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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

下部 黄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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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霞的话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乌力楞所有人的心。从那以后,没谁愿意跟瓦霞说话。我没有想到她是这么的没有廉耻,我不想让我的安道尔和她过一辈子,这对安道尔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罗加商量,想为他们解除婚约。瓦罗加同意了。我们首先把安道尔找来,把意思跟他讲了,谁知他一口否决了。安道尔说,瓦霞高兴了要挠人,她还爱撒谎,我把她放走了,她又会去害别的男人!就像一条狼,我知道它吃人,还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着她,看着她,不让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尔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也是说得最有条理、最坚决的一段话。从他那段话中,我又看见了拉吉达的影子。

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临产的时候,我们一下子丢失了十只驯鹿。其中有四只鹿仔,两只种鹿,四只母鹿,这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男人们分成三路,去寻找驯鹿。瓦罗加、维克特、安道尔一路;拉吉米、马粪包和达西一路;鲁尼、坤得和哈谢一路。他们离开营地后,我们焦急地等待他们回来。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来了,他们是空着手回来的。第二天傍晚,瓦罗加这一路的人也回来了,他们脸上满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鲁尼带领的那一路人终于赶着我们的驯鹿回来了。除了驯鹿,鲁尼还带回了三个陌生的汉族男人。有两个跟着哈谢和坤得在地上走着,他们一高一矮。另一个则软绵绵地趴在驯鹿身上,毫无声息,像个死人。鲁尼说,这三个人偷了驯鹿,要把它们运到山外,屠宰以后吃肉。鲁尼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宰杀了一只鹿仔吃了,所以回来的驯鹿是九只。鲁尼跟我们讲述的时候,那一高一矮两个人给我们跪下了,求我们放过他们,千万别开槍杀了他们。他们哭着说偷我们的驯鹿,完全是饥荒闹的。他们吃不饱,家里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挨饿,他们听说我们在山中放养驯鹿,就动了偷的念头。瓦罗加问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他

们只是说从山外来的,没工作,具体的再不肯说一个字。他们还指着趴在驯鹿身上的那个人说,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才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呢!

十六岁的孩子就偷东西。他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哈谢嘟囔着,但还是把那个趴在驯鹿身上的人抱下来,放在地上。他圆圆的脸,面色苍白,浓浓的眉毛,闭着眼睛,嘴唇很丰厚,但嘴唇跟脸一样,毫无血色。他看上去确实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胡须浅浅的、茸茸的,就像初春时节向陽山坡长出的青草,又柔又嫩。他像青蛙一样鼓着肚子。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家以为他已死了。瓦罗加蹲下来,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就让那两个跪着的人站起来,问他们,这孩子哪里病了?高个说,我们宰杀了一只鹿仔,笼了堆火,围在一起烤鹿肉。他实在是太饿了,肉还没熟,就撕着吃;肉熟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圆了,他又说害渴,我把水壶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干,人就不行了。矮个的补充说,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对着一棵大树撒了泡尿,摇晃着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直冒虚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么能往大树身上撒尿呢!瓦罗加说,他一定是触犯了山神!

坤得说,山神怪罪下来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个和矮个同时又跪下了,他们给我们磕头,说,我们听说你们的神仙多,所以进山以后还是加小心的,树墩不敢坐,石头也不敢坐,草儿都不敢折,谁知一泡尿也会浇了神仙呢!我们可不是故意的。听说你们有巫婆,会请神,让神饶恕他吧。我们以后哪怕是饿死,也不偷东西了!他要是死了,我们回去怎么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柳莎抱着九月,瓦霞抱着安草儿,达吉亚娜一手拉着贝尔娜,一手拉着马伊堪,都在围观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时的妮浩身子已经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亚塔珠都搭建起来了。那两个陌生人的乞求让她浑身颤抖起来。她一颤抖,鲁尼也跟着颤抖了,他叫了一声“天啊,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来呢”,把贝尔娜揽进自己怀中。鲁尼像风化了的岩石,贝尔娜则是躲避暴风雨的、在岩石下瑟瑟发抖的小鸟。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救助别人又失去自己亲爱的孩子,我对那两个人说,我们这里没有巫婆!这个孩子我看不是惹恼了神仙,而是吃撑着了,你们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们半只鹿仔!他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你们想办法抠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会没事的!

