。那就是我。”跪在凉凉的祭石上,这个动作让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杀戮者,”他对着墓室里说,“你们还想要—个主人吗?”

“杀戮者守卫宝藏,一直等到主人回来。”

“好吧,”伯蒂说,“你们不是已经找到了吗?终于找到了你们等待的主人?”

他感觉到杀戮者在扭曲,在膨胀。他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有一千根枯树枝在刮擦着,有某种肌肉发达的巨型物体正像蛇一样游动着。

紧接着,伯蒂第一次看到了杀戮者的模样。之后,他怎么也无法向人们描述他看到的东西:一个巨物,长着蛇身,脑袋……脑袋不知像什么,反正一共有三个。三个脑袋,三个脖子。它们的脸没有生命,仿佛是用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拼凑出来的。那几张脸上覆盖着紫色的图案,还有一圈圈靛青色的图腾,把僵死的脸孔变成了奇怪的、如恶魔般的东西。

杀戮者试探性地用鼻子嗅着杰克之一周围的空气,仿佛要爱抚他一样。

“什么?”杰克之一说,“这是什么?它要干什么?”

“这就是杀戮者。它负责守卫这里。它需要一个主人给它指令。”伯蒂说。

杰克之一举起手中的刀,“太好了。”他自言自语道,“它当然在等啦,它在等我。对。我就是它的新主人。”

杀戮者盘绕的身体将墓室内部团团围住。主人?它说,模样像一条耐心等待已久的狗。它又重复了一遍“主人”,仿佛在品尝这个词的味道。味道不错。它又满含着兴奋和渴望,叹息着说了—遍:“主人……”

杰克之一低头看着伯蒂,“十三年前,我失手了,现在我们又重逢了。一个兄弟会结束了,另一个却刚刚开始。再见,小子。”他用一只手把刀放到男孩的喉咙处,另一只手抓住那个酒杯。

“伯蒂。”伯蒂说,“不要叫我小子。”他提高了声音,“杀戮者,”他说,“你对你的新主人该怎么做?”

杀戮者一声叹息。“我们将保护他,直至时间的尽头。杀戮者将永远把他盘在中间,永远不让他经受世上的种种危险。”

“那就保护他吧。”伯蒂说,“快!”

“我是你的主人,你要服从我!”杰克之一说。

杀戮者等得太久了。杀戮者的三重嗓音充满胜利的喜悦,实在太久了。它巨大的身躯缓缓盘绕,将杰克之一卷在中间。

杰克之一丢下酒杯。现在他每只手里都有一把刀,一把是燧石刀,另一把的刀柄是黑色的骨头。

“退后!离我远点!走开!”

他挥舞着刀,但杀戮者继续盘绕,巨大的蛇身猛地一挤,将杰克之一彻底吞没了。

伯蒂跑到斯卡莉特身边,扶她起来。“我想看,”她说,“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她掏出发光二极管,打开……

斯卡莉特看到的和伯蒂看到的不同。她没有看见杀戮者,对她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她看到了杰克之一,看到了杰克之一脸上的恐惧,这种神情使他看上去又像以前的弗洛斯特先生了——万分惊恐中,他又变成了送她回家的那个好人。他飘在空中,离地面大约五到十尺,手里的两把刀在空中乱舞,好像在刺什么她看不见东西。

一看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弗洛斯特先生,杰克之一,不管他是谁,反正被拖得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后背死死顶在墓室的石壁上。他的胳膊和腿大张着,拼命挥舞着。

在斯卡莉特看来,弗洛斯特先生似乎被拖得穿墙进了石头里,正被石头慢慢吞没——现在,能看见的只剩下一张脸,正在发疯般地叫喊,绝望地叫喊,哀求伯蒂让那东西松开,叫伯蒂救他。求你了,求你了……最后,人脸也被拖进石壁,他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伯蒂从祭石上站起来,从地上捡起石刀、酒杯和胸针,放回原来的地方。他没碰那把黑色的金属刀。

斯卡莉特说:“我记得你说过杀戮者不会伤人,只会吓唬我们。”

