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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女巫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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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女巫的墓碑

大家都知道,坟场的边缘埋着一位女巫。欧文斯夫人曾经告诉伯蒂,要尽可能远离那个角落。

“为什么呢?”他问。

“一个活人孩子到那里去对健康不利。”欧文斯夫人说,“那边很潮湿,简直是沼泽会死人的。”

欧文斯先生的话更加隐晦,也更加缺乏想象力。“那里不是好地方。”他就说了这么多。

坟场本身到小山的西边就结束了,那里有一棵老苹果树,还有一道生了锈的铁栏杆,每根栏杆上都有一个生了锈的箭头。栏杆外面是一片荒地,有大片的荨麻、野草、荆棘和秋天的落叶。伯蒂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从没有越过栏杆,但他下到那里朝外边看过。他知道大人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他,这让他感到不太高兴。

伯蒂掉头上了山,到了那座靠近坟场的教堂边,一直等到天黑。黄昏慢慢从灰色变成紫色,教堂尖塔上有了动静,像有人在抖动一幅厚厚的天鹅绒。赛拉斯离开了他在钟楼里的休息处,头下脚上,很快便下了尖塔。

“过了这个教区的烤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跟他的两个老婆玛丽恩和琼的坟墓,”伯蒂问,“坟场的那一角有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的保护人说着,用象牙般的手指掸去了黑色西服上的灰尘。

伯蒂耸耸肩,“只是好奇而已。”

“那里是不圣洁的地方。”赛拉斯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伯蒂说。

赛拉斯走过一条小路,没有惊动一片落叶,靠着伯蒂坐在长凳上。

“有一些人,”他用丝一般的声音说,“他们相信,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圣的,无论在我们来之前还是之后。但是这里,在你们的土地上,大家赐福给教堂还有他们划出来葬人的土地,使这些土地更加圣洁。不过,他们也在圣洁的土地旁边留出了一块不圣洁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以埋葬那些犯罪的人、自杀的人或者不信仰基督教的人。”

“这么说,埋在栏杆外面的人都是坏人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嗯?啊,倒也不全是。我想一想,这种说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不记得有谁特别的坏。记住,在过去的年代,你可能会因为偷了一个先令而被绞死。总有一些人,他们觉得生活太艰难,进而认为他们最好尽快过渡到另—个层面的存在。”

“你是说他们自杀了?”伯蒂问。他差不多八岁了,他不是傻子。他睁大眼睛,一脸求知的渴望。

“是的。”

“这样做有用吗?他们死后真的快乐了?”

“有时候是,大部分情况下不是。这就像那些认为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就可以快乐的人,做了以后却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不管你到哪里,你仍是你自己。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大概吧。”伯蒂说。

赛拉斯弯下腰,抚摸着孩子的头。

伯蒂说:“那女巫呢?”

“都一样,”赛拉斯说,“自杀的人、犯罪的人,还有巫婆。那些死前不知忏悔的人。”他站了起来,黑色的身影在黄昏中若隐若现,“谈了这么多,”他说,“我还没有吃早饭呢。而你,你上课要迟到了。”

坟场的微光中,一次无声的爆响,天鹅绒般的黑暗波动了一下,赛拉斯不见了。

伯蒂到达彭尼沃斯先生的陵墓(长眠于此,必于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时,月亮已经开始升上来了。托马斯·彭尼沃斯在等他,情绪不是很好。

“你迟到了。”他说。

“对不起,彭尼沃斯先生。”

彭尼沃斯嘴里“啧啧”了几声。上一周,彭尼沃斯先生教了伯蒂基本元素和体液1,伯蒂老是记不住哪个是哪个。他本来以为要考试,但是彭尼沃斯先生说:“我想我们该花几天来讲讲实际的东西了。毕竟,时间在飞逝。”

【1 基本元素和体液:印度的医学体系包括阿育吠陀(ayurveda,又称生命吠陀)医学和悉达(siddha)医学。阿育吹陀医学认为,宇宙中包括人体在内的万物都是由土、水、火、气和空间(大气)五种基本元素组成的,人则有气、胆汁和黏液三种体液。】

“是吗?”伯蒂问。

“恐怕是的,年轻的欧文斯先生。好了,你的隐身术学得怎么样了?”

伯蒂多么希望他不问这个问题啊。

“还好,”他说,“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欧文斯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演示一下给我看看呢?”

伯蒂的心往下一沉。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闭上眼睛,想把自己隐形。

彭尼沃斯先生面无表情地站着。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穿越,隐身。像死人那样,穿过阴影,隐而不见。再试一下。”

伯蒂更加努力地试着。

“你和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惹眼。”彭尼沃斯先生说,“你的鼻子太显眼了,还有你脸上的其余部分也一样,年轻人。还有你这个人也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排除大脑里的一切。快点。你是一条空旷的巷道。你是一个无人守卫的门口。你是虚无。眼睛看不见你,精神也束缚不了你。你所在之处是虚无。”

伯蒂又试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慢慢隐身,进入坟墓上有些褪色的石雕,成为晚上的一个黑影,成为虚无。他打了个喷嚏。

“太糟糕了。”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太糟糕了。我想我要和你的保护人谈谈。”他摇摇头,“好了,体液2列举一下。”

【2 体液:此处原文为hunlollrs。这个词也有“性格”的意思,所以伯蒂作了下面的回答。】

“嗯,乐观,暴躁,冷静,还有其他的。嗯,我想还有忧郁。”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该去老小姐莱蒂西娅·博罗斯(在生之日,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从未践踏过任何小花。读到这句话的人请扪心自问,你能做到吗?)那里上语法和写作课了。

伯蒂喜欢博罗斯小姐,还有她那舒适的小地穴,而且她很容易就会跑题。

“他们说,在不圣洁之地有一个女巫。”他说。

“是的,亲爱的。但你不会想去那个地方的。”

“为什么呢?”

博罗斯小姐的笑是死者那种最诚实的笑。

“他们和我们不是同类人。”她说。

“但那儿也是坟场,对吗?我是说,如果我想的话,也可以去那里,是吧?”

