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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动物小说

刀疤豺母全文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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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在前面的母豺,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

山峁的一片野金盏花丛中,钻出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朝我和藏族向导强巴搭建在树丫的观察所走来。看见这些高黎贡山特有的金背豺,我喜出望外,连忙举起新型的摄像机对它们进行拍摄。豺属犬科,故又称豺狗,是一种中型食肉兽。普通山豺皮毛为褐红色,被称为红毛狗或红狼。北美洲有一种银背豺,脊背上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毛。几十年前,一位名叫怀特·福桑的法国博物学家徒步考察高黎贡山峡谷时,发现了一种背毛为金色的豺,将之定名为金背豺。遗憾的是,这种豺数量稀少,通常只在人迹罕至的雪线一带活动,云南省动物研究所屡次派人进山寻找都未果。

我太幸运了,居然碰到了如此珍贵的金背豺。

金背豺确实与众不同:脊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金色绒毛,就像穿着一件华丽的毛背心;鼻梁、眉眼和耳廓之间勾勒出两条粗粗的黑线;威严的脸颊轮廓分明,足踵间生有白色毛丛,走路时就像踩着冰雪。据福桑介绍,其他种类的豺都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一般由年富力强的雄性豺担任家长,而金背豺是以一只年长的雌性豺为首领的群居动物,就像人类的母系社会。这里肯定藏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奥秘,是一项有意义的研究课题。

透过摄像机的变焦镜头,我看见走在豺群最前面的果真是一只母豺,其身材比其他母豺细长些,腹部吊着的十几只乳头,随着走路的姿势像小风铃似的晃来荡去。它已经有一把年纪了,脊背上的绒毛色泽凝重,下颏和脖颈间的绒毛被岁月的风尘染成了黑色,脸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耳根拖到嘴角,使这张豺脸显得格外苍凉、悲苦。

我给它起名叫刀疤豺母。豺母者,女中豪杰、粉黛魁首也。

刀疤豺母走到离我们躲藏的大树约一百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扬起脖子呦地叫了一声。所有的豺,包括那几只幼豺,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得到长官的命令一般,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刀疤豺母,等候它的指令。它耸动鼻翼,转动耳廓,捕捉可疑的气味和声音。我以为它听到摄像机马达轻微的旋转声了,立刻关掉了摄像机。此时,背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我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强巴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胸脯猛烈起伏,活像一头发怒的山豹。他手里端着一支老式猎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豺群……

我是个动物学家,不能任由他猎杀珍贵明金背豺。来不及多想,我一把抓住枪管,砰的一声巨响,霰弹打到了树冠上。刀疤豺母长啸一声,带着豺群逃进小树林,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生气地指责强巴乱开枪,他却眼含热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群恶豺。

当天夜里,强巴大口喝着青稞酒,悲愤地述说起他和他的爱犬雪娇与金背豺的那次殊死搏斗。

【2 强巴以猎手的名义起誓,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

“我有一只猎狗,它一身白毛,亮得就像高黎贡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所以我给它起名为雪娇。它是一只纯种藏獒。嗨,你晓得什么是藏獒吗?藏獒就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猎犬。雪娇跟随我闯荡山林七八年了。有一次,我喝醉了酒,躺在木屋里,房子突然着了火,而我仍烂醉如泥地躺在床上,是雪娇冲进火海,叼着我的衣裳,把我拖出木屋的。我没有孩子,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三年前,在青稞扬花、雄鹿长茸的季节,我带着雪娇进山打猎。当我们走到冰雪还没有融化的半山腰时,两只豺突然从前面的乱石滩蹿了出来。我开了一枪,炸飞了母豺的半个脑袋。而雪娇则闪电般冲上去,咬掉了公豺的尾巴。断尾公豺哀嚎着逃走了。我将母豺挑在猎枪上,把公豺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围在脖子上,继续往有梅花鹿出没的云杉坪走去。

“我们刚进入一片灌木丛,一大群豺就从四面八方把我和雪娇包围了。显然,断尾公豺带着豺群前来报仇了。

“雪娇很勇敢,冲进豺群东咬西扑,驱赶恶豺。但豺数量太多,我怕雪娇寡不敌众,就吹了声呼哨把它唤回我的身边。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一枪击毙了豺王,豺群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不然的话,即便你打倒再多的豺,豺群也不会退却。

“我很快发现,率领这群豺的竟然是一只母豺!嗯,就是你白天看到的那只脸上有刀疤的母豺。那时候,它脸上还没有刀疤,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些。它在灌木丛里一会儿长啸,一会儿短嚎,指挥豺群向我扑咬。它十分狡猾,东躲西藏,我朝它连开了好几枪,它仍毫发未损。

“我带的火药不多,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没办法,我只好朝200米开外的一棵罗汉松转移。豺虽然凶猛,但不会爬树,我只要爬到树上就安全了。而雪娇在我爬上树后,可以跑回卡扎寨去找人来帮我。藏獒身强力壮,奔跑的速度比豺快,能摆脱豺群。

“我一边向灌木丛里隐约可见的豺群射击,一边跑向罗汉松。几分钟后,我就来到了树下。我将猎枪斜挎在肩上,用绳子把被炸掉半个脑袋的母豺绑在背上,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雪娇则朝豺群狂吠乱吼,以防恶豺趁我爬树之际偷袭我。

“雪娇是一只忠诚的猎狗,在我没有脱险时,它是不会离开我的。

“那棵罗汉松有一围粗。我肩上背着十几斤重的猎枪和二三十斤重的母豺,爬得很吃力,很缓慢。

“豺们大概也知道,一旦我爬上树去,它们就奈何不了我了,所以许多豺都呦呦地哀啸起来,声音难听得像一群饿鬼在哭嚎。

“就在这时,领头的母豺和那只断尾的公豺从一个土坎下蹿了出来,直奔罗汉松。雪娇扑上去拦截,断尾公豺缠住它撕咬,母豺则绕了个弯儿,蹿到树下,拼命扑跳,想咬住我的脚,把我从树上拽下来。我急忙用一只手抱紧树,另一只手抽出腰刀,朝下乱砍,正好有一刀砍在母豺的脸上,于是,它就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了。

“刀疤豺母负了伤,哀啸一声退了下去。我趁机又往上爬了几步,翻上树杈,骑坐在一根树枝上。

“这时,我听到雪娇在嚎叫。原来那只断尾公豺咬住了雪娇的脖颈。要是一对一的较量,雪娇决不会输给断尾公豺,一只藏獒可以同时对付两只豺。可是,当时有五六只豺把雪娇团团围住,有的咬它的腿,有的咬它的尾巴,雪娇无法动弹。断尾公豺像个刽子手一样,用尖利的牙齿紧紧咬住雪娇的颈侧,并用力撕扯。雪娇虽然是狗族中的英雄豪杰,但也是寡不敌众啊!豺一旦咬住猎物的致命部位,死也不会松口,所以连山豹和老虎都对它们有几分畏惧。

“我想开枪打死那群恶豺,把雪娇救出来。可我一摇火药葫芦,才发现火药已经用光了。光凭一把两米长的腰刀,即使有三头六臂,我也对付不了这群恶豺。

“我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雪娇被断尾公豺撕裂了颈侧的动脉,倒在血泊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雪娇求救的眼光和哀切的叫声。我坐在树权上,心如刀割,却又无可奈何。

“几分钟后,我的雪娇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三年来,我到处寻找这群豺。但它们很狡猾,四处搬家、挪窝,我一直没能找到它们。今天总算让我碰上了!

“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该死的断尾公豺还在豺群里。我以猎手的名义起誓,非砍下它的脑袋不可!不,我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用它们来祭我的雪娇!

强巴说这番话时,指关节捏得咯咯响,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3 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

强巴回卡扎寨取来了那条豺尾。豺尾长约两尺,僵硬畸形,断茬儿处的豺毛被硝烟烧得焦黑,上面布满了灰白色的霉斑,看上去就像一根搅屎棍。

强巴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他顺着豺的足迹来到一条荒山沟,把那条豺尾挂在山道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从湿地上留下的豺的脚印看,豺群经常在这条山沟里出没。那条豺尾吊在树枝上,离地面约三米,豺一眼就能看到,而且这个高度超过了豺蹿跳的极限,豺尾不会被豺拉扯下来叼走。

“我要让这些恶豺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它们要偿还三年前欠下的那笔血债!”强巴用一种冷酷的语气说到。

我无法阻止强巴。没有与猎手一起生活过的人,很难想象猎手和猎狗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猎手完全把猎狗看成自己的家庭成员。猎狗年老体衰时,猎手决不会用一根绳子吊死猎狗,剥下狗皮做褥子或则碎狗肉做饺子,也不会遗弃它们,让它们流浪街头,而是一如既往地善待它们,给它们养老送终。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老猎人豢养的爱犬病死了,他由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临终时留下遗言,要和自己的爱犬葬在同一个墓穴里。强巴是看着自己的爱犬雪娇被豺群撕成碎片的。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血性汉子来说,这情景就像一条毒蛇时刻噬咬着强巴的心;对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猎人来说,失犬之痛刻骨铭心,强巴一辈子也不会淡忘。

豺、狼、虎、豹中,豺是公认的巨恶。那次,它们残忍地撕碎了强巴的爱犬雪娇,还差一点儿伤害到强巴。即使受到报复和严惩,它们也是咎由自取。

当然,假如换一个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一对豺夫妻在山野散步,突然一声巨响,飞来横祸,妻子被猎枪飞掀去半个脑袋,丈夫被猎狗咬掉一条尾巴,冤不冤?惨不惨?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在情理之中,谈不上什么过分。

可我是人类的一分子,不能站在豺的立场上想问题。但是自古以来,人类对待野生动物的态度就是不公正的。只许人类血腥猎杀,不许动物丝毫反抗。如果动物胆敢反击人类,就会被冠以“食人兽”的恶名,遭到毫不留情的围剿、诛杀。

那天下午,强巴回卡扎寨去拉大米,我独自到山溪采集一种名叫红蛙的两栖动物的标本。正忙着,突然听到从荒山沟里隐隐约约传来豺的啸声,我赶紧跑过去,趴在一块磐石背后,用高倍望远镜往下看。嚯!刀疤豺母正率领着一群金背豺,聚集在那棵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刀疤豺母凝望着那条被山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豺尾,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其他的豺在树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断尾公豺则像个苦练本领的跳高运动员,一次又一次地向上跳蹿,想把那条尾巴从树上叼下来。可它不是什么“超豺”“飞豺”,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达到目的。

显然,豺们已经认出吊在树上的豺尾就是三年前被猎狗咬下来的断尾公豺的尾巴。在动物界,豺的智商是比较高的,它们一定知道这条豺尾突然出现在它们经常行走的荒山沟里,并且像招魂幡似的吊在树上,将意味着什么。

这是大祸临头的预兆,是围剿、追杀的密令。

按照常规,当受到威胁时,动物的第一反应就是转移、逃离,特别是在和人类发生冲突时,逃离往往是动物们的第一选择。但我知道,这群金背豺在一两个月内是不会离开这条荒山沟的。原因很简单,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是豺的繁殖季节,豺群中肯定有一些母豺已产下幼崽。犬科动物不像猫科动物那样能叼起幼崽转移窝巢。根据野外观察的记录,豺在隐秘的地穴或山洞里产下幼崽后,便不再挪窝。等幼豺长到三四个月,能跟着成年豺外出观摩打猎时,豺群才会离开原先的领地。

此时的豺群惶惶然无所适从,刀疤豺母长啸数声,守昆乱的豺群才镇定下来。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那棵对它们来说很不吉利的歪脖子树。

【4 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不断地抓吱柳条,呜呜地叫着】

天快黑了,强巴离开营地,要去树林里打山雉来改善伙食。翌日清晨,强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踩着露珠回来了。刚跨进帐篷,他便将羊皮袋往地上一扔,疲倦的国字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说:

“嘿嘿嘿,看我弄到了什么!”

羊皮袋里有活的东西在蠕动。我拉开绳扣一看,嚯,八只还在吃奶的幼豺。小家伙们身上已长出浓密的绒毛,呈现出一片柔和的金黄色,足踵间还有一些白毛。毫无疑问,这是一群小金背豺。

“这些豺真狡猾,藏得好严实。我摸黑儿找了整整一夜。天还没亮,刀疤豺母就带着豺群出去猎食了。我在洞穴外开了一枪,撵走了留在窝里照看幼豺的两只老豺。我摸进洞里,然后像捡蘑菇一样把幼豺捡了回来。”强巴简要地述说了他捕捉幼豺的过程。

只身夜闯豺窝,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量啊!

“你把这些幼豺弄来,想干什么呀?”我问。

“有它们在手里,就不愁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不前来送死!”强巴说这话时,目光凛然,坚毅的下巴扭向一边,透出一股杀气。

我明白了,强巴想以这些幼豺为诱饵,给刀疤豺母和断尾公豺设圈套,实施可怕的复仇计划。这手段很高明,也很卑鄙。

出于一个动物学家的良知和责任心,我坚决地劝阻,“不行,金背豺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你不能这么做。”

“什么?要保护恶豺?”强巴眉毛上挑,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你到尕玛尔草原的牧民家去问一问,谁会同意保护恶豺!”

“金背豺是野生动物,国家的《野生动物保护法》禁止伤害它们。”我搬出法律武器,希望能有效地制止强巴的行为。

“嗬,蚊子、苍蝇、蟑螂、老鼠都是野生动物,是不是都要保护呀?”强巴嘴角微撇,满脸鄙夷地反问我。

“这是不同性质的事,蚊子、苍蝇、蟑螂、老鼠危害人类,属于‘四害’,理应消灭,但金背豺属于濒临绝种的珍稀动物,喜食啮劫齿类动物,哦,就是喜欢捕捉老鼠、野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益兽,人类不该对它们滥捕滥杀。”我站在动物学家的立场上据理力争。

“什么?豺狗还是益兽?哈哈!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喽!”强巴吃惊得就像听到一棵树张口说话,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这话要是让卡扎寨的父老乡亲听见,他们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们卡扎寨人都把这些恶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样可恶的东西,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消灭。”

“这种看法肯定是错误的。”我说。

“放屁!哦,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鲁。”强巴的脸涨得通红,手挠着自己的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着愤怒,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像硬邦邦的石头,“我们卡扎寨人有句谚语:朋友来了敬美酒,豺狼来了握刀枪。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比狼更坏、更可恶。”

我明白,豺狼作为坏蛋的代名词,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习惯用语,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两种动物就是十恶不赦的害兽,这里有人类的偏见。可惜我嘴笨,一时半会儿无法说服强巴,只能保持沉默。

“唉,你没当过牧民,不晓得恶豺的厉害!”过了一会儿,激愤的强巴稍微平和了一些,缓了口气说,“那些恶豺残暴狡猾。它们将牯牛团团围住,跳到牛背上,用牙齿咬住牛尾巴,强迫牛尾巴翘起来,然后用尖利的爪子向牛的肛门捅去,将血淋淋的牛肠子拉出来。再健壮的牯牛,—旦肠子被拉出来,也就一命呜呼了。恶豺还会搞阴谋诡计。它们吃完羊后,将羊头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伪装成一只羊,趴在草丛中。当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时,豺就突然从羊皮底下蹿出来将羊扑倒。更为可恶的是,豺的脑袋瓜比巫师转得还快,即使你把陷阱设置得再巧妙,浮土上布满了图章似的羊蹄印,它们也不会踩上去;即使你用猪油把捕兽铁夹擦七遍,它们的鼻子也能闻出破绽来;即使你将猎网安装在茂密的树枝上,树底下拴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它们也不会像其他野兽那样因为抓小羊羔而被猎网捕获。我们卡扎寨的乡亲都认为,豺是恶魔转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豺是食肉兽,当然会捕捉包括牛羊在内的食草兽。用豺爪捅肛门、抠肠子也好,披着羊皮乔装打扮也好,这些都是它们的觅食技能,就像我们人类用弓箭射杀飞鸟,用渔钩钓鱼一样。这不能证明它们就是该杀的恶兽。”我竭力反驳强巴的观点,“它们不踩陷阱,绕开捕兽铁夹,不去捕捉网下的诱饵,这更证明了豺是一种具有较高智慧的动物。它们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让自己在凶险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这难道谈得上是罪孽吗?”

“哎,你怎么老是帮豺说话呀!你是豺的亲戚?豺的朋友?豺请的律师?豺的保护神?”强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望着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怎么能将人和豺相提并论?”

“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我说。

“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样的,就像森林里的菌子,有鲜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头菌,也有人吃了就会被毒死的毒伞菌和毒红菇。”强巴说。

我说:“根据科学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结论,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的数量已经很少了。金背豺偷盗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极个别现象,不会对牧业产生严重的危害。通过对死豺进行解剖,科学工作者发现,金背豺的主要食源是红毛雪兔——一种野生的啮齿类动物。”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明恶豺就不该被剿灭!”强巴不服气地说,“红毛雪兔肉质鲜美,兔皮还可以卖钱。要是恶豺都死光光,红毛雪兔的数量就会增加,我们就可以组织狩猎队到尕玛尔草原打兔子,这肯定是一项很赚钱的副业。说不定,从此我们卡扎寨就步入小康了。”

强巴就像一头犟脾气的牛,认了死理。我很难说服他,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对付这群金背豺。

幼豺们差不多有半个月大,已经会行走了。它们从羊皮袋里钻出来,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和强巴。刚开始,它们还有点儿害怕,挤在一起,但过了—会儿,它们就抑制不住淘气好动的天性,在帐篷里蹦蹦跳跳,打闹嬉戏。我用奶粉调了一盆牛奶喂它们。强巴用柔韧的柳条编了个大箩筐,像关押犯人似的把它们关抨了起来。

当天晚上,从营地四周的树林中,不时传来豺凄厉的啸叫声,声音尖厉,尾音颤抖,难听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无月的夜晚,一片漆黑,人们可以看见豺眼绿莹莹的光点,那些光点像鬼火一样,在黑夜里流动。不用猜也知道,这群金背豺狩猎结束后,回到洞穴,发现幼豺们不见了,便靠灵敏的嗅觉找到这儿来了。

为了防止野兽侵袭,我们在营地挖了一条3米宽、2米深的防护沟,还用碗口粗的树桩扎成一道高达3米的结实的栅栏。豺群再凶猛,也无法闯进来。

下半夜,几只胆大的豺竟然越过防护沟,扑到栅栏上,尖尖的嘴从树桩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来,恶毒地向我们啸叫。被关押在柳条筐里的幼豺们听到成年豺的叫声,便用稚嫩的爪牙不断地抓咬柳条,呜呜地叫着。幼豺们发出的声响,更加刺激了成年豺。成年豺竟然用脑袋撞击树桩,咚咚咚,就像擂鼓一般。

强巴隔着栅栏开了一枪,豺们仓皇逃窜,但半小时后,它们又卷土重来,围着营地喧嚣吵闹。

“顶多再让它们嚣张两天,我就会把它们统统选进地狱!”强巴宣誓般地说道。

直到东边的山顶上浮出一片玫瑰色的晨曦,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沟。

【5 断尾公豺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愿意为换取幼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

听说有一群野驴在高黎贡山的南麓一带活动,但我们转了一天半,都没能找到它们的踪影。夕阳西下,我们踏着小径晚归。路过荒山沟时,我们又见到了那群金背豺。它们围成一个大圆圈,聚集在那棵悬吊着豺尾的歪脖子树下。圆圈中心是那只被咬掉尾巴的断尾公豺。围成圆圈的豺们表情严肃,视线集中在断尾公豺身上,嘴里发出稀奇古怪的低啸声。被围在圈内的断尾公豺则大声咆哮着,龇牙咧嘴。看得出来,它很紧张,也很恐惧。夕阳在树林里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豺群表现出如此怪异的行为。多豺把一只豺围在中间,这情景像是在开公审大会:围成圆圈的豺扮演着审判员的角色,被围在中间的断断尾公豺则像个等待判决的嫌疑犯。如果我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豺群那稀奇古怪的低啸声就是在控诉嫌疑犯的罪行,而断尾公豺的咆哮则是在为自己大声辩护。

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对这一鲜为人知的现象兴趣盎然,用望远镜目不转睛地观察。

这时,刀疤豺母仰起脖颈,发出一声长啸。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审判员的豺群和扮演嫌疑犯的断尾公豺全都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呦欧——呦欧——呦欧——刀疤豺母发出三声尖厉的啸叫。

刚刚还挺立着的断尾公豺现在则四腿一软,跪卧在地,像囚犯听到了死刑的判决;而围成圆圈的豺,个个都垂下了头,表情似乎很难过。

突然,断尾公豺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跳了起来,背上金色的豺毛散开,眼睛里凶光毕露。它像一头困兽,朝围着它的豺群狂啸。一只母豺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豺圈出现了一个缺口,断尾公豺趁机蹿了出去,啸叫着朝荒野飞奔。

显然,断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决,用武力进行抗诉。它蹿出豺圈飞奔而去的行为,其性质属于越狱潜逃。

我以为,刀疤豺母一定会率领众豺追赶断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缉犯。但我想错了,刀疤豺母只是扭头望着远去的断尾公豺,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啸,然后其他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遥望着断尾公豺的背影,哀啸起来。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将望远镜转向了那只逃窜的断尾公豺。断尾公豺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它回头朝身后的豺群张望,不转身返回,也不继续前行,只是扭着脖子在原地转着圈。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着脖子,不停地哀啸。

终于,断尾公豺举步往回走了,但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它眼角下垂,嘴巴微张,舌头耷拉着,一副要去受刑的痛苦模样。我很奇怪,断尾公豺现在并未受到羁押,它不愿回豺群,尽可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世界很大,去留任意,何必违心地往回走呢?

当断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时,众豺又将它围了起来。刀疤豺母舔着断尾公豺的脑门儿和耳廓,其他几只母豺舔着断尾公豺的身体和四肢,好像在嘉奖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但断尾公豺并没有丝毫的得意,其神情反而更加痛苦。

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脸贴在断尾公豺的脸上,磨蹭抚慰。在我的印象里,豺这种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粗糙,即使雌雄相恋,也没有如此亲昵的举动,只有刚刚做母亲的雌豺,才会用这种动作抚慰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宝贝。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成年豺之间的缠绵悱。与此同时,另外的四只母豺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分别舔着断尾公豺的一条腿,而且所舔的部位都是膝盖。

又过了一会儿,刀疤豺母将断尾公豺的脑袋埋进自己的下巴颏儿。然后,刀疤豺母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条悬吊在树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声。随着那声啸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见的行刑场面:那四只正在舔着断尾公豺膝盖的母豺,突然咬住了了断尾公豺的腿。

断尾公豺本能地想从四只母豺的口中逃脱出来,但它的四条腿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法动弹。它痛苦地啸叫起来,扭头甩颈,瞪眼张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但奇怪的是,它没有反抗,没有去反咬那些母豺。

母豺们狠命啃咬。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能感觉到豺牙在锯磨骨头,膝盖在断裂。断尾公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

刀疤豺母又发出一声啸叫,四只行刑的母豺一起松开嘴,从断尾公豺身边跳开。这时,断尾公豺就像被锯邮行的木头,一下栽倒在地。断尾公豺的四条腿都断了,这辈子甭想再站起来了。它哀啸着,在地上打着滚。

所有的豺肃立在断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情悲怆。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为何又要把它咬伤致残呢?