“对,”伯蒂说,“但它需要一个主人,需要保护这个主人。它告诉过我。”

斯卡莉特说:“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我也希望这样。”

他扶着她上了台阶,走出乱糟糟的弗罗比歇陵墓。

“待会儿我得把这里清理干净。”伯蒂说。

斯卡莉特尽量不去看地面上的那些东西。

他们走出陵墓,到了地面的坟场。

斯卡莉特再一次愣愣地说:“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一次,伯蒂什么也没有说。

她看着他,仿佛不再知道对方是谁,是什么。“你早就知道,知道杀戮者会吃了他,所以你才把我藏在那儿,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什么,诱饵吗?”

伯蒂说:“不是这样的。”稍顿,他才接着道,“我们都还活着,对吗?他再也不会烦我们了。”

斯卡莉特觉得怒火在胸中聚集。恐惧没有了,她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大喊、发泄。她努力压下这种冲动,“其他那些人呢?你把他们也杀了?”

“我谁都没杀。”

“那他们在哪儿?”

“一个在深墓下面,脚脖子断了。另外三个,怎么说呢,离这里很远。”

“你没有杀他们?”

“当然没有。”伯蒂说,“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会希望他们永远在这儿游荡,直到时间尽头?”接着他又说,“你瞧,没事了。我把他们全打发了。”

斯卡莉特从他身边退开一步,“你不是人。人不像你这样。你和那个人一样坏。你是怪物。”

伯蒂脸色惨白。这个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经历了这么多事,然而,这句话却是让他最难以接受的。“不,”他说,“不是这样的。”

斯卡莉特慢慢后退,离伯蒂越来越远。

她后退了一步、两步,准备狂奔开去,跑过月光下的坟场。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色天鹅绒的高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这个男人说:“恐怕你这样做对伯蒂不公平。这些事,如果你什么也记不得,你肯定会更加快乐。我们一起走走吧,谈谈过去几天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哪些你记住比较好,哪些最好忘记。”

伯蒂说:“赛拉斯,你不能这样,不能让她忘了我。”

“只有这样才安全。”赛拉斯简洁地说,“如果不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话,至少对她更安全。”

“不——我就一点发言权也没有吗?”斯卡莉特问。

赛拉斯没有说什么。伯蒂朝斯卡莉特走近一步,说:“你看,都结束了。我知道很不容易,但我们胜利了。你和我。我们战胜了他们。”

她轻轻摇着头,好像看到的一切、经历的一切都让她难以置信。

她抬头看着赛拉斯,“我想回家,行吗?”

赛拉斯点点头。他和女孩一起走在小路上,这条路最终将带着他们走出坟场。

伯蒂盯着斯卡莉特慢慢走远,心里多么希望她能转身回头看看,多么希望她朝他嫣然一笑,或者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地看他一眼。但是,斯卡莉特没有转身,她就这么走了。

伯蒂走回陵墓。他想找些事做,于是开始搬动摔落下来的棺材,打扫地上的残骸,把骨头放回棺材。他失望地发现,尽管周围有那么多弗罗比歇家的人,但对于哪块骨头应该放在哪具棺材里,他们谁都说不准。

一个男人把斯卡莉特送回了家。后来,斯卡莉特的妈妈始终记不起那个人和她说了些什么,但她失望地得知,那位杰克·弗洛斯特先生不得不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人跟她们在厨房里讨论了她们的生活和梦想。

谈话结束时,斯卡莉特的妈妈决定搬回格拉斯哥,具体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但斯卡莉特很高兴:离父亲近了,又可以见到她的老朋友了。

赛拉斯离开那女孩和她妈妈时,她们还在厨房里讨论着搬回苏格兰会遇到的种种挑战。诺娜答应给斯卡莉特买个手机。她们几乎记不得赛拉斯曾来过,而这正是赛拉斯想要的效果。

赛拉斯返回坟场时,发现伯蒂坐在方尖石塔旁的半圆形剧场里,脸色阴沉。

“她怎么样?”