博罗斯小姐说:“那样做可不是明智之举。”

伯蒂虽然听话,但也很好奇。

那天夜里的课上完之后,他走过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的墓,一尊断臂天使雕像,但是没有下山去制陶人之地。他上了山,来到三十年前大家野炊的地方,现在这里有一棵大苹果树。

有些课伯蒂学得很好。几年前,他在这棵树上吃了一肚子的生苹果(那些酸苹果的核是白的),后来他的肠胃绞痛,欧文斯夫人还在一旁责备他。那件事让他后悔了好几天。现在,他总是等到苹果熟了之后再吃,而且一夜不超过三个。上周他已吃完了最后一批苹果,但他喜欢把苹果树当做自己思考问题的地方。

他慢慢爬上树,来到他最喜欢的那个树丫上,看着下面月色笼罩着的荆棘和野草丛生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他想,那个女巫是不是个老东西,是不是长着满嘴铁牙,旅行的时候是不是住在一座下面长着鸡腿的房子里,或者,她瘦骨嶙峋,鼻子尖尖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肚子咕咕叫,伯蒂意识到肚子饿了。他多希望自己没有把树上的苹果吃完啊。如果树上还留着—个苹果该多好……

他不经意抬头一看,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不放心,又看了第二眼:是一只苹果,一只熟了的红苹果。

伯蒂一直为自己的爬树技术而骄傲。他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爬,假想自己是赛拉斯,正在一面墙上爬。

那只苹果,红色的部分在月光下几乎成了黑色,就挂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伯蒂慢慢沿着树枝往前爬,终于到了苹果下面。他把身子往上够,手指尖碰到了那只完美的苹果。

但他永远没能尝到那只苹果。

啪的一声,和猎人的枪声一样响亮——树枝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断了。

夏夜野草深处,疼痛惊醒了他。剧烈的疼痛,像冰锥一样锐利,像缓缓滚过天空的雷声。

身下的地面似乎比较松软,也暖和得奇怪。他一只手往下一撑,摸到了身下温暖的东西,好像是动物的皮毛。原来,他落在了草堆上。坟场的园丁把割草机割下来的草扔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堆。

草堆救了他。但他还是感到胸口疼痛,腿也疼,大概他是腿先着地,然后又扭伤了。

伯蒂呻吟着。

“嘘——”身后传来—个人说话的声音,“你从哪里来?像块陨石一样掉下来,你是怎么搞的?”

“我刚才在苹果树上。”伯蒂说。

“噢。我看看你的腿。肯定跟树枝一样,断了。”凉凉的手指在他的左腿上戳了戳,“没有断。扭了,也许扭伤了。你的运气和魔鬼一样好,孩子。掉到草堆上了。没事,还没到世界末日呢。”

“哦,那就好。”伯蒂说,“但是疼。”

他扭过头,朝上看,又朝后看。她比他年龄大,但还不是成年人。她看上去不是很友好,却也没什么敌意。应该是警惕吧。她有一张聪慧的脸,可是一点儿也不漂亮。

“我叫伯蒂。”他说。

“就是那个活孩子?”她问。

伯蒂点点头。

“我估摸着就是你。”她说,“即使在这里,在制陶人之地,我们也听说过你。他们叫你什么?”

“欧文斯。”他说,“诺伯蒂·欧文斯。简单点,就叫伯蒂。”

“你好,年轻的伯蒂先生。”

伯蒂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头发又脏又长,脸上有一种顽皮的神色——不管脸上其他部位在干什么,眼睛里似乎总藏着笑意。

“你是自杀死掉的吗?”他问,“你偷了别人一个先令?”

“我从来没有偷过什么,”她说,“哪怕是一块手帕。”她傲慢地说,“那棵山楂树那边,自杀的人到处都是。黑莓地那边埋的是被绞死的:一个造假币的,还有一个是拦路抢劫的——这是他自己说的,要我说,恐怕他还不仅仅是个普通的拦路贼。”

“哦。”伯蒂说。他起了疑心,于是试探着问,“他们说这里埋了一个女巫?”

她点点头,“被水淹,被火烧,之后埋到这里,连块墓碑也没给我立。”

“你先是被水淹死,然后又被火烧?”

她在他身边的草堆上坐下,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腿,疼得他血管突突直跳。

“一天黎明的时候,村民们来到我的小茅屋,那时我还没完全醒来。他们把我拖到公共草地上。‘你是女巫!’他们喊道——一个个肥头大耳、脸色红润,像擦干净了准备赶到集市上的猪。他们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讲述自己家的牛奶馊了,马瘸了。最后,最胖、脸色最红润的杰米玛小姐站起来,讲所罗门·波利特如何甩了她,像黄蜂绕着蜜罐一样在我家洗衣房周围转悠。她说,这都是因为我施了魔法,他才这样的。他们把我绑到马桶椅上,把我沉到池塘里。他们说,如果我是女巫,我就不会被淹死,也不会在乎;如果我不是的话,那我就会感觉到。杰米玛小姐的父亲给了一帮村民每人四便士银币,让他们把椅子沉到脏乎乎的绿水里过很长一段时间,看看我会不会呛水。”

“你呛水了吗?”

“是的,一肚子水。我死了。”

“噢,”伯蒂说,“那你根本不是女巫。”

女孩用念珠一般的灰眼睛盯着他,歪着嘴笑了。她看起来依旧像个妖精,只是现在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妖精。

伯蒂想,她用不着施什么魔法就可以吸引所罗门·波利特,连像这样笑一下都不用。

“什么呀,我当然是女巫。他们把我从马桶椅上解开,放到草地上。我身体的十分之九已经死了,浑身覆盖着浮萍和发臭的烂泥。那时,他们终于知道我是女巫了。我翻着眼珠,诅咒那天早晨在草地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在坟墓里不得安宁。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诅咒那么轻易地就应验了——就像跳舞一样,你耳朵听到一支新舞曲,没等脑袋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的脚已经按照舞曲的节奏跳了起来,一直跳到天黑。”她站起来,转了个圈,踢踢踏踏地跳着,光脚在月光下闪亮,“池塘的水呛着我,我用最后一口气诅咒了他们,然后我就死了。他们在草地上焚烧我的尸体,一直烧到只剩下一堆黑炭。他们在制陶人之地挖了个洞,把我扔了进去,连记下我名字的墓碑也没有。”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脸上现出忧伤的神情。

“那些人中,有没有也被埋在这个坟场里的?”伯蒂问。

“一个也没有。”女孩说,“他们淹死我后又烧我的那个星期六,有人从伦敦城给波林格先生送来一张地毯。地毯很精致。后来他们才发现,地毯除了羊毛很结实、织工很讲究之外,里面大有名堂——它带着瘟疫。到周一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在咳血,皮肤像我当初被他们从火里拖出来时一样黑。一周后,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染上了这种病。他们在城外挖了个坑,把大大小小的尸体扔进去,最后都填满了。”

“村里的人都死了吗?”

