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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动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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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伯起程到隔着两架大山的马关镇去找从内地来的住在马店里的黄金贩子兑换金砂,临走时吩咐了一句:“牛娃子,好生看好这块蛤蟆滩,别叫人给抢了。”

牛娃子嘴上答应着,可心里却觉得狼伯的担心纯属多余,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抢占狼伯的地盘呢?

嘿,还真有吃了豹子胆的人物呢。狼伯才走了半天,正午时分,一位三十多岁身穿靛蓝斜襟衫的女人带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一队跑运输的马帮,沿着一条被野兽和淘金者踩踏出来的牛毛小路来到蛤蟆滩。那女人满身尘土,脸色菜黄;那少年脸色苍白,瘦得像根豆芽菜。一看就晓得,是生活落魄赶来金平河淘金碰运气的。

果然,那少年站在蛤蟆滩上,用脚踢踢地上的沙砾,兴奋地对那女人说:“阿妈,瞧这段河水,弯成了轱辘,水稳浪平,阿爸不是常说,洄水湾,金沙滩,淘金淘个金娃娃。阿妈,我们就在这里搭窝吧。”

女人苦瓜似的脸露出一抹笑纹,点点头说:“好吧,田伢子,但愿能早点淘到金沙,早点治好你阿爸的病。唉……”

那名叫田伢子的少年帮着赶马人从一匹白牝马的驮架上卸下一只金船、一只金盆(淘金用的木制工具)、一袋粮食、一篮子锅碗瓢盆和一捆刀铲锄镐。

牛娃子当时正泡在河水里挖穴,见状赶紧跑上岸来,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喂,这块蛤蟆滩已经有主了。去去,到别处去找好地方吧。”

“这块蛤蟆滩又不是你家买下来的,凭什么由你独霸?”田伢子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冲着牛娃子大声嚷嚷。

牛娃子双手卡腰,缩着脖子,尽量将嗓音压得粗浊,好表现出男人的蛮横:“是狼伯和我牛娃子先发现这块蛤蟆滩的,先来后到,当然由狼伯和我牛娃子说了算罗。”

“说话不害羞,土地是国家的,人人都有权在这儿淘金。再说蛤蟆滩够大了,你们在西头淘,我们在东头淘,也不碍你们什么事。”

牛娃子把短褂脱了,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故意露出被太阳烤成茶褐色的皮肤和手臂、肩胛间凹凸分明的肌腱,模仿着成年人的声调说:“我说了,这整块蛤蟆滩都是属于我和狼伯的,谁来沾点毛毛也不行。”

“小哥,我们都是没法子才背井离乡出来淘金的苦命人。穷帮穷,苦帮苦,让我们做邻居吧,缝补浆洗的事就交给我田嫂好了。”那女人挤出笑容说。

他把脖子一扭,眼睛望着天空,任你唇枪舌剑也好,任你甜言蜜语也罢,都休想从我牛娃子手中把蛤蟆滩抢去。

“小哥,行行好吧!”田嫂眼圈红了,忧伤地说道,“田伢子他阿爸病在床上,我们没法子,这才……小哥,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我阿爸还死了呢!”牛娃子满不在乎地回敬道。

“阿妈,你不要求他。我偏要在这里搭窝淘金,看他敢把我吃了。”田伢子气咻咻地说着,拎起一把鸭嘴锄就要往沙滩上掘洞埋桩。

牛娃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田伢子的衣襟猛力一搡,田伢子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嫂哎呀叫了一声,一面弯腰去扶田伢子,一面高声喊道:“快来人哪,打人啦——”

牛娃子觉得挺好笑。喊吧,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的。在这荒山野岭里,都是些被黄金梦麻木了心灵的淘金者,见惯了打架斗殴,除非出了人命,谁都懒得来瞧热闹。果然,那女人的喊声没引起丝毫反应。

田伢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推开田嫂,操起鸭嘴锄,发疯似的冲上来:“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

牛娃子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他根本不把田伢子放在眼里,别说对方操的是鸭嘴锄,即使换成龙泉宝剑,他也不怕。虽然田伢子和他年龄相仿,但比他瘦了一圈矮了半个脑袋,不管是肉搏还是械斗,他都可以一个顶俩。他学着狼伯的样,慢慢磨动着牙巴骨,冷冷地笑,睨视着田伢子,那神态,就像一只小老虎面对一只小羔羊。田伢子操着鸭嘴锄冲到他面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身体也不挪窝,反而将脑袋送上前去:“小子,有种往大爷脑门上砸呀。”

一句话,把田伢子呛得像根木桩似的僵在了原地,他趁机一把抢过鸭嘴锄,高高举过头顶,威胁道:“谁要在蛤蟆滩搭窝淘金,看我不活活把他劈了!”