山峰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刀疤豺母走到断尾公豺面前,一伸脖子,吐出一些糊状物,其他母豺也学着刀疤豺母的样子,吐出一些东西来。我懂得,这是豺特殊的哺养方式。母豺在外面获得猎物后,尽量将肉块吞咽进肚子里,回到洞穴,再将半消化的肉块吐出来喂自己的幼豺,这也叫假性反刍。断尾公豺闻了闻那些糊状物,把头扭开了。它已经被毁了,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几只暮归的乌鸦停栖在歪脖子树上,呱呱地叫着。刀疤豺母抬头望着树上的那条豺尾,凄凉地长啸一声,带领豺群钻进了灌木丛。

悬吊的豺尾、被关押的幼豺、残酷的私刑,突然,我脑子里豁然一亮,找到了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因果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的豺尾向豺群显示,有人要为三年前那只被它们撕成碎片的藏獒报仇雪恨。紧接着,八只幼豺被掳掠。豺群虽然找到了关押幼豺的地方,但无力将幼豺营救出来。那条挂在树上的豺尾就是闪着寒光的复仇利剑。饱经沧桑的刀疤豺母很清楚,它们不是人类的对手,无法与人类抗衡。对于它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协让步。既然复仇者将那条豺尾高挂在树上,刀疤豺母它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复仇者主要是冲着惹事生祸的断尾公豺来的。为了救出那八只幼豺,为了整个豺群的生存,刀疤豺母决定牺牲断尾公豺。刀疤豺母不忍心这样做,却不得不这样做。因此,在咬断断尾公豺的腿后,刀疤豺母发出凄厉的啸叫,像对待自己的幼豺豺那样,吐出糊状食物抚慰断尾公豺。

豺群走远了。我和强巴从山腰来到那棵树下。暮色苍茫,乌鸦的聒噪和断尾公豺的呻吟组合成世界上最难听的二重奏。观到我们的身影,断尾公豺就咬紧牙关,停止了呻吟。断尾公豺虽然站不起来,但仍昂首挺胸,艰难地保持着猛兽的尊严。它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悔恨,只有悲凉和无奈。

强巴拉动枪栓,把枪口对准断尾公豺的脑袋,骂道:“恶豺,你也有今天,我要用你的豺头祭我的雪娇!”

断尾公豺仍倔强地抬着头。我想,当豺群将它围在圆圈中间,像开公审大会似的朝它啸叫时,它就料到自己将面对猎人黑洞洞的枪口。它曾冲开豺的包围,有机会逃之夭夭,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要将它置于死地的豺群中间。种群的利益战胜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动摇后,它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整个豺群的安全。

顿时,我心里对断尾公豺产生了一种敬意。

砰的一声枪响,一团青蓝色的硝烟将断尾公豺包裹起来……

歪脖子树上的乌鸦惊叫着飞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乐队。

“强巴,你也瞧见了,豺群替你惩罚了断尾公豺。刀疤豺母在为三年前的事向你赔罪!”我拍拍强巴的肩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雪娇的仇已经报了,把八只幼豺还给它们算啦。”

强巴浓眉紧锁,思忖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在埋葬雪娇时发过誓,要把这群恶豺统统消灭。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不错,断尾公豺是杀害雪娇的罪魁祸首,但其他豺也罪责难逃。我是看着我的雪娇被这群恶豺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的。这是一群十恶不赦的豺,千刀万剐也难解我的心头之恨。”

“冤冤相报何时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想了。”我劝慰道。

强巴缄默不语,执拗地摇摇头。过了好一阵,他才耳语般地轻轻说了一句:“这八只幼豺没参与杀害我的雪娇,报完仇后,我负责把它们养大,放归山林。”

【6 刀疤豺母匍匐在地,哀啸着,求我放它们一条生路】

荒山沟的尽头是被祢为一线天的狭长山谷,仅有五六米宽,上面布满了蒿草,两边是悬崖峭壁,连猿猴都难以攀登。出了一线天,有一座铁索桥,悬挂在两山之间;桥底下是水流湍急的怒江,桥面上铺着木板,人畜勉强可以通行。

强巴捕豺的具体步骤是:在山谷口的蒿草丛里撒些硫磺,将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放在山谷中段;豺群听到幼豺的叫声后,会毫不迟疑地赶来营救;它们钻进一线天,就等于钻进了圈套。此时正值旱季,天干物燥,强巴只需在山崖朝撒着硫磺的蒿草丛扔下火把,枯黄的蒿草一点就着,霎时间便会蔓延成一道火墙。峡谷的劲风吹向怒江,豺群必然往江边逃;江边是几十丈深的峭壁,唯一的生路就是铁索桥。而我早就守候在桥上了;当浓烟升起,我便抽掉桥面上的两块木板。豺爪不比猴爪,无法抓住滑溜溜的铁链攀援而行。最后,豺群不是被背后的野火烧焦,就是从桥上跌下怒江,被浪涛吞噬。

从狩猎角度看,这称得上是个绝妙的办法,不仅能把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而且我和强巴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们开始行动了。

强巴把一根长长的麻绳系在柳条筐上后,将蒿草点着火。浓浓的烟柱腾空而起,那只装着幼豺的柳条筐像乘电梯一样被拉上山崖,接着,便听到豺群一阵阵的啸叫声。

我站在铁索桥中央,动手将桥面上的两块木板抽掉。

几分钟后,刀疤豺母便带着惊慌失措的豺群涌到桥头。看见我站在桥中央,刀疤豺母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显然,它在寻找第二条可以逃生的路。但它很快明白,除了这条铁索桥,它们没有其他的路了。刀疤豺母龇牙咧嘴,眼睛瞪得溜圆,背毛耸立,脸上的那道刀疤红得发紫,露出一副恶魔般的凶相。看得出来,它想把我吓走,然后率领豺群过桥。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前面有一段三米长的桥面已变成了空心桥面,上面横着两条拇指粗的铁链。除非它是豺类中的跳远冠军,否则绝不可能在晃晃悠悠的桥上跳出这么远的距离;除非它是会演杂技的马戏演员,否则也绝不可能像走钢丝那样稳稳地踩着细细的铁链,越过这段空心桥面。

果然,刀疤豺母冲到空心桥面前,哀嚎一声,停了下来,探出脑袋,向桥底下望了一眼,然后又吓得缩了回去。这一段怒江十分险急,江心矗立着矾石,汹涌而至的江水如野马奔腾,撞击着暗礁,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其他豺跑到这儿,也都吓得扭头往后退。

豺群挤在桥头,退退不得,进进不得,乱成一团。

烈焰腾空,枯枝败叶烧得噼噼啪啪地啊,此时的一线天变成了一片火海。风助火势,火扬风威,张牙舞爪的火龙渐渐逼近桥头。好几只豺都绝望了,神经质地互相撕咬起来。有一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闭着眼睛,沿着桥面一步步地往前走,想在不知不觉中一脚踩空,掉下江去,以减少临死前的恐惧和痛苦。

呦哦——刀疤豺母仰天长啸,混乱的豺群这才稍稍安静些。互相打斗的豺停止了撕咬,胸毛己掉光的老豺也收住了脚步,几十只豺盯着刀疤豺母,等着刀疤豺母拿出逃生的办法。

刀疤豺母踏着碎步跑到桥中央,伫立在被我抽空了桥面的铁索前,镇定地望着我。这一次,它没有龇牙咧嘴,露出扑咬的凶相来威胁我。它缩着脖子,显出很温顺的样子。突然,它躺了下来,四条腿往外趴开,下巴贴着桥面,嘴向上翘,耳廓下垂,露出柔软、易受伤害的脖颈,摇着豺尾,发出轻柔而又凄惨的啸叫。

我研究过豺的行为。当两只豺发生争执或撕咬时,斗败的一方就会做出刀疤豺母现在的这种姿势,表示放弃抵抗、认输服输、无条件投降。在豺的世界里,一旦一方做出了这种屈服的姿态,另一方就会网开一面,停止扑咬。在同类相争中,对认输者的扑咬,是豺族的一项不能触犯的重要禁忌。

这真是一只智慧超群的母豺。它晓得豺群已陷入绝境,只有我才能让它们绝处逢生。

看到刀疤豺母的样子,所有的豺也都匍匐在地,朝我亮出易受伤害的脖颈,呦呦地哀嚎。

我的心颤了一下。我本来就对强巴可怕的复仇手段持有不同意见。为了一只猎狗,就要把这群珍贵的金背豺全部消灭,这实在太过分了。保护珍奇稀少的野生动物是动物学家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与这群金背豺无冤无仇,不应该帮着强巴对付它们。

野火蹿上桥头。几团枯草被野火点燃,随风飘荡,像一群火鸟一样飞落到桥上。一团燃烧的枯草滚到刀疤豺母的背上,金色的背毛吱吱地被烧焦了。刀疤豺母被烫得嘴都歪了,可还是匍匐在地,向我哀求。

豺群已经火烧眉毛了,要是我不帮它们,它们很快就会在火焰的驱赶下,像煮饺子似的从空心桥面跌进波涛翻滚的怒江。

我不再犹豫,立刻将一块木板伸过去,搭在被我抽空的桥面上。

我还没放稳木板,豺们就一只接一只地飞跃而过了。

当豺群过桥时,刀疤豺母仍趴在桥面上,保持着向我乞求宽恕的姿势,嘴里还呦呦地啸叫着。

当七八十只豺全部从木板上蹿跃而过,安全地跑进对岸的树林后,刀疤豺母才站起来,踩着木板通过那段空心桥面,来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嘴伸过来,在我裤腿上轻轻磨蹭了几下,呦呦地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对我表示感激。之后,它便一溜烟地越过铁索桥,追赶豺群去了。

火龙蹿出一线天,蔓延到铁索桥头,点燃了木板铺设的桥面,但金背豺群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事后,我对强巴撒了个谎,说木板上的铁丝拧得太紧,我解了半天才抽掉一块木板,那时,豺群己到了桥上。强巴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7 我朝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刀疤豺母率领豺群冲了下来】

没想到,被激怒的野驴那么可怕,简直像一群群亡命徒,盯着我和强巴不放。

我们是在山南一块平坦的牧场上找到这群野驴的。在我国,野驴被列为濒危动物。高黎贡山一带已有二十多年未发现它们的踪影。刚见到它们时,我格外兴奋,举着摄像机一个劲儿地拍摄。野驴是一种机敏胆小的动物,因此,我根本没想到要对它们有所防范。

这群野驴共有一百多头。此时正值它们的交配季节,几头年轻的公驴为争夺配偶互相扑咬,吭吭地鸣叫,斗得不亦乐乎。我拍摄了许多珍贵的镜头。一头黑脖子母驴啃着青草慢悠悠地走过来,一直走到我和强巴藏身的灌木丛前,好像故意来抢镜头似的。强巴从羊皮袋里掏出一根尼龙绳,绳子的一头系着一块月牙形铅巴——高黎贡山一带的牧民特有的绊马索。逮马时,将绳索用力朝马腿扔去,铅巴会将绳索缠绕在马腿上,马就会被绊倒在地。强巴朝我眨眨眼,做了个抛扔绳索的手势。我明白,他想绊倒那头黑脖子母驴。这主意不错,活捉一头野驴,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

强巴站起来,啊地大叫了一声;看到从平地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黑脖子母驴大惊失色,身体竖立,前蹄扬起;强巴一扬手,用绊马索缠住了母驴的后蹄。

野驴只有普通马的三分之二那么大,但力气却不比马小。那头母驴跳跃着,顽强地朝前奔去。强巴拽不住它,被它牵出灌木丛,跟着它在草坡上踉踉跄跄地奔走着。驴群惊慌地嘶鸣,跑到远远的地方观望起来。

“来,快来帮帮我!”强巴费劲地攥着绳头,朝我喊叫。

我放下摄像机,冲出灌木丛,飞奔过去。黑脖子母驴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赶到强巴身边时,它已经快跑到坡脚下了。我和强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它,并将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驴脖子,压在驴身上,强巴动手绑住四只驴蹄。黑脖子母驴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这时,四面八方传来吭吭的驴叫声。我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什么时候,驴群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了。一头身强力壮的白脸公驴鸣叫着,来回奔跑,指挥驴群慢慢地缩小包围圈。

也许,发情期的公驴胆子格外大,脾气也格外暴躁。它们见我们粗暴地捆绑黑脖子母驴,误把我们当作情敌,要与我们拼斗一场。

糟糕的是,强巴的猎枪、藏刀以及我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全都放在了坡顶的灌木丛中,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远。我们手无寸铁,草坡上连可以当作武器使用的石头都没有。

强巴将母驴的四只蹄子捆扎结实,站起来挥舞双手,青蛙似的蹦跳着,扯开喉咙大叫。我知道,这是猎人惯用的手段。当与野兽不期而遇时,猎人用这种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将野兽吓退。但这一次,此招失效了。野驴们纷纷扬起前蹄,吭吭高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强巴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白脸公驴低着头,朝我冲过来,举起两只锤子似的前蹄,来敲我的脑袋。若让它得逞,我的脑袋不是开花,就是成了重度脑震荡。强巴眼疾手快,一扔绊马索,那月牙形的铅巴不偏不倚地砸在它的嘴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颗门牙,白脸公驴放弃了对我的攻击,转身跑回驴群中去了。

白脸公驴的攻击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其他几头公驴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驴蹄咚咚咚地敲击着地面,像擂鼓似的。

我一看势头不对,忙对强巴说:“把那头母驴放掉算了,别惹麻烦。”

强巴也意识到我们的处境危险,只好无奈地解开了绳索。黑脖子母驴翻身站了起来,委屈地吭吭叫着,跑回驴群。

我们以为,放了黑脖子母驴,驴群就不会攻击我们了。但我们错了,驴群依然围着我们不放。我和强巴朝坡顶移动,打算回到灌木丛拿枪。朝天空开上几枪,一定能把这些狂热的野驴吓得屁滚尿流。

强巴挥舞着绊马索,大叫着;我也像练武一样挥拳踢腿,企图冲出野驴的包围。

当野驴离我们还有十几米远时,白脸公驴突然转了个身,其他野驴也跟着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将屁股对着我们。它们决不是要开屁股展览会——驴屁股没什么美感,也不是要集体放屁熏死我们或集体喷粪臭死我们,而是准备施展野驴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战术。

马科动物在遇到敌害时,除了奔逃,还有两种自卫方式:一是用前蹄蹬踢敌人,二是尥蹶子。所谓尥蹶子,就是跳起来,后腿猛烈朝后蹬踢。马科动物的腿部肌肉非常发达,蹄子坚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杀伤力。我曾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一只金钱豹想猎杀一匹小马驹,愤怒的母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金钱豹的脑袋,金钱豹当场昏死过去。据介绍,野驴在荒野遭遇狼群,来不及躲避时,就会布下圆圈阵,一个个尾朝内、头朝外,集体尥蹶子,以对付狼的扑咬。

此时,一百多头野驴跳着尥蹶子,草叶纷飞,尘土漫卷。别说逃出包围圈了,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脸公驴被砸伤的嘴唇肿起好大一块。它一面蹬踢后腿,一面吭吭地高叫,气焰嚣张。野驴们步步进逼,包围圈越缩越小,半径只剩下五六米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铁锤似的驴蹄就会无情地落到我们身上,我们便会像足球似的被踢来踹去,最后被野驴踢进死亡的地狱之门。

此时,我脊梁发麻,两腿发软;强巴的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冷汗。一个动物学家和他雇的向导,死在野驴蹄下,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啊。

就在这危急关头,坡顶传来一声尖厉的豺啸,大部分野驴像听到了敲响的丧钟,立刻停止了尥蹶子,惊慌地抬头张望。我循声望去,哦,是那群金背豺,它们正从坡顶穿越而过。据野外考察记录,野驴最惧怕的天敌不是老虎,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当野驴遇到老虎或狼群时,可以围成圆圈,用尥蹶子的办法顽强抵抗。但这招对豺群却丝毫不起作用。豺有一个其他猛兽所不具备的绝招——跳到猎物的臀部上,用尖利的豺爪捅进猎物的肛门,将猎物的肠子掏出来。如果野驴撅着屁股尥蹶子,那无疑为豺施展绝招提供了方便。

豺的这种怪异的猎杀方式很龌龊,很下流,也很残忍,这大概是豺的名声很坏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野驴怕豺,就像老鼠怕猫。只要豺群从坡顶冲下来,这群该死的野驴就会闻风丧胆,撒腿奔逃,这样,我们就能解围了。

这时,好几头胆小的母驴已经摆开了逃跑的架势。

但几十秒钟过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顶遥相观望,并没有朝驴群扑过来。我再次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原来,许多豺的嘴里都叼着肉块和骨头,肚子圆鼓鼓的,这表明它们刚刚享用完一顿丰盛的大餐。豺与很多食肉兽一样,并非喜好杀戮的屠夫,也没有为了消闲娱乐而打猎的癖好;它们捕捉其他动物,只是生存的需要;一旦填饱了肚子,它们就没有兴趣去追逐猎杀了。这就是说,这群豺此时并没有扑咬野驴的冲动和欲望。

领头的刀疤豺母摇了摇叼在嘴里的半只红毛雪兔,发出一声轻啸,转身欲走。对于荒原上各种动物的打斗厮杀,刀疤豺母早已司空见惯。对它来说,我们和野驴的争斗毫无新鲜感,不值得它停留观赏。

白脸公驴显然明白这群路过的豺不会前来干预,于是,低落的士气重新膨胀起来;其他野驴也抛却了胆怯,振作精神来对付我们。

一头母驴在离我仅两米的位置尥蹶子,虽没踢着我,但带起的泥沙却飞射到我的眼睛里。白脸公驴趁我揉眼睛的时候,绕到我身后,一跃而起,两只后蹄狠狠朝我踢来。我要是被它踢着,轻则腰杆断裂,重则一命呜呼。这时,强巴一个箭步蹿上来,猛地把我推开,他自己却躲闪不及,被驴蹄蹭了一下小腿,疼得他倒吸冷气,站也站不稳了。

我朝着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向豺群呼救的,也许是出于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不管怎么说,眼下只有这群豺能将我和强巴从这群疯驴中解救出来,我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

转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转了回来,面朝着驴群,三角形的耳廓竖得笔直,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驴群围着我们,驴蹄扬起的尘土遮挡了它的视线。我使劲跳着,拼命挥舞双手,好让它能看见我。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刀疤豺母吐掉口中那半只红毛雪兔,背上金色的绒毛陡然张开来。它直起脖子长啸一声,发出了准备采取行动的指令。豺们纷纷吐掉叼在嘴里的兔肉和骨头,慵懒的身体刹那间绷得紧紧的,张牙舞爪地啸叫起来。

野驴们停止了尥蹶子,心惊胆战地望着坡顶。

刀疤豺母率领豺群顺着缓坡冲了下来。夕阳西下,豺群金色的背毛上映着艳红的晚霞,像一片流动的火焰。驴群纷纷夺路而逃,包围圈一下子溃散了。只有白脸公驴和另外两头年轻的公驴还不服输,打着响鼻,将屁股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想让刀疤豺母尝尝驴蹄的厉害。白脸公驴尥蹶子了,眼瞅着驴蹄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刀疤豺母却敏捷地一闪,躲到了两条驴腿之间。不等驴蹄落地,它便纵身一跃,扑到驴屁股上。白脸公驴大概知道豺有掏肠子的绝技,吓得魂飞魄散,像踩着火炭似的胡蹦乱跳,竭力吼叫。刀疤豺母从驴屁股上被颠了下来。白脸公驴不敢恋战,带着屁股上几道被豺爪抓出来的血痕,飞也似的落荒而逃。那两头年轻的公驴也狂奔而去。

豺群冲着野驴的背影啸叫了一阵,便不再追赶。它们本来就吃饱了肚子,没必要耗费体力追捕那些逃走的野驴了。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眼神中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

我们得救了!我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顿觉极度疲惫,身体瘫软得就像稀泥似的,趴在山丘上喘息。强巴坐在地上,揩去额角的冷汗,揉搓着被驴蹄蹭伤的小腿。他的腿上有一大块淤血,已经肿了起来。

刀疤豺母来到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友好地摇晃着尾巴,慢慢地伏下身体。显然,它是认出我后才率领豺群撵走野驴的,它没忘记两天前我解救豺群的那份恩情。

我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带着豺群离去。它们毕竟是茹毛饮血的猛兽,呆在我们身边,总让人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来,啸叫一声,将四散的豺召集一起,准备撤回坡顶。

那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经过我身边时,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像在对我行注目礼。当目光移向强巴时,它神经质地蹦跳起来,发出一声惨叫,声音恐怖得像被一支利剑穿透了心脏。所有的豺都如临大敌,一条条尾巴翘起来,—片片背毛竖起,一张张豺脸顿时变得凶暴残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见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叽叽哦哦了一阵。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歪扭着,刚才还挺温柔的脸霎时间像涂了一层冰霜,透出掠食者的冷酷。刀疤豺母冷冷地盯着强巴,压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走来,就像在检测布满疑点的危险物品。

原来,老豺认出了强巴:是他将一条豺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是他摸进豺窝,掳走了八只幼豺;是他用幼豺做诱饵放火烧荒,差点儿把整个豺群都赶进怒江里喂鱼。刀疤豺母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用敏锐的视觉和嗅觉来进一步确认这个事实。

这都怪我疏忽大意。我只顾着让这些金背豺来对付那群疯驴,却忘了我的向导强巴和这些金背豺有着血海深仇。

强巴好像也从豺群的喧嚣与骚动中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攥紧拳头,双目圆睁,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呦哦呜——刀疤豺母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

这是确认,也是指控。

随着这声长啸,豺们全都围了上来,龇牙咧嘴,朝着强巴啸叫。

强巴拔腿冲向坡顶,想到灌木丛取回猎枪。只要有枪在手,他就能对付这些杀气腾腾的豺。可是他被驴蹄蹭伤了小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还没跑出多远,就有几只豺蹿到了前头堵截他。那只老豺和一只歪嘴巴母豺也蹿跃过来,扑到强巴背上,把强巴压倒在地。