她耸耸肩膀,“看着我淹死后又焚烧的人都死了。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好些了。”他说,“谢谢。”

伯蒂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下草堆。他靠在铁栏杆上。

“这么说,你一直是个女巫?”他问,“我是说,在你诅咒他们所有人之前就是女巫?”

“让所罗门·波利特在我家茅舍周闱转悠,”她冷笑着说,“这还用得着魔法吗?”

伯蒂觉得这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没有说出来。

“你叫什么?”他问。

“我没有墓碑,”她撇着嘴说,“所以只是个无名氏。对吗?”

“可你肯定有个名字吧?”

“如果你愿意,叫我丽萨·赫姆斯托克好了。”她说,“这点要求其实不过分,对吗?不过是想有个东西标出我的坟墓而已。我就在那下面,明白吗?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荨麻标明我的安息之处。”

她脸上的神情非常悲伤,有那么一刻,伯蒂都想去抱抱她了。

从两根栏杆中间挤回墓地时,他突然想,自己要为丽萨·赫姆斯托克找一块墓碑,在上面刻上她的名字。他要让她笑起来。

他转身挥挥手,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慢慢地向山上爬去。

坟场里到处散落着其他人的墓碑或雕像的碎块,伯蒂知道,不能把这些东西拿到制陶人之地的灰眼睛女巫那里去,这样做是不对的。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有理由相信,他们会叫他别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计划着,每个计划都比上一个更加复杂。

彭尼沃斯先生绝望了。

“我真的觉得,”他揪着灰色的胡子说,“你越来越差了。你不是在隐身,孩子,你很显眼,别人很难看不见你。即使你和一头紫色的狮子、一头绿色的大象、一头穿着皇家长袍、身为英国国王的猩红色独角兽走在一起,我也真的认为,人们会觉得其他那些东西无关紧要,只会盯着你看。”

伯蒂只是盯着他看,什么也没说。他在想,活人聚居的地方是不是有些专门的商店,只出售墓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出去找一个。至于隐身的问题,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博罗斯小姐上课时会轻易地把话题从语法和作文课转移到其他任何事情上去,伯蒂利用这一点,问了她有关钱的事:钱的作用是什么,人怎么用它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些年来,伯蒂找到了一些硬币(他知道一个找钱的最好的地方。镇上那些男女时常到坟场的草坪来约会,他们搂搂抱抱,你吻我,我吻你,在草地滚来滚去。他经常在他们待过的地方找到硬币)。他想,最终这些硬币会有用的。

“一块墓碑多少钱?”他问博罗斯小姐。

“我那个时候,”她说,“墓碑值15个几尼1我不知道现在是多少。我想应该更多吧。多很多。”

【1 几尼:英国自1663年至l813年间所发行之金币。1717年,其价值定为21先令,因最初以非洲guinea之金制造,故名。】

伯蒂共有两镑五十三便士。他十分肯定地知道,这是不够的。

伯蒂已经四年没到刺青人的坟墓那里去了,但他依然记得去的路。他爬上山顶,整个城镇尽收眼底,连苹果树的树尖、那个破旧的老教堂的尖塔都没有他高。

他溜到坟墓里,到了棺材后面,一直向下,向下,再向下,来到深入山腹中心的石头台阶上。他沿着台阶下去,到了墓室。

墓室里很黑,和锡矿里一样黑。但是,伯蒂和死者一样可以看见周围,墓室对他没有秘密可言。

杀戮者在墙边盘绕着。他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是无形之物,是烟雾般的卷须,是仇恨和贪婪。但是这一次他不害怕。

杀戮者低语道,“畏惧我们,因为我们守卫宝物,永不丢失的宝物。”

“你们还记得我吗?”伯蒂说,“我不怕你们,我要从这里拿走些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不能丢失,”黑暗处的盘绕之物回答道,“刀,胸针,酒杯。杀戮者在黑暗中守卫它们。我们在等待。”

“请原谅我的提问,”伯蒂问,“这是你们的坟墓吗?”

“主人派我们到这个星球上,把我们的头盖骨埋在石头下面,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任务。我们守卫着宝藏,直到主人回来。”

“我想他已经把你们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伯蒂说,“我敢肯定,连他自己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我们是杀戮者,我们是卫士。”

山腹深处的这个坟墓原来在平原上,伯蒂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知道,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感觉杀戮者像某种食人之物的卷须一样,在他周围掀着恐惧之浪。

他慢慢感觉到寒冷,他的行动也缓慢了,好像心脏被北极地区的某种毒蛇咬着了似的,毒蛇正把冰冷的毒液挤压到他的全身。

他朝前走了一步,这样他就站到了石板面前。他把手向下伸,手指握住了冰冷的胸针。

“咝!”杀戮者低语道,“我们为主人守卫胸针。”

“他不会介意的。”伯蒂说。他后退一步,下了石头台阶,留意不碰到地面上人和动物干枯的残骸。

杀戮者愤怒地扭动着身子,如鬼雾一般在狭小的墓室里缠绕。接着,它的动作放慢了。

“主人会回来的,”杀戮者用三重音说,“他总是会回来的。”

伯蒂尽快走上石头台阶,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但当他冲出来,进入弗罗比歇的陵墓、呼吸到凌晨凉爽的空气时,后面并没有东西在动或者跟着他。

伯蒂坐在山顶上,手里拿着胸针。一开始,他还以为胸针完全是黑色的,但后来太阳升起来了,他发现黑色金属中央的那块石头是红色的,看了让人目眩。那石头有知更鸟蛋般大小,伯蒂看着石头,眼睛和心灵深深地沉浸在那个猩红色的世界里。他心想,不知里面会不会有东西在动弹?如果伯蒂岁数更小一些,他早就把石头放进自己嘴里了。

那石头由一颗黑色的金属扣子固定住,这颗扣子很像动物的爪子,爪子周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别的东西看起来很像蛇,却又有许多脑袋。伯蒂不知道杀戮者到了日光下是不是就这种样子。

他漫步下山,走的是一条他认识的、穿过覆盖在巴特尔比一家墓上常青藤的一条近路(他听见里面传来巴特尔比一家的咕哝声,他们准备睡觉了)。他走啊走,挤过栏杆,进入制陶人之地。

他喊道:“丽萨。”然后朝周围东张西望。

“早上好,小傻瓜。”丽萨的声音说。伯蒂看不见她,但山楂树下有个影子。等他走过去时,那影子在清早的阳光下变成了闪光透明的东西。有点像女孩,长着灰色的眼睛。“现在是我安静睡觉的时候。”她说,“你有什么事?”