田嫂吓得脸像涂了一层石灰,一把抱住田伢子,哆嗦着说:“算你狠,我们惹不起你。我们不沾蛤蟆滩就是了。”

牛娃子用鸭嘴锄在河滩上划了一条直线,整只“蛤蟆”都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神气地说:“喏,不要超过三八线,三八线以外随你们的便。”

三八线以外的河滩形状像只企鹅,俗称企鹅滩。狼伯曾出高价请阴阳先生来相过风水,还请县水利局技术员来实地勘察过,他们都断言蛤蟆滩是块藏金宝地,而企鹅滩却是块只有黄沙没有金砂的死滩。

牛娃子望着田嫂和田伢子在死滩上搭窝淘金,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你提着半竹筒水爬上格腊儿山麓,来到一座风化斑驳的石灰岩陡崖下,拨开齐人高的荒草丛,山壁便露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石洞。洞很浅,只有几尺深。洞口用酒盅粗的栗树桩编织了一道细密结实的木栅栏,像只天然石笼子。这是你的杰作。山洞朝西,夕阳斜射过来,把洞内照得通亮。你看见母狗黑娘和小狗崽子黑虎正互相依偎着卧在石笼子中央。这是一对母子,已被你囚禁在石笼子里整整两天了。两天来你没有给它们喂过一次食,你可不想简单地饿死它们,你是要看看母狗黑娘饿极了是否还把自己儿子当宝贝。

大前天中午,一位猎人牵着母狗黑娘抱着狗崽黑虎路过蛤蟆滩讨口水吃。黑虎被放在地上,淘气地玩弄黑娘那根又粗又亮的黑尾巴。你出于一种少年对小动物的天然好奇心,去伸手抱黑虎,想摸摸它毛茸茸的脑壳和肉感很强的狗鼻子。你刚刚抱起黑虎,汪——黑娘便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朝你扑蹿上来。要不是正在喝茶的猎人眼明手快扯紧了黑娘脖颈上的麻绳,你的手腕就被狗牙咬穿了,吓得你赶紧撒手扔了黑虎。黑虎狗爪刚一落地,黑娘便轻轻一扑,把它严严实实罩在自己肚皮底下。

呜呜。呦呦。母子问似乎正在议论生离死别的惊吓与恐惧。

“啧,这条老母狗,还怪护崽的。”你自嘲地笑笑说。

“是哩。”猎人摸摸黑娘的额头说,“连我去抱它的崽它都要嫉妒哩。黑虎生下才二十天,还没断奶,俗话说,喂奶的母狗比豹子凶,你要是抱走狗崽,天涯海角它都会找上门来跟你拼命的。”

“屁。”在一旁抽水烟的狼伯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烟雾撇撇嘴角说,“吃饱了肚皮谁都会玩他妈的虚情假意。嘿,要是把这条母狗饿上三五天,我敢打赌,准会把它亲生的伢狗当点心吞进肚去的。”

你对打赌不感兴趣,但狼伯的话却像一根针刺中了你的穴位,你心灵一阵悸动一阵痛楚。你被好心的哑巴和尚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方石墩上抱回寺庙时也还没断奶。全寨子的人都说你是个被亲生阿妈丢弃的孤儿。你很纳闷,你不残不傻,也不是丑八怪,阿妈怎么会扔掉你呢?用米汤把你喂养大的哑巴和尚两年前病死了,你拜狼伯为师淘金谋生。有天晚上,你实在憋不住了,就将心里的疑团倒了出来。狼伯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回答说:

“很简单,你阿妈觉得养着你有难处呗。”

你不愿相信狼伯的话。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是在瞎猜胡编,你想。你希望自己的阿妈是个极粗心大意的人,不小心把你掉在了牛家寨,阿妈为此差点急疯了;你希望自己是被可恶的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阿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你甚至希望阿妈在你满月时突然身遭不幸,于是你成了孤儿,阿妈咽气时还在呼叫你的名字。无论如何,你也不愿意自己是被亲生阿妈像扔一双破袜子般扔掉的孩子。可惜,你找不到任何证人或证据来证实对自己身世来历所作的几种设想。

一想到阿妈把还没断奶的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你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是眼前有一只小鸡,你就会捉住小鸡的两只脚当着老母鸡的面把小鸡活活撕成两半;要是眼前有朵美丽的山茶花,你就会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用脚搓烂。随着年龄增大,你心灵上那片阴影也在扩展变浓。那次你啃着一块蒙自糯米年糕走在马关镇街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约八九岁的小乞丐大约是饿急了突然蹿上来抢走你手中的年糕就往嘴里塞,你一把揪住这个倒霉的小乞丐,夺回年糕,放进身旁一堆牛屎里蘸了蘸,又狠劲塞入小乞丐的嘴里,狞笑着说:“我叫你吃,味道好极了!”小乞丐满嘴牛屎,号啕大哭。路人都用谴责的眼光望着你,一位大姐愤愤不平地指着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像条小狼一样,连点同情心也没有?”你笑了。这世界上谁同情谁呀。比起可以把还没断奶的亲生儿子扔掉的阿妈来,你觉得自己给小乞丐喂点牛屎这行为简直算不了什么。可事后有天夜里你躺在竹榻上突然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被人贩子从阿妈身边的摇篮里偷走的,又觉得自己喂小乞丐一嘴牛屎确实有点过分;当年阿妈为失去你而哭得死去活来,现在要是晓得你差不多变成可怕的狼孩了,怕是眼睛里要哭出血来了。你又后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

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世来历使你痛苦得简直要发狂。你要么是被遗弃的,要么是被偷来的,不可能是从牛家寨大青树下那座石墩里蹦出来的。你必须找到证据来证实其中的一种。对你来说,这重要性不亚于科学家去证实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

猎人牵着黑娘和黑虎已经走远了。你突然产生一种灵感,觉得你苦苦思索了好几年的答案就藏在这狗母子身上。你急忙撒开腿追上去,用狼伯付给你的一个月血汗钱——整整两百元高价,从猎人手里买下了这对狗母子。

你坚信实验将提供有关你身世来历的确凿的证据。

中国百家姓里找不到姓狼的,狼伯其实不姓狼,而是和他牛娃子同姓,都姓牛。十年前狼伯在一次争滩引起的械斗中被一伙四川来的淘金汉子团团围住用蚂蟥钉勾瞎了左眼,他用锄头劈断了对方两根脚杆;因他脾气暴躁,心狠手辣,就被人起了个绰号叫独眼狼。

