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客人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他是一爱一德蒙伯爵,也就是海蒂的朋友白洛神的舅舅。她最怕他结婚了,因为那很可能使她丧失继承权。我想我应该觉得有趣才是,可是我已经茫然若失,因为我太担心她的舅舅也跟她一样令人生厌。
我在书房等他,膝上摊了一方完成一半的刺绣。我刚坐下,父亲便打开了房门。
“这是我的女儿伊莲娜。”他说。
伯爵弯腰一鞠躬,我起身行屈膝礼。
他比父亲 还 要年老,留着一头及肩的拳曲灰发。他的脸跟猎犬一样瘦削,鼻子也长长的,下方是下垂的一胡一须。他也有猎犬那种哀伤的眼睛——棕色的眼睛,下眼睑上面露出眼白, 还 有两个大大的眼袋。
我又坐下来,他弯身看我手中的针线活:“你每一针缝得真细、真密。我母亲也是一针针很小很小的,小到几乎看不见。”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满嘴小如婴儿的牙齿,活像他从来不曾换过牙似的。我可以想象伯爵 还 是学步小儿的时候,他是如何细看摊在母亲膝上绣工一精一致的针线活,他又是如何咧嘴笑了,闪现他那一口如扇贝一般的小牙。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会试着去想象他就跟他的牙齿一样年轻。
从我身边走开之后,他热心地转向父亲。
“昨天我听你表达过你的立场,我的朋友,但这是不可能的吧,”伯爵说道,“希望你解释得更充分一点儿。”
他们讨论的是对强盗的惩罚。伯爵认为应该对他们仁慈一点儿。父亲却深信必须严惩重判,甚至是处死,以儆效尤。
“倘若有个强盗跑到这里,搜刮走这些值钱的玩意儿。”——父亲朝他打算卖的东西挥舞着双手——“要是我 还 不气愤的话,那就不自然了。如果我气极了,却不采取行动,那也一样不自然。”
“也许你忍不住要生气,”伯爵回答,“可是你想必不会任由自己以怨报怨吧?”
我同意伯爵的话,并且想到一个为父亲量身订做的论点。“假设说有个贼并不直接偷你的东西,”我说,“假设说他靠骗术抢走了你的一切,这个贼也应当跟盗匪一样得到同样的惩罚吗?”
“情况完全不同,”父亲回答,“如果我允许一个恶棍欺骗我的话,那是我活该倒霉。那个坏蛋或许应该得到某种惩罚,可是也不该判太重的刑罚。既然我是个容易受骗的傻瓜,我就不值得拥有财富。”
伯爵对我点点头。“两种情况并非那么不同,”他说,“如果搜刮你所有财物的强盗身怀武器的话,过错可能出在你身上,因为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那么你也可能不值得拥有财富。一个强盗为什么要因为你的大意,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呢?”
“你的逻辑难以反驳,不过它的基础并不可靠。”父亲微笑道,“我是辩不过两个对手的。你和我女儿有许多共通点,一爱一德蒙,你们俩都心肠太软。”
说得漂亮,父亲。现在伯爵和我成为一对了。
晚餐准备好了。父亲领先走向餐厅,留下伯爵伸出手臂来给我挽着。
多林克如出现于我们的第一道菜中,和冷鹌鹑蛋凑成一道沙拉。
“这些蘑菇是由一精一灵栽培出来的,”父亲说,“我们的厨子在市场发现,就买回来了,所以我想让你尝尝。不过,坦白地讲,我讨厌菌类食物。尝尝看,一爱一拉。”
蘑菇吃起来没啥味道,唯一的味道来自于曼蒂洒在上面的柠檬与鼠尾草。
“抱歉,爵士,”伯爵说,“我吃任何一种蘑菇都会反胃,鹌鹑蛋我倒很喜欢。”
多林克如的效果神速。曼蒂刚刚把我的盘子撤走,我已经开始纳闷自己先前为何认为伯爵长得酷似一只猎犬,其实他 还 挺英俊的。我也喜欢起父亲来了。等我们喝汤的时候,我心里呼唤着“甜蜜的一爱一德蒙”,而且每喝一汤匙,就对他甜甜一笑。炖鱼上桌之后,我 还 建议曼蒂多给他一支长一柄一勺。
父亲拼命憋住,总算没有放声大笑。
即使没有吃蘑菇,伯爵也被我感染得热情起来:“你女儿真是迷人,彼得爵士。”他吃甜点的时候说道。
“我没想到她会长得这么好,”他回答说,“我得快快把她嫁了,要不就得天天费神替她应付情郎喽。”
吃过晚餐之后,我们回到书房。我把椅子拉近伯爵身边,然后拿起我的刺绣,试着把针缝得极小极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一爱一德蒙与父亲正在讨论杰若国王对抗食人妖的战役。父亲觉得国王的武士不够积极进取,伯爵则认为他们骁勇善战,值得赞扬。
我很想专心于手中的女红,然而我却不能。每当伯爵或是父亲发表了什么观点的时候,即使他们互不赞同,我也总是点头称是。
然后我注意到房间里冷飕飕的,于是我一靠回椅背,让自己暖和些。
“也许我们应该生个火,父亲。我挺不愿意我们的客人着 凉 呢。”
“我从没见过一爱一拉如此挂心什么人,”父亲说着在火中添加一块木头,“她好像被你迷住了,一爱一德蒙。”
“是的。”我喃喃说道。
“你说什么,,亲一爱一的?”父亲问。
为什么他不该知道我的感觉?我要他知道。“我是被他迷住了,父亲。”我说得清清楚楚,同时对甜蜜的一爱一德蒙微笑。他也报以微笑。
“这不是我第一次有幸承蒙彼得爵士的盛情邀请,并以佳肴款待,可是以前却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他人坐在椅子上,身一子却朝我倾过来。
“她离家去上一精一修学校了,”父亲说,“就是杰恩镇艾狄丝夫人的学校。”
“真是好一浪一费时间,”我说,“害得我们没有早点儿认识。”
父亲脸红了。
“我的外甥女白洛神也在那所学校,你们是朋友吗?”
