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哀痛逾常的丈夫与孩子。我们必须安慰他们才是。”秘书大臣汤玛 斯 单调、平板的声音,咿咿哦哦将近一个小时,总算是快结束了。他的悼词当中有一部分是有关母亲的,至少常常提到“伊莲娜小一姐”,但是他们口中描述的人——尽职的母亲,忠诚的子民,忠贞不渝的配偶——听起来倒是比较像秘书大臣,却不太像母亲。悼词的另一部分和死亡有关,不过谈得更多的,却是效忠吉利国和它的统治者杰若国王、夏蒙王子,以及整个的王室。
父亲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既湿又热,,有如九头怪蛇盘踞的沼泽。我多么希望他们准许我跟曼蒂和其他的仆人站在一块儿啊。
我硬是一抽一出手来,并且跨开一步。谁知他跟了上来,又握住了我的手。
母亲的棺柩是闪亮的桃花一心木做成的,上面雕刻了仙女与一精一灵。要是那些仙女能够从木头里跳出来,先施个咒语把活生生的母亲变回来,再施个咒语把父亲变走,那就好了。或者是如果我知道要到哪里去找我的仙女干一妈一,就由她实现我的愿望也行。
秘书大臣致悼词完毕之后,就轮到我把一妈一妈一的棺盖合上,好把一妈一妈一放到她的坟墓里。父亲两手扶住我的肩膀,然后把我往前推。
一妈一妈一的嘴显得冷峻,和她活着时候的模样恰恰相反。而且她的脸是一片空洞,看来真是可怕极了。然而,更糟的是棺盖慢慢合上时发出的嘎嘎声,以及最后关上棺盖那冷冷的喀啦声。在这个节骨眼,我又想到:一妈一妈一从此就被关在一个盒子里了。
硬是让我吞了一整天的泪水终于崩泻而出。我站在那儿,当着全体朝臣的面,哭得像婴儿似的声嘶力竭,哭得没完没了,根本刹不住车。
父亲把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摆出一副安慰我的样子,其实他不过是企图闷住我的哭声,但是怎么也闷不住。他只好让我走。他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轻声说道:“快点儿闪开,等你不吵了再回来。”
这一回我倒是乐于遵命。我大步跑开了。可是,我那重重的黑色袍子却把我给绊倒了。大家 还 来不及扶我起来,我已经又跑开了,膝盖和手仍刺痛不已。
那个墓园里最大的树是一棵柳树——一棵哭泣的树。我一头栽进它的枝叶间,然后整个身一子趴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每个人都含蓄地说,母亲死了是她走了,可是,你并没有失去她。她是走了,而且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另一个城镇,另一个国家,上到神仙国度,下到地一精一的地一穴一——都找不到她了。
我们再也无法一交一谈,无法一起欢笑,不能在卢卡诺河里游泳,或是一起溜下楼梯的栏杆,或是捉弄柏莎,或是一起做好几百万件事情了。
我哭了个痛快,这才坐了起来。我那黑色袍子的前襟沾了一大片棕色的泥巴。曼蒂看见了,肯定会说我丢人现眼啊。
究竟哭了多久呢?我非得回去不可。那是父亲给我的命令,咒语的力量不停地一逼一着我听话。
夏蒙王子就站在我埋头哭泣的大树外面,读着一块墓碑上的文字。以前我从来不曾这么靠近过他。他有没有听见我哭呢?
虽然王子才比我大两岁,却比我高出许多,而且他站立的模样就像他父王,两只手背在后面,仿佛全国子民都走过他眼前,供他检阅似的。他的长相也酷似他父亲,不过杰若国王脸上严峻的棱角,到了他儿子的脸上变得柔和许多。他们俩都有一头茶色的鬈发与一身黝一黑的皮肤。我 还 从来没有站在过离国王很近的地方,所以不知道他是否跟儿子一样,也在鼻子上长了一片零零星星的雀斑。这么黑的一张脸,居然长得出雀斑,真是奇也怪哉。
“这是我的表哥,”王子边说边指着那块墓碑,“我从来就不喜欢他,我喜欢你母亲。”他开始迈步朝她的坟墓走过去。
他希望我跟他一起走吗?我应该跟尊贵的他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吗?