狼伯对这个血腥味很浓的绰号并不讨厌,谁喊他他都答应。牛娃子是晚辈,自然不能随便叫绰号。刚开始跟狼伯到金平河来淘金时,他很恭敬地称呼他为牛伯,可他听了后却皱着眉头说:“别叫我牛伯。老牛太善,活着犁田拉车,死了剥皮割肉,没出息。就叫我狼伯吧。狼虽说名声不好,却没人敢欺负。”恭敬不如从命,牛娃子就改口叫狼伯了。

田嫂和田伢子前来争滩的当天夜里,狼伯就踏着星光从马关镇回来了。他虽说已五十出头,身板骨却仍硬实得像栗树疙瘩,背着一大背篓油盐酱醋大米罐头之类的日用品,脚板像擂鼓似的踩得山路咚咚响。牛娃子迎上去帮他卸下背篓,就迫不及待地把中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狼伯钻进窝棚点亮马灯泡了壶酽茶边呷边说:“我在镇上就听卖纸烟的长舌头朱寡妇说了。田嫂家就在马关镇外的黑土坳,我和她男人扎堆淘过金,也算是个熟人吧。那男人命中注定撞黑煞星,一年前得了痨病。那是个富贵病,家里穷得快砸锅卖铁了。田伢子正放暑假,田嫂就跟别人说她带着娃儿到金平河淘金挣几文钱好把男人送进医院。”

“这……狼伯,我不晓得她是……”牛娃子突然间心虚起来,“我把她撵到企鹅滩去了,你知道,那是块死滩,她……”

“嘿嘿,牛娃子嗳,你到底还人小心嫩,欠磨练哪。”狼伯诡秘地笑笑说,“要是人人嘴上说的都是真话,世界上就用不着**和法院了。”

“狼伯,你说她是在骗人?”

“哼,久病无孝子,久病也没有规矩的婆娘。那姓田的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一年,她心里还不咒他快死!别瞧她哭哭啼啼的,那是在演戏。就像臭婊子翠萍,今天来探监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变卖首饰交足一万元罚金赎我出去,明儿一转身就跟着那个满脸骚疙瘩的四川耗子私奔了。拐她的杂种就是钉瞎老子左眼的仇人。她倒好,一点不记仇!临走还把老子埋在酒坛下的十五克金子挖跑了,这可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钱哪!这对狗男女,害得老子白蹲了两年牢房。”马灯晦暗的灯光下,狼伯那张马脸扭成了s形,独眼射出一股冷飕飕的凶光。狼伯每每提到翠萍,都是这副吓人的表情。

也难怪狼伯会如此愤慨,他年轻时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四十岁时政策放活了,允许来金平河淘金,他这才积攒了点钱娶了山妹子翠萍。这鸡飞蛋打的故事牛娃子已听狼伯唠叨过不下一百次了,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一点都没新鲜感。他感兴趣的是田嫂和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田伢子。他打断狼伯的思路问:

“狼伯,你说田嫂到金平河不是来淘金的?”

“屁。一个弱女子一个瘦伢子,光挖沙穴就要累断他们的筋骨!”

“那你说她到这儿来干啥哩?”

“这号女人我见得多了,她是来钓鱼的。”

“钓鱼?马关镇四周有很多鱼塘,干吗非要爬山越岭到这里来钓呢?”

“嘻嘻,你牛娃子还小哇。”狼伯暖昧地笑了笑说,“那可不是普通的钓鱼。她是把自己做诱饵,钓条贪嘴的鱼儿。唔,说白了吧,就是要重新找个主儿。金平河有不少腰包快胀破了的淘金汉呢。”

“她要真这么想,还带田伢子来干啥呢?一个人多自由,田伢子在跟前总归是累赘吧。”

“牛娃子,你又不懂了,这叫掩人耳目。”

“她要是重新找了主,会把田伢子怎样呢?”

“嘿,还没断奶的婴孩都舍得扔,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还在话下吗?”

牛娃子心里一阵隐疼,不再吱声。

一定是你盛水时竹筒的落地声惊动了黑娘,它条她一下跳起来,从石笼子中央奔到栅栏边。它的腹部空瘪瘪的,肚皮贴到了脊梁骨。刚被你关进石笼子时,它的四只狗**饱满得就像四只熟透的甜橙,黑虎稚嫩的嘴唇只要一舔到**,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洁白芬芳的乳汁便会自动溢流出来。饿了两天,光洁的狗**上出现了许多褶皱,就像甜橙被挤干了汁液。这时,黑虎扭转脖颈叼住黑娘的**。你虽然看不见被含在黑虎嘴里的**分泌乳汁的情景,但从黑虎拼命下坠的身体和颤动的四肢,从黑娘不断跳动的耳垂和龇牙咧嘴的脸部表情,不难推断出这狗**已像断了源的水龙头,半天才流出一两滴水来。本来嘛,喂奶也是一种感情的依恋,是一种幸福和欢乐,现在已变成一种痛苦,变成一种刑罚。