“你的墓碑。”他说,“我想知道,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

“我的名字啊。”她说道,“那上面一定得有我的名字,一个大大的e,代表伊丽莎白——我出生时死去的女王也是这个名字——一个大大的h,代表赫姆斯托克。其他的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那日期怎么写呢?”伯蒂问。

“征服者威廉1066年。”她在山楂树丛里的微风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写一个大大的e、—个大大的h。”

“你有工作吗?”伯蒂问,“我是说,你成为女巫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洗衣服。”这个死去的女孩说。这时,早晨的阳光泻进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伯蒂又是—个人了。

现在是上午九点,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伯蒂决心不睡觉。毕竟他有任务在身。他八岁了,坟场外面的那个世界再也不会让他感到恐惧了。

衣服。他需要衣服。他知道,他经常穿的衣服一一件灰色的裹尸布——不大合适。裹尸布和石头、阴影的颜色一样,在坟场里还说得过去,可如果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冒险,他就必须和那里的人融合。

老教堂下面的地下室里有些衣服,但是伯蒂不想去那里,哪怕是在白天也不想去。他可以面对欧文斯夫妇,却无法对赛拉斯解释。一想到那双黑色的眼睛会生气,或者更糟——会失望,他就满心羞愧。

坟场深处有一座园丁的茅舍,这是一座散发着汽油味的绿色小房子。茅舍里有一台没用的旧割草机,和各种古旧的花园工具扔在一起生锈。最后一名园丁退休后,茅舍就废弃了——那还是伯蒂出生之前的事。后来,坟场的管理就由理事会和当地“坟场之友”的志愿者共同承担,由理事会派一个人来割草,清理小路,从四月到九月,一月一次。

茅舍门上的一把巨大挂锁保护着里面的东西,但伯蒂早就发现,屋子后面有一块木板松了。有时想独处的时候,他就会去园丁的茅舍,坐在里面想心事。

他去茅舍的那几次,门后面都挂着一件褐色的工作服,是几年前就被人遗忘或者丢弃的,另外还有一条沾着绿色草汁的园丁用牛仔裤。

牛仔裤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把裤腿卷起来,又用褐色的花园用绳子做皮带,绑在自己腰上。

茅舍的一个角落里还有长筒靴,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泥巴和水泥。他试了试,它们实在太大了——他迈出一步,那双靴子却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把工作服从松动的木板缝中推了出去,然后自己也挤出去,穿上工作服。他觉得只要把袖子卷起来,工作服穿在身上还是不错的。衣服上有很深的口袋,他把手插进去,觉得自己很帅。

伯蒂走到坟场的大门那里,透过栏杆向外看。一辆公共汽车叮叮当当地从街上开过,还有许多小汽车,人声嘈杂,商店鳞次栉比。而他身后是凉爽的绿色阴凉,到处是树木和常青藤,那是他的家。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伯蒂走出坟场,进入了那个世界。

阿巴纳泽·博尔杰这辈子见过很多怪人;如果你也有一家像阿巴纳泽这样的小店,你同样会看见这种人。他的小店在老城拥挤的街上,是一家小古玩店或小旧货店或小典当店,连阿巴纳泽自己也不完全肯定自己的店到底属于哪种类型。他的小店吸引了各种怪人,有些想买东西,有些想卖东西。

阿巴纳泽·博尔杰在柜台上买进卖出,但更加红火的是柜台后面的生意。一些可能来路不正的东西就在那里买进,然后悄悄出手。他的生意是一座冰山,表面上只是一家积满灰尘的小店,你看不到的其他地方很隐秘,这正是阿巴纳泽·博尔杰想要的效果。

阿巴纳泽·博尔杰戴着厚厚的眼镜片,脸上永远挂着一种不悦的表情,淡淡的,好像他刚刚意识到他茶里的牛奶已经变质,现在嘴里的酸味还没有去掉。

当人们想要卖东西给他时,这样的一副表情对他很有好处。

“真的,”他常常苦着脸说,“这东西根本不值钱。但我还是尽量多给你点钱,因为这东西有情感价值。”

做这种生意的阿巴纳泽·博尔杰时常会遇到一些怪人,但是那天早晨走进店里的那个男孩,是阿巴纳泽·博尔杰骗取陌生人值钱东西的生涯中值得记住的怪人之一。

他看上去大约七八岁,穿着他爷爷的衣服。男孩身上有一股牛棚的味道。他的长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表情十分严肃。他的手深深地插在一件褐色的脏夹克口袋里,但是,即使看不见他的手,阿巴纳泽也知道,孩子的右手里紧紧地抓着某样东西。

“对不起。”那孩子说。

“啊,哈——哈——小子。”阿巴纳泽·博尔杰小心地说。

小孩;他想,他们不是偷了什么东西,就是想把自己的玩具卖掉。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通常都会对他们说“不”。从小孩手里买偷来的东西,你知道,接下来就将是,一个狂怒的大人跑过来,说你花了十块钱从小约翰或玛蒂尔塔手里买了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样做的话,赚的钱和惹的麻烦相比就太不值了。这些孩子!

“我需要某样东西,是为我的朋友找的。”男孩说,“我想你也许会买我的东西。”

“我不从孩子手里买东西。”阿巴纳泽·博尔杰面无表情地说。

伯蒂从口袋里掏出手,把胸针放到脏乎乎的柜台上。

阿巴纳泽·博尔杰往下一瞥,然后立刻仔细打量起来。他从柜台上拿了一只接目镜,摘下眼镜,把接目镜按到眼睛上。他打开柜台上的一盏小灯,用接目镜仔细看着胸针。

“是菊石1。”这话不是对男孩说的,是他自言自语。他取下接目镜,又戴上眼镜,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那个孩子。

【1 菊石:据说能治好蛇咬伤的一种石头。】

“你从哪里搞到这个的?”阿巴纳泽·博尔杰问。

伯蒂说:“你想不想买?”