豺群蜂拥而上,有的咬强巴的胳膊,有的咬强巴的腿。老豺咬着强巴的后脖颈,歪嘴巴母豺用尖利的爪子在强巴屁股上鼓捣着,想活掏强巴的肠子。

强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拳打脚踢,甩掉了趴在身上的豺。我赶紧跑过去,帮着他对付这些豺。

哗——我的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来了;咝——我的裤腿被一只母豺撕破了。我们手无寸铁,根本不是这些豺的对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被豺们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

呦哦——刀疤豺母威严地叫了一声,混战的豺纷纷从我们身上跳开,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强巴的衣裳被撕破了,肩头还被豺爪抓出数道血痕。

呦呜——刀疤豺母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摇摆着,发出柔和的叫声。

呦呜——呦呜——呦呜——其他豺也都朝我摆出和平的姿势,急切地啸叫着。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发出指令让缠住我们的豺退出来,是想让我离开,不想伤害我。它虽然是豺,懂得恩怨分明。强巴似乎也看出了蹊跷,推着我说:“你快走,它们好像不想为难你。你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我坚决地说。

我不会抛下强巴的。强巴不仅是一个热心的向导,而且在野外考察中,还多次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马蜂追逐,无处躲藏,强巴挥舞树枝拼命抽打,将蜂群引开,我才得以顺利脱险,但他却被马蜂蜇了十几个包。就在刚才,他还把我从白脸公驴的蹄下解救出来,而他自己却被驴蹄蹭伤了腿。我决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屈服于豺,出卖自己的朋友。

呦呦呜呜——豺群一个劲儿地朝我叫看,好像在催促我离开。

“你快走吧,我要跟它们结算三年前的血债,跟你没关系。”强巴将那根绊马索结成一个活套,咬着牙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要勒断这些恶豺的脖子!”说着,他就准备用那个活套去套离他最近的歪嘴巴母豺。

我知道,强巴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连累我。

“强巴,你是我请来的向导,你要听我的。”我一把夺过强巴手中的绊马索,扔在地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来,趴下,跟着我做。”

我趴在地上,手脚伸开,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扭着脖颈,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动脉血管。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是让这些恶豺更方便地咬死我们,还是向这些恶豺下跪求饶?”强巴满脸诧异地问,他仍站得笔直,大有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强巴就是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做软骨头。

“强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趴下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住他的脚用力一拖,把他拽倒在我身边。

想起了刀疤豺母在铁索桥上乞求我的情景,我才决定采用同样的方法渡过难关。我知道,身体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里,表示屈服和放弃抵抗;朝对方暴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其实是要平息对方的怒火,使对方不触犯豺族的重要禁忌——攻击诚心诚意的求和者。

在铁索桥上,刀疤豺母用这种姿势让我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希望现在这个姿势也能使刀疤豺母大发慈悲。

刀疤豺母望着趴在地上的我和强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

哦——哦——歪嘴巴母豺和另外几只母豺恶狠狠地咆哮起来。我猜想,它们应该是被强巴掳走的八只幼豺的母亲。对它们来说,失子之痛难以磨灭,劫子之仇是一定要报的。它们不满刀疤豺母的犹豫,催促刀疤豺母对我们,不,准确地说是对强巴,实施报复行动。

其他豺也跟着这几只失子的母豺咆哮起来,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啊。

刀疤豺母虽然是这群豺的首领,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豺的意愿。我担心刀疤豺母会顶不住这种压力,向豺群发出攻击我们的指令。果然,刀巴豺母眼角上挑,鲜红的舌头来回磨着白森森的豺牙,似乎产生了扑咬之意。我赶紧学着豺的样子,将嘴巴往上翘,吊着嗓子说:“你千万别干蠢事,今天你要是伤害了强巴,我发誓,明天我就会带着狩猎队来,把你们统统消灭。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若肯放我们一马,我保证,一定设法把你们丢失的八只幼豺还给你们……”

刀疤豺母肯定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似乎从我真诚的表情和严肃的语调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于是,它上挑的眼角又平放下来,嘴巴重新闭拢。

歪嘴巴母豺狂啸一声,不顾一切地蹿上来。刀疤豺母纵身一跃,扑了过去,一头撞在歪嘴巴母豺的腰上,把歪嘴巴母豺撞到一边。

呦——刀疤豺母冲着在地上翻滚的歪嘴巴母豺吼了一嗓子,那是严正的警告:“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胡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歪嘴巴母豺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地叫唤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歪嘴巴母豺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声调中不难猜测,它是在向众豺倾诉自己的失子之痛,控诉刀疤豺母袒护仇敌。

好几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满和疑惑的目光。有两只母豺噼噼啪啪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有两只公豺不怀好意地绕到刀疤豺母背后,摆开扑咬的架势。

也许是报仇心切,也许是觉得自己得到了众豺的支持,歪嘴巴母豺再一次像疾风似的蹿上来,张嘴去咬强巴的后脖颈。刀疤豺母怒啸一声,迎面拦截,举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母豺的脸上撕抓,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歪嘴巴母豺的右耳咬了下来。

歪嘴巴母豺惨叫一声,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风凛凛地仰天长啸,那只咬掉的耳朵还在它的犬齿间弹跳,给它的嘴上涂抹了一层殷红的血。

众豺都被震住了。那两只心怀不满的母豺识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两只不怀好意的公豺也知趣地收敛起扑咬的架势。

也许,在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豺的世界里,只有采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才能保持首领的权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静静地站着。它的眼神中没有敌意,也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终于,它叹息般地轻啸一声,扭头朝坡顶走去。

豺群也乖乖地跟着它撤离了。

我目送豺群远去。暮色苍茫,刀疤豺母脊梁弯塌,脑袋低垂,尾巴拖地,行走缓慢,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9 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营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强巴开始喝闷酒。他将一瓶习水大曲全灌进了肚里,喝得酩酊大醉,胡说醉话,一会儿说要去金沙江淘金,赚了钱买一百只凶猛的藏獒,专门训练它们对付恶豺,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恶豺一只不剩地统统消灭;一会儿又说要去买一架机关枪,嘟嘟嘟嘟地横扫豺群,把它们全部射倒……

第二天中午,强巴从醉梦中醒来,闷着头抽了一袋烟,然后,扛起那只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朝山里走去。我问他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也不搭理我,只顾往前走。

来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强巴放下柳条筐,朝那条悬吊在树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便抽出腰刀,一刀砍断了绳索。象征着复仇的豺尾掉了下来。然后,他又打开柳条筐,将八只幼豺放了出来。

获得自由的幼豺们呦呦咿咿地叫着,在树下奔跑嬉闹。

强巴拉着我,往山顶一片杂树丛中跑去。

我们刚躲进杂树丛,便听到山沟中传来豺嘻杂的喧嚣声。我用望远镜一看,嚯,原来是那群金背豺聚集在歪脖子树下。八只母豺将失散多日的小宝贝搂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舔吻。幼豺们在母豺的膝下钻进钻出,撒欢撒娇,一幅母子团聚的动人画面。

我慢慢移动望远镜,寻找刀疤豺母。哦,它正蹲在一块圆形石头的旁边,守着一只幼豺。那只幼豺并没有因为回到豺群而高兴,而是蜷着身体躲在一边,一副很忧伤的样子。刀疤豺母伸出舌头去舔它,它竟然扭头躲开了。刀疤豺母伤感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出神。

就在这时,山岬传来一声豺啸,只见一团金色的影子飞似的从山沟蹿出来,转眼间奔到了歪脖子树下。我仔细一看,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的歪嘴巴母豺。歪嘴巴母豺在树下焦急地东张西望。刀疤豺母看到歪嘴巴母豺后,眉眼宽慰地舒展开,呦呦地叫了两声,退到一边。歪嘴巴母豺急忙蹿到圆形石头旁,见到那只蜷缩在落叶里的幼豺,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歪嘴巴母豺把那只幼豺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身下,又舔又亲,吐出一些糊状物,嘴对嘴地给幼豺喂食。那只幼豺也变得活泼起来,在歪嘴巴母豺的腿上亲昵地磨蹭。

过了一会儿,歪嘴巴母豺平静下来,带着那只幼豺,来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种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理背毛,好像在为自己昨日的唐突与冒犯请罪。刀疤豺母则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母豺缺损的右耳,好像在为自己昨日过于严厉的惩罚表示歉意。

另外几只母豺也都来到刀疤豺母的身边,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间的丛毛,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来,它们都很敬重刀疤豺母。

豺群走了。当其他豺簇拥着八只幼豺,快要拐出山沟时,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树下,朝着山顶的杂树丛长啸了三声后,才撒腿奔跑,追赶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们致谢。

就在这时,强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带上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腮帮鼓得像只皮球。随着牛角号低沉声音的响起,从我们身后约百米远的一道石坎里,忽然冒出一排人头来,有的戴着毡帽,有的扎着头巾,有的缠着兽皮,—看就知道是在山林里摸爬滚打的猎手。强巴刷地举起了猎枪,像发出了某种事先约定的指令,接着,那排猎手齐刷刷地举起了长筒猎枪。

我大吃一惊,原来强巴背着我暗中组织了卡扎寨的猎手,埋伏在那道石坎里。他们一个个手持猎枪,想利用豺群解救八只幼豺之际,将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这手段太卑鄙、太阴险了!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堵住那排黑洞洞的枪口。为保护金背豺用自己的身体去堵枪口,算不上明智之举。我只能有气无力地喊出一个字:“不——”

但没人听我的,强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扣动了扳机。砰!清脆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完了,我想,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还没有拐出山沟,还在猎手们长筒猎枪的射击范围之内。二三十支猎枪齐射,就像镰刀割麦穗那样,豺群起码死伤90%以上。

我站起来,朝豺群望去。豺群没有像麦穗那样纷纷倒下,而是仍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瞪着惊诧的眼睛,扭头朝身后张望。我当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我也不相信那帮闯荡山林的猎手突然间都变成了近视眼或斜视眼。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坠云里雾里。这时,刀疤豺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顿时,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干个小群体,簇拥着自家的宝贝幼豺,四下逃窜。砰!砰砰!站在我身边的强巴又扣动了扳机,石坎里的猎手们也跟着打出了第二排霰弹。我这才看清,猎手们的枪口都指向天空,霰弹打在树梢上,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像下了一场翠绿的叶子雨。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迷惑不解地问强巴。

“我要用枪声告诉这些豺,我们不欢迎它们,我们讨厌它们,希望它们从尕玛尔草原搬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强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群豺帮了我们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俩早就被驴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却……”我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这点儿情分上,我早就送它们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强巴说,“它们救过我一次,我也饶了它们一命,谁也不欠谁了。豺是恶兽,是灾星,是魔鬼,必须把它们撵走。”

我懂了,虽然刀疤豺母阻止了狂怒的野驴扑咬强巴,可那并没有使强巴消除对豺的偏见。强巴是条血性汉子,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处世原则。这群金背豺救过强巴,他记住了这份情义,所以抬高枪口,朝天开枪,放这群金背豺一条生路。但在强巴心里,金背豺曾虐杀他的爱犬的仇恨,并未泯灭,牧民对豺的成见也没有消除。

在这里,传统势力非常顽固,惯性思维十分强大。

不一会儿,金背豺逃得无影无踪了,可强巴和那帮猎手仍砰砰地朝天开枪。那是在用武力威胁、恫吓豺群,传达人类对豺不友好的态度。

“要是这群金背豺拒绝迁徙他乡,继续留在尕玛尔草原,你们要怎么样呢?”我忧心忡忡地问。

“我已经不欠它们的了。我们是先礼后兵。”强巴遥望着高黎贡山的白皑皑的雪峰,一字一顿地说,“要是它们还赖在这儿不走,为了草原的和平与安宁,我们将组织狩猎队,无情地消灭这些恶豺!”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为这群金背豺未来的命运担忧,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消弭当地牧民与金背豺之间的仇恨。

“它们毕竟帮过我们,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现得还不算太坏。”强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我也不愿意用猎枪瞄准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只要有恶豺在尕玛尔草原,牛羊就会遭殃,牧民就过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了恶豺的坏名声。我们牧民和豺是水火不容的。”

我低头不语,只能用沉默来表示抗议。

“你不用太为它们担心。”强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豺的脑袋瓜机灵得很,它们会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们朝天放枪的用意,也许今天晚上就会离开这儿,到别处去谋生了。”

但愿如此,这也许是避免当地牧民与金背豺发生流血冲突的最好办法了。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强巴家的毡房里。躺在暖融融的氆氇床垫上,我格外清醒,为人类强加在金背豺身上的坏名声深感不平,为当地牧民对豺的误解和偏见深感遗憾,为金背豺今后的命运深感忧虑。就这样,我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凌晨两点时,鸡叫了头一遍,睡意才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突然,寨子里的狗像过狂欢节一样集体吠叫起来,我的睡意像露水似的蒸发了。过了一会儿,黑夜里亮起了松脂火把,外面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我听见有人在毡房外大声喊道:“快来看哟,恶豺搬家喽!”我急忙从床垫上爬起来,掀开厚厚的牦牛皮门帘,冲出门去。

月亮像个大银盘,高高地悬挂在墨蓝的天空上,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寨子正对面就是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片薄云像银腰带似的,缠扎在山腰上。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月色中银光四射,闪耀着璀璨的光华。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朝日曲卡雪峰的方向翘首张望。在一条通往雪山垭口的山脊线上,几十个黑影正在缓慢移动。在白雪的映衬和月光的照耀下,虽然隔着宽阔的山谷,那黑色的剪影依旧清晰可见:尖尖的嘴巴,蓬松的尾巴,粗短的四肢,三角形耳廓,尤其是背部那条厚密的毛带,泛着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进。

“恶豺搬家喽!牛羊平安喽!”

人在欢呼,狗在汪汪地叫,寨子里热闹得就像在开庆祝会。

白雪覆盖的山脊线上,正在缓慢移动的剪影突然停了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只豺扭转脑袋,伸直脖子,朝着山脚下那片绿意葱茏、生机盎然的草原长啸起来。虽然看不清那只豺的模样,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刀疤豺母。随着刀疤豺母做出啸叫的姿势,所有的豺也都摆出引颈高叫的姿势。

呦哦——呦——哦——呦呦——哦哦——

雪山垭口吹来的寒风,将豺的叫声传得很远。

豺的嗓音本来就刺耳,叫声更是难听,就像群鬼在哭泣,有说不出的悲凉、凄惨、哀戚。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玛尔草原。这块土地滋养了它们,记录了它们的快乐与烦恼。豺是一种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样,难合热土,眷恋故乡。如今,在人类的威逼下,它们被迫离开这块土地,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它们哭泣,它们哀叹,它们有理由向人类怒吼,有理由向苍天发出严厉的责问。

在豺群的啸叫声中,我分辨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特别哀婉、凄惨,我确信那是刀疤豺母的叫声。这个不太和谐的苍老声音,像是在乞求人类的饶恕和原谅,像是在呼唤人类的理解和宽容。刀疤豺母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母豺,它宽厚仁慈,与人为善。在翻越雪山垭口的最后时刻,它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人类能丢掉对豺的成见,改变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

谁愿意流落异乡为异客呢?

卡扎寨牧民从自家的毡房里取来了猎枪、铜鼓、响弩和牛角号,有的朝天放枪,有的擂响铜鼓,有的发射响弩,有的吹奏牛角号。牛厩里的牦牛哞哞直吼,羊圈里的山羊咩咩叫唤,马扬鬃嘶鸣,狗狂吠咆哮,整个寨子喧嚣得快要沸腾了。

我知道,这绝非友好的欢送,而是声势浩大的驱赶,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意味。

我的视线一直在刀疤豺母身上。刀疤豺母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剪影一下子缩小了许多。不难猜想,它泄气了,绝望了,也许难过得趴到了地上。过了几分钟,剪影又慢慢升起,朝雪山垭口走去。

豺群跟随着刀疤豺母向雪山垭口移动。

茫茫的雪坡上,几十个黑影在缓缓移动。高原缺氧,积雪深厚,它们步履沉重缓慢,远远望去,就像蜗牛在爬。枪声、鼓声、弩箭声、牛角号声和狗吠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催促它们快走。人类无情地粉碎了它们的最后一丝希望。

半个小时后,豺群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

日曲卡雪峰北边的这道垭口,是出入尕玛尔草原的门户。对豺群来说,走出雪山垭口,等于被扫地出门。那里终年积雪,—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纷飞,两边陡峭的山峰上经常发生雪崩,肆虐的暴风雪像把加密的巨锁,牢牢锁住了这道门户,连最耐寒的雪豹都无法穿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夸张地说,垭口难行,难于上青天。豺群这一去,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村民们欣喜若狂,放起鞭炮,抬出酒坛,饮酒作乐,举杯相庆。

我知道,物种的多样性对于保持生态平衡十分重要。大自然存在着一条环环相扣的生物链,一个环节断了,其他环节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危及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生态平衡被粗暴地打破,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我心里沉甸甸的,躲进毡房,暗暗叹气。

强巴端着满满一碗青稞酒,冲进毡房,喜气洋洋地冲着我嚷道:“没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节日。来,为恶豺永远从尕玛尔草原消失,干了这一杯!”

我摇摇头,没去接他的酒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问你,藏语里的‘尕玛尔草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没的草原。”强巴答道。

“这就对了!”我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人类、金背豺和其他动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们现在赶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态平衡,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你别老摆出一副动物学家的嘴脸教训人、吓唬人!”强巴不悦地说,“没了豺狗,只会是草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这喜庆的酒你不肯喝就算了,你跟我们牧民不是一条心。”

说着,强巴就将碗里的酒泼在地上,气鼓鼓地跑了出去。

无论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牧民的性格都是憨厚耿直,说话直来直去。我对强巴唐突的举动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金背豺搬迁后,这里万象更新,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愿受他的责骂。

唉,只怕适得其反啊!

【10 金背豺搬迁后,红毛雪兔滚雪球般增多】

金背豺搬迁后的一段时间里,尕玛尔草原果然如强巴所说的那样,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金背豺离开后,草原上除了鹞鹰,就没有其他食肉兽了,而鹞鹰也只是偶尔捕食刚出生的羊羔,不会猎杀牦牛和成年羊;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犬都下岗待业了;牦牛自由自在地溜达着,不用担心会遭遇不测。天敌逃遁,危机解除,生存压力消失了,羊肥得都能从身上掐出油来,牦牛也壮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绷得紧紧的。卡扎寨一位汉族牧民家的母羊产下了一对双胞胎,成为尕玛尔草原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门去祝贺;另一位名叫亚钟的藏族牧民养的一头牦牛,体重超过800千克,被评为卡扎寨的牦牛冠军。

最令卡扎寨牧民欢心鼓舞的还是红毛雪兔数量的日益增多。金背豺在这儿时,牧民带着训练有素的猎狗到草原狩猎,辛苦大半天,都逮不到一只红毛雪兔。金背豺搬迁后,仅仅过了三个多月,过去难得一见的红毛雪兔随即成了尕玛尔草原一道亮丽的风景。牧民们清晨来到草原,扯一把草,绾成一个草帽,戴在头上,稍事伪装,不到几分钟,便能看到碧绿的草丛中,一只只红色的身影精灵般地跳动着。即使枪法生疏的猎手,也能捕获到一两只红毛雪兔。红毛雪兔的肉虽不及牛肉、羊肉鲜美,但红毛雪兔毕竟属于野物,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不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在晾干后,拿到集市上去卖,虽不如水獭、冬狐、金猫等皮子贵重,但换点油盐酱醋还是绰绰有余的。

卡扎寨好几户牧民将羊群交给牧羊犬管理,自己则腾出时间和精力,专门捕猎红毛雪兔,将其当作一项贴补家用的副业。

强巴不无讽刺地对我说:“你说恶豺走了会破坏生态平衡,可事实上我们牧民的日子越过越滋润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确实无话可说,但愿我的预言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然而,科学终归是科学,科学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四个多月后,红毛雪兔的数量迅速增长。过去,在红毛雪兔活动最频繁的清晨,人们要用草编帽,伪装起来,蹲在草丛里,静静等待,过了好久,才能看到红毛雪兔的身影;如今,人们不必伪装,边走边唱,就算是深度近视,也能立刻发现红毛雪兔在绿草丛中晃动。过去,猎人牵着猎狗在草原奔波半天,只能靠运气捕捉红毛雪兔;如今,猎人无需亲自出马,只要将猎狗放进草原,一两个小时后,猎狗就会叼回一只半死咒不活的红毛雪兔。某日早晨,几个村民到尕玛尔草原寻找走散的牦牛,毫无目标地朝一片灌木丛乱放了一排枪,结果,竟然有两只红毛雪兔撞在了枪口上。即使是到草原玩耍的少年,也能用弩箭射倒几只红毛雪兔。

面对红毛雪兔迅猛发展的势头,刚开始,人们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灾难的预兆。恰恰相反,许多人还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因为大家可以靠红毛雪兔发财致富了。但我建议在红毛雪兔还没泛滥成灾时,尽早采取有效措施,遏制红毛雪兔数量的急剧膨胀。强巴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说:“你是怕钱多了会咬手吗?你是存心不想让我们牧民过上富裕的好日子吗?红毛雪兔多了,是大好事嘛!我们可以组织专业狩猎队,捕猎红毛雪兔,然后办一家肉食加工厂,把新鲜的兔肉腌制成腊肉,运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出售。我们还可以办一个皮毛加工厂,将兔皮进行精加工,制成具有高附加值的裘皮时装,然后与外贸公司联系,出到国外去,赚大把大把的外汇。总之,红毛雪兔多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耐心地说:“任何事情都得有个限度。一般来说,红毛雪兔数量多一些,是好事,能给卡扎寨牧民带来额外收入,但也不是越多越好。超出了限度,好事就会变成坏事,会带来预想不到的严重后果。我好歹是个动物学家,专门干这一行的,这方面的书读了近20年,你应当相信我的话,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害你们。”

“红毛雪兔的皮可以剥下来卖钱,兔肉可以食用,兔骨碾成骨粉可以做饲料,你说,这红毛雪兔多了有什么不好?”