好啊,饥饿囚禁已开始产生效果了,你想。这仅仅是场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哩。

你本想躲在草丛中继续当段时间热心的观众,但既然不小心弄出响声惊动了黑娘,就索性走到栅栏前,将盛水竹筒探进栅栏去,哗哗,将半竹筒水倾倒进石笼子内一只竹槽里。

断食不断水,会延长生命,会加剧和膨胀饥饿感,会使黑娘和黑虎饿疯饿狂。

水柱一落进竹槽,黑娘便猛虎扑食般地扑过来,两只前爪搂住竹槽两端的固定桩,一副要独霸世界的贪婪相,唇吻探进槽内,咔嚓咔嚓噬咬着水。它大约以为水里有可以果腹的食物呢。你觉得挺好笑。你倒进去的是清泉水,水啊,纯洁的水,连只可以塞牙缝的蝌蚪也没有。黑娘在槽内噬咬了好一阵,才垂头丧气离开竹槽。

“唔,饿了吗?”你和颜悦色地对黑娘说,“可口的香甜的点心就在你身旁哩。”

狗听不懂人话,它无法领会你的意图。你很遗憾。

黑娘和你隔着栅栏面对面伫立着。突然,它朝你汪汪汪发出一串音质圆润、音色纯正、音调柔和、似娇似媚、发自丹田、荡气回肠的吠叫,紧接着,那根耷拉在两胯间又黑又亮的尾尖有一撮白毛的狗尾巴富有生气地陡立起来,静穆了一会,向两边甩摆,节奏舒缓轻巧,像在举行特有的欢迎仪式。猛然间,尾巴甩摆的节奏加快了,上下翻扭左右舞动,一会儿抡出无数圆圈,像激情的旋涡;一会儿搅出花瓣似的碎片,犹如盛开的墨菊:你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精彩的狗摇尾巴。眼花缭乱,简直是一种艺术表演:汪汪——吠叫声甜腻腻,透出无限谄媚。哦,黑娘是在竭尽一条母狗的所能向你央告,向你哀求,向你乞怜,向你讨好,向你求饶,指望你能施舍恩赐给它一点食物。

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宝贝狗崽黑虎的生命掌握在你的手里。

多懂事的母狗呀,你差不多就要心软了,但一种更为强大的想要解开自己身世来历之谜的愿望阻止你向它发善心。你不能将花了你一个月血汗钱的实验就这样轻易半途而废。

你不愿再继续观赏这种可怜巴巴的弱者向强者的乞求。你转身欲走,突然,黑娘脸一变,双眼喷射出歹毒的光,狂吠一声恶狠狠朝你扑过来。它一头撞在栅栏上,发疯般地用尖利的狗牙嚼咬树桩,啃得烂木屑纷飞。可惜,栗树桩结实得连豹子也休想咬断。

你退回山脚,黑娘还汪汪汪发出凄厉的吠叫。

淘金是男子汉的事业,在野外风餐露宿不说,开渠、挖穴、铲沙、灌仓、淘洗这五项工序没有哪一项是可以轻巧偷闲的。淘金者得先在水流湍急的河里用石块垒一条可以放置金船和金盆的水渠,然后要在选定的河滩挖坑,把两三尺深的卵石层挖开,底下才是可能混杂着黄金的马牙石与泥沙。这时,河水已渗进坑穴有一尺多深,淘金者就得从水里铲起沙石装在畚箕里,再搬到水渠旁慢慢倾倒进金船舱里,一面灌一面还要用手不停地淘洗;长条形的金船舱底用一寸至两寸宽的薄木片隔成十几条横槽,俗称“搓金板”,在水流漫长的冲击下,泥沙和小石子漂流而去,沉重的金屑便会滞留在“搓金板”的槽槽间。再经过反复淘洗筛选,安置在金船下方的金盆便有可能望得见黄澄澄的金砂。

仅仅是可能。

淘金者不仅需要高强度的劳动力,还需要坚强的神经。泡在水里劳累了一天,当然会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叹息。一无所获是家常便饭。正常光景是淘得几粒和灰尘差不多细碎的金屑。淘金者得忍受住一次又一次幻想破灭的打击。

沙里淘金,谈何容易。

起码有一点是被狼伯说中了,一个弱女子和一个瘦伢子是吃不得淘金这碗饭的。才干了一天,田嫂似乎就累垮了,太阳才刚刚偏西,她就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腰杆,对正在金船边淘洗沙石的儿子说:“田伢子,你累了吧,第一天,别干得太猛了,早点歇工吧。”

“好的,阿妈。”田伢子答应道。

企鹅滩和蛤蟆滩水土相接,牛娃子和狼伯的窝棚搭在蛤蟆滩的东头,田伢子和田嫂的窝棚搭在企鹅滩的西头,相距才几米,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牛娃子发现,一天下来,田嫂才挖了一个坑穴,坑穴里的水才刚刚漫过半截脚杆,莫说企鹅滩是块死滩,即使是块金脉缠绕的宝滩,怕也发不了财哩。

“阉着玩哩。”狼伯皱着鼻子说。

牛娃子和狼伯歇工时,田嫂和田伢子吃完晚饭。田伢子躺在河岸草坡上看书,那模样活像是城里来旅游避暑的学生。田嫂换了件干净的蓝底黄花衬衫,河谷湿气重,外卧面还套了件玫瑰红腈纶背心,到河边洗脸。河水清清像面镜子,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还掏出把翠绿的塑料梳子把蓬乱的头发梳理得光滑熨帖,脑后还挽了个椭圆形的发髻。回窝棚时,看见河滩卵石缝里长着一簇野菊花,便顺手摘了一朵,插在圆髻上。牛娃子惊讶地发现,田嫂像换了个人,瓜子脸很秀气,身材不胖不瘦挺中看,那朵鹅黄色的菊花把她衬得鲜亮,说她是田伢子的姐姐没人会怀疑呢。