“你偷的。你从博物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顺手牵羊搞到手的,是不是?”

“不是,”伯蒂面无表情地说,“你买还是不买?我要去找其他买主了。”

此时的阿巴纳泽·博尔杰变了,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笑了。“对不起,”他说,“只是因为这种东西我见得不多。在这样的小店里见得不多。除了博物馆,其他地方就看不到了。但我肯定很喜欢。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喝点茶、吃点饼干呢?我屋里有一盒巧克力饼干——然后再决定这东西值多少钱,嗯?”

看到这个人对他的态度终于好起来了,伯蒂松了一口气。“我要足够的钱买墓碑,”他说,“给我的一个朋友。嗯,其实不算真正的朋友,只是熟人而已。我想,她帮我把腿治好了。”

阿巴纳泽·博尔杰对这个孩子的啰里啰唆没有太在意,只是领着他进到柜台后面,打开了储藏室的门。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狭小空间,里面的每一小块地方都堆着高高的、摇摇欲坠的纸板箱。箱子里装蓿杂七杂八的东西;角落还放着一个巨大而陈旧的保险箱。有一个箱子里装的是手提琴、动物标本、没有坐垫的椅子、书本和印刷品。

门边有一张小桌子,阿巴纳泽·博尔杰拉过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让伯蒂站着。

阿巴纳泽在一只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伯蒂看见抽屉里面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最后拿出一盒几乎快吃完的巧克力饼干,递给那个孩子。

他打开桌上的灯,又继续看着胸针,看着胸针上桶红色的石头,仔细研究了包着石头的黑色金属,强压住看到蛇头样东西后的些微颤抖。

“这东西旧了。”他说,“它——”无价之宝,他想,“——很可能真的值不了几个钱,但也说不准。”

伯蒂的脸拉了下来。

阿巴纳泽·博尔杰竭力装出有把握的样子。“我只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偷的,然后才能给钱。你是从妈妈的梳妆台里拿的,还是从博物馆偷的?说吧,我不会让你惹麻烦的。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伯蒂摇摇头。他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

伯蒂什么也不说。

阿巴纳泽·博尔杰心里着实不想放下那枚胸针,但他还是把胸针推到那孩子面前。

“如果你不说,”他说,“你还是拿走吧。毕竟,我们应该彼此信任才是。很乐意有机会和你做笔交易,但遗憾的是,交易进行不下去了。”

伯蒂急了。他说:“我在一个旧墓室里找到的,但我不能说在哪里。”他停下来不说了,

因为此时阿巴纳泽·博尔杰脸上的友善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贪婪和兴奋。“这样的东西那里还有很多?”

伯蒂说:“如果你不想买,我就找别人去。谢谢你的饼干。”

阿巴纳泽·博尔杰说:“你有急事,是吗?妈妈和爸爸在等你,是不是?”

男孩摇摇头,后来转念一想,他应该点头才对啊。

“没有人等你。好。”阿巴纳泽·博尔杰抓住胸针,“好了,现在你告诉我,到底在哪里找到这个的,嗯?”

“我记不得了。”伯蒂说。

“现在说太迟了。”阿巴纳泽·博尔杰说,“你还要再考虑考虑?好,想好了之后,我们谈谈。你会告诉我的。”

他站起来,走出储藏室,关上门,又锁了起来。用的是一把金属的大钥匙。

他张开手,看着那枚胸针,贪婪地笑了。

小店门上的铃铛传来叮的一声,他知道有人进来了。他带着负疚感抬起头,却没看到什么人。

门微微有些开着,博尔杰推上门,以防万一,他把窗户上的标志牌翻了过来,现在是“停止营业”。他又推上门闩,今天他不希望有任何闲人来打扰。

现在是秋天,外面的灿烂阳光已经变得灰蒙蒙的了。雨打在小店邋遢的窗户上,传来轻微的啪啪声。

阿巴纳泽·博尔杰拿起柜台上的电话,用几乎不怎么颤抖的手指按着号码。

“汤姆,有好东西。”他说,“尽快过来。”

听到门被锁上的声音,伯蒂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他用力拉门,但门很结实。他觉得自己很愚蠢,愚蠢到被诱骗到这个房间里,愚蠢到没有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远离这个苦着脸的人。他违反了坟场所有的规则,一切都不顺利。赛拉斯会说什么?欧文斯夫妇呢?他觉得自己开始恐慌起来,他拼命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一切都会好的。他知道这一点。当然,他现在得出去……

他打量着自己被困的房间,不过是放着一张桌子的小储藏间而已。唯一的出入口是那扇门。

他打开桌子的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小罐的颜料(用来使古玩看起来更漂亮)和颜料笔。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颜料扔到那个人的脸上,让他看不见东西,以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跑。他打开其中的一罐,把手指伸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一个靠近他耳朵的声音问。

“没什么。”伯蒂说着,盖上颜料罐,塞进夹克衫一边的大口袋里。

丽萨·赫姆斯托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那个老胖子是谁?”

“这是他的店。我想卖东西给他。”

“为什么?”