我走在他身边,我们之间空出一段足以让马车通过的距离。他凑近过来。我看他也是刚刚哭过的样子,不过他仍然站得直直的,而且身上很干净。
“你可以叫我夏,”他突然告诉我,“大家都这么叫我的。”
我可以吗?我们默默地走着。
“我父王也叫我夏。”他又说道。
国王?
“谢谢你。”我说。
“谢谢你,夏。”他纠正我,然后又说,“你的母亲曾经逗我笑过。那次是在国宴上,汤玛 斯 秘书大臣正在发表演说。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你母亲把她的餐巾转过来,结果被你父亲一揉一掉了,不过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她把餐巾折成秘书大臣的侧面,嘴巴大张,下巴凸出。要是他的脸跟蓝色餐巾一个颜色的话,看起来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为了到外面去笑个痛快,我那顿晚餐什么也没吃,就离开了呢。”
回去的路我们已经走了一半,这会儿却下起雨来。我看到前方一个人影,远远的、小小的,就站在母亲的坟前,是父亲。
“大家都上哪儿去了?”我问夏。
“我去找你之前,他们就已经走了,”他说, “你要他们等你吗?”听起来他很内疚,仿佛他应该强迫他们留下似的。
“不,我不要任何一个人等我。”我回答道,意思是说,父亲也早该离开才是。
“你的事我都知道。”夏说道,这时我们已经又走了几步。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你家的厨子和我家的厨子在市场里碰到的时候,她常会谈到你。”他斜着眼睛看着我,“我的事你知道得多不多?”
“不太多,曼蒂什么话也没说。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像伊莲娜小一姐一样,很会模仿别人。有一回你当着你们家男仆的面模仿他,害得他搞不清楚究竟仆人是他 还 是你。你 还 会编童话故事,而且总会往地上掉东西,或是被东西绊倒。我 还 知道你有一次把整套的盘子都打碎了。’
“我是踩在冰块上滑倒了!”
“ 还 不是你先洒了一地的冰块才滑倒的?”他笑了,那不是讥讽的笑,而是因为听到一个好玩的笑话忍不住的开怀的笑。
“那是意外。”我抗议道,但我也露出了笑容,浑身仍发着抖,实在是哭得太多了。
我们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向他一鞠躬:“殿下,谢谢你陪伴我女儿。”
夏也回以一鞠躬。
“走吧,伊莲娜。”父亲说。
伊莲娜——虽说这是我真正的名字,可以前 还 从来没有人叫我伊莲娜。伊莲娜一直都是我母亲的名字,而且永远都是。
“是一爱一拉,我叫一爱一拉。”我说。
“那就一爱一拉吧。走吧,一爱一拉。”他对王子一鞠躬,然后钻进了马车。
我不得不走。王子把我一交一给父亲。我不知道要把手给他呢, 还 是让他握住我的手臂往上推。最后他抓住了我的肘关节,于是我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握住马车的边缘,才好保持平衡。他关上车门的当儿,我的裙子给夹一住了,接着是好大的撕扯声。父亲的身一子瑟缩了一下。我隔着车窗瞧见夏又笑了。我把裙子一撩,发现裙边上方大约六英寸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压痕。柏莎大概一辈子也弄不平了。
我坐得离父亲尽量的远,他正盯着窗外看。
“很不错的葬礼。福瑞镇的人都来了,至少是有头有脸的都来了。”他说,他的口气活像是母亲的葬礼成了一场比赛或是舞会似的。
“不错才怪,简直糟透了。”我说,一妈一妈一的葬礼怎么会不错?
“王子对你很友善。”
“他喜欢一妈一妈一。”
“你母亲很美,”他的声音透着惋惜,“我很难过她去世了。”
纳森挥动他的马鞭,马车开始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