“鱼饵香喷喷,才会有鱼来咬钩。”狼伯鄙夷地说。

荒蛮的金平河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突然来了个女人,就像美国动物园来了只中国熊猫,怪轰动的。傍晚,一向冷清的企鹅滩和蛤蟆滩变得热闹起来,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本地的外省的淘金汉子三三两两在田嫂的窝棚前悠来逛去,眼睛都毫无例外地火辣辣,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往田嫂身上瞄:要是这些男人的眼睛变成火星,绝对会引起一场火灾。

按狼伯的说法,这些都是想咬钩的鱼。

奇怪的是,淘金汉子们只在企鹅滩周围转来转去,没哪个敢靠拢去和田嫂搭讪。

太阳落山了,牛娃子刚把窝棚里的马灯点亮,白骡子笑嘻嘻钻了进来。

白骡子在金平河淘金汉中算得上是个人物。在腰缠万贯的金霸头和像狼伯这样敢用锄头劈脚杆的硬汉子面前他是孙子,在初出茅庐的生手和出来混口饭吃的穷苦伙计面前又是爷爷。他本来也是淘金汉,但生性懒惰吃不起苦,才正儿八经在河里泡了两个月便洗手不干了,有时在金贩子和淘金汉之间做做掮客,有时在争滩斗殴的两伙淘金汉之间做做调解工作,有时帮金霸头守守摊子做临时工头。一句话,是个无赖混混虫。一个人的绰号集中反映了一个人的德性。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号人居然也有特长,天生一副浑厚嘹亮的好嗓子,唱山歌能把女人唱醉了。

白骡子一钻进窝棚,便诡秘地压低声音说:“狼伯,小弟我要向您老讨杯喜酒吃。”

“马尿倒是有一壶。”

白骡子身上那股劣质香水味呛得牛娃子直想咳嗽。

“嘻嘻,窝连窝心连心,那婆娘虽说不是黄花闺女,还是挺水灵的哩。”

“呸,放你娘的屁。”狼伯骂道,“老子不认得她。老子只晓得守着自己的蛤蟆滩,管不着她的窝棚搭在哪方。”

“瞧,我说嘛,狼伯是条真汉子,哪会瞧得中一个候补寡妇。”白骡子收起了酸溜溜的腔调,喜出望外地说,“大伙都还以为这姓田的淘金婆娘是狼伯相中的花哩。”

怪不得这些个淘金汉们都不敢靠拢去和田嫂搭讪,敢情是怕狼伯的锄头,牛娃子想。

“老子严正声明,和她没有半点瓜葛。”

“小弟就等着狼伯这句话呢。狼伯也知道,我就好这一口,从不挑精拣肥。我……嘻,嘻嘻嘻……”白骡子涎着脸笑。

“老子没兴趣来管你的风流事。你早把她勾跑早好,省得老子看着扎眼。”

“狼伯吩咐,小弟敢不从命?不是吹,只消两支山歌,就可以勾走她的魂。只是……狼伯也晓得小弟的习惯,先要润润喉咙。”

“发酒瘟。”狠伯骂了一句,从墙旮旯捡起一瓶扬林肥酒扔进白骡子怀里,“滚吧。”

月上树梢,企鹅滩响起白骡子有韵有味的歌声:八月的桂花香又香,

三十岁的大姐好模样;

我有心砍棵大树做只船,

把姐送进银河湾…… 田嫂拾掇了碗筷,又借着月光在河边洗衣裳。银白色的水波在她手里涌动翻滚,歌声和水波交织在一起。但她既没有搭腔,也没抬眼去望白骡子,仿佛是个聋子。

“她是在搭豆腐架子。”坐在窝棚前石坎上观望的狼伯对牛娃子说,“女人都是这个德性,心里一百个愿意了,嘴上还要说一百个不。”

我想姐想得心焦,

姐想我想得心跳;

摘片芭蕉叶子搭座桥,

姐呀,过桥莫怕桥儿摇……

白骡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滩,边唱边向田嫂走拢来。他的脚步轻飘得就像在跳霹雳舞。牛娃子发现,田嫂洗衣裳的动作加快了,急急忙忙把漂在水里的几件衣裳拧干收起,就回自己的窝棚把竹门关死了。

白骡子以田嫂窝棚为轴心,活像头拉磨的骡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一圈便唱出一支山歌。唱到皓月当空,田嫂窝棚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是林中寂寞鸟,

姐是草丛孤独花;

寂寞鸟配孤独花,

半世凄苦一夜消……

看来,白骡子顶多是业余水平,还没唱出个子丑寅卯来,嗓子就哑得像公鸡叫。

“莫急,她要等田伢子睡熟了才会出窝棚呢。”狼伯咂着水烟筒,满怀信心地对牛娃子说,“唔,她走出门来会说,舌头比百灵还巧的大哥哟,山歌唱多了会脖子疼哩。白骡子就会说,我正要向大姐讨碗水喝。她就会给他端盅茶来,嘿,勾搭上啦。这种事我见多了。”

狼伯的话音刚落,田嫂窝棚的竹门就吱呀一声开启了。牛娃子看见,她端的不是茶盅,而是只破脸盆,哗,满满一盆水浇在白骡子头上。自骡子算是提前过泼水节了。

“哪里来的夜猫子,别处唱去。”田嫂柳眉怒竖,咬着牙訾骂道,“吵得人睡不着觉!”