“不关你的事。”

她哼了一声。“好吧,”她说,“你应该回坟场去。”

“不行啊,他把我锁起来了。”

“你当然可以回去,只要穿墙而过就行了——”

他摇摇头,“不行。穿墙只能在家里,因为小时候他们给了我在坟场里行动的自由。”电灯光下,他抬头看着她。虽然很难看清她,但伯蒂无所谓,毕竟他这一生都在和死者交谈,“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离开坟场干什么?现在是白天。你和赛拉斯不一样,你应该待在坟场里。”

她说:“坟场里的人自有规则,但这些规则不适用于那些被埋在不圣洁土地上的人。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她看着门,“我不喜欢那个人。”她说。“我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光影微微一闪,伯蒂又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了。他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在阿巴纳泽·博尔杰拥挤而黑暗的古玩店里,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疑神疑鬼地四下打量,接着又觉得自己很傻。

“那孩子被锁起来了,”他心想,“大门也锁了。”他像参加挖掘的考古学家一样,轻柔、小心地擦拭着菊石周围的金属。一层黑色擦去后,露出了下面闪闪发亮的银色。

他开始后悔打电话叫汤姆·胡斯廷过来了。那个人身材高大,吓唬人倒是不错。但一个遗憾之处是:等一切解决之后,自己不得不把这枚胸针卖掉。它很特别。在柜台的灯光下,胸针越是耀眼,他就越希望它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

但这东西来自何处,应该大有名堂。那孩子会告诉他的。那孩子会把他领到那里去。

那孩子……

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不情愿地放下胸针,打开柜台后面的抽屉,拿出一只装满信封、卡片和纸条的饼干筒。

他伸手进去拿出一张卡片,那卡片只比名片大一点点。卡片的四周是黑色,上面没有印什么名字或地址,中央只有一个用墨水写的词,现在已经变淡,成了褐色——杰克。

在卡片的反面,阿巴纳泽·博尔杰用铅笔给自己写了些话——字体微小而细致,以此提醒自己。不过,忘记卡片的用途以及如何用卡片招来杰克,对他来说是不太可能的事。不,不,不是招,而是请。那样的人你怎么能“招”呢?

小店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博尔杰把卡片扔到柜台上,走到门口,从门缝朝外面湿润的下午看去。

“快点!”汤姆·胡斯廷喊道,“外面真是难受!惨,我浑身快湿透了!”

博尔杰开了门,汤姆·胡斯廷推门进来,雨衣和头发上的水直往下滴。“有什么重要的事,你不能在电话里说?”

“我们的财富。”阿巴纳泽·博尔杰板着脸说,“这就是原因。”

胡斯廷脱下雨衣,挂在店门后面。“是什么?哪辆卡车后面有什么好东西掉下来了?”

“财宝。”阿巴纳泽·博尔杰说,“两个财宝。”他把他的朋友带到柜台边,借着微弱的灯光给他看胸针。

“年代很久了,是吧?”

“是蛮荒时代的东西。”阿巴纳泽说,“很久以前的。德鲁伊教时代。罗马人来之前就有了。是菊石。在博物馆看到过它们。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金属制品,或者这么精致的东西。肯定是某个国王的东西。发现这东西的小家伙说是从坟墓里弄来的——你想想,同样的东西,能装一推车。”

“或许应该采取正当合法的途径。”

胡斯廷若有所思地说,“宣布这是一个无主珍藏。他们必须给我们这些宝物的市场价,我们可以让他们用我们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地方。胡斯廷-博尔杰……”

“是博尔杰-胡斯廷。”阿巴纳泽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又说,“我认识的人不多,真正有钱的人不多。如果他们能像你一样看重这胸针——”汤姆·胡斯廷正轻轻地抚弄着那枚胸针。就像—个人抚摸小猫,“——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他伸出手,汤姆·胡斯廷不情愿地把胸针递给他。

“你说两个财宝,”胡斯廷问,“另一个是什么?”

阿巴纳泽·博尔杰捡起黑边卡片,拿给他的朋友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的朋友摇摇头。

阿巴纳泽把卡片放在柜台上,“有一帮人在寻找另一帮人。”

“那么——?”

“据我所知,”阿巴纳泽·博尔杰说,“另一帮人就是一个男孩。”

“男孩到处都有。”汤姆·胡斯廷说,“遍地跑,到处惹麻烦。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你说有一伙人在找某一个男孩?”

“这小子看起来年龄合适。他的衣着打扮一—噢,你马上就能看到他穿的什么样子。这个是他找到的。他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如果真是他的话?”

阿巴纳泽·博尔杰又捡起那张卡片,慢慢扇着,好像下面有一团火在燃烧似的。“这里有安抚你入睡的烛光……”他说。

“也有会砍掉你脑袋的屠夫……1汤姆·胡斯廷沉思着说,“不过,如果我们打电话给这个杰克,我们就失去这个孩子了。如果我们失去这个孩子,我们就失去了财宝。”

【1 “也有会砍掉你脑袋的屠夫……:这句和上一句“这里有安抚你入睡的烛光……”皆出自英国著名童谣。】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前前后后讨论了好一会儿,议论着告发这个孩子或者得到财宝的利弊得失。此时,他们心里的宝藏已经变成了一个装满各种宝贝的巨大地下山洞。

两人激烈争论的时候,阿巴纳泽从柜台下面拿了一瓶黑刺李杜松子酒,给两人各倒了一大杯,“聊以助兴。”

他们的讨论像陀螺一样来来回回转了好几遍,什么结果都没有。丽萨很快就听得厌倦了。她回到储藏室,看到伯蒂站在储藏室的中央,两眼紧闭,两拳紧握,脸紧绷着,仿佛牙齿疼——因为憋住气,他的脸色几乎有些发紫。

“你在干什么?”她毫不在意地问。

他睁开眼睛,放松身体。“想隐身。”他说。

丽萨哼了一声。“再试试。”她说。

他屏住呼吸又试了一次,这次屏气的时间更长了。

“别再这样了,”她说,“不然你要爆炸了。”

伯蒂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没用。”他说,“也许我可以用石头砸他,然后快跑。”储藏室里没有石头,于是他拿起一块彩色镇纸,举在手里,心里想,不知他的力气够不够扔出镇纸,把阿巴纳泽·博尔杰打昏。

“现在他们有两个人,”丽萨说,“就算一个人制伏不了你,两个一起肯定可以。他们说要让你把找到胸针的地方指给他们看,然后他们掘墓取宝。”那两个人还讨论了什么,但她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说起那张黑边卡片的事。她摇了摇头,“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你知道对离开坟场的事他们是怎么规定的。你是自找麻烦。”

伯蒂觉得自己很渺小,非常愚蠢。“我想给你弄一块墓碑,”他老老实实地小声说,“我觉得会花些钱。我的钱不够,所以我想把胸针卖给他,给你买墓碑。”

她什么也没说。

“你生气了?”

她摇摇头,“五百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做好事。”她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说,“我怎么会生气呢?”接着她又说,“想隐身的时候,你怎么做?”