高个说,进了肚子的东西,就像掉进了深井的东西,怎么能捞得出来呢?

矮个说,你们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把吃的东西吐出来?

我们把那个少年立起来,用手指抠他的喉咙,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呕吐,然而他毫无反应。我们又把泻药给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东西排泄出来,然而这个办法也不灵。

太陽落山了,天边涌现出几条橘黄的光带,那是太陽最后的几声呼吸。天色已经昏暗了。这样的天色让我的心阵阵作痛,尼都萨满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瓦罗加再一次试了试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来他气息已无,该扔了。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想他的魂魄已经散了,当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这个时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个少年的额头上。她站起来后对鲁尼说,宰一只鹿仔,把他抬进我们的希楞柱吧。

我大叫着,妮浩,你要为别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个“别人的孩子”的含义。

妮浩的眼睛湿润了,她对我说,自己的孩子还有救,我怎么能——。

妮浩没有说完那句话,谁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么。

鲁尼站着不动,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贝尔娜。瓦罗加吩咐马粪包宰只鹿仔,奉献给玛鲁神。而他则和哈谢一起,把那个少年抬进鲁尼的希楞柱里。

妮浩这次没有让任何人进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样艰难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系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谁都不知道。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天边曾闪现的那些橘黄色的光带全都不见了,它们被黑夜彻底吞没了。我们胆战心惊地站在营地上,把鲁尼和贝尔娜围在中央,就像水环绕着中心的小岛一样。鲁尼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我们也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对贝尔娜说,我听说了,你额尼一跳神,就要死一个孩子。你怕死,为什么不逃走呢?你真傻!贝尔娜本来就打着哆嗦,瓦霞的话让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儿从瓦霞怀中抱过来,对她说,请你离开这里吧!瓦霞说,我说错什么啦?我大声对她说,离开吧,马上!瓦霞嘟囔着,转身走了。她一走,安道尔也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听不见妮浩的鼓声和神衣上那些金属饰片相碰撞时所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声音了,因为瓦霞的哭声和骂声把它们淹没了。维克特过来对我们说,安道尔把瓦霞绑在一棵树上,正用一根桦树枝条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声说道“该打”,我们谁也没有过去劝阻。

瓦霞大声哭闹了半个小时后,她的哭声微弱了,骂声也微弱了。哭声和骂声就像陰云,它们一旦被拨开,那月亮一样清澈的鼓声就显得明亮了。鼓点是那么的急促,可以想见妮浩跳得是多么的激动、有力!她的身子是那么的娇小,又带着个待产的孩子,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呢!鼓声对我们来讲就像寒流中呼啸的北风一样,让人冷得发抖。

月亮已经在空中了,那是半轮月亮。虽然它残缺,但看上去很明净。鼓声已经停止了,看来舞蹈也停止了。贝尔娜仍然被鲁尼环抱着,我们都长出一口气。我对贝尔娜说,你听,鼓声不响了,你没事了。贝尔娜“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们安慰着贝尔娜,等待妮浩出来。然而贝尔娜的哭声都止息了,妮浩还没有出来。我和鲁尼紧张了,我们正想进去看看妮浩怎么样的时候,希楞柱里传来了她唱神歌的声音。那歌声让我想起一种光来——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来吧,

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

就向着黑暗去了。

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来吧。

篝火已经点燃,

吊锅已经支上。

你不回来,

他们坐在篝火旁,

也会觉得寒冷。

你不回来,

他们守着满锅的肉,

也会觉得饥饿。

孩子呀,回来吧,

乘着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没有你,狼就会伤害,

驯鹿那美丽的犄角。

我和鲁尼都听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给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我们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鲁尼跑进希楞柱。空气是那么的难闻,既有腥臭味,又有血腥味。火塘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鲁尼点亮了熊油灯,我们看见复活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低声哭泣,他的身旁四散着大团大团腐败的呕吐物。妮浩怀抱着一个死婴,垂头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就像垂柳一样,纤巧地荡在死婴的头发上。她的神衣和神裙还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经没有脱它们的力气了。神裙被鲜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属饰片,却仍然闪闪发光。

那个死婴是个男孩,他还没有看到这世界任何的一点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连被命名的机会都没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没有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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