白骡子狼狈不堪地溜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牛娃子希望田嫂泼在白骡子头上的是一盆肮脏的洗脚水。

“看不出这婆娘还有几分泼辣。”狼伯说。

“也许她不是来钓鱼的。”牛娃子说。

“屁。她一定是晓得白骡子不过是一条小泥鳅。牛娃子,我敢打赌,她不想要咬钩的小泥鳅,她要钓大鱼呢。”

黑娘的两只狗眼都饿绿了,在苍茫暮色中像两粒萤火虫。它在狭小的石笼子里蹿来蹿去,狗脸上一副困兽犹斗的凶相。现在要是往石笼子里塞进一头羊去,它会像狼一样猛扑上去把羊撕成碎片的;要是你牛娃子跨进栅栏去,说不定它也敢扑上来咬你的喉管哩。急饿极了的畜生连菩萨也敢吃,狼伯曾这样说过。

你趴在地上,轻轻拨开草叶观察石笼子里的动静。

黑娘四只狗**彻底萎瘪下去,像晒蔫的猪尿泡吊挂在腹部。黑虎大约是饿坏了,不时往黑娘肚皮底下钻拱,都被黑娘用狗尾挡开了。突然,黑虎机灵地绕过黑娘的尾巴,从黑娘的前胯钻进腹下,敏捷地一口叼住**,拼命吮吸。霎时间,黑娘唇吻歪扭、眼睑下垂,整张狗脸皱成苦瓜,四肢弯曲做跳开状,却又似乎无力挣脱一种母性的哺乳本能,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小狗崽吸不到一滴奶,急了,在**上咬了一口。你看见,黑娘跳起一尺多高,汪地怪叫了一声,它左排第二只**已被咬开一个口子,渗出红草莓般一汪血斑。它愤怒地用前爪在小狗崽额头蹬了一脚,黑虎被蹬出两尺多远。它似乎还不解恨,赶过去张嘴在黑虎后颈上啃了一口,叼掉了一小撮狗毛。黑虎惊骇地跳到栅栏边呜呜哀叫。

才饿了三天,黑娘的感情就发馊变质了。

饥饿是魔术师,饥饿是创造家。

连牛娃子自己也不明白企鹅滩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停地去张望。田伢子搬运畚箕慢得像蜗牛爬,田嫂挖坑穴的动作像是在绣花,两天来连一粒金屑屑都还没淘到呢。同样是荒漠的沙滩,同样是挖穴、铲沙、淘洗这一套他牛娃子干了两年早就干腻了的淘金工序,没半点新鲜玩意儿,但不知为什么,他两只眼睛就是不听使唤,稍不留神便歪斜到田嫂和田伢子身上去了。

他们到了河边,田嫂总是绾着裤腿抢先跳进水去:“田伢子,你在岸上接畚箕。”干了一阵,田伢子便会用央求的声音说:“阿妈,你上来,让我来挖一回穴吧。”田嫂便摇头说:“我不累,你别烦我了。”过了一会儿,田伢子又说:“阿妈,我在岸上挨太阳烤,都快热死了,让我下来凉快凉快吧。”田嫂便用颇为严厉的语调说:“别哕唆,你身子骨嫩,泡不得凉水。来,接着畚箕。”

清早和傍晚,料峭寒风下,狼伯一概让他牛娃子跳到坑穴泡在水里挖沙铲沙,有时两条腿泡麻木了,狼伯也不来换他一下。

瞧,田伢子望着坑穴边半畚箕河沙不满地说:“阿妈,你怎么不把畚箕装满呢?老是这样半畚箕半畚箕地洗,猴年马月才能淘到金子呀!”“你还在长身体,别闪了腰。”田嫂说。“不,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拾得动的。”田伢子倔犟地说,“你往畚箕再铲两锹沙,不装满,我不抬了。”“好吧,唉。”田嫂铲了薄薄两锹细沙,安慰似的朝畚箕里填了填。

狼伯每次往他牛娃子畚箕里装河沙,都要冒出尖尖隆得像座小山,还嫌不过瘾,还要用铁锹在沙堆上敲铁实了才让他抬。

田伢子生拉硬扯把田嫂从齐胸高的坑穴里拽上岸来,自己穿着一条裤衩跳下去挖沙。顶多才干了半个小时,田嫂又把田伢子拉了上来。虽说是夏秋季节,但金平河源头是日曲卡雪山融化的雪水,冰凉冰凉的,田伢子两条脚杆泡得有点泛红了。田嫂一下跪在沙砾上,心疼地说:“你这娃,不听妈的话,冻着了吧。”说着,她两只手掌使劲在田伢子膝盖头按摩起来。

阿妈的手掌一定像温泉水一样暖心暖肺的,牛娃子想,想得心里痒丝丝的。去年寒冬腊月,他在坑穴里泡了半天,两腿冻得乌青发紫,那时要是有阿妈一双手替他揉揉,他绝不会哭出声来的。还有一次,他在坑穴里不小心踩着一块碎玻璃,扎得不浅,血一个劲儿往外冒,疼得他直呻吟,狼伯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扔给他半瓶云南白药,说:“往疮口里倒些粉末末,可以止血的。别像女人那样叫唤,没出息。”第三天,他伤口还没愈合,狼伯就又逼他下水淘金。“干我们这行营生,脚底板被扎个口子,头顶心被砸个窟窿,都是家常便饭,别指望有人会来可怜你。”狼伯说。