“红毛雪兔属于啮齿类动物,繁殖率极高,一年能生三胎,每胎可产6~12只幼兔。幼兔长到半年后,又可交配繁殖。从理论上说,—对成年红毛雪兔两年内可繁殖到一万多只。凡是啮齿类动物一生都在不断地长牙,它们靠啃咬草根、树皮来磨短两颗门齿,这就对植被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要是对红毛雪兔的繁殖不加限制,任其发展,尕玛尔草原迟早有一天会被糟蹋光的。还有,如果大量红毛雪兔暴尸野外的话,很有可能会发生可怕的瘟疫……”

“行了,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吓唬我!”强巴不满地打断我的话,“我们卡扎寨牧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从来没听说过尕玛尔草原会被一群兔子吃光。嘻嘻,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你说你读过20年书,哦,你总该知道这两句古诗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尕玛尔草原的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侯,再多的牛群和羊群也养得活。好几次,眼瞅着冬季的大火把草原烧干净了,谁知一场春雨,草原一夜之间又变成了一片葱绿。尕玛尔草原是天神赐给我们牧民的聚宝盆,没有谁能够糟蹋它、破坏它,更不用说小小的红毛雪兔了。”

唉,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无能为力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红毛雪兔的数量成倍地增长,很快发展到令村民担忧的程度。

我见过尕玛尔草原冬天的景色:牧草一片金黄,在一望无际的草海里,镶嵌着一株株苍绿的云杉树,点缀着一片片洁白的薄雪,间或有星星点点艳红的狼毒花,色彩绚丽,美不胜收。可眼下的尕玛尔草原,金黄的牧草被无数的兔子连根啃断,变成了一片枯黄;云杉树的树皮也被兔子啃剥干净,使云杉树难看得就像下肢溃烂的麻风病人。此时正值冬季,牧草进入蛰伏期,停止了生长。红毛雪兔形成了庞大的食草军团,不停地吃呀吃。冬季才过了一半,它们就已经把大半个草原像剃光头一样吃得光秃秃的,草原像患了牛皮癣(xuan),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每当黄昏时分,成千上万只饥饿的红毛雪兔从地缝、洞穴中涌出来,蚕食牧草,整个草原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恐怖。灾难已露端倪,再这样发展下去,过完这个冬天,尕玛尔草原就有可能变成一片不毛之地。

卡扎寨的人们要求组织狩猎队,准备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捕猎红毛雪兔的群众运动。冬天是农闲季节,青壮年劳力赋闲在家,打猎是最好的消遣。捕获那些红毛雪兔,既保护了草原的牧草资源,又是一项有利可图的副业,何乐而不为呢?寨里的狗全体出动了,大呼小叫地跟着主人,到草原捕猎红毛雪兔。

狩猎队早出巴晚归,有时天晚了,干脆就烧堆篝火住在草原上;狗也挺卖力,见到红毛雪兔的影子就穷追不舍,累得口吐白沫也在所不惜。凶猛的狗吠声和刺耳的枪声从早晨响到晚上,整个草原像个血腥味儿甚浓的巨大屠宰场。

强巴亲自出马,担任狩猎队队长。这家伙剽悍英武,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神枪手,在狩猎这方面也很有谋略。他将狩猎队分为四个小组,分别从东西西北四个方向进行地毯式伸缩,全方位围剿。然而,战绩并不理想。狩猎队辛苦一天,只捕捉到几十只红毛雪兔。

尕玛尔草原在白垩纪时代是一片汪洋大海,新生代时由于欧亚大陆板块碰撞挤压,发生地壳运动,尕玛尔冒出海平面,变成了一块平坦而又丰腴的草原。因为尕玛尔是海洋升高后形成的陆地,所以尕玛尔草原的地表具有很明显的海洋地质特征。在尕玛尔草原,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珊瑚礁,有的隆出地面一二十米;有的陷落土层几十米深;有的风化变形,如断壁残垣;有的还保留着旧时模样,如蜂巢,如蚁穴。珊瑚礁是由珊瑚、虫的尸骸堆积而成,其形状怪异,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气孔、洞穴,孔连孔、洞通洞、穴套穴,窟窿穿窟窿。

红毛雪兔是一种穴兔。所谓穴兔,是指那种自己不挖洞,而居住在天然的地缝和洞穴里,习惯在地底下生活的兔子。尕玛尔草原具有特殊的地质结构,那些布满洞窟的珊瑚礁,是红毛雪兔理想的栖身之地。红毛雪兔的听觉和嗅觉都十分灵敏,—听到猎狗的吠叫,一闻到猎枪的硝烟味,它们就立刻顺着洞穴的窟窿,从地面钻进地下。猎人和猎狗无法跟着它们钻进狭窄的洞穴,而身体娇小的土狗,虽然能勉强挤进窟窿里,但缺乏在黑暗的地下追捕的胆量与勇气,往往是钻进洞窟,追不了几米深,便抽身退了出来,蹲在洞口悻悻地吠叫。有一只身材细长、胆量出众、名叫阿龙的猎狗,在追逐一只红毛雪兔时,不顾一切地跟着逃犯钻入地下,结果在迷宫似的洞穴中迷了路,怎么也回不到地面上来了。它的主人把耳朵贴在地面的洞穴口,能隐隐听到爱犬那如泣如诉的吠叫。两天后,地下的狗吠声才逐渐衰竭……

这里理应是猎狗驰骋的战场,却成了活埋猎狗的坟场。

其他的狗目睹阿龙被活埋的惨状,更不敢追进洞穴里去了。

狡黠的红毛雪兔把远古珊瑚礁形成的地下迷宫当作避风港和防空洞,开展神出鬼没的游击战,同猎人和猎狗进行巧妙的周旋。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到附近的村寨找人来帮忙,多借些猎狗,看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还能猖狂多久!”强巴用拳头擂着桌子说。

当天夜里,强巴就骑了一匹骏马,到附近几个村寨联络。两天后,几个狩猎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村子,还牵来许多猎狗,准备再次对红毛雪兔进行围剿。尕玛尔草原到处都是猎人和猎狗,可谓声势雄壮、气魄宏伟。

但战绩仍谈不上辉煌,每天最多只能捕猎到百十只红毛雪兔。

猎人太多,而且来自不同的村寨,强巴很难协调指挥,古老的牛角号也难以保持联络畅通,因此发生混乱在所难免。比如,卡扎寨的一位牧民开枪误伤了纳珐寨的一位猎手的腿,松甸村的一位猎人将躲在草丛里想守株待兔的庆迪寨牧民的胳膊打断了。各个村寨的猎狗更是难以调教,公狗打架斗殴,母狗争风吃醋,闹得乌烟瘴气。

大规模围剿仅持续了一个星期,“各路诸侯”便不不草草收兵。

整整一个冬季,狩猎队天天出征,虽然战绩不尽如人意,但累积起来数量也不算少了,大约有七八千只。可红毛雪兔的总体数量并未明显减少,金黄的牧草仍像理发似的被一片片剃掉;日落时分,成千上万只红毛雪兔形成的庞大军团,依然像红潮似的在草原上涌动。

卡扎寨坐落在日曲卡雪峰脚下,过去从未发现过红毛雪兔的活动踪迹。可冬末这几日,也不知是因为觅食的压力,还是基于扩大生存地盘的打算,红毛雪兔渐渐向卡扎寨靠拢。寨子四周的树林里,许多大树的树皮都被兔牙啃得一片斑驳了。

“这是怎么回事?”强巴望着打谷场上被打死的红毛雪兔,迷惑不解地搔着头皮问我,“它们怎么会越杀越多呢?”

我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两句古诗用到红毛雪兔身上倒是挺恰当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都快愁死了。”强巴不满地说。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红毛雪兔之所以越杀越多,道理很简单。一红毛雪兔倒下去了,千万只红毛雪兔站起来了。”

“这话怎么讲?”

“你们狩猎队虽然捕杀了不少红毛雪兔,但并未破坏红毛雪兔的繁殖机制。它们的繁殖速度远远超过你们的捕杀速度,当然只能是越杀越多喽!”我认真地说。

【11 红毛雪兔泛滥成灾,尕玛尔草原就像衣衫槛褛的叫花婆】

冬天过去了,阳光越来越温暖,树枝绽出新绿的嫩芽,怒江的冰层咔咔开裂,融化的冰水叮叮咚咚地唱着春天的赞歌,欢快地流向远方。到南方过冬的大雁和黑天鹅,成群结队地飞回尕玛尔草原。

以往这个时节,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参加时装表演的女郎,那淅淅沥沥的春雨就像为表演奏响的乐曲。第一场春雨过后,灰黄的草原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草芽;第二场春雨过后,密密的小草铺满大地,草原像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绿纱裙;第三场春雨过后,草原像一位身穿翡翠绿紧身衣裤的美女,十分妩媚;第四场春雨过后,浓绿的青草间绽放着姹紫嫣红的野花,艳丽得像穿着盛装的贵妇人……

可今年春天,这儿却丑陋得惨不忍睹。草芽刚刚冒出地面,便被贪婪的红毛雪兔洗劫一空。融化的雪水过后刚刚泛起的一片绿意,就被数以万计的红毛雪兔糟蹋殆尽。

红毛雪兔啃食青草的特点与牦牛、山羊迥然不同。牦牛和山羊只吃冒出地面的草叶,不会伤害草根。草叶被啃食后,春雨一浇,暖阳一照,又会蓬勃地长起来。而红毛雪兔吃起草来像强盗掠夺一般,不仅将冒出地面的草叶啃光,还要扒开泥土,将草根咬断、嚼烂。根系遭到破坏,青草当然也就不再长出新叶了。

四五场春雨后,明媚的阳光温柔地照耀着大地,而尕玛尔草原仍显得支离破碎、萎靡不振。东边枯黄西边绿,大片大片的黑色泥土裸露着,野花也开得有气无力。放眼望去,整个草原就像衣衫褴褛的叫花婆。

每年秋天,卡扎寨的牧民将青稞的秸秆晾晒在木架子上,在大雪纷飞、牧草匮乏时,将其切碎了喂养牛群、羊群。春雷隆隆时,架上的饲料基本吃完了,牲畜则被赶往尕玛尔草原,改食茂盛的春草。

俗话说,一年之际在于春。对牧民而言,尤其是这样。牛羊冬季吃的是干饲料,口感和营养都不太理想,不过是维持生命而已。春草肥,牛羊壮,冬天掉膘春天补,牧民所有的希望都在春季。春天,牛羊晒着暖暖的阳光,大口大口地啃食着口感甚佳、营养颇丰的春草,没几天,冬天熬瘦的身体就变得油光水滑,憔悴的容貌就变得青春焕发,懒懒散散的生命就变得激情澎湃了。

可今年春天,对卡扎寨牧民来说,却成了一道鬼门关。

尕玛尔草茸原上稀稀落落的春草,根本无法满足整个卡扎寨的牦牛、山羊的需要。牧民储存的越冬饲料早已吃光了,牛羊饿得饥肠辘辘。本应是长膘的季节,可怜的牛羊却因为吃不饱肚子而迅速消瘦下来。不少牦牛瘦得肩胛突出,许多山羊瘦得肋骨凸与显。饥饿使牛羊丧失了生命的活力。

牧民望着骨瘦如柴的牛羊,眉头紧锁,表情凄苦,整日唉声叹气。

虽然能捕到一些红毛雪兔,得到一些兔肉和兔皮,但比起因草原受到破坏、牛羊饲料不足而遭受的损失,这些兔肉和兔皮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人们占了小便宜,却吃了大亏呀!

更让牧民担心的是,春季也是红毛雪兔繁殖的高峰期,它们的数量迅猛增长。红毛雪兔属于育幼期极短的哺乳兽类,也就是说,幼兔在娘胎里就长齐了一身绒毛,刚出生就能睁开眼睛,绒毛被母兔一舔干就能蹒跚奔跑,吃上十来天奶,就能长出门齿,啃食嫩草。进入春季才半个多月,新一茬的红毛雪兔就已经活跃起来,在草原上蹦跳嬉闹。放眼望去,整个草原涌动着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红潮。

现在,尕玛尔草原上的牧草还不够这些红毛雪兔糟蹋的呢!

终于发生了让牧民目瞪口呆的事。一天夜晚,饥饿的红毛雪兔袭击了村民李某搭建在寨门边的一座粮仓,将一千多斤青稞,连同那座用芦席盖起来的小粮仓,吃了个干净。紧接着,好几家坐落在寨子边缘的菜地和果园都被红毛雪兔洗劫一空了。有两只看家狗,半夜听到动静,冲进菜地,想把正在行窃的红毛雪兔缉拿归案,结果寡不敌众,其中一只黄狗被愤怒的红毛雪兔活活咬死,另一只黑狗身上的毛则被红毛雪兔啃了个干净。

整个寨子人心惶惶,有人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房子恐怕也会给红毛雪兔吃掉了呀!”还有人说:“草原上的牧草被吃得精光后,这红毛雪兔就会变得像豺狼一样可怕,不仅要吃牛羊,说不定还要吃人呢!”

强巴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将藏袍往腰上一系,裸露着一只臂膀,高举火把,声嘶力竭地叫道:“我就不信没办法治这些红毛雪兔了!用火烧!烧死这些该死的家伙!”

牧民们紧急动员,有的捡干牛粪,有的割芦苇,有的砍柴火,准备在尕玛尔草原实施火攻战术。火堆在四面八方点起了来。但春季多雨,地上没有多少枯草,野火难以形成燎原之势。不见火势蔓延,只见浓烟滚滚,而红毛雪兔又能随时钻进地下的洞穴里躲藏。结果,折腾了数日,效果甚微,大家不得不放弃了愚蠢的火攻战术。

“投毒!毒死这些讨厌的红毛雪兔!”强巴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人们又买来了五花八门的老鼠药,什么磷化锌、灭鼠灵、鼠魂散、鼠必倒……将这些药与食物搅拌在一起,投放到尕玛尔草原。为了方便红毛雪兔就近食毒送死,人们还将毒饵扔进珊瑚礁的洞穴里去。

刚开始,投毒战术的效果还不错,仅两三天,尕玛尔草原上涌动的红潮就消退了许多。山旮旯儿、树角落、水塘边和石头底下,红毛雪兔横七竖八的尸体随处可见。牧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凄风苦雨的脸也逐渐由阴转晴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投毒的战果仅仅辉煌了几天,便形势陡转,朝坏的方向发展了。红毛雪兔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目睹同类中毒身亡的惨状,很快就明白人类在有意陷害它们。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它们拒绝了牧民们投放的毒饵。红毛雪兔的嗅觉非常灵敏,以生命为代价总结出来的经验又记得非常牢固,大概它们还有一种快速传播信息的渠道,不管牧民怎么翻新花样地投放老鼠药,不管红毛雪兔饿得是饥肠辘辘还是眼睛发绿,所有的红毛雪兔步调一致地回避那些五颜六色、还有一股柠檬或巧克力香味儿的老鼠药。红毛雪兔不是笨蛋,不会前仆后继地送死。

投毒战术流产了,而且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恶果。

实施投毒战术前,强巴曾告诫家家户户,要紧紧盯住自己的牛羊,在投毒期间别让牛羊跑到尕玛尔草原上去,以免发生误伤现象。这就像颁布了戒严令,划定了不准擅自闯入的禁区。可牛羊太多,卡扎寨的牧民又不习惯圈养牲畜,没有足够的牛厩、羊栏来安顿顿这些自由散漫惯了的牛羊,有些牛羊就趁主人一时疏忽,溜出残缺破陋的厩栏,跑到尕玛尔草原,误食了老鼠药,糊里糊涂地踏上了黄泉路。

那些先前被老鼠药毒死的红毛雪兔,有的死在地穴里,有的死在树洞里,有的死在隐秘的旮旯儿角落。春天潮湿温暖,细菌繁殖得快,没几天,红毛雪兔的尸体便腐烂变质,方圆百里的尕玛尔草原恶臭熏天,连惯食腐尸的大嘴乌鸦也吓得搬家了。可怕的瘟疫到来了。牦牛和山羊本来就因为食物短缺而瘦弱不堪,再加上抵抗力下降,死亡的数量更是不断攀升。

猎狗当起了搬运工,搬运红毛雪兔的尸体,但由于嘴里叼过中毒的尸体,许多猎狗也中毒身亡了。

灾难频频,雪上加霜,几户牧民不堪忍受这种生活,动身迁移他乡了。一户汉族村民,家境本来就很贫寒,仅有四头牦牛、七只山羊,这次的瘟疫一传播,他们家的牛羊死得一头不剩,最后,他们只好到城里乞讨求生去了。在卡扎寨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外出逃荒。老人终日唉声叹气,女人终日哭哭啼啼,男人终日借酒浇愁,更有一些迷信思想严重的牧民,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

强巴走投无路了,不得不来找我。他满脸羞红,嗫嚅着说:“沈老师,都怪我,不懂科学,没……没想到会……会闹到这个地步……过去我不尊重您的意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动物学家,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消灭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救救我们卡扎寨!”

强巴说这番话的时侯,眼圈红红的,似有悔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强巴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卡扎寨牧民遭受的灾难,是他引起的,他的压力很大,思想负担也很重。

对于卡扎寨发生的灾难,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因为强巴曾经没听我的劝告并嘲讽过我,我便耿耿于怀,在他遭难之际,躲在暗处看他的笑话。再说,我是个动物学家,有责任来帮助卡扎寨牧民摆脱困境。

“办法是有的。”我说,“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只要能让尕玛尔重新绿起来,要我做什么都行。”

“把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这……”强巴像患牙痛似的苦起脸来。

我晓得他语塞的原因。豺在当地牧民心心中等同同于恶魔。大半年前,牧民好不容易才将它们赶走,现在要把它们请回来,这思想很难一下子转变过来。

“沈老师,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除了豺之外,寻找红毛雪兔的另一类天敌。”强巴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摇了摇头。

其实,红毛雪兔灾祸初露端倪时,我就在着手试验用生物学的方式来解决红毛雪兔泛滥成灾的问题。一个物种泛滥成灾,对人类生活造成威胁,有许多解决之道,如猎杀、投毒、放避孕药等等,但其中最自然、经济、科学的方法就是培养天敌。自然界相生相克,几乎每一种动物都有天敌、克星。利用天敌、克星来抑制某种动物的数量,不仅理论上行得通,而且还有不少成功的案例。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大片果园发生虫害。那是一种专吃果树花蕾的青体蚜虫。人们施放大量农药,青体蚜虫不仅没被消灭,反而产生了抗药性,发生基因突变,身体比原先膨胀了一倍,胃口也比原先扩大了一倍,吃了果树的花蕾又吃果树的叶子,果农的损失更加惨重。后来,一位名叫约翰·布次的昆虫学家从墨西哥引进一种名叫绿眼蜂的食肉蜂。仅三个月时间,被青体蚜虫啃得光秃秃的果树又恢复了一片浓绿。20世纪70年代,加拿大南部一种名叫豆雀的小鸟繁殖过量,庞大的鸟群遮天蔽日,糟蹋农作物,鸟粪污染城市街道。人们用猎枪射杀、撒毒饵诱杀、用超声波驱赶,都无济于事。后来当地科学家从尼泊尔引进几十对高原隼——一种专门捕捉小鸟的鹞鹰。很快,豆雀就销声匿迹了。20世纪80年代,日本冲绳岛附近的海域有一种名叫弹涂鱼的鱼类繁殖迅猛。这种鱼经济价值不高,身上附有吸盘,善于捕捉黄花鱼、带鱼、马哈鱼等维持当地渔民生活的鱼种;同时,它们还会成群结队地粘附在渔船上,影响渔民正常作业。当地渔民先是大肆捕捞,希望能把弹涂鱼的数量控制在一个合理的水平,但这种仅十厘米长的弹涂鱼繁殖速度极快,从们的努力毫无效果。渔民又雇了十多名潜水员,带着声光武器潜入海底,用刺眼的光束、刺耳的声波及电击枪将弹涂鱼群驱散,结果仍不尽如人意。后来,科学家从北海道海洋生物馆运来了数十条名叫狼牙鳝的鳗鱼。狼牙鳝喜食弹涂鱼,游弋迅速,食量又大,很快就把麇集在一起的弹涂鱼群驱散了……

我借鉴这些国外的成功经验,尝试着用生物学的方式来遏制红毛雪兔数量的恶性膨胀。我查阅了资料,挑选紫貂、锦蛇和白尾鹞作为实验品种。紫貂身体细长,动作敏捷,善于在狭小的洞穴、窟窿里穿行,只要发现穴兔的踪影,便会钻头觅缝地去寻找捕捉。锦蛇擅长在地底下活动,只要红毛雪兔能去的地方,锦蛇也一定能去。通过解剖发现,锦蛇特别爱吃还裹在胞衣里的刚刚出生的幼兔,就像人类吃汤包一样,一口一只,一顿要吃掉一窝,它算是红毛雪兔名副其实的天敌。白尾鹞是一种体形较大的老鹰,视力极佳,能从千米高空发现躲藏在草丛中的兔子,然后它会像枯叶飘落一样无声地从高空俯冲下来,用尖利的鹰爪一把攫住兔背,将兔子擒上天空。许多地方都把白尾鹞训练成猎鹰,专门捕捉野兔。

我用自己的科研基金购得三对紫貂、十几条锦蛇和七只白尾鹞,将这些动物千里迢迢地运到尕玛尔草原。让我伤心的是,从东北大兴安岭运来的紫貂水土不服,不停地上吐下泻,没几天就魂归西天了;从湖北神农架运来的锦蛇不习惯日曲卡雪峰一带较为寒冷的气候,发生了高原反应,终日盘着身体缩在岩石底下,无精打采的;从新疆博斯腾湖引进的白尾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突然改变了饮食习惯,对满地乱蹿的红毛雪兔没有任何兴趣,倒是家养的茶花鸡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我并非对金背豺有什么特殊感情,但要救尔玛尔草原确实需要金背豺啊!

“你能保证,只要把金背豺请回来,就一定能让红毛雪兔变少,让尕玛尔草原变绿?”强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间我。

“我不敢说绝对行,但有90%以上的可能。”我说。

“这么多的猎人和猎狗,拉网似的围剿、投毒、放火,都没法对付这些该死的红毛雪兔,就那么几十只豺,就能将红毛雪兔镇住?”强巴用怀疑的口吻追问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进行过调查,做过一个实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金背豺虽数量不多,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有效地遏制红毛雪兔的过量繁殖。我到县档案局查阅了地方志,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因红毛雪兔数量激增而引发草原荒芜的情况。这就证明,金背豺确实起到了保护尕玛尔草原的作用。我逮了八对红毛雪兔,带回昆明,将其养在实验室的铁丝笼内。铁丝笼里面模拟尕玛尔草原的生态环境:地底下用珊瑚礁布置了一座曲径通幽的地下迷宫,地面上种植茂盛的牧草。通过观察发现,这些红毛雪兔吃得好、睡得好、性情活跃、交配频繁,母兔很容易怀孕,接着如期分娩,幼兔存活率达到100%。我又进行了第二项实验:从圆通山动物园借一对金背豺,养在与兔笼毗邻的兽笼内,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金背豺通过栅栏一看见红毛雪兔,眼睛就像电灯泡似的放射绿光。它们扑在铁栅栏上,发出威胁的叫声。说也奇怪,自从金背豺出现,红毛雪兔就像遭了灭顶之灾,发呆、发痴、发瘟、发傻、发戆、发憨、发愣,活动量明显减少了。它们白天蜷缩在洞穴深处,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找食吃。它们一面吃草一面竖起两只大耳朵谛听四周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撒腿逃进洞穴去。它们食量锐减,身体迅速消瘦,有几只母兔似乎得了忧郁症、遗忘症,耷拉着脑袋,忘记给刚出生不久的宝贝喂奶,结果不少幼兔饿死。到了发情期,兔笼里像落了一层霜,没有喧嚣,没有激情,氛围冷到了冰点,结果仅有三对雪兔交配,仅有两只母兔怀孕、繁殖。那次实验有力地证明,金背豺确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是维护尕玛尔草原生态平衡的忠诚卫土。

我将实验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强巴。强巴是个聪明人,听完后,叹了口气说:“我承认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好吧,就听你的,把金背豺请回来。不过该怎么对乡亲们解释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寨子里无论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都对金背豺抱有成见,将豺视为十恶不赦的害兽。赶走金背豺时,大家敲铜鼓、放鞭炮、吹牛角号,高兴得就像过节。现在要去把金背豺请回来,大家的思想能转变过来吗?这里交通闭塞,文化落后,相当一部分村民还很迷信,如果只讲科学道理,恐怕很难说服他们。

强巴低着脑袋连续抽了七袋烟,弄得帐篷里烟雾弥漫。突然,他从呛人的烟雾中抬起头来,兴奋地说:“我有主意了!”