多林克如并没有影响我的记忆,可是我不愿意说出任何让甜蜜的一爱一德蒙感到痛苦的言语,“她比我大几岁。”
“我想白洛神快十八岁了。你不可能比她小多少吧?”
“我9月过十五岁生日。”
“你 还 是个孩子。”他一抽一回身一子坐正了,我无法忍受。
“也不算孩子了,”我说,“我母亲十六岁的时候就结婚了,如果我跟她一样死得早的话,我宁可好好活过也一爱一过。”
伯爵又朝我一靠过来,“你有一颗一爱一人的心,我看到了,它让你更像个女人。”
父亲咳嗽一下,递给伯爵一杯白兰地,然后他也为我倒了一点儿。
一爱一德蒙与我碰杯,“敬年轻人的热情,”他说,“愿青春常驻。”
他离开的时候,抓起了我的手,“今晚我来拜访你父亲,我可以再回来看你吗?”
“请早早来,”我说,“请常常来。”
曼蒂来吻我、跟我道晚安的时候,我把吃了蘑菇之后伯爵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告诉她。“他是不是很好?”我问,希望她也能分享我的幸福。
“他听起来 还 不错,”她勉强说道,“不像你父亲,居然下药毒自己的骨肉。”
“可是父亲也好极了。”我抗议。
“是啊,好极了。”她离开时,把门重重一甩。
我给自己说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是我,男主角是一爱一德蒙,说着说着便睡着了。可是睡着之前最后一个清醒的想法,却是夏蒙王子抓住史提芬爵士坐骑辔头的影像。我们俩的脸是如此靠近。只见落在他额头上两绺鬈发,鼻子上有几颗错落的雀斑,以及他的眼睛诉说着我要离开令他多么难过。
曼蒂做完晚上的工作之后,又把我叫醒了。我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多林克如的魔力 还 没有消退。
“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甜心,你回想一下,露欣达把你变得乐于听从命令时,有没有赐你一件新的礼物?”
“她没说。”我闭上眼睛回想我们会面的情形,“她说,‘听话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拥有这么可一爱一的特质,要觉得快乐才是。’干吗问这些?”
“啊……不是什么新的礼物,只是一个普通的命令罢了。不要乐于听从命令,一爱一拉。你认为该怎样就怎样做。”
我乐于服从。不,我才不喜欢!房间旋转起来。我开始啜泣,既觉得如释重负,但也忍不住哀伤。以前的我是摇尾乞怜的傀儡与乐在其中的一奴一隶,可是自从遇见露欣达以来,我再也不觉得受到诅咒,而这会儿我又感觉到了。
曼蒂离开以后,我又倒头大睡,而且睡得很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头觉得沉重得似乎可以一直陷进一床一垫里。
那些蘑菇!我在一床一上猛地坐起身一子,我的太一陽一穴一仍随着脉搏跳一下就疼一下。前一天晚上的每一幕景象,都在我的记忆中演了一遍又一遍。我愤怒地捶着枕头,气父亲害我如此丢人现眼。
我在一床一边的桌子上,发现一张短笺。
我亲一爱一的伊莲娜:
你真是个迷人一精一,一爱一德蒙一大清早就跑来,求我允许他向你表示一爱一意。
信从我手中滑落了,我不敢往下读。如果父亲信中叫我非嫁给伯爵不可,我就必须服从。
如果他回家来亲口告诉我,我也得听话。不过在他 还 没到家之前,我可以采取行动。而且曼蒂可以用命令以外的方式告诉我信的内容。
我在鸡舍找到她了,她正在跟鸡说话呢。
“起来,小琪。”一只母鸡从它卧着的地方跳下来,曼蒂从窝里捡了三只蛋。
“谢谢。”她继续走向下一只母鸡,“起来,阿扣,你的蛋我只需要一只。”她又转头对我说,“想不想吃蛋卷?”
她读信的时候,鸡蛋由我替她拿着。
“正是主人的口气,”她读完信的时候说道,“不过你可以安心地读。”
父亲已经拒绝了伯爵的追求。原来一经过父亲盘问之后,伯爵承认他大半的财产最近都毁于火灾,他远不及我们需要的那样富有。
可怜的白洛神,无论伯爵结不结婚,她所能继承的遗产都并不值钱。
父亲继续写道:
我现在没时间替你另外找一名追求者。不过别怕,我肯定会替你找到一个有钱的丈夫。可是,这会儿要自投罗网的人倒成了我,而不是你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一位女士将会嫁给我。我现在就去跟她求婚,并且告诉她说我的心已属于她。如果此番追求成功的话,我会写信叫你过来,好让你们重新认识。
重新认识?
虽然我总是说服自己,说欧嘉夫人对我的一爱一意没有一丝贪财之念,不过, 还 是别告诉她我们变穷的事。
无论是得到接纳的追求者,或是大失所望的情一人,我都会很快跟你见面的,再见了。
你永远的父亲
是欧嘉夫人!海蒂将会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