田嫂还在使劲搓揉田伢子的膝盖头。田伢子扭着身体想躲开:“阿妈,行了,我已经不是娃娃了。”“会得风湿痛的,听话,我替你揉揉。”田嫂央求道。

牛娃子看得直咽口水。

啪,一块鸭蛋大小的鹅卵石砸在牛娃子的肩膀上。他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狼伯凶神恶煞地站在坑穴边指着他的鼻子骂:“小杂种,你魂叫老鸹叼走了吧!快干活。”

实验已进入第四天,你饶有兴味地每天抽空进行观察。

小狗崽黑虎已饿得像坨稀泥,软绵绵趴在石壁上啃苔藓吃,苔藓啃完了又咬地上的红山土。

黑娘就在旁边,但它像没看见似的不理睬黑虎,有时黑虎颠颠地爬到它面前,它就原地旋转半圈身体,给黑虎一个后脑勺。

你不由得联想到你自己。阿妈把你丢弃在牛家寨大青树下的前几天,也开始感情降温了,她听任你独自躺在摇篮里啼哭,不再抱你哄你;她用米粉塞进你饥饿的小嘴,不再给你喂人奶;她甚至不再关心你尿布是不是湿了,眼泪是不是流进耳朵……

傍晚,一位红鼻子赶马人给田嫂捎来了一个坏消息。“田嫂,你婆婆让我捎个口信来,田伢子他阿爸这两天咯血不止,要是淘着金子了,赶快捎钱回去,好送田伢子他阿爸上医院。”

“可我们……”田嫂使劲搓着一双空手。

“唉——”红鼻子赶马人叹着气走了。

牛娃子和狼伯正蹲在窝棚外面吃晚饭,听得清清楚楚。

半夜,牛娃子一觉醒来,听见河滩传来咚咚咚锄头挖地声。谁会深更半夜去淘金呢?他好奇地睁开眼。用芭蕉叶扎成的墙壁有很多窟窿,他一眼就看见是田嫂在月光下淘金。她泡在齐膝深的河水里,吃力地挥动着笨重的鸭嘴锄,挖了一阵,又用铲子铲一畚箕河沙,艰难地爬上岸来倒进金船去。牛娃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极少有人敢半夜下河淘金的。半夜河水冷得刺骨,头顶又盖着露水,一个女人家,非冻出病来不可。他正想爬起来去劝劝她,突然听到睡在对面竹榻上的狼伯在叫他:“牛娃子!牛娃子!”他听出这叫声很怪异,声音轻得像蚊子咬,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叫醒他。他多了个心眼,佯装睡熟了,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对面竹榻窸窸窣窣一阵响,狼伯蹑手蹑脚来到他睡的竹榻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牛娃子,睡着了吗?”

他翻了个身,嘟囔出一两句梦呓。

狼伯这才极轻地开启竹门,又极轻地钻出窝棚。牛娃子的视线随着狼伯的身影移动,很快便来到田嫂挖的坑穴前。他看见,狼伯默默地抬起装满河沙的畚箕,帮田嫂倾倒进金船舱。狼伯赤裸着上身,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浑身都是锐角状的肌肉,真可以去参加健美比赛了。

“他大伯,这多不好意思。”田嫂说。

“半夜淘金,会闹出病来的。”

“我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干点活,兴许……”

“一个女人家,要养活病瘫在床上的男人,还要养活一个半大的伢子,不容易啊。”

“都怪我自己命苦。”

“田嫂,不瞒你说,我单身一个,在金平河淘了十年金,不说发大财,也总算有点积蓄了。”

“……”

“田嫂,我年岁是大些,可我身板还硬实,再在金平河泡它个十年八年没得问题。”

“……”

“田嫂,你不用怕,我没坏心眼,我嘴笨得像棉裤腰,不会说话,你千万莫见怪。”

“他大伯,你想说啥呀?”

“田嫂,我想说……我想说……”狼伯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牛娃子将耳朵贴在墙壁的洞上孔,也没听清狼伯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窝棚离田嫂挖的坑穴有十多米远,又有河水流淌声和挖穴铲沙声干扰,传过来的对话声很模糊。

“他大伯,你瞎说些啥呀?”田嫂提高了声音,显得有点生气地说。

“田嫂,我要有半句假话,让河妖沉了我,让山鬼吞了我,我……”

“别说了!”

“田嫂,我晓得,我只有一只眼睛,破了相。可我已打听过了,上海有装假眼的,和真眼一模一样,我不怕价钱贵,我有钱。只要你点个头,我明儿就动身去上海。”

“他大伯,你误会了。”

牛娃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狼伯自己想变成咬钩的鱼。平心而论,狼伯确实是条蛮不错的大鱼,上没老弋卒摹,无牵无挂,据说银行存折已上升到了六位数。田嫂该收杆了吧,他想,如果她到金平河来确实是想来钓鱼的话。

“田嫂,你……你为了给你男人治病,半夜下河淘金,,你心肠好。我……我就想找个好心肠的女人。十年了,我天天想,想苦了……”

“他大伯,世界上好心眼的女人多得像星星。”

“不。少,少得像埋在沙砾里的金子。”

“他大伯,别瞎想了,我不会干对不起田伢子他阿爸的事的。”

“你要挂心你男人,我给他钱,我给他金子,多少我都舍得。”

“他大伯,我要是答应跟你走,那我就是一个扔下穷家不管不顾的黑心肠女人了。他大伯,你是不会要一个黑心肠女人的,是吗?”