这是一个让我这个动物学家哭笑不得的主意,却是唯一行得通的绝妙主意。

【12 山神托梦,把金背豺重新请回来】

第二天清晨,强巴腰上围着一张豹皮,裸露的上身用树汁和泥浆涂上五颜六色的线条。面对着巍峨壮丽的日曲卡雪峰,强巴跪在打谷场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虔诚地祈祷着什么。这个怪诞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过路村民的注意。爱热闹的孩子们很快将消息传遍全寨。不多会儿,全寨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采,聚集在打谷场上,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时,一轮红日从日曲卡雪峰背后冉冉升起。清亮的阳光穿透雪雾晨岚,像一条玫瑰色的纱巾一样,披落在卡扎寨。强巴朝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可以开始了。我举起手中的马鞭,在强巴的背上抽了几下。我不敢用力,这是在演戏,做样子的。

噗噗噗——马鞭落在强巴背上,扫落了一些颜料粉尘。

“你是没吃饱饭还是怎么回事?”强巴扭头不满地对我嘀咕,“别给我挠痒痒,要动真格的!”

周瑜打黄盖,他要我假戏真做哪!那好吧,我就过一把用马鞭抽人的瘾。我一抖手腕,将马鞭舞得像毒性十足的小黑蛇。

叭叭叭——强巴裸露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人群一片哗然。大家看不惯这般毒辣的鞭笞,纷纷指责我太狠心。

村长被惊动了,冲过来粗鲁地将我推开,要搀扶强巴站起来。强巴像一头犟脾气的牦牛,拧着脖子,坚持跪在地上。

“强巴,你疯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村长问。

“会不会是马魂附体,只有抽鞭子才能将藏在他身体里的马魂赶走?”人群中有个长着一张马脸的汉族老汉清测。

“这都是前世作的孽呀!”一位藏族老大妈抹着眼泪说。

“我有罪。”强巴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给日曲卡雪峰磕了几个响头,“昨晚山神托梦给我说,尕玛尔草原上的金背豺本是山神用来看家护院的,是山神派遣到人间为黎民百姓消灾解难的。我们对待金背豺就像对待苍蝇蚊子一样,又是猎杀又是驱赶,犯了对山神的不敬之罪。红毛雪兔的泛滥就是山神对我们的惩罚。哦,是我坚持要把金背豺赶走的,我的罪孽最深,我要用我的血向山神赎罪。”

听罢此言,众人面面相觑。几位迷信思想严重的老人,当场就跪了下来,面对着日曲卡雪峰,磕头如捣蒜。

在当地牧民的心中,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是神山,是各路神灵居住的地方,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山神在托梦时对我说了,只有一个办法能消除灾难,那就是把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强巴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慎重章瞳起见,村长提议让全体村民进行表决。门口那座用来给朝圣者转经用的玛尼堆旁,摆起了一黑一红两个土陶罐。全体村民,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手里司,一粒黄粒,按照顺时针方向,围着玛尼堆转圈诵经,然后将手中的黄豆扔进土陶罐,同意请回金背豺的将黄豆扔进红陶罐,不同意的将黄豆扔进黑陶罐。完事后一数,红陶罐有170多粒黄豆,黑陶罐仅有13粒黄豆。经过民主表决,大家一致决定,让我和强巴溯江而上,请回流落他乡的金背豺。

这件事虽然弄得神神鬼鬼,蒙上了一层浓厚的迷信色彩,但结果却是令人满意的。

我和强巴收拾行装,当天下午就出发了。

在我们简单的行李里,有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这是我们带给豺群的礼物。我相信,这别致的礼物能清楚地表达我们的心愿。

【13 我和强巴翻越高黎贡山,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见到就金背豺的踪影】

我和强巴翻越高黎贡山,走了七天七夜,终于在怒江上游白龙峡附近的一个山洼里见到了金背豺的踪影。

我们先发现了豺的粪便,接着又在灌木丛中找到了几绺金黄色的豺毛,于是我们断定金背豺就在附近。出于觅食的需要,食肉兽流动性很大,方圆一百公里之内都是它们的活动范围,大海捞针式的寻找自然是不行的。根据豺的活动规律,我和强巴来到箐沟的一条溪流旁,在一块湿地里看到了豺的凌乱足迹,于是我们就在附近住了下来,等待豺的出现。

豺有个习惯——流动觅食、固定饮水。也就是说,豺会在百里的范围内追逐、捕杀猎物,但饮水却有固定的水源,一旦在某处水源喝水解渴,它们便不会轻易放弃,每隔两三天就会光顾一次。

水是生命之源,动物对水都有依赖性。有领地意识的哺乳动物,一般都以水源为中心,以此来圈定自己的狩猎范围。

第二天傍晚,我和强巴躲在溪流边的草窝子里,观察四周的动静。不一会儿,一只浣熊从旁边一棵大树的树洞里爬出来,骑在枝丫上,骨碌碌地转动眼珠,机警地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后,它便甩出一条黑色环纹的大尾巴,从高高的树冠上蹿下来,将肥胖的身体隐没在草丛中,露出黑褐色的脊背,像条大鱼似的爬到溪流边,然后紧贴在一块石头旁,一动不动。这时,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鲵,从溪流边一个幽暗的石洞里钻出来,到水边的湿地挖蚯蚓或捉青蛙。大鲵刚爬到那块石头旁,浣熊突然闪电般地扑了上去。可怜的大鲵,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脖子就被咬断了。浣熊叼着大鲵,浸到水里漂洗,哗啦——哗啦——搅得水花四溅。洗完后,浣熊将大鲵按在石板上,撕下一块鱼肉,又放到水里去洗,然后再塞进嘴里咀嚼。吃了一阵,浣熊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它身体直挺,脑袋左右转动,圆圆的耳朵扭动谛听,尖尖的鼻子耸动嗅闻,目光显得惊恐不安,好像可怕的天敌正在逼近。半分钟后,浣熊叼起吃剩的大鲵,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溪流边,跑到那棵大树上去了。

我了解动物的习性,从浣熊叼着食物惊恐地逃窜这一点来分析,此时一定有凶猛的食肉兽正在靠近溪流。

“安静,别动!”我把强巴的头按进草丛里,低声吩咐。

一会儿,只听见沙沙地一阵响,从溪流边的灌木丛里钻出一只鬼头鬼脑的老公豺。老公豺跳到一个小土丘上,东张西望。这是豺群派遣的哨豺,类似于人类军队的尖兵、探子或开路先锋,是走在队伍前面打探情况的。溪流四周静悄悄的。老公豺观察了几分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扭头朝灌木丛长啸了数声。很快,大大小小七八十只豺从灌木丛里涌出来,跑到溪流边喝水。

淡黄色的体毛,背部一条厚密的金黄色毛带,哈,果然就是那群从尕玛尔草原流亡来的金背豺。瞧,这是少一只耳朵的歪嘴巴母豺;那是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哦,它显得比一年前更苍老了,连脖子上的豺毛也差不多掉光了;还有这只背脊上有紫色毛斑的公豺,我记得很清楚,它就是一年前强巴擒获的八只幼豺中的一只,当时的“紫金娃娃”如今已变成一只八面威风的大公豺了……

咦,怎么不见刀疤豺母?

我用望远镜在豺群里搜索了一圈儿,没见到刀疤豺母。我正在疑惑,突然,岸边的灌木丛里又钻出一小群豺。我仔细一看,领头的那只豺正是刀疤豺母。刀疤豺母身边是一只眉额上长着两丛绿毛的母豺和两只三个月左右的幼豺。看来,刀疤豺母是因为照顾落在后面的绿眉母豺和幼豺,所以才来迟了一步。

我对刀疤豺母印象不错。它是一只懂甘苦、明事理的好豺,只要它还在豺群里当首领,我们就有希望把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

刀疤豺母护送绿眉母豺和两只幼豺到溪流边饮水。强巴小声地问我该怎么办,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就这样走出去,想法子让刀疤豺母了解我们善良美好的心愿。哦,你暂时别动,呆在这里。它们对你有看法,对。我比较友善。我一个人先出去试试。”

“这太危险了,万一……”强巴为我的安全担心。

我当然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做无谓的冒险。我翻阅过国内外许多关于豺的资料。按文献记载,豺是所有大中型食肉兽中最敬畏人类的一种动物。它们从不主动攻击人类。迄今为止,在全世界范围内还找不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豺主动攻击过人。豺攻击人类的概率比家犬伤害主人的概率还要低。再者,我曾与这群金背豺打过交道,我救过它们,它们也救过我,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我相信它们不会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只要它们还能认得出我,就绝不会攻击我。虽然人类认为豺是恶的化身,但在豺的世界里,还没有“恩将仇报”这个成语。

“我还担心,你这样突然走出去,会不会吓着它们。”强巴说。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突然出现在豺群面前,会不会吓着它们,使它们一阵风似的逃之夭夭。两条腿行走的人是越个上四条腿奔跑的豺的。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再寻找它们就困难了。可我觉得它们不会因为看见我就立刻逃走的。别说豺是凶猛的食肉兽,即使是一般的食草动物,也不会一有动静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撒腿逃窜。对突如其来的异常动静的反应,不同种类的动物虽然有不同的行为特征,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会因惊吓而摆出逃窜的姿势,然后回眸张望、竖耳谛听、耸鼻嗅闻,进行观察判断,最后再决定采取逃遁或迎战的策略。这个观察判断的过程因动物而异,有的十分短暂,只有几秒钟,有的稍长些,延续好几分钟。一般来说,凶猛的食肉兽观察判断的过程要长一些,孱弱的食草兽观察判断的过程会短一些。此外,观察判断的时间长短还取决于距离的远近。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的警戒距离,如野兔的警戒距离是70米左右,白鹭的警戒距离是50米左右,老虎的警戒距离是200米左右。假如突如其来的异常动静是在警戒距离之内,动物的心理压力会陡然增大,情绪会高度紧张,它们会这样想:“这奇怪的动静离我太近了,假若是天敌的话,一转眼就能扑到我面前,我不能麻痹大意,逃吧,三十六计逃为上策,宁可错逃千次,也不可冒险一次啊!”这样,它们就会把观察判断的过程压缩到最短。假如突如其来的异常动静是在警戒距离之外,在动物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它们就能从容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并想:“这奇怪的动静虽然要提防,但也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距离还远着呢!就算真是危险的天敌,我也有足够的时间逃命,用不着太害怕,等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再作决定也不迟。”这样,它们就会把观察判断的过程适当延长。我既然了解这个规律,何不利用这个规律呢?

于是,我提着一只风干的红毛雪兔,沿着一条裂沟,绕到豺群的上风口。经过目测,我所在的位置与豺群相距百米左右。动物行为学教科书上介绍说,豺所能承受的警戒距离约80米,也就是说,现在,我与豺群之间的距离正合适,既能让豺群看见我,又不至于使豺群因受到惊吓而逃走。

这时候,大部分的豺都已喝饱了水,有的躺在野花丛中小憩,有的在打闹玩耍;母豺梳理着幼豺的体毛,公豺扒开草丛寻找青蛙……

我从岩石后面钻出来,跳到一片无遮拦的开阔空地上,然后一边高举双手,一边发出哦哦的柔和叫声。

我是有意绕到上风口的,这里的风能把我身上的气味吹送到豺的鼻子里。在人类社会,两个阔别多年的朋友偶然相遇,甲认出了乙,而乙一时想不起甲是谁,甲会用埋怨的口吻提醒乙:“哎哟,你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某某某呀,你不记得了吗?”这自报家门唤醒了乙沉睡的记忆。乙恍然大悟,连连抱拳作揖说“对不起”。二友遂到小酒馆里,喝一壶小酒,共叙友情。这群金背豺对人类使用的语言符号一窍不通,自然听不懂我的话。虽然不晓得我姓甚名谁,但它们仍可以通过气味分辨熟悉者与生疏者。豺的嗅觉比人的嗅觉灵敏数十倍,而且豺具有非常牢的气味记忆,因此,豺习惯用气味来认知世界。我让风把我的气味吹送过去,其实就是在自报家门,提醒它们,我是它们熟悉的朋友。

我发出的叫声,是模拟豺高兴时候的啸叫声,表达我见到它们的喜悦心情。

我双手高举,这动作在人类社会意味着弱者向强者投降,乞求强者不要伤害自己。在豺的世界,这动作则意味着我向它们证明,我手里没有刀枪弓箭,我是和平使者,带着善良的愿望,为友谊而来。

诚如我所料,当我从岩石背后钻出来的一瞬间,所有的豺都停止了活动,扭颈瞪眼,紧绷四肢肌肉,摆出一副准备随时撒腿奔逃的姿势。

这时,如果我做出朝前奔跑或弯腰等姿势,豺们极有可能会转身逃掉。

我们双方僵持了一会儿。这时,刀疤豺母抬起下巴,翘起鼻子,做嗅闻状。我希望风再刮得大一些,能有效地把我的气味传送到刀疤豺母的鼻子里去。

歪嘴巴母豺、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和那只年轻的紫金公豺,也都学着刀疤豺母,抬起下巴,翘起鼻子,做嗅闻状;而其他的豺则静候首领刀疤豺母的指示。

刀疤豺母认真地嗅闻着,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好像在揣测这气味究竟是什么来头。它腿肌紧绷,尾巴平举,保持准备随时逃离的姿势,这说明刀疤豺母还没认出我。

我与刀疤豺母仅打过两三次照面,且分别已经快一年了。虽然豺有气味记忆,但时间一长,气味记忆也会被冲淡的。再说,我离刀疤豺母有百米之远,虽说是在上风口,但风不大,途中免不了会损耗掉一些气味,豺的嗅觉尽管灵敏,恐怕也难以分辨得确切。要是刀疤豺母认不出我的气味,带领豺群一走了之,该如伺是好?我急出一身汗来,浑身燥热得喘不过气。突然,我想起,一年前在尕玛尔草原与豺群周旋时,我穿的也是这身劳动布牛仔装,这几日我跋山涉水流了不少汗,牛仔装上浸透了浓浓的气味,这有助于刀疤豺母回忆往事。接着,我赶紧脱下牛仔装,裹住一块石头,然后用力朝豺群扔去。这是我的“气味名片”,请“验明正身”。牛仔装像只灰色的大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50米开外的草坪上,刚好是我与豺群的中间位置。

刀疤豺母的眼睛警惕地瞄着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显然是要检验我的气味名片。我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静候裁决。刀疤豺母往前走了50米,叼起我的牛仔装,一溜烟地又跑回溪流边,与歪嘴巴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一起检验我的牛仔装。它们一会儿将嘴拱进牛仔装,翕动鼻翼,做深呼吸,深入调查是否是假冒或伪装的气味;一会儿用爪子扒抓或用嘴巴拉扯,翻来覆去地鼓捣我的牛仔装,里里外外地搜查,比海关工作人员搜查走私物品还要认真、严谨。

折腾了老半天,终于,刀疤豺母扬起脸,朝天发出一声长啸,声音悠扬柔和,就像发出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只见豺们四肢紧绷的肌肉松弛开了,平举的尾巴也软软地耷拉在地。几只豺重新躺在野花丛中,捕捉低空飞行的红蜻蜒。

刀疤豺母侧身对着我,尾巴垫在后腿弯,蹲坐在地上。

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它们认出了我这个朋友,了解到我没有恶意,所以解除了警戒。

谢天谢地,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14 刀疤豺母发出凄凉的长啸,像是在诉说过去的悲惨遭遇】

我高举双手,面带微笑,模仿豺的声音轻柔地叫着。我缓慢地朝前移动,渐渐接近溪流边的豺群。我不敢走得太急,以免它们起疑心。我知道,野生豺因为经常遭到人类的捕杀,所以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抱有戒备之心,即使面对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它们也不会像狗遇见主人那般表现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对豺来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我离豺群越来越近时,刀疤豺母不时地用眼睛瞟我,我每向前跨出一步,它的耳朵就剧烈地颤动,显示出内心的不安。

当我离豺群还有七八米远时,刀疤豺母倏地站起来,冲着我发出一声尖厉的啸叫,两眼露出敌意。我明白,它是在警告我别靠得太近。动物除了警戒距离之外,还有一个规避距离。所谓规避距离,就是为规避潜在风险而设定的恰当距离。动物行为学家解释说,动物之所以要保持规避距离,是出于以防万一的心理。警戒距离是针对可疑动静而言的,换句话说,是针对天敌的;规避距离是针对同类中的竞争对手或友善型异类的,换句话说,是针对不太会伤害自己的对象的。例如,山羊在山坡上吃草,发现黄牛走过来了,山羊知道黄牛不会伤害自己,所以不会介意;但如果黄牛靠得太近,离山羊只有三四米远时,山羊便会掉头跑开,不会跟黄牛头挨着头吃草的。山羊始终与黄牛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就叫规避距离。据说,金背豺的规避距离大约是七米。这时,我已经闯入它们的规避距离了,刀疤豺母自然会觉得紧张。

刀疤豺母一叫,我立刻趴在地上,扭转脖子,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姿势在豺群中表示服输。之后刀疤豺母眼睛中的敌意才慢慢消散,重新蹲了下来。刀疤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认出了我,它们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友好地朝我甩动尾巴。

我坐在草地上,看着四周的豺。与一年前相比,它们明显瘦了,肚子瘪瘪的,眼里闪动着饥馑的光。整个豺群只有绿眉母豺身边带着两只幼豺。此时正值繁殖季节,豺群中有不少到达育龄的母豺,但竟然没有一只有怀孕征兆的。再看看刀疤豺母,它背毛灰灰的,体毛色泽黯然,胡须焦黄卷曲,脸颊上的皱纹更深了,那道刀疤变得像僵死的蚯蚓一样难看。它憔悴、苍老了许多。这儿土地贫瘠,食物资源匮乏,北臂高山峻岭,南有江河天堑,可以猜想,这群釜肯豺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心中暗暗高兴,因为我们有希望将这群金背豺重新请回尕玛尔草原去了。假如它们迁徙到的地方,有冬暖夏凉的岩洞可供栖身,有广袤的草原可供狩猎,有永不枯竭的山泉溪流可以畅饮,它们还会愿意返回尕玛尔草原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对豺同样适用。任何生命都在不断地追求更高质量的生活。

我掏出那只风干的红毛雪兔,朝豺们扬了扬。就像铁屑遇到了磁石一样,所有的豺立刻被我手中的红毛雪兔吸引住了。紫金公豺的眼睛里进出贪婪的光亮;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伸出长长的舌头,做乞讨状;歪嘴巴母豺合不拢的嘴角滴滴嗒嗒地流出口水来……哦,这是你们最爱吃的来自家乡的土特产,也是故乡在深情地向你们召唤的礼物!我一扬手臂,将红毛雪兔扔了出去。

送礼好办事,这是人类社会的特点。小恩小惠,笼络豺心嘛!

几十只豺全都冲上去争抢那只红毛雪兔,只有刀疤豺母仍蹲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就在这时,强巴也从岩石背后出来,跑到我身旁,将另一只红毛雪兔抛到刀疤豺母面前。强巴指着刀疤豺母俏皮地说:“应该重点贿赂当领导的,如今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它是豺群的一把手,只有它积极配合,我们才能将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

刀疤豺母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瞄瞄我和强巴,又望望躺在面前的红毛雪兔,视线急速移了几个来回。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渐灰暗,刀疤豺母的眼里忽闪起幽蓝的光。我突然想起一本介绍豺的生活习性的小册子有过这样的描述:豺有眯眼的习惯,这并非视力不佳造成的;豺心中疑虑重重而又拿不定主意时,便会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这预示着它不久就会采取行动。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担心会出现麻烦。

果然,数秒钟后,刀疤豺母突然跳了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顿时,围成圆圈抢食的豺们,哄的一声,像潮水似的往后退却。那只风干的红毛雪兔躺在草地上,兔皮已被撕破,兔毛也被拔掉了许多,但还没有被分解成肉块。那些豺馋涎欲滴地望着红毛雪兔,却不敢再去抢夺了。

显然,刀疤豺母发出了不准吃红毛雪兔的命令。

但豺毕竟是豺,改不了茹毛饮血的嗜好,不能去吃在嘴边的美味佳肴,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好几只豺都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在红毛雪兔的身边跳来跳去,舍不得离开。

刀疤豺母蹿进豺群兜了一圈儿,一边小跑着,一边发出抑扬顿挫的啸叫声。听到刀疤豺母的叫声,有的豺若有所悟地收敛起死盯着红毛雪兔的视线,有的豺脸上浮现出茅塞顿开的表情,它们都远远跳离那只充满诱惑的红毛雪兔。我听不懂刀疤豺母的啸叫声所表达的确切含义,但不难猜想,那是在向它的臣民解释为何不能去吃红毛雪兔。看它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很像是在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

绝大部分的豺相继离开红毛雪兔,往灌木丛撤退。只有年轻的紫金公豺,仍舍不得放弃这顿丰盛的晚餐。于是,紫金公豺趁着混乱闪进溪流边的一片格桑花里,借格桑花作掩护,匍匐爬行,偷偷咬住红毛雪兔的一条腿,打算将其拖到僻静的地方。

紫金公豺刚咬住红毛雪兔,刀疤豺母便倏地一转身,闪电般地蹿过去,一口咬住紫金公豺的肩胛。紫金公豺痛得惨叫一声,吐掉口中的红毛雪兔,逃回豺群去了。

刀疤豺母执法如山,没有一只豺胆敢再偷偷摸摸地靠近红毛雪兔了。

暮色苍茫,豺群渐渐地隐没在稀稀落落的灌木丛中。

刀疤豺母最后一个离去。它退到灌木丛边缘时,稍稍地停留了一下,用怨恨的眼光望着强巴,发出几声凄凉的长啸,像是发泄郁结在心中的愤恨,又像在诉说过去的悲惨遭遇。

很快,刀疤豺母也消失在薄薄的夜幕中了。

我和强巴站在空荡荡的溪流边,面面相觑。

“这刀疤豺母真可恶,它自己不吃红毛雪兔,还不让其他的豺来吃,太霸道了!”强巴愤愤不平地说。

“都怪你,说好不让你露面的,你跑出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刀疤豺母就是因为看见了你,想起被你和其他牧民驱赶出尕玛尔草原的往事,才拒绝接受我的馈赠。”

“我看见豺群冲上来抢吃红毛雪兔,以为你已经把事情搞定了。我想,一只红毛雪兔不够这么多豺吃,所以才跑出来帮你忙的。我把整只红毛雪兔都给了刀疤豺母,不就是在为过去的事向它赔礼道歉吗?它不领我的情,我有什么办法。”强巴委屈地说。

唉,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人类对豺一向很刻薄,造谣中伤,污蔑陷害,猎杀驱赶。豺对两足行走的人类早已不信任了,何况人类和豺使用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信息系统。在这样的条件下,刀疤豺母当然不会轻易地相信我们。豺与人之间世世代代形成的隔阂,绝不是一两只红毛雪兔就能消除的。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强巴问。

“继续找呗,但愿我们的精神能感动刀疤豺母。”我说。

【15 刀疤豺母拒绝邀请,不愿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我和强巴顺着豺的足迹寻找,三天后在怒江边一块荒芜的沙洲半岛上见到了这群金背豺。但这次的情况比上一次更糟。我刚把手中的红毛雪兔抛过去,刀疤豺母便长啸一声,带领豺群疾弛而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沙洲半岛。在之后的半个月里,我们找到过豺群好几次,但刀疤豺母的态度十分坚决,只要看见我们抛掷红毛雪兔,便喝令豺群躲避,就像躲避有毒的诱饵一样。

刀疤豺母对我的态度还算和善,只是不愿接受我的礼物罢了。但对强巴就不一样了,它总是用怨恨的目光注视着强巴,不允许强巴走到规避距离。有一次,我在树阴下午睡,强巴独自一人带着红毛雪兔摸到山沟去找豺群。强巴刚走到规避距离,便被哨豺发现了。哨豺发出一声警报式的长啸后,豺群便兵分两路,把强巴包围起来,龇牙咧嘴地咆哮。幸亏我及时醒来,冲下山沟朝刀疤豺母大喊大叫,刀疤豺母才看在我的面子上,撤销了包围,带着豺群走了,总算没出什么事。

显然,刀疤豺母了解我们的用意。它不让豺群吃红毛雪兔,是怕豺们吃了家乡的食物后,害起思乡病,糊里糊涂地被我们引回尕玛尔草原。

我想,刀疤豺母之所以拒绝邀请,不愿跟着我们回尕玛尔草原,大概有两个原因:一年前被驱赶出尕玛尔草原的惨痛经历至今记忆犹新,对人类的粗暴、残忍铭记在心,不想再跟人类有任何瓜葛;刀疤豺母领教过人类的狡猾本领,怀疑我们用红毛雪兔作诱饵将豺群引回尕玛尔草原后,再用圈套、陷阱把豺群一网打尽。

在人类统治的地球上,野生动物是被统治者。它们与人类打交道就好比平民百姓与暴君独裁者打交道,随时都有可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灭门、株连九族,所以它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刀疤豺母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强巴咬牙切齿地说,“刘备三顾茅庐,也就是去了三趟,就把诸葛亮请出山了,我俩已经八顾豺群了,它们还死赖在这里,不肯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它们比诸葛亮还难请,真是岂有此理!”

“积怨太深,要让它们忘记过去不愉快的经历,总得要有个过程,你别太着急了。”我劝慰道。

“尕玛尔草原的灾荒一天比一天严重,红毛雪兔一天比一天多,我们有这么多时间来等吗?”强巴很不耐烦地说。

“那你说该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强巴思忖了一会儿,“我俩悄悄地尾随在豺群后面,找到它们的宿营地。我们半夜摸进豺窝,开枪将成年豺吓唬走,将两只幼豺抓来关进竹篓里,然后,我们背着竹篓回尕玛尔草原。成年豺不会丢下幼豺不管,肯定会在暗中跟踪追击,找机会救出这两只幼豺。这样,我们不就像牵住了牛鼻绳一样,让它们乖乖地回尕玛尔草原了吗?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再把幼豺给放了。”

我连连摇头,觉得这办法很荒唐。半夜闯进豺群的宿营地,黑灯瞎火的,豺看不清是谁,也无从分辨来者是善意还是恶意,慌乱中容易引起误会。豺们会出于自卫而攻击我们。特别是当我们捉幼豺时,出于护犊的本能,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完全有可能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我们或者被咬伤,或者开枪射击它们,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后果都很严重,都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

强巴又提议说:“沈老师,你曾经救过刀疤豺母,刀疤豺母对你也挺友善的。下次见到豺群时,你带着捕兽猎网,到了规避距离后,假装生病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刀疤豺母肯定会心疼你,跑到你身边来看你,你趁机掏出捕兽猎网将刀疤豺母罩住。我们捉住了首领,就好比扣押了人质,或者说捏着一张王牌,不怕豺群不就范。”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怎么能利用刀疤豺母对我的信任和友善,设计去陷害它呢,这也太卑鄙了呀!”

“啧啧,我们是在与豺打交道,不是在与人打交道,谈得上卑鄙不卑鄙吗?强巴不悦地说,“请你不要把牛粪糊在自己的嘴巴上。再说了,我们的目的不是要陷害它们,而是要把它们引回尕玛尔草原。你也看到了,这里与尕玛尔草原相比,就像地狱与天堂的差别,让它们回家乡过好日子,有什么错嘛!”

我无言以对。人类遵循的处世原则是:只要目的正确,就不计较使用什么手段。可我总觉得与动物斗心眼儿、耍手腕,不怎么厚道。以装病来博取刀疤豺母的同情和关怀,然后趁机用捕兽猎网将它捉住,可以解释为用智慧取胜,可这种智慧与阴谋诡计究竟有多大区别呢?

“沈老师,你不要太书生气了。”强巴接着说,“你别忘了,卡扎寨的父老乡亲正在等着我们回去呢。我们在里多耽搁一天,尕玛尔草原就多蒙受一天的损失。不错,你是个动物学家,可你也不能光为动物考虑而不为人着想呀!’

我被他说得脸上发烫。也许,我真该转变立场,运用人类高度发达的大脑,不择手段地来对付这群金背豺,维护人类的利益。可再仔细想想,我仍觉得不妥。强巴的主意听起来像黑社会策划的一宗绑架案。就算把道德撇在一边不谈,按强巴所说的施行起来,结果恐怕也会适得其反。首先,豺们一看首领被擒,出于恐惧,有可能奔散逃命,那么我们要把金背豺请回尕玛尔草原的计划就彻底流产了。就算豺们不炸窝似的逃散,我们原先就与它们结下了仇怨,现在又用卑劣的手段劫持它们的首领,要挟它们,这不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吗?

我把我的顾虑一说,强巴也哑口无言了。

“唉,要是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它们捕猎时,遇到困难了,比如碰到鬃毛如披风、獠牙翻卷的野猪,或者遇到很难对付的狗熊,或者与狼群争夺地盘什么的,我们突然出现,帮它们解了围。之后,它们对我俩感激涕零,自然也就乐意与我们亲密接触。这样,我们就可以设法让它们跟我们一起回尕玛尔草原了。”强巴说。

“这主意当然不错,但愿机会别让我们等得太久。”我说。

【16 黄蜂像无数疯狂的小精灵,紧紧追赶溃逃的豺群】

没想到,果真等来了帮豺群解围的机会。

这天下午,我和强巴在离怒江边不远的一片老林子里又看见了这群金背豺。当豺群走到一棵有“活化石”之称的银杏树下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歪嘴巴母豺,突然两条前肢腾空,身体笔直地站了起来,嘴巴伸向空中,呜哦呜哦地发出一串啸叫。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合不拢,叫声就像破喇叭,嘶哑难听。听见它的叫声,跟随在后面的刀疤豺母蹲坐下来,侧着脸、乜斜眼睛、朝向天空,突然,屁股上就像装了弹簧似的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在空中做撕咬状,好像天空中有个隐形的怪物在威胁豺群。

我急忙掏出望远镜,朝银杏树的树冠望去。哦,树冠上有两只淘气的长臂猿,正在用树棍鼓捣悬挂在枝丫间的一个蜂巢。这是云南西北部特有的白掌长臂猿。它们有金黄的体毛和雪白的手掌,善于在大树上攀跳,动作轻盈优美,疾如飞鸟。此时在银杏树上的两只长臂猿,估计是一对小夫妻,正亲昵地玩耍着。其中一只长臂猿用脚爪勾住一根柔软、有弹性的树枝,用长长的手臂用力摇晃树冠,银杏树翠绿的枝叶哗哗地颤抖;另一只长臂猿手握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棍,敲打那个深褐色的硕大蜂巢。从蜂巢的颜色和形状判断,这是黄蜂巢。黄蜂会酿蜜,蜜汁金黄透明,芬芳香甜。这对长臂猿想将蜂巢打落在地,然后吃里头的蜂蜜。

刀疤豺母在树下咆哮,用意很明显,想要阻止长臂猿胡闹。

黄蜂是一种报复性很强的昆虫。一旦巢穴遭到破坏,黄蜂会全部出动,用有毒的尾刺去蜇侵犯者。豺群正从银杏树下穿过,假如这个时候长臂猿将蜂巢打落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告诉过我,他父亲年轻时喜欢打猎。有一次,他父亲带着猎狗,到高黎贡山西麓的一个名叫石篮子的地方去打野鸭,不幸遇到了狼群。他父亲在猎狗的掩护下匆忙爬上一棵大树,可怜的猎狗被狼群撕成了碎片。他父亲在树上开枪射击,击毙了七匹野狼。但狼群仍不肯退却,将那棵大树团团围住。他父亲的子弹打光了,孤身一人被围困在荒山野岭,情形万分急。就在这时,他发现树杈上吊着一只黄蜂巢。于是,他拔出长刀,奋力砍去,蜂巢像炸弹一样从树上落下去,在狼群中间炸开。顿时,数以万计的黄蜂奋不顾身地扑向狼群。狼奔跑的速度不如黄蜂飞行的速度快,狼被黄蜂蜇得浑身是包,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半个小时后,一群狼和一窝蜂便同归于尽了。这样,强巴的父亲不仅救了自己的性命,还得到几十张狼皮和几十千克上等的蜂蜜。

此时,刀疤豺母气势汹汹地朝上面扑咬、啸叫,豺群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便加快脚步从银杏树下穿过。

长臂猿属于猿类动物,是人类的近亲。相比于其他动物的大脑,长臂猿的大脑要发达得多。它们会察言观色,进行判断分析。攀在树枝上的两只长臂猿听到豺啸声,低头朝树下瞥了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它们不仅没有被刀疤豺母的咆哮吓到,反而更用劲地去捅蜂巢。两只长臂猿肯定知道,豺不会爬树,也不是什么跳高健将,不可能蹿到树冠上来伤害自己,所以它们有恃无恐,“哼,你不叫老子捅蜂巢,老子偏要捅,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嗬,动物界也有地痞无赖,也有捣蛋鬼。

硕大的蜂巢摇摇欲坠,一些黄蜂从巢内飞了出来,嘤嘤嗡嗡地漫天起舞。刀疤豺母一面继续踮着两条后腿朝树冠啸叫,一面向豺群发出逃命的指令。豺们急急忙忙地向江边奔去,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为时己晚。树冠上的长臂猿将树棍用力一戳,深褐色的蜂巢就像熟透的浆果,从枝丫间掉了下来。不等蜂巢着地,两只长臂猿便荡秋千似的抓住柔软的树枝,后腿在树干上猛力一蹬,流星似的弹了出去,一眨眼便落到对面那棵大树。然后,它们三蹿两跳,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两只长臂猿,先逃离黄蜂的追击,躲在某个安全的角落,等蜂豺大战结束,硝烟散尽后,才会回到这里,捡食飘散着花香的蜂蜜。

那个蜂巢在一团黄蜂的簇拥下,从树梢掉了下来。刀疤豺母负伤似的惨啸一声,逃离了银杏树。而蜂巢不偏不倚地砸在银杏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像引爆了一颗微型原子弹,碎土、泥屑爆出蘑菇状的尘团。数不清的黄蜂从蘑菇状的尘团中升腾开来,像无数疯狂的小精灵,寻找着毁家灭族的仇敌。豺群在树丛间奔蹿,弄得藤蔓、草茎摇曳作响,活像一群作案在逃的罪犯。

愤怒的黄蜂紧紧地追赶着溃逃的豺群。

一般来说,会飞的动物要比靠四条腿奔走的动物速度快,就像飞得再慢的飞机也要比汽车的速度快一样。蜂群很快追上了豺群。每只豺的头顶上都有黑压压的一群黄蜂。黄蜂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昆虫。它们的尾刺一旦刺入仇敌的身体,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死去。可以这么说,黄蜂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名副其实的自杀行为,即便这样,它们仍争先恐后地叮蜇疲于奔命的豺。

金背豺虽然是尖爪利牙的凶猛食肉兽,但面对黄蜂这样的小小昆虫,却像高射炮打跳蚤——英雄无用武之地,它们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悲惨境地。歪嘴巴母豺大概被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幽灵似的黄蜂惹恼了,愤怒地朝空中胡乱咬着。它还真咬着了几只黄蜂。可这些黄蜂即使遭到豺牙的腰斩,也忘不了临终前将有毒的尾刺刺进豺的嘴唇和舌头里。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更厉害了,它只好放弃徒劳的搏斗,逃跑了。紫金公豺举起豺爪,拍打眼前飞来飞去的黄蜂,结果,不仅没拍死这些讨厌的黄蜂,反而引来更多的黄蜂围着它团团飞舞,吓得它赶紧往灌木丛里钻。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逃到乱石滩,一头钻进一条狭窄的石缝;它以为钻进石缝就没事了,谁知即使再小的缝,黄蜂也能钻进去,并且轮番朝石缝进攻;活动靶变成固定靶,两分钟后,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便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出了石缝……

我用望远镜在溃逃的豺群中寻找刀疤豺母。哦,它正和绿眉母豺一起掩护两只幼豺。黄蜂凶时,它们就将自己的身体罩在幼豺身上;黄蜂怠惰时,它们就将幼豺夹在中间奔逃。

豺群就像被赶进了屠宰场,哀伤地嚎叫着,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这群金背豺不仅身体备受折磨,精神也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它们并没有招惹这些黄蜂,相反,它们还企图阻止长臂猿捣毁蜂巢。可好心却没有好报,它们被黄蜂视为了毁巢仇敌。

自然界没有主持公道的法庭。白猫偷鱼、黑猫挨打的事,在自然界里经常发生。动物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

黄蜂军团好像还挺懂战争艺术的。大军团分成若干个小群体,穿插分割,将豺群打乱了。黄蜂或迎头痛击、或尾随追撵、或集群拦截,将晕头转向的豺围困在离江边约二百米左右的老林子里。豺群溃不成军,像群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会儿被黄蜂撵到东,一会儿又被黄蜂赶到西。

强巴低声说:“这样下去,这群金背豺都会被黄蜂叮死的。

在各类野蜂中,黄蜂并不是最厉害的。有一种黑胡蜂和另一种大黄蜂,它们的尾刺的坚硬度和毒性都要比黄蜂强好几倍。黑胡蜂的尾刺有半寸长,能穿透坚韧的老熊皮;大黄蜂的尾刺能将健壮的牦牛蜇得四肢痉挛,倒地身亡。而黄蜂毒性较弱,因此动物被黄蜂叮蜇后,皮肤会肿胀疼痒,不至于送命,但若被叮蜇得多了,也会出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中毒症状。

豺群被黄蜂叮蜇得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即使这群豺头脑清醒,也很难躲避蜂群的追逐。对许多兽类来说,各类野蜂是最不好惹的对手。

人若遭遇黄蜂,可以逃进房屋,关闭门窗,以求平安。倘若在野外,人可以摘一根空心芦苇杆,将身体浸泡到水里,口含芦苇杆呼吸,从而逃避被蜇的危险。要是附近没有水塘也没有江河,人还可以找个树洞或山洞钻进去,脱下衣服堵住洞口,也能保住性命。假如连树洞或山洞都找不到的话,人干脆生一堆火,火可抵挡蜂群的攻击。如果身边连火也没有,还可折一根树枝,狂舞乱拍,阻止蜂群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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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快点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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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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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你好啊朋友

猿猴取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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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炸弹之王

猿猴取月11

人的种种防御措施,豺都不会。因此,在蜂群面前,豺毫无招架之力。

“快想想办法,我们要救金背豺!”我对强巴说。

“这……挺危险的……思,这些小东西可不好惹啊。”强巴犹犹豫豫地嘟囔着。

“我们现在出手相救,刀疤豺母一定会感激我们。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将豺群请回尕玛尔草原。”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假如我们见死不救,金背豺极有可能被黄蜂叮蜇得无处逃生,纷纷中毒倒毙。这样,我们自然不可能将豺群引回尕玛尔草原,可怕的兔灾也就没办法扑灭。从这个意义上说,拯救这群金背豺,就是在拯救尕玛尔草原,就是在拯救卡扎寨的牧民。但这是极具风险的任务。因为我们躲藏在隐秘的树丛中,蜂群没有发现我们;如果我们站起来活动,复仇心切的黄蜂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朝我们扑过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争取豺群信任的绝好机会!

强巴拧起眉心,闭目沉思了几秒钟,然后睁开眼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指着200米开外的怒江,咬着牙说:“把豺群带到我们住的地窝子里去,我们在地窝子前烧一堆火,这样就不怕黄蜂了。”

为了方便跟踪这群金背豺,我和强巴在怒江边的沙壁上挖了个洞,俗称地窝子,我们晚上就钻进沙洞里过夜。虽然是夏季,但由于海拔高,夜晚仍是寒风阵阵。我俩昨天捡了不少枯枝、干柴,堆放在地窝子前,用来烤火取暖,生火做饭。这堆柴火可是现存的唯一火源啊。

强巴不愧是闯荡山林的猎手,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这主意不错。我说:“好的,就按你说的办。嗯,我俩分分工。你先去江边的地窝子点火,我设法将豺群引过去。”

到江边的地窝子需要经过嚣张猖狂的蜂群和正在受苦受难的豺群。我和强巴将外衣脱下来包住脑袋,从隐秘的树旮旯儿里跳出来。诚如我所料,我俩刚刚起身,便有黄蜂劈头盖脸地扑上来。我和强巴用外衣裹紧脑袋,一路飞奔。强巴径直往江边的地窝子奔去;我拐了个弯儿,冲着刀疤豺母跑去。

金背豺是一种群居性动物,纪律性很强,一切行动都服从首领的指挥。只有刀疤豺母先去江边,其他豺才会跟过来。

由于护卫着两只幼豺,刀疤豺母跑跑停停,前进缓慢。我很快就追上了它。我一面用小树枝驱赶在它头顶飞舞的黄蜂,一面在它耳畔大声喊道:“快跟我走,到江边去!”可惜,它是豺,听不懂我的话,也无法领会我的意图。它仍闷着头在树丛里乱蹿,只是对我替它挥扫头顶的黄蜂投来感激的一瞥。我抓它的后颈皮,想把它强行拖到江边去,可它仍未丧失警惕。我的手刚触碰到它的脖颈,它就敏捷地跳开了,还扭头朝我啸叫两声,好像在说:“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可别趁火打劫呀!”

我的手背和脚后跟已遭到了黄蜂的蜇咬。我坚持不了多久了,不能再和刀疤豺母打哑谜、捉迷藏了。我必须尽快将它和它的臣民们引往江边的地窝子。

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了两只幼豺身上。一只幼豺是公的,鼻间有一撮棕毛,就像留着的仁丹胡子,姑且称它为仁丹公豺;另一只幼豺是母的,眼睛特别清亮,就像两泓秋水,姑且称它为秋水姑娘。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宁肯自己被黄蜂狂蜇乱叮,也要竭尽全力保护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所以,这两只幼豺可能是绿眉母豺的儿女,也就是刀疤豺母的外孙子和外孙女。这时,我灵机一动,被黄蜂搅得稀里糊涂的脑袋瓜闪出一道智慧的光亮:要是我抱走这对幼豺,刀疤豺母肯定不会撒手不管,它放心不下这对幼豺,必然会追随在我身后,这样,整个豺群就会跟随我去江边的地窝子了。当然,当着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的面去抢两只幼豺,好比拔老虎的胡子,是极危险的举动。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此时,我就像赌徒输急了会孤注一掷一样,决心就这么赌一把了。

当黄蜂进攻节奏放慢时,刀疤豺母试探着想拐进一条石沟,我趁此机会扔掉拍打黄蜂的树枝,一伸手,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江边狂奔。接着,我的背后传来了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气急败坏的啸叫声。

我就像马路上抢小孩的歹徒,绿眉母豺和刀疤豺母就像在后面紧紧追赶的母亲和外祖母。

当快跑出树林时,我突然感觉到肩上有一件东西沉甸甸地压下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肯定是绿眉母豺从背后扑到我身上来了。我不敢扭头,扭头的话,臭乎乎的豺嘴肯定会咬破我的喉管。我将两只幼豺往肩上一搭,像女孩子裹围巾似的包住后脑勺和脖颈。你要咬,就咬你的亲生儿女好了。绿眉母豺当然舍不得咬自己的孩子,但它也不肯从我背上跳下来,只是在我耳边不停地啸叫着,叫得我脑袋嗡嗡发晕。我抱着两只幼豺,肩上还搭着一只绿眉母豺,如此负重,使我的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这时候,刀疤豺母从我胯下蹿过,用脖子绊住了我的左腿,用豺尾勾住了我的右腿。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而我背上的绿眉母豺则顺着惯性从我头顶腾空翻出去,像表演艺术体操似的做了个180度的大回转,最后稳稳地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血红的舌头舔着尖利的豺牙。我想用抱在手里的两只幼豺作抵挡,可刀疤豺母一口咬住我的胳膊,使我的手没法动弹。绿眉母豺将白森森的豺牙对准我颈侧的动脉血管……

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的脖颈哪能经得起锯齿般的豺牙的啃咬。绿眉母豺只要轻轻一咬,我就可以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躲是躲不开了,我还是以牙还牙吧,但人的牙齿哪有豺牙尖利啊!绿眉母豺咬一口,我则小命休矣;而我咬它十口,它最多掉几撮豺毛罢了。我要真是被这只不讲道理的豺咬断了脖子,那可就成了一桩世界上最悲惨、最滑稽的冤案了。我再一次趴在地上,将柔嫩的脖颈暴露出来。这个模仿豺乞降的动作我已做过多次,每次都能有效地化解豺的攻击,可以说是屡试不爽了。在这次危急关头,我又当作保命绝招使了出来。嘿,还真管用,绿眉母豺突然不动了,眼睛里透出一片迷惘,刀疤豺母则松开咬住我胳膊的嘴。

虽说我的脖颈避免了豺牙啃咬,但屁股却遭了殃。我穿着厚厚的牛仔裤,奔跑时裤腿飘荡,整个腿部和屁股没被黄蜂叮蜇;而当我趴在地上模仿豺的乞降动作时,屁股撅得老高,裤裆绷得像鼓面似的,黄蜂的尾刺便穿透牛仔裤,叮进屁股了。那感觉就像好几根针头同时在给我做肌肉注射,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被我突然爆发出的惨叫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我赶紧爬起来。刀疤豺母大概以为我又想趁机拐走两只幼豺,它便倏地蹿了上来,一面声嘶力竭地啸叫着,一面用爪子扒我怀里的幼豺。它的意思很明确:我缴出两只幼豺,就可享有不被咬断脖子的权利。我快急哭了,用哀求的声调对刀疤豺母说:“行行好吧,请相信我,我不会像人贩子拐骗小孩那样拐走你们的宝贝的。我是来救你们的,快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们了。”

为了进一步表明诚意,我忍着痛苦,伸出舌头去舔吻两只幼豺的脸。在豺的世界里,舔吻是最高的礼仪,象征着尊敬、慈爱、关怀和持久的友谊。我尽量舔得深情,以证明自己是如何疼爱两只幼豺的。与豺亲吻真是活受罪。豺脸毛茸茸的,亲上去就像在亲鞋刷。秋水姑娘的鼻子上有黏液,也不晓得是不是鼻涕,被我不小心咽到肚子里去了;仁丹公豺的嘴腔有一股酸腐的气味,熏得我想呕吐。

或许是我杜鹃泣血般的苦苦哀求触动了它们,或许是我情侣般地舔吻感动了它们,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不再穷凶极恶地冲我啸叫了,充满杀机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一丝温柔。我趁机拔腿往江边跑,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生怕幼豺丢失,寸步不离地紧跟在我身后。我估计它们已领会了我的好意。因为我一路朝江边奔跑时,它们不再从背后扑到我的身上,也不再用豺尾绊我的腿了。

接着,其他的豺也都跟着首领刀疤豺母赶来。

我终于把豺群引到了怒江边。这儿靠近白龙峡,地势陡峭,水流湍急,涛声如雷。强巴已在地窝子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浓烟滚滚,冷风朝我和豺群吹过来。有一句俗话说,汤浇蚁穴,火燎蜂房。黄蜂最怕的就是火。浓烟迎面熏烤,蜂群嚣张的气焰便有所收敛,不再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叮咬了。我一头钻进浓烟,将两只幼豺抱进地窝子,转身又跑出来,一面招手一面喊道:“快进来,我们用火烧,黄蜂就不敢再蜇你们了!”

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面面相觑,不仅没跟我跨进地窝子,而且还向后退了数步。刀疤豺母凝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浑身豺毛竖立,发出惊叫。所有的豺脸上都露出恐惧的表情。我明白,所有的野兽都怕火,金背豺也不例外。在山野闯荡的猎人都有这样的经验,遭遇豺狼虎豹时,只要点起一堆火,野兽就会逃之夭夭。

回复103楼2013-11-09 16:57举报 |

happy心云羽翼

狐听之声8

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停。。。

回复104楼2013-11-09 17:08举报 |来自iphone客户端

超级炸弹之王

猿猴取月11

这时候,风势小了,风向也有点变化,弥漫在豺群头顶上空的浓烟渐渐飘散。黄蜂又聚拢过来,大概因为它们刚才被烟熏得恼羞成怒了,所以现在变本加厉地盯着豺群蜇咬。豺群无奈,只好又往前移动,靠近火堆。而豺一靠近火堆,黄蜂的攻势就立刻减弱了许多。这么几个来回后,我相信,聪明的豺一定能明白我和强巴之所以要燃起一堆火,不是为了吓唬它们,而是为了帮它们躲过眼前的这场蜂灾。

然而,我的嗓子都叫哑了,刀疤豺母还是不肯穿过浓烟,从火堆旁跨进地窝子。豺对熊熊燃烧的火有一种天生的恐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克服。没办法,我只好一个箭步蹿过去,迅速抱住刀疤豺母的腰,把它往地窝子里拖。只要把刀疤豺母拖进地窝子,豺群就会跟着鱼贯而入的。但刀疤豺母拼命往后挣扎。它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大许多。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拖不动它。不过刀疤豺母没朝我咆哮,也没张嘴咬我。这表明,它知道我的动机是好的,只是它无法克服对火的恐惧,不敢接近燃烧的火焰。这时,我突然想起孩提时与小伙伴打架,用足力气也无法将对方摔倒时,往往会使用杀手锏——抓挠对方的胳肢窝,俗称挠痒痒。对方被挠痒后,则哈哈一笑,力气顿消,我便可以轻松地将对方摔倒了。不知道豺怕不怕痒,我先试试再说。我扳住刀疤豺母的前腿,腾出两根手指,在它胳肢窝里轻挠数下。想不到这孩子气的办法还挺管用。顿时,刀疤豺母扭颈、缩腰、甩尾,一副痒得受不了的神态,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我趁机一用力,将它拖到地窝子口了,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突然,一根正在燃烧的柴火不知什么原因爆裂开来,噗的一声,迸溅出几片橘红色的火焰,落到我和刀疤豺母的身上。吱吱——我的衣裳被烧破两个洞;咝咝——刀疤豺母的背毛被灼焦了一块。刀疤豺母惊啸一声,从我手中挣脱出去,又逃回地窝子外的豺群中去了。

就在这时,被我先前抱进地窝子的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里面爬到窝口,探头探脑地叫着。绿眉母豺透过浓烟看见自己的心肝宝贝,也呦哦呦哦地叫着。它往前冲三步,又往后退两步,在火堆前徘徊犹豫。显然,它想冲进地窝子到两只幼豺身边,却又没有胆量穿过浓烟。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逼迫绿眉母豺钻进地窝子的好办法!

我穿过浓烟,进到地窝子,举起巴掌,不轻不重地掴两只幼豺的耳光。两只幼豺被我打得嗷嗷直叫,好像在油锅里受煎熬。我与绿眉母豺相距不过十来步,虽有浓烟遮挡,但它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子女受酷刑,母亲当观众,这滋味绝对不好受。俗话说,打在儿身,疼在娘心。绿眉母豺在火堆前上蹿下跳,恶声恶气地啸叫着,眼里闪烁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即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我知道,绿眉母豺出于对火的恐惧,不敢钻进地窝子,但它又很想扑进地窝子解救幼豺。保命的本能与强烈的母爱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接着,我在仁丹公豺的背上拔萝卜般拔下一撮毛来,又在秋水姑娘的颈上揪葡萄般揪下一绺毛来,这些毛足以制作一支豺毫大楷笔了。两只幼豺疼得在地上打滚。绿眉母豺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然后怪叫一声,朝我扑了过来。救子心切,母性终于战胜了对火的恐惧。许多育儿期的母兽,在子女遭遇危险时,都会表现出为子女上刀山下火海的伟大母爱。

其实,绿眉母豺所冒的风险并不大。虽然熊熊燃烧的火堆看起来挺吓人,但火堆与沙壁间有一个宽约三米的豁口,是专门留给豺群进入地窝子的安全通道。豺只要贴着沙壁,快速蹿过,是不会被火焰灼伤的。对豺来说,最重要的是克服对火的畏惧心理。

绿眉母豺猛地一下蹿进地窝子,连豺毛都没烧焦一根。

我赶紧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塞到绿眉母豺怀里。绿眉母豺忙着安抚自己的宝贝,我则趁机跑出地窝子,以免遭到它的撕咬。

地窝子十分安全,没有黄蜂,没有火焰,也没有浓烟,是目前最佳的避难所。聪明的绿眉母豺很快明白了这一点,冲着地窝子外的刀疤豺母不断发出柔和的叫声。我想,它是在告诉刀疤豺母,进地窝子来躲避黄蜂的袭击。刀疤豺母听到绿眉母豺的叫声后,几次试探着往火堆前靠近,想要带领豺群钻进地窝子。

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那只歪嘴巴母豺被黄蜂蜇得受不了了,不断地往火堆前靠。火堆里飞出一些火炭,散落在四周的沙地里。歪嘴巴母豺笨头笨脑地踩在一块通红的火炭上,大叫一声,转身往后奔蹿,远远逃离了豺群,逃离浓烟遮蔽的地带。一群愤怒的黄蜂抓住这个好机会,铺天盖地从空中俯冲下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歪嘴巴母豺的身上就落满了蠕动的黄蜂,连两只眼都被黄蜂罩住了。歪嘴巴母豺凄厉地叫着,眼睛看不见东西,无从分辨方向。盲目的跳蹿招惹了更多的黄蜂朝它发起攻击。很快,蜂群就像一条厚厚的棉毯,把它紧紧裹了起来。豺群发出啸叫,我和强巴也大声呼喊,想用声音引导歪嘴巴母豺往火堆靠拢,这样或许还有获救的希望。可歪嘴巴母豺两只耳朵里灌满了黄蜂,听不见我们的喊叫声。它拼命朝前跑,想摆脱黄蜂疯狂的蜇咬,但它跑错了方向,来到了陡峭的江堤上,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跌进了怒江。江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歪嘴巴母豺和叮在它身上的黄蜂立刻被汹涌的浪涛吞没了……

豺们面面相觑,发出悲惨的长啸。

刀疤豺母朝天空黑鸦鸦的蜂群扫了一眼,又望望惊涛拍岸的怒江,发出三声短促的啸叫。接着,它纵身一跃,穿过浓烟,跳过火堆,钻进地窝子里去了。在豺的世界,首领的示范作用是最具权威性的。这时,根本用不着我再去催促,所有的豺争先恐后地跟着刀疤豺母蹿进地窝子里去了。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穿越火堆时被其他豺挤了一下,尾巴横进火焰,被烤焦了一半,好在其他豺都安然进到地窝子里了。

我和强巴挖的地窝子还算宽敞,能容纳下这群豺。

等到豺群全部进了地窝子,我和强巴则立刻将火堆加宽,并不断往里添加柴火。烈焰腾空,蜂群被阻隔在火墙之外。可这些勇敢的小精灵仍不肯罢休,在空中盘旋着。当火势稍弱些时,它们便扑飞过来,企图撞破火墙蜇咬避难的豺群。我和强巴拼命往火堆里扔枯枝败叶。火苗蹿出十几丈商,点燃了黄蜂透明的翅膀,翅膀雨点似的纷纷掉落下来,黄蜂也就葬身火海了。到了傍晚,蜂群损失大半,剩下的一些黄蜂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恨,被迫偃旗息鼓,飞离了怒江。

一场惨烈的蜂豺大战终于结束了。

【17 刀疤豺母嗒的一声卷了一口药汤,眼睛鼻子立刻皱成一团】

蜂群飞走后,我和强巴将火堆熄灭,扑灭了那堵火墙。

每只豺都遭到了黄蜂的叮蜇。有的被蜇肿了眼皮,有的被蜇跛了腿,有的被蜇歪了嘴,有的被浓烟熏得漆黑,有的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有的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有的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它们活像一群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伤势最严重。虽然它们有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左右护卫着,但它们由于细皮嫩肉,所以成了蜂群叮蜇的最佳目标。仁丹公豺的头部被黄蜂叮出七个包,秋水姑娘的身上也被黄蜂蜇了十几口。

刀疤豺母和绿眉母豺守护在两只幼豺身边,不断地用舌头舔幼豺身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能,这是豺的传统疗伤手段。但如此严重的蜂毒,光涂抹唾液显然是不行的。过了好久,两只幼豺的蜂毒症状不仅没减轻,反而恶化了。秋水姑娘总是想咬自己的尾巴,扭颈转腰,在原地像陀螺似的转着圈;仁丹公豺浑身抽搐着,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又惊恐地睁开,它伸着柔弱的脖颈,朝空中连连咬着。两只幼豺都是典型的蜂毒发作症状,必须及时救治。

刀疤豺母目光凄迷,眺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红日,哀哀地啸叫着。

我的屁股、脚后跟、手背和脸上也鼓起了十多个包,疼得要命。强巴钻进树林,采摘了一大把粉红色的绿绒蒿。它是一种罂粟科高原花卉,又叫雪参,内服外用皆宜,具有消炎、镇痛、止血的独特功效。强巴用绿绒蒿的根茎熬成药汤,用鹅卵石将花朵和叶片碾成药浆。

接下来,就是给豺群治疗了。只有让刀疤豺母作示范,其他豺才有可能服从我们。一般来说,兽医比人医难当。动物不明白事理,不肯服用苦药,也不会积极与医生配合。动物园的兽医给动物治病时,都要采取非常措施,或将动物四肢捆绑起来,强行灌药打针;或用麻醉枪将动物射倒,在动物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进行治疗。我和强巴不可能把这群金背豺一个个捆绑起来,也不可能用麻醉枪向它们一一扫射。能否顺利地为这群豺进行治疗,我和强巴都没有把握。

“要是它们不肯配合,起码有一半豺活不到明天。”强巴说。

“先给它们涂抹药浆,这好像容易些。”我说。

强巴跑到刀疤豺母跟前,想伸手揪住它的后颈皮,往它身上涂药。但刀疤豺母大叫一声,倏地一下跳开了。它不客气地瞪了强巴一眼,似乎在警告强巴:“别动我的歪脑筋!”

“怎么办?要不要用捕兽网将它罩起来?”强巴问。

“不行,其他豺都会吓跑的。”我断然地摇了摇头。

“难道就看着它们被毒死?”强巴说。

“你先给我涂药,做个样子给它们看看。”我说。

我学着豺的姿势,趴在地上,脱下裤子,光着屁股,让强巴往肿块上涂抹绿绒蒿药浆。强巴给我涂药时,刀疤豺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还耸动鼻翼嗅闻药浆的气味,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强巴在我的患处涂完药后,我改为侧躺,同时缩紧脖子,在地上蹭着,嘴里还发出柔和的哼哼声,即兴表演解除痛苦后的舒适与愉快。

刀疤豺母看得饶有兴味。它眼角吊起,鼻子耸动着,脸上浮现出羡慕的表情。

我在手掌上抹了一些药浆,手肘着地,爬到刀疤豺母面前,伸出舌头,做出舔吻的姿势。在豺的世界里,为了讨好首领,豺经常会主动舔吻首领的体毛,以示尊重,当然也含有拍马屁的意思。我的这套动作,就是请求刀疤豺母能允许我替它舔吻、梳理体毛。

刀疤豺母后肢斜躺,前肢曲蹲,头搁在臂弯间,做出半躺半蹲的姿势,这表明它同意让我替它舔吻、梳理体毛。

我趁机扒开豺毛,将药浆涂在它被黄蜂叮蜇的肿块上。

绿绒蒿的疗效极佳,涂抹在身上,患者会有清凉的感觉,胀痛缓解,非常舒服。

刀疤豺母勾起四肢,缩紧脑袋,惬意地在地上蹭动。

这时,被蜂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豺们热切地望着我,想让我用同样的办法替它们舔吻、梳理体毛,解除黄蜂蜇咬的痛苦。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黏黏糊糊地贴到我身上,想抢先接受治疗。

哦,别着急,个个都有份。对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中毒的症状最严重,理应最先接受治疗。

就这样,我和强巴忙碌到天黑,总算给七八十只豺的身上都涂抹了药浆。

被黄蜂叮蜇得这么厉害,光涂抹一层药浆是不够的,要想保住性命,还必须喝下浓浓的绿绒蒿药汤。

我用竹勺舀了一点儿药汤尝了尝,味道辛辣苦涩,比黄连汤好喝不了多少。人是有理性的动物,懂得良药苦口的道理。可豺是非理性的动物,愿不愿意喝这药汤呢?跟豺讲道理是肯定不行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争取刀疤豺母的理解与支持,然后利用刀疤豺母的绝对权威,逼迫豺们咽下这苦涩的药汤。

不知道为什么,我固执地相信,刀疤豺母与其他的豺不一样,它具有丰富的阅历和出众的智慧,也具有低层次的理性思维。

我端着斟满药汤的竹碗,爬到刀疤豺母面前,将碗支在中间,人嘴和豺嘴从两个方向顶在碗沿上。在豺的世界里,一只豺将食物拖到另一只豺的嘴边,意味着热情邀请对方同自己分享。我做出这一姿态,是向刀疤豺母表明,欢迎它与我一起吞下碗里的东西。刀疤豺母的嘴轻轻碰了碰碗沿,表示接受我的邀请。我喝了一大口药汤,皱着眉头咽下去。刀疤豺母的舌头伸进碗里,嗒的一声卷了一口药汤,眼睛鼻子立刻皱成一团,整张豺脸像只榨瘪的脱水柠檬。刀疤豺母呼呼地吹着气,使劲甩着脑袋,用哀怨的眼光瞪着我,似乎在责问:“你为什么请我喝这么苦的东西呀?”然后,它一甩豺尾,想转身离去。我急了,赶快揪住它的后颈皮,也不管它是否听得懂,大声说:“求求你,把药喝了。哦,这药是很苦,可这药能治疗蜂毒,你要不带头喝的话,你的豺群就要完蛋了!”我一面说一面扳着它的脸,让它看着我,又表演性地端起竹碗喝了一大口,然后将碗递到它的嘴边。刀疤豺母紧闭着嘴,没有挣扎,而是怔怔地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和竹碗里的药汤。

我想,刀疤豺母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不然的话,它可以使劲一蹦,把竹碗掀翻,冲我咆哮一声,然后逃之夭夭。可它没这样做,这证明它在考虑是不是要学我的样子,喝下这又苦又涩的药汤。

我松开它的后颈皮,将手背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举到它面前,然后指指竹碗里的药汤。然后,将我脸上被黄蜂蜇咬的肿块亮给它看,又指指竹碗里的药汤。

它的目光在肿块与竹碗之间来回穿梭,脑子里也形成了一条连贯的思路。

我继续倾斜着竹碗,药汁滴滴嗒嗒地顺着它的嘴角淌下来。突然,它张开嘴,用舌尖卷着药汤,一口一口地吞咽起来。

这药的味道绝对不好。豺的味觉器官很发达,能分辨出酸甜苦辣咸等各种味道。刀疤豺母每喝一小口药汤,身体就颤抖一下。喝了小半碗后,它再也忍不住了,退后一步,四肢趴开,哦哦地呕吐起来,吐出一堆糊状的黄色秽物。好不容易吐完了,它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嚎,似乎在咒骂我:“你这狠毒的裸猴,是不是想害死我呀?”

除了让它们喝下这又苦又涩的绿绒蒿药汤,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助这群金背豺了。每一只豺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黄蜂的蜇咬,假如不能及时排毒清火,极有可能像强巴所说的那样,到了明后天,它们就会接二连三地踏上不归路。我没有能耐将苦药变成甜药,也没有力气和胆量将它们按翻后强行灌药。如果刀疤豺母拒绝吃药,我就无力拯救这群金背豺的性命了。

我正在担忧,突然,刀疤豺母走到我面前,用柔软的脖颈在我肩头轻轻地磨蹭着,呦呜呦呜地发出细“语”。我研究过豺的叫声,能分辨出其情绪的变化。它似乎在对我说:“虽然这药很苦,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让我喝这么苦的药。”然后,它又踱到竹碗前,吧嗒吧嗒地用舌头喝起了药汤。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刀疤豺母具有如此明辨事理的能力,其理性判断能力不亚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刀疤豺母喝了两口药,就抬起头来朝围观的豺群扫视一圈儿,然后发出一声威严的叫声,好像在进行某种示范教学。

很快,半碗的药汤被喝完了。刀疤豺母退后一步,站在我身边,朝豺群啸叫着。

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郁伥犹豫。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第一个走出来,学看刀疤豺母的样子,到我跟前喝竹碗里的药汤。然后,绿眉母豺也走到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成年豺都自觉地跑过来喝药汤了。那只紫金毛斑的年轻公豺大概觉得自己被黄蜂叮蜇得不重,中毒症状也不明显,不愿喝这苦涩的药汤,于是,它悄悄往后退缩,钻进江边的一条沟坎,打算溜走。刀疤豺母看到了它,啸叫一声扑了过去,咬住紫金公豺的尾巴,强行将紫金公豺拖拽到我身边,逼迫紫金公豺喝掉了半碗药汤。

写到这里,聪明的读者也许会提出疑问:豺会主动配合服用药汤吗?作者是不是为了小说情节的需要在胡编乱造,就像童话作家将人类社会的生活凭空移植到动物世界里一样?在这里,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读者,我所写的都是大森林里真实发生的故事,没有任何杜撰。

根据专家介绍,金背豺具有原始意义上的医药保健知识,这种知识是通过长辈传授给晚辈的,较年长的豺能识别几种可当药材的植物。豺通常生两类疾病:一是消化不良,如吃了腐烂的食物而闹肚子;二是外伤,如在狩猎时被反抗的猎物弄伤。年长的豺会带着患者到密林里寻找可当药材的植物,帮助患者治愈疾病。

由于刀疤豺母积极的配合,所有的金背豺都顺利地服用了绿绒蒿药汤,只有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喝药时出了点问题。两个小家伙尝了一下药汤,便紧咬牙关,再也不肯张嘴了。我和强巴只能扒开它们的嘴强行灌药。幼豺不懂事,拼命尖叫,就好像在遭受酷刑。绿眉母豺心疼自己的儿女,冲着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其他的豺也朝我俩做出意欲扑咬的姿态。我俩只好胡乱地往两只幼豺嘴里灌了两勺药汤,就将它们放了。

这时,夜已深,豺疲惫不堪,我和强巴也累得半死。之后,人和豺挤成一堆,在地窝子里睡了起来。

【18 刀疤豺母舔着强巴的手掌,人与豺的隔阂烟消云散】

翌日清晨,我被呦呦的豺叫声吵醒了。豺群聚集在地窝子外的沙滩上,有的眺望天边水红色的朝霞,有的围成圆圈不安地叫唤,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赶紧推醒强巴,钻出地窝子去看个究竟。

哦,豺群在围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

我扒开围观的豺一看,两只幼豺正躺在绿眉母豺怀里,眼睛半睁半闭,显得无精打采。仁丹公豺的身体软绵绵的,细弱的脖子似乎已无力支撑头颅,脑袋一垂一垂的,好像在打瞌睡。秋水姑娘神志恍惚,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脊椎动物发生这种情况,表明已进入昏迷状态,离休克和死亡不远了。