“我取走了她的记忆。”赛拉斯说,“他们将返回格拉斯哥,她在那里有朋友。”

“你怎么能让她忘记我?”

赛拉斯说:“人们希望忘记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只有这样,他们的世界才安全。”

伯蒂说:“我喜欢她。”

“对不起。”

伯蒂想笑一笑,但实在笑不出来,“那些人……他们提起在克拉科夫、墨尔本和温哥华遇到的麻烦,是你干的,对吗?”

“不止我一个人。”赛拉斯说。

“还有卢佩斯库小姐?”伯蒂问。他看到了保护人脸上的表情,于是追问了一句,“她好吗?”

赛拉斯摇摇头,伯蒂不敢看他的脸。“她战斗时很勇敢。她是为你而战的,伯蒂。”

伯蒂说:“杀戮者干掉了那个杰克,其余三个掉进了食尸鬼之门。还有一个在卡斯泰尔斯坟墓里,受了伤,但还活着。”

赛拉斯说:“他是最后的杰克了。我得赶在日出之前和他谈谈。”

吹过坟场上的风很冷,但赛拉斯和那孩子似乎都没感觉。

伯蒂说:“她怕我。”

“对。”

“可是,为什么?我救过她的命,我不是坏人。我和她一样,我也是活人。”他又说,“卢佩斯库小姐怎么死的?”

“死得很英勇。”赛拉斯说,“战死的,为了保护他人。”

伯蒂的眼神黯淡了,“你应该把她带回来,带到这里,埋在这里。那我就可以和她说话了。”

赛拉斯说:“那是不可能的。”

伯蒂的眼睛一阵刺痛。他说:“她管叫我尼米尼,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那样叫我了。”

赛拉斯说:“我们去给你弄些吃的,好吗?”

“我们?你是说我和你—起去,去外面?”

赛拉斯说:“没人想杀你了。至少现在没有了。有许多事情他们再也做不成了。你想吃什么?”

伯蒂想说他不饿,但那不是真的。他觉得有点恶心,有点头晕。他很饿。

“匹萨。”他说。

他们穿过坟场,走到大门口。一路上,伯蒂看见了许多坟场里的居民,但他们在伯蒂和他的保护人走过去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目送这两人远去。

伯蒂极力感谢他们的帮助,说自己是多么感激他们,但死者们什么也没有说。

匹萨饼店里灯火通明,亮得让伯蒂觉得不舒服。他和赛拉斯在店堂靠里面找了个座位,

赛拉斯告诉他怎么看菜单,怎么点餐。(赛拉斯只给自己点了一杯水、一小份沙拉。他用叉子把沙拉在碗里搅来搅去,却从来不往嘴里放。)

伯蒂用手指撕着匹萨饼,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什么也没问。说不说话,赛拉斯有自己的考虑,如果不想说,他是不会开口的。

赛拉斯说:“我们早就知道他们……这些杰克……但只是从他们活动的结果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们怀疑这些活动背后有一个组织,但他们隐藏得实在太深了。后来,他们来追杀你,杀了你的家人,我们这才慢慢地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我们’是不是指你和卢佩斯库小姐?”伯蒂问。

“是指我们,以及其他像我们—样的人。”

“荣誉卫士。”伯蒂说。

“你是怎么听说的——”赛拉斯问,“没关系,水罐虽小耳朵大1。是的,我们是荣誉卫士。”赛拉斯端起他的那杯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放回到黑色的桌面上。

【1 水罐虽小耳朵大:指小孩子的耳朵尖。】

桌面几乎像镜子一样,如果有人细心观察,很可能会发现,这个高个子男人没有倒影。

伯蒂说:“那么,既然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还准备留在这儿吗?”

“我早就说过,”赛拉斯说,“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伯蒂说。

“不。”赛拉斯说,“快了,但现在还没有。”

他往桌上放了一张十英镑的纸币。

“那个女孩,”伯蒂说,“斯卡莉特,她为什么那么怕我,赛拉斯?”

但赛拉斯什么也没说,这个问题就这么悬而未决。

男人和年轻人走出明亮的匹萨店,走进黑暗,很快就被黑夜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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