“照彭尼沃斯教我的那样说:‘我是空门,我是空巷,我是虚无。眼睛看不见我,目光从我身上滑过。’可从来就没管用过。”

“这是因为你是活人。”丽萨哼了一声,“有些东西只对我们死人有效。”

她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身体前后摇晃着,仿佛在考虑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接着,她说:“都是因为我,你才有这么大的麻烦……过来,诺伯蒂·欧文斯。”

他在小房间里向她走近了一步,她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伯蒂觉得像放了一块湿的丝绸围巾。

“好吧,”她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说完,她开始自己对自己咕哝着什么,伯蒂听不明白。后来她说话了,声音响亮而清晰:

“化作窟窿、化作尘土、化作美梦、化作风,

化作夜晚、化作黑暗、化作愿望、化作意志,

快快溜、快快滑、快快变得无影无踪,

上天、入地、居于天地之中。”

某种巨大的东西碰到了他,又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颤抖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立,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某种变化发生了。

“你干什么了?”他问。

“只是给你帮个忙。”她说,“我人虽然死了,但我是女巫,记得吗?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法术。”

“可是——”

“嘘——”她说,“他们回来了。”

钥匙和储藏室的门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来吧,”一个伯蒂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说,“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说着,汤姆·胡斯廷推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困惑不解地四处张望着。他是个高个子,一头狐红色头发,还有一个红鼻子。“就在这儿,阿巴纳泽?你不是说他就在这儿吗?”

“我是说过。”博尔杰在他身后说。

“你看,他的一根毛我都看不见。”

博尔杰的脸从那个面色红润的男人身后露了出来,他眯着眼朝房间里望去。“躲起来了。”

他直直地看着伯蒂站的地方,说,“躲也没用。”他大声说,“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两个人走进狭小的储藏室。伯蒂静静地站在他们中间。他还记得彭尼沃斯先生上课时给他讲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动。他任由那两个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他们看不见他。

“你马上就会觉得,我叫的时候你出来最好了。”博尔杰说着,关上了门,“好,”他对汤姆·胡斯廷说,“你把门堵上,这样他就出不去了。”说完,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看东西的后面,又弯腰看看桌子下面。他径直从伯蒂面前走过,打开壁橱。

“我看见你了!”他喊道,“出来!”

丽萨咯咯直笑。

“那是什么声音?”汤姆·胡斯廷转身问道。

“我什么也没听见呀。”阿巴纳泽·博尔杰说。

丽萨又咯咯笑出了声。接着,她把嘴唇撮到一起,吹出声音——一开始是口哨,后来又像远处传来的风声。

储藏室的电灯闪烁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然后熄灭了。

“他妈的保险丝。”阿巴纳泽·博尔杰说,“走吧。真是浪费时间。”

钥匙在锁里咔哒一声,房间里又只剩下丽萨和伯蒂了。

“他跑了。”阿巴纳泽·博尔杰说。透过门,伯蒂听见他这么说,“居然从这样的房间跑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如果藏起来,我们应该可以看见他。”

“杰克不会喜欢这样的结果。”

“谁会告诉他呢?”

停顿。

“我说,汤姆·胡斯廷,那枚胸针呢?”

“嗯?那枚胸针?我藏在安全的地方了。”

“安全的地方?在你口袋里?要我说,倒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是不是准备带着它逃跑?好像我的胸针是你的一样?”

“你的胸针,阿巴纳泽?你的胸针?你是说,我们的胸针吧?”

“我们的?我从那孩子手里拿到胸针的时候,我不记得你在这里嘛。”

“你无法替杰克看好的那个孩子,你说的是他吗?如果杰克知道你手里有过他在寻找的那个孩子,可你却把他放走了,想象一下,他会干什么?”

“我放走的和他寻找的很可能不是同一个孩子。世界上有许多孩子,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这个几率有多大?”阿巴纳泽·博尔杰哄劝着说,“别担心那个杰克了,汤姆·胡斯廷。我敢肯定这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孩子。我们的野红梅杜松子酒快喝完了,你想不想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里屋有呢。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储藏室的门开了,阿巴纳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和一支手电,脸比以前更加阴沉了。

“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他阴阴地说,“别想跑。我已经叫警察来抓你了,这就是我刚才做的事。”

他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半瓶威士忌,又拿出一只黑色的小瓶子。

阿巴纳泽从小瓶子里倒了几滴到大瓶子里,这才把小瓶子放进口袋里。

“我的胸针,我一个人的胸针。”他咕哝着,接着突然大喊一声,“我就来,汤姆!”

他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张望了一会儿,拿着威士忌离开了。出去后,他又锁上了门。

“来了。”门外传来阿巴纳泽·博尔杰的声音,“把你的杯子给我,汤姆。很棒的苏格兰威士忌,喝了它身体棒。够了的时候跟我讲一声。”

寂静。“是便宜货。嗳,你怎么不喝?”

“那个野红梅杜松子酒搅得我五脏六腑不得安宁,我的胃要休息一会儿……”接着,“喂一—汤姆!你把我的胸针怎么了?”

“又变成你的胸针了?啊哟——你——你往酒里放什么了,你这个杂种?!”

“我放了又怎么样?从你的脸上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汤姆。小偷。”

接着是喊叫声,什么东西撞碎的声音。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某个大件的家具被翻了过来……

……然后是一片寂静。

丽萨说:“快,我把你弄出去。”

“可门还锁着呀。”他看着丽萨,“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我可没有什么法术能把你从锁着的房间里弄出去,孩子。”

伯蒂蹲下来,从锁孔向外看——看不见,钥匙在锁孔里堵着呢。伯蒂想了想,然后笑了。他从包装箱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极力把它展平,然后从门下面推了出去,只在他这边的储藏室里留下报纸的一角。

“你在玩什么?”丽萨不耐烦地问。

“我需要铅笔一样的东西,细一点就更好了……”他说,“有了。”他从桌上拿了一支细长的画笔,把笔的末端捅进锁里,轻轻摇了摇,又向里面推进去。

钥匙被推了出去,掉在报纸上,发出一声闷响。伯蒂把报纸朝门里拉,现在钥匙在报纸上面了。

丽萨高兴地笑了,“这就是智慧,孩子。”她说,“这就是聪明。”