两只幼豺的抵抗力本来就弱,被黄蜂蜇咬得最厉害,昨晚又没有喝绿绒蒿药汤,所以蜂毒严重地发作了。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豺群,除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其他豺的蜂毒症状郡有所减轻,身上肿块消下去了不少,精神也好多了。

豺们吵吵嚷嚷,不时地朝树林啸叫。刀疤豺母站在绿眉母豺身边,一会儿舔舔两只幼豺,一会儿望望躁动不安的豺群,显得左右为难。

我明白豺群发生了什么事。天色熹微时,刀疤豺母想带领豺群到森林里找吃的东西,但刚走出地窝子,两只幼豺就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豺们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遭到蜂群袭击时,它们疲于奔命,耗尽了体力;蜂毒发作时,它们抑制了饥饿感,而当蜂毒症状减轻后,饥饿感变得空前强烈,一个个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急于到森林里捕捉食草兽来充饥。可刀疤豺母非常疼爱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舍不得扔下它们,而其他饥饿的豺又滋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对金背豺来说,一日之计在于晨。狩猎的黄金时间就是天刚蒙蒙亮的时侯,羚羊、牦牛、獐子或野兔睡眼惺忪地从树丛里走出来,到开阔的草甸子啃食沾满露珠的青草。这个时候能见度较低,食草兽警惕性不高,反应迟缓,豺群容易发现并捕获。过了这个时间,天亮起来,能见度大大提高,豺猎食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要不要把我们带来的两只红毛雪兔拿出来给它们充饥?”强巴问我,“现在喂它们红毛雪兔,它们肯定不会拒绝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现在,豺群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时候拿出红毛雪兔,似乎为时过早。红毛雪兔是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王牌应当留在最后出,不用着急。

有几只豺大概是实在太饿了,跑到怒江边潮湿的沙地里,捡食烂鱼、烂虾。但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搁浅的烂鱼、烂虾都被波浪卷走了。

刀疤豺母围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转起圈来。看得出来,它十分担心两只幼豺的伤势,内心充满了忧虑。

豺是一种集体观念很强的动物,狩猎时都是由首领带队集体出征。而现在,刀疤豺母放弃清晨猎食的最佳时机,这意味着整个豺群都要继续挨饿。

我决定为刀疤豺母分忧解难。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幼豺从绿眉母豺怀里抱出来,学着豺的样子,用下巴和颈窝轻轻磨蹭着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脑门儿。这是豺常见的动作,母豺经常用这个动作来安抚受惊的幼豺。据野外观察者记载,母豺对幼豺做这个颇为别致的动作通常是在两种情况下:一是母豺要外出觅食时,幼豺害怕单独留在窝巢,焦躁不安地抱住母豺的腿,这时候母豺便会用下巴磨蹭幼豺的脑门儿;二是在暴风雨来临之际,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幼豺吓得拼命地往母豺怀里拱,母豺便会将自己的颈窝紧贴在幼豺的脑门儿。说也奇怪,母豺用这个姿势磨蹭一阵后,惊悸不安的幼豺便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心理学家认为,母豺用下巴和颈窝磨蹭幼豺的脑门儿,就像人类的母亲将惊哭的婴儿贴在左胸口哄睡一样,婴儿谛听母亲心房有节奏的跳动,会产生心心相印的共鸣。母豺的颈窝有一根气管,呼吸时,气流回旋气管会发出轻微的振动,幼豺能听到咕噜咕噜的有节律的声响,算是母子之间交流爱的心声。我做出这个姿势,是要告诉刀疤豺母:你就放心地带领豺群觅食吧,别耽误狩猎的好时机,我会像有爱心的母豺那样照看这两只幼豺的。

刀疤豺母对我已相当信任,明白了我的心意后,便威严地长啸一声,集合起散落在江边的豺群,踏着残夜的阴影,向远方一片茂密的森林疾驰而去。

绿眉母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它显然不太放心将两只幼豺交给我和强巴照看。它瞪起一双充满疑虑的豺眼,冲我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啸叫,似乎在警告我:“别耍什么鬼花样,要是我回来后,发现我的宝贝不见了,我跟你们没完!”

我始终用下巴和颈窝磨蹭着两只幼豺的脑门儿。我知道,这是最有力的语言,好比人类在用鲜血书写誓言一样。

绿眉母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一步三回头地追赶豺群去了。

在豺的世界里,哪怕是刚产下幼豺的母豺,也要跟随群体一起外出狩猎。它们没有产假的概念,也没有吃白食的习惯。

豺群一离开,我就立刻准备给两只幼豺动手术。我们搞动物研究的,长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必须懂点医学,必要时可给自己或动物治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疮口肿得像烂桃子,病情恶劣,现在唯一能救它们的办法,就是切口引流,将蜂毒从疮口挤出去,然后服用抗菌素,防止进一步感染。

我和强巴用捕兽网将两只幼豺包裹起来,使它们无法动弹,然后用小手术刀切开被黄蜂蜇咬的肿块。

没有麻醉药,手术肯定很疼,小家伙惨烈地叫着,连嗓子都叫哑了。幸亏豺群已经走远,要不然的话,绿眉母豺肯定以为我们在谋害它的小宝贝,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地扑上来与我们拼命。

“你这样做太冒险了。”强巴一面按我的吩咐挤掉幼豺疮口里的脓血,一面担心地说,“万一手术失败,两只幼豺死了,等豺群回来我们如何向它们交待呀?”

“别担心,我有把握救活这两只幼豺。”我说,“哦,你去打只野鸽或斑鸠什么的,熬点肉粥给它们吃。”

强巴钻进林子,很快提着一只斑鸠回来了。当香喷喷的肉粥熬好后,我也顺利完成了手术。

豺的生命力十分顽强。手术后,仅半个小时,两只幼豺就能站起来蹒跚走路了。

这时,已近中午,仍不见豺群回来。我、强巴和两只幼豺一起分享一小锅肉粥。两个小家伙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喝下了半锅肉粥。

下午,豺群依然没有回来。这时,天气转阴,江风吹来,有点凉意。强巴在地窝子里燃起一堆篝火,我俩坐在地上烤火。也许是气温偏低的缘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一个劲儿地往火堆前靠。强巴担心火苗烫伤它们的皮毛,又不忍心看着它们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于是就干脆将它们抱起来,裹在羊皮藏袍里,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两只幼豺被蜂毒折磨了整整一夜,估计整夜都没有睡好,手术时又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现在病痛解除,肚子又吃得饱饱的,于是它们钻进强巴温暖的怀里,打了两个哈欠,便呼呼地酣睡起来。

我和强巴也昏昏欲睡,靠在沙壁上渐入梦境。

突然,我被凶猛的豺叫声吓醒了。我睁眼一看,绿眉母豺、刀疤豺母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地窝子口朝我和强巴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哦,豺群回来了。瞧它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肯定是没找到两只幼豺,在责问我们,向我们索要。

强巴也被吵醒了,见势不妙,赶紧解开羊皮藏袍,将两只幼豺抱出来,放在地上。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在柔软温暖的藏袍里睡了一大觉,养足了精神,身体恢复得很好,打了个甜甜的哈欠,揉了揉眼皮,瞪起清亮的眼珠子,欢叫一声,扑到了绿眉母豺的怀里。

豺群清晨离去时,两只幼豺已被蜂毒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它们傍晚回来时,两只幼豺已变得生气勃勃。我想,每一只豺都能感受到发生在两只幼豺身上的显著的变化,能感受到我和强巴的好意与善心。

绿眉母豺激动地呜咽一声,不断舔吻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从耳朵一直舔到尾尖。浓浓的母爱,仿佛要融化在两只幼豺身上。

刀疤豺母平举的尾巴耷落在地,收回充满敌意的目光,四膝一曲,趴了下来,朝我和强巴发出柔和平缓的叫声。这时,它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晶亮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泪水。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一阵感动,觉得刀疤豺母的这个姿势、这副表情、这种声调,是在向我和强巴表达它的内疚与羞愧,是在向我们道歉,是在乞求我们的谅解。

刀疤豺母用膝部支撑着地,慢慢地向强巴靠拢。它将长长的豺舌伸了出来,盖住下颚尖利的豺牙,表明此时此刻没有歹意。

强巴缺乏动物行为学的知识,见刀疤豺母向自己逼近,一下坐直了,一手捏紧拳头护卫在胸口,另一只手去摸佩挂在腰间的藏刀,摆出准备应付扑咬的姿势来。

我正想对强巴解释,刀疤豺母突然侧转身体,斜躺在地,扭挺脖颈,露出颈侧的动脉血管。这是我和强巴都非常熟悉的姿势,这意味着弱者向强者乞降,含有任凭处置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它想干吗?”强巴瞪着充满疑惑的眼睛问我。

“我想,它这是在向你表明它对你没有敌意。”我又微笑着说,“它刚才误会你了,以为你伤害了两只幼豺,现在却发现你把两只幼豺捂在心窝上,它知道错怪了你,在向你赔礼道歉呢!”

“该我向它们赔礼道歉,是我嫌弃、憎恶它们,把它们赶出尕玛尔草原的,该请它们原谅我才对啊。”强巴捏着刀柄的手松开了,青筋暴突的拳头也松开了。他说的是肺腑之言,血性汉子也动了感情。强巴伸出手掌,抚摸刀疤豺母的脑门儿。

刀疤豺母没有躲避,用舌头迎接强巴的手掌,虔诚地舔吻着,同时还用柔软的颈窝磨蹭强巴的手臂,如同一只对主人表示忠心的狗。

绿眉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走上前来,舔吻强巴的裤腿和鞋。

“嘿嘿!”强巴憨憨地笑着,脸红得像喝多了酒。

哦,人与豺形成的隔阂终于烟消云散了。

仇恨是坚冰,感情是太阳。在暖融融的阳光的照耀下,再厚的冰层也会融解,化作一江春水。

就在这时,地窝子外传来了豺急切的叫声,好像出了什么事。刀疤豺母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倏地蹿了出去。我和强巴也赶紧跑出去。只见许多豺聚集在怒江边,朝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啸叫。我和强巴跑过去一看,那只年轻的紫金公豺,正在浪花间挣扎,拼命想游上岸来。现在正值退潮,紫金公豺好不容易登上了岸,但紧接着又被一排浪头卷下水去。它显得精疲力尽,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假如得不到援救,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被潮水推到江心,然后被无情的漩涡吞噬掉。

强巴脱了鞋,踩着没过膝盖的水,将紫金公豺拉上岸来。

紫金公豺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吐出几口浊黄的江水。

围观的豺呦呦地叫着,叫得很伤心,很凄凉。

豺是典型的陆地猛兽,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一般,它们不会像水獭、水牛、水豚或河马那样跳到水里去玩耍。紫金公豺之所以泡在怒江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注意观察四周的豺,肚子比清晨离开时更瘪了,眼睛比清晨离开时更绿了,换句话说,它们比清晨离开时更饥饿了。紫金公豺肯定是发现江边漂浮着一条死鱼,想捞上来充饥,但因那死鱼被浪花推搡着,它抓了两次也没抓到,不慎失足滑进了深水区。唉,死鱼没吃到,却灌了一肚子江水。

毋庸置疑,豺群外出狩猎一无所获,白白忙乎了大半天。

豺群没能捕获猎物,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它们遭受了黄蜂的袭击,虽然经过我和强巴敷药、灌汤,蜂毒症状有所减轻,但并没有痊愈,这严重影响了它们狞猎技能的发挥。眼皮被蜇肿了,视力必定不佳,难以发现猎物。即使发现了目标,不少豺的腿被蜇跛,奔跑的速度必定迟缓,难以追上奔逃的猎物。最关键的是,它们在遭到黄蜂袭击时,出于自卫的本能,用嘴去咬自己身上的黄蜂,从而被蜇伤了嘴,所以现在即使追上了猎物,它们也无法将猎物咬倒或咬死。

豺们散落在沙滩上,有的用爪子刨刨抓沙砾,寻找蚯蚓或地狗子充饥;有的凝视江水泛起的白浪,期盼有条鱼搁浅在沙滩上;有的朝对面山峰上那轮火红的夕阳呦呦地啸叫着,大概是希望太阳变成一只大馅饼掉下来给它们充饥。

许多迹象表明,这群金背豺已经饿到极限。假如今天晚上仍吃不到东西,一些年老体弱的豺明早起来很可能就变成了荒原饿殍。

“我看,该是喂它们红毛雪兔的时候了。”强巴说。

我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该亮出我们手上的王牌了。

强巴从地窝子里取出两只风干的红毛雪兔,高高地举在手中,就像举着光芒四射的宝石,所有豺的视线都立即聚集在红毛雪兔身上,眼睛里闪烁着惊喜、贪婪的光。

这不仅仅是救命的食物,还是来自家乡的礼物!

强巴将红毛雪兔抛进豺群。豺们馋涎欲滴,个个摆出扑蹿的姿势,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望着刀疤豺母。

我明白,豺是一种记性不错的动物,它们还记得半个月前我和强巴给它们抛掷红毛雪兔时,遭到首领的阻止,它们害怕刀疤豺母会像上次那样禁止它们抢食这两只红毛雪兔。

我也有类似的担心,所以就特别注意刀疤豺母的反应。

不知强巴是有意还是无意,红毛雪兔刚好落在刀疤豺母身旁。刀疤豺母本能地向后退一步,随即紧紧地盯住红毛雪兔。红毛雪兔肯定勾起了它的回忆。它的眼神中有惊讶和迷惘,脸上的表情也变化不定,好像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我们馈赠的特殊礼品。

沙滩上一片寂静,只有排浪冲刷沙岸的声音。

紫金公豺呜咽一声,大概是在诉说专自己已经饥饿难忍。

刀疤豺母望望面前的红工毛雪兔,又扭头看看馋涎欲滴的众豺,接着,抬头看着我和强巴,负伤似的哀叫一声,斜着蹿了出去。

这无疑是默许豺群可以撕食的信号。

众豺发出一阵欢叫,蜂拥而上,抢夺撕扯红毛雪兔。

仅三分钟的时间,两只红毛雪兔便被撕成碎片。绿眉母豺抢得一只兔头,叼到刀疤豺母面前,意欲同食。刀疤豺母嗅了几遍兔头,终于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和美食的诱惑,大口地啃咬起来。

我和强巴相视而笑。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句话在动物界也同样适用。刀疤豺母既然吃了我们馈赠的红毛雪兔,便不会拒绝跟我们回尕玛尔草原。

五分钟后,两只红毛雪兔被豺群吃得干干净净,连皮和骨头都没剩。轻盈的兔毛,像蒲公英一样,在晚风中飘散。

僧多粥少,豺多肉少。区区两只红毛雪兔,当然不够七八十只金背豺食用,只够它们勉强充饥。

豺们蹲坐在沙滩上,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它们向着怒江的下游,向着遥远的日曲卡雪峰,齐声啸叫。

呦欧——呦欧——豺啸声在峡谷中发出阵阵回响。

那是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也是发自内心的向往。

强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向高黎贡山的方向走去。刀疤豺母率领豺群紧跟在我们身后。

这儿土地贫瘠,食源短缺,本来就不适合金背豺生活,强巴用自己的行动向豺群表明,居住在尕玛尔草原的人类消除了对豺的误解与憎恶,欢迎它们重返家园。既然如此,豺群当然就义无反顾地随我们踏上了回乡之跆。

离乡背井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豺们兴奋地一路引吭高歌。

【19 金背豺一出现,红毛雪兔就魂飞魄散】

渡江河、翻雪山、过荒原,五天后,我和强巴将豺群平安地带回了日曲卡雪峰。翻过雪山垭口后,豺群飞快地扑向山脚下的尕玛尔草原,就像游子扑向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怀抱。

诚如我所料,金背豺一出现在尕玛尔草原,红毛雪兔嚣张的气焰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金背豺确确实实是红毛雪兔的克星。闻到豺的气味,看到豺的身影,听到豺的啸叫,红毛雪兔便心,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繁殖速度也明显降低了。迷宫似的珊瑚礁洞穴也帮不了红毛雪兔的忙,红毛雪兔能钻进去的地方,金背豺也能追撵进去。金背豺特别爱吃刚出生的兔仔,常钻进地下的洞穴将整窝兔仔洗劫一空,这就直接破坏了红毛雪兔恶性膨胀的繁殖机制。仅仅三个月,红毛雪兔的数量便骤减了2/3,尕玛尔草原的生态逐渐恢复平衡。

已荒芜一年多的尕玛尔草原泛起了一片久违的绿意。夏末,一场大雨过后,干枯的土地得到雨露滋润,草茎拔节,野花绽放,尕玛尔草原就像一位久病初愈的姑娘,变得丰盈美丽。放眼望去,一片片浓浓的绿草,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大地恢复了生机。

瘦骨嶙峋的牛羊逐渐变得膘肥体壮,卡扎寨牧民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

现在,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村民们把金背豺视为神兽,每逢初一或十五,便烧香拜佛,朝着日曲卡雪峰跪拜,感谢苍天神山的厚爱,派神兽下凡为黎民百姓消灾祛祸。在草原遭遇豺时,人们不仅不敢开枪猎杀,而且还双手合十,诵经念佛,恭敬地给豺让路。有一次,紫金公豺同几只胆大妄为的公豺袭击了一只落单的山羊。山羊的主人看见了,不仅没有上前阻止,还说这是神兽看得起他,所以才叼食了他的羊。于是一种荒谬的说法便在村子里流传开来:用羊祭祀神兽,会得到神的保佑,天神和山神会赐福给他。

这种迷信的说法一经流传,便有村民在祭神的日子牵一只羊去到尕玛尔草原,将羊绑在树桩上,有意让豺来撕食,说这是敬神的贡品。

牧羊人害怕狗追撵觊觎羊群的豺,得罪了神,纷纷将牧羊犬拴在家里当看家狗。

羊群没了牧羊犬的保护,便成了可供野兽肆意掠夺的猎物。

野兽中不乏得意忘形之徒,紫金公豺就是典型的例子。由于人们对它敬之若神,这家伙的贼胆就变得越来越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羊群叼食可怜的羊羔。羊的主人气愤地吆喝了几声,它竟然冲着人咆哮,简直如人无人之境。

紫金公豺猖狂到了极点。

不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刀疤豺母始终没参与过猎杀家畜的活动。我曾躲在茂密的草丛中用望远镜观察过,刀疤豺母不仅自己不去伤害牧民饲养的山羊和牦牛,还利用首领的权威,禁止手下的豺胡作非为。有一次,豺群刚好与羊群迎面相遇。豺群中有几个年轻的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刀疤豺母季威严地长啸数声,劝制止止了这些豺的胡闹。还有一次,紫金公豺趁豺群在溪流边饮水之际,带着几只年龄相仿的豺溜出豺群,跑到尕玛尔草原,闯进牦牛群,围攻一头牦牛犊。母牦牛在一旁愤怒地眸叫,刀疤豺母听到叫声后,火速赶到草原,但已经迟了,紫金公豺已跳到牛背上,将牛肠子扯了出来。牦牛犊瘫倒在地,成了一堆等待宰割的牛肉。紫金公豺得意地叫着,撕吃还在哞哞哀叫的牦牛犊。刀疤豺母冲上去,跳到紫金公豺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将紫金公豺连同那几只年轻豺从牦牛犊身旁赶走了。

然而,紫金公豺并没因为受到刀疤豺母的惩罚而有所收敛,仍一意孤行,与七八只年龄相仿的年轻脱离刀疤豺母率领的大豺群,组成了一个小豺群,自立为王,专门袭击牧民的羊群和牛群。

牧民的损失一天天加重,但出于对神的敬畏,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我很难过。当初为了能得到牧民的支持,请回豺群,扑灭兔灾,我与强巴才不得已谎称山神托梦,说金背豺是神兽。把豺视为十恶不赦的害兽是不对的,但现在人们把豺视为应顶礼膜拜的神兽,同样是荒唐的。我想,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帮助当地牧民消除迷信,让大家用科学合理的态度对待豺。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与强巴商量,决定擒贼先擒——将紫金公豺捕获,这样可以一箭双雕,既能使广大牧民重新认识金背豺,还能驱散作恶多端的小豺群。我想,刀疤豺母假如知道我们的意图,一定会投赞成票的。它肯定也痛恨紫金公豺拉帮结伙的分裂行为,也不会愿看到豺袭击伤害人类饲养的家畜。

我从省动物研究所借来一支麻醉枪,和强巴一起,赶着一群羊到尕玛尔草原放牧。羊群里有好几只活蹦乱跳的羊羔,是引诱紫金公豺的绝好食饵。太阳爬上山坡时,紫金公豺果然带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豺,从地下的洞窟里钻了出来。当紫金公豺扑到羊背上时,强巴瞄准紫金公豺的屁股,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带着针头的麻醉药瓶像飞镖一样刺进紫金公豺的体内。紫金公豺哀嚎一声,仓皇逃命。它才蹿出去十多米,药性便发作了,它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其他几只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相信,这几只年轻豺一定会从紫金公豺的身上吸取教训,这辈子再也不敢袭击家畜了。首领被擒,小团体土崩瓦解。那几只年轻豺躲藏几日后,一定会改邪归正,重新回到由刀疤豺母率领的大豺群里去的。

我和强巴将紫金公豺关进事先准备好的铁笼子里,把它拖回卡扎寨,放在打谷场上展览。村民都围上来看热闹。几位须眉花白的老人对我们冒犯神兽的行为颇有微词,说山神会惩罚我们的。这时,紫金公豺已经苏醒过来,在铁笼子里上蹿下跳。强巴用竹棍捅它的屁股,这是为了打破笼罩在金背豺身上的神兽的光环。紫金公豺呦呦地哀叫着,在铁笼子里打滚。神兽不神,和一条普通的狼狗差不了多少。一位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掐着佛珠说:“罪过,罪过!”强巴登上土台,勇敢地向乡亲们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说当时为了消除红毛雪兔过量繁殖引发的灾害,才编出山神托梦说豺是神兽这套鬼话,希望能得到乡亲们的原谅。强巴讲完后,我也跳上土台,宣传科学知识,讲大自然是一个生命互相依存的系统,讲金背豺在生态平衡中的地位及作用,讲保护生物多样性从本质上说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我讲得深入浅出,乡亲们听得津津有味。

生动别致的科普教育,使卡扎寨的牧民们提高了科学意识,不再把金背豺当作神兽顶礼膜拜,也不再把金背豺当作害兽狂捕滥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尕玛尔草原变得越来越丰饶,越来越美丽。

至于紫金公豺,我要把它送到昆明市动物园,作为珍禽异兽供游人观看。它将在动物园的大铁笼里终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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