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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同志第6节 我要用我的回忆为你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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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同志第6节 我要用我的回忆为你作证

吉尧梅,我要说说你的事情,但我不会喋喋不休地谈你的英勇、你的专业才干而让你感到不自在的。在讲述你最精彩的冒险经历的时候,我想描绘的是其他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品质。或许可以用“严肃”去形容,但这个字眼也不能令人满意。因为这一品质也可以伴随以最欢欣的笑容。这也是木工师傅应有的品质,在木工房里,他平等地对待每一根木条,抚摸它,测量它,绝不草率地对待它,而是根据它的质地纹理因材施用。

吉尧梅,以前我读过一篇赞颂你冒险事迹的故事,我就是要和这个歪曲你形象的故事算算老账。在那篇文章里,人们看到你说些加费罗什加费罗什,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一个顽皮又可爱的儿童形象。式的俏皮话,好像生死攸关、大难临头之时,勇气就表现在降低身份、开些中学生式的玩笑。人们不了解你,吉尧梅。在和你的对手较量之前,你并不认为有嘲笑他们的必要。在恶劣的暴风雨面前,你判断说:“这是一场恶劣的暴风雨。”你承认它并估量它。

在这里,吉尧梅,我要用我的回忆为你作证。

那是冬天,在一次飞越安第斯山脉的途中,你已经失踪了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戈尼亚的腹地回来,到门多萨门多萨,阿根廷城市名。和飞行员德莱会合。连续五天,我们俩驾机在峰峦叠嶂里搜寻,却一无所获。单单我们两架飞机根本不够。在我们看来,就是有一百个中队,飞上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把这片峰高七千米、苍茫广袤的群山探索完。我们失去了一切希望。即使是走私贩子,那些在当地为了五法郎就敢作案的土匪也回绝了我们,不愿意冒险把救护队带进山。“我们可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他们对我们说,“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不会让一个活人生还的。”当我和德莱在圣地亚哥着陆时,智利官员也劝我们终止搜寻工作。“这是在冬天。你们的同志,就算他没有摔死,也熬不过寒夜的。在山上,夜里是会把人冻成冰的。”所以当我再次在安第斯山脉的峭壁和峰柱间穿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找你,而是在冰雪的大教堂里,静默地守着你的遗体。

最后,在第七天,我趁两次飞行的间隙在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饭。一个人推开餐厅的门,大叫,呀!不得了了:

“吉尧梅……还活着!”

在场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互相拥抱起来。

十分钟后,我又起飞了,载着两位机械师勒费弗尔和阿布里。四十分钟后,我顺着一条公路降落,我也不知道凭什么就认出了那辆载着你从圣拉斐尔出来的汽车,也不知道它要带你去哪里。这真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重逢,我们大家都哭了,我们紧紧地拥抱你,拥抱死里逃生、创造了自身奇迹的你。这时你发出了第一个清晰的句子,表达了作为一个人的无限自豪:“我所做的,我敢发誓,是任何其他动物永远都做不到的。”

后来,你跟我们描述了那次事故。

一场风暴在四十八小时内,在智利境内安第斯山脉的山麓上堆起了五米厚的积雪,堵住了所有的隘口。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佬已经半途折回,但你还是起飞去寻找天空的某个缺口。你在稍微偏南的方向发现了这个陷阱,现在,你爬升到六千五百米的高度,云层最高在六千米的地方,只有几座高峰冲破云霄,你朝阿根廷飞去。

下降的气流有时会给飞行员造成奇怪的不适感。发动机运转正常,但飞机却一头往下扎。你把飞机向上拉,为了能保持一定的高度,但飞机的速度下降,变得有气无力的:飞机一直在往下扎。你松开操纵杆,担心是不是爬升得太厉害了。飞机随风滑翔,忽左忽右,借山势和风力的推动为跳板,但飞机还在下降,仿佛整个天空都压了下来。你感到自己卷入了一场宇宙的突变,无处藏身。你尝试折回头,返回到空气像柱子一样稳稳托着飞机飞行的区域,那也只是枉费心机。再没有那样的支柱,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你在宇宙的废墟里向云层滑去,云层慢慢浮起,升到你的眼前,吞没了你。

“我差一点就被困住了。”你对我们说,“但我还不死心。我没想到在一些看似稳定的云层上面,还会遇到下降气流。原因很简单,在同一海拔上,它们也在不断地聚散离合。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

多么奇特的云啊!……

“一旦落入陷阱,我就松开了操纵杆,紧紧抓住坐椅,免得被抛出舱外。飞机晃动得厉害,安全带勒得我肩膀疼,就快绷断了。而且仪表盘上结的霜花让我看不见指针。我像一顶帽子,从六千米的高空跌落到三千零五米的高度。

“在三千零五米的高度,我隐约看到水平方向一大块黑色的东西,这让我得以重新驾驶飞机。我认出那是一个池塘:钻石湖。我知道此湖镶嵌在漏斗式的悬崖深渊,峭壁的一边是曼普火山,海拔高达六千零九米。尽管摆脱了云层,我还是被漫天飞舞的大雪迷了眼睛,要不是认定了湖泊,我肯定会撞毁在峭壁上。于是我在湖泊上空三十米的高度盘旋,直到汽油耗尽为止。经过两小时的盘旋,我颠簸着着陆。当我从飞机里出来,暴风雪一下子就把我掀倒了。我爬起来,它再度把我掀倒。我只好钻到座舱底下,在雪地里挖了一个藏身的坑。我裹在邮包里,等了四十八个小时。

“等到暴风雪平息下来,我开始步行出发。我走了五天四夜。”

可你还剩下什么,吉尧梅?我们又见到了你,但你形容枯槁,浑身僵硬,干瘪得像一位老妪!当晚,我驾机把你送回门多萨,裹在白色的床单里,你像是涂了一层油膏。但床单并不能治愈你。你被酸痛疲惫的躯体折磨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你的身体忘不了岩石和冰雪,它们在你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端详着你黝黑浮肿的脸,它像一个磕碰过、熟透了的果子。你是那么难看,那么可怜,工作所需的灵巧工具已失去了功能:你双手痉挛,当你为了喘口气,坐在床沿上的时候,你的冻坏了的双足挂下来,就像两个沉重的铁锤。你似乎还没结束你的征程,你还气喘吁吁,你翻身靠在枕头上为了寻求安宁,可一连串你无法遏制的景象,一幕接一幕,迫不及待地在你的脑海里翻腾。于是你又和那些死灰复燃的敌人战斗了二十次。

我给你喂汤药:

“喝吧,老兄!”

“最让我惊讶的……你知道……”

你像一位挨了几次重创却最终获胜的拳击手,你还在重温你那奇异的历险。你断断续续说出了你的遭遇。在你晚上讲的故事里,我仿佛看见你一路走着,没有登山的冰镐,没有绳索,没有干粮,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不是攀援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峰,就是沿着悬崖绝壁前进,手脚膝盖都在流血。血慢慢流干,体力慢慢耗尽,神智也慢慢模糊。你像蚂蚁那样顽强地走着,遇到障碍就折回绕过去,摔倒后爬起来,滑到谷底再爬坡上来,你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歇息,因为一歇下来,你就再也不能从雪床上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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