伯蒂把钥匙插进锁里,一转,推开了储藏室的门。

拥挤的古玩店的中央,地上躺着两个人。家具的确倒了,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钟啊、椅子啊什么的。这些东西的中间躺着汤姆·胡斯廷,还有小个子的阿巴纳泽·博尔杰。他们两个人谁都一动也不动。

“他们死了吗?”伯蒂问。

“没这么好的运气。”丽萨说。

两个人旁边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银质胸针,上面镶着一块猩红和橘黄相间的石头。固定石头的那些蛇头带着胜利、贪婪和满足的表情。

伯蒂把胸针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面还有沉重的玻璃镇纸、画笔和那一小罐颜料。

“把这个也带上。”丽萨说。

伯蒂看着一面写着“杰克”的那张黑边卡片。卡片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那上面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熟悉,很危险,勾起了他往日的记忆。“我不想要这个。”

“你不能把这东西丢在这里。”丽萨说,“他们会用这个来伤害你的。”

“我不想要这个东西。”伯蒂说,“它是坏东西,烧了它。”

“不!”丽萨倒吸了一口气,“不要,千万不要。”

“那我把这张卡片交给赛拉斯。”伯蒂说。

他把小卡片放进信封,这样他可以尽可能少地碰到卡片。他把信封放进夹克的内口袋,靠近心脏的部位。

两百英里之外,杰克之一从睡梦中醒来,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他走下了楼。

“什么事?”他的奶奶在炉子上的一只大铁锅里搅了搅,“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说,“有事情了,好玩的事情。”他舔舔嘴唇,“闻起来很好吃。”他说,“非常好吃。”

雷电照亮了铺着鹅卵石的街道。

伯蒂冒雨穿过老城,一直朝小山那边的坟场跑去。在储藏室里关了太久,原本灰色的天空现在已经接近夜晚。看见街灯下盘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时,伯蒂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伯蒂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那片黑色天鹅绒般的影子一动,变成了人形。

赛拉斯抱臂站在面前,不耐烦地向前跨了一步。

“嗯?”他说。

伯蒂说:“对不起,赛拉斯。”

“我对你感到失望,伯蒂。”赛拉斯说着,摇了摇头,“醒来后我一直在找你。不祥的气味围绕着你,说明你有麻烦了。你知道,你是不准出去、不准进入活人的世界的。”

“我知道。对不起。”男孩脸上的雨水向下流淌着,那样子就像他在流泪。

“首先,我们要把你带回安全的地方。”赛拉斯俯下身子,将这个活人孩子裹进披风里。

伯蒂顿时觉得脚下的土地没了。

“赛拉斯。”他说。

赛拉斯没有回答。

“我有点害怕。”他说,“但我知道,如果事情不妙,你会来救我的。丽萨来过了。她帮了我很多。”

“丽萨?”赛拉斯厉声问。

“那个女巫。制陶人之地的女巫。”

“你说她帮了很多忙?”

“是的,她帮我隐身了。我想现在我能行了。”

赛拉斯哼了一声,“回家后你再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告诉我。”

伯蒂一路上不再说话。他们在教堂边落了地。他们走进教堂,来到空旷的大厅。外面的雨更大了,地上积起了一个个小水塘,哗哗地溅着水。

伯蒂拿出装有黑边卡片的信封。“嗯,”他说,“我想这个应该你拿着。嗯,其实是丽萨这样说的。”

赛拉斯看了看信封,然后打开,拿出那张卡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看到了阿巴纳泽·博尔杰用铅笔写给自己的话,是关于如何使用这张卡片的说明。

“把一切都告诉我。”他说。

伯蒂把自己能记得的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最后,赛拉斯缓缓地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我有麻烦了?”伯蒂问。

“诺伯蒂·欧文斯,”赛拉斯说,“你真的有麻烦了。至于给你什么惩罚或责备,我觉得应该让你的父母决定。另外,我要把这个处理掉。”

黑边卡片消失在天鹅绒披风里,然后,赛拉斯以自己惯常的方式消失了。

伯蒂把夹克向上拉,盖在头上,沿着湿滑的小路爬上山顶,来到弗罗比歇陵墓前。他推开以法莲·佩蒂弗的棺材,一直朝下、朝下、朝下走。

他把那枚胸针放回到酒杯和刀旁。

“好了,”他说,“都擦亮了,看起来更漂亮了。”

“它会回来的。”杀戮者用如烟如蔓的声音满意地说,“它总是会回来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伯蒂走过名字古怪的黎蓓黛·罗奇1小姐(她所花费的已经永远消失,她所给予的却永远伴随着她——行善之人有福了)的小坟墓,走过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以及他的两个老婆玛丽恩和琼的最后安息之地,到了制陶人之地。

【1 黎蓓黛·罗奇:原文是“liberryroach,字面义为“自由·蟑螂”。】

伯蒂睡眼惺忪,走得小心翼翼。打孩子是不对的——问题是在这一看法得以确立之前,欧文斯夫妇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那天晚上,欧文斯先生带着遗憾,做了他认为是自己责任范围内的事。于是,伯蒂的屁股火辣辣地疼。然而,欧文斯夫人脸上焦灼的神情,比任何责打更让伯蒂伤心。

他来到制陶人之地周围那圈铁栏杆边,从栏杆的空隙中间溜了过去。

“有人吗?”他喊道。没有人回答。山楂丛里连个影子也没有,“我希望没有给你惹来什么麻烦。”他说。

没有任何回应。

牛仔裤已经放回园丁的茅舍,他穿的是灰色的裹尸布,这一身他觉得更自在。但他留下了夹克。他喜欢那上面的口袋。

回茅舍还牛仔裤时,他从墙上拿了一把镰刀过来。现在他手持镰刀,向制陶人之地的荨麻发起了进攻。一时间,荨麻被砍得到处飞舞。最后只在地面剩下一截截短秆。

他从口袋里拿出玻璃镇纸、颜料罐和画笔。

他用笔蘸了一点颜料,小心翼翼地用褐色颜料在镇纸表面写下:

e h

在字母下面又写了:

我们不会忘记

很快就到睡觉时间了。这段时间,上床晚了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他把镇纸放在原来的荨麻地上。他估计这里是她脑袋所在的位置。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这才穿过栏杆返回上山的路,这一次不那么小心翼翼了。

“不错。”身后的制陶人之地传来一个活泼的声音,“很不错。”

但当他转身看时,发现并没有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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