“这……”

“他大伯,你死了这条心罢。我穷,我认命了。你请回吧,黑灯瞎火的,你待在我身旁不方便,会有烂舌头搬弄是非的。”

牛娃子看见,狼伯挺直的腰杆突然间伛弯下来,神色蔫蔫,像苍老了十岁,回转身来,垂头丧气地走回窝棚。牛娃子想不通,田嫂凭啥要拒绝狼伯,难道她到金平河来还想找个外国总统不成?这不是钓鱼了,这是捕鲸!

也许,狼伯对女人的看法压根儿就错了。

狼伯在竹榻上唉声叹气,那烟头,忽明忽暗,燃了整整一夜。

黑虎躺在地上,已饿得奄奄一息,两只眼珠子黯然无光,偶尔蠕动一下身体,发出一声虚弱沙哑的哀叫。黑娘躺在黑虎对面,直愣愣望着黑虎。它的眼光冷得像冰。看来,黑娘已完全克服了感情障碍,把黑虎视作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小狗崽了。

一切条件都已成熟,石笼子里演出一场母食子的悲剧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想。

果然,黑娘挣扎着站了起来,慢腾腾走到黑虎面前,举起两只前爪,跨过黑虎的身体,把黑虎置于自己的肚皮底下。这无疑是一个进行屠杀的最佳姿势。

你等待着。你手里捏着一柄锋利的长刀,伏在草丛背后等待着。西坠的太阳在银白色的刀刃上进溅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它就要用利爪掀翻黑虎的身体啦!它就要将唇吻探进黑虎柔软的颈窝啦!它就要用尖牙咬断黑虎的喉管啦!你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憎恶,全身像疟疾发作似的颤抖起来。

等到黑娘把小狗崽子黑虎吞吃掉,你就要跨进栅栏去,用长刀砍下黑娘的狗头,然后将它剥皮清炖。从此,你将改姓,不再姓牛,而要改姓狼,叫狼娃子。

你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黑娘静静地伫立着,双眸眯成一条线,遥望着正在缓慢西沉的太阳。

哦,它在等待。它已饿得快支持不住了,饥饿这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已完全唤醒了它压抑在灵魂底层的邪恶的本性。可它害怕被光明的太阳窥见它内心的黑暗。它在等待,它等待着太阳落山。世界上没有了太阳,一切罪恶便可以逍遥。它想要用宇宙的黑暗来掩盖它内心的黑暗,在黑暗的夜幕下吃掉自己的亲生狗儿。

太阳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停在半空中。

十一

牛娃子从格腊儿山麓回到蛤蟆滩,正碰上狼伯发横财。在他和狼伯住的窝棚前,有一块形状大小都和马鞍相差无几的灰白色马牙石,是狼伯从浅水湾搬来的,吃饭时当餐桌,歇脚时当板凳。他走拢窝棚时,狼伯正坐在马鞍石上生闷气,旁边搁着一柄八磅大铁锤。狼伯一见他就站起来吼道:“小杂种,钻到哪儿玩泥巴去了?老子要打炮眼,嗓子叫疼了你也不回来。”狼伯似乎越说越气,拎起铁锤重重地在马鞍石上捣了一下,砰,马鞍石裂成两片,左侧那片石块轰隆一声仰面翻倒。阳光下,新裂开的石面耀起一片刺目的金光。妈呀——狼伯倒吸了一口气说,金豆!牛娃子也惊奇得半天合不拢嘴。两尺见方的石面上镶嵌着七颗黄豆般大小的金豆子,排列秩序宛如天上的北斗星座。

“我在金平河闯荡了十年,还是头一次交这样的好运呢。”狼伯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牛娃子,别声张,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狼伯小心翼翼地用缝衣针把七颗金豆子挑出来藏进腰包。

这世界总是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愁的。蛤蟆滩狼伯发了横财,企鹅滩却传来田嫂撕心裂肺般的呼叫:

“田伢子,你怎么啦?田伢子,你醒醒啊!”

牛娃子和狼伯急忙奔过去一看,原来是田伢子晕倒在一口新开挖的坑穴里。狼伯急忙把他从坑穴里捞出来。他额上淌着豆大的虚汗,脸自得像刷了层石灰糊,双目紧闭,手脚痉挛。

“都怨我。田伢子今早起来就说有点头痛,我让他歇歇,他死活不肯。”田嫂抽噎着说,“我昨天干了一夜,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他就非让我在岸上抬畚箕不可,自己跳进水里挖坑穴,从早晨干到现在,怎么拉他,他也不肯让我换他。这孩子,呜……”

趁田嫂哭诉的工夫狼伯已把田伢子抱进窝棚,用指甲掐虎口掐人中,用冷水毛巾敷额头,又灌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把田伢子弄醒。

“是受了风寒,又累过了头,身上烫得很哩!”狼伯说。

“小哥,这附近有医院吗?”田嫂问。

牛娃子摇摇头。这荒山野岭的别说医院,连个江湖郎中也找不到。

“他大伯,现在有马帮回马关镇吗?我想送田伢子回去。”

狼伯摇了摇头:“马帮要明天早晨才路过此地。”

“阿妈,我不回去,我睡一觉就会好的。我们还没淘着金子呢。”田伢子有气无力地说。

“阿妈回家再想办法。阿妈会弄到钱替你和阿爸治病的。”

“我不准阿妈再去卖血。上次你卖血,走路昏倒了两次。我不准你再去卖血,我们淘金!”

“傻伢子,阿妈不去卖血,阿妈想其他法子。你别说话了,闭起眼睛养养神。明早阿妈雇匹马让你骑回家。”

“我不骑马,我要跟阿妈一起走路。”

“傻伢子,你烧得厉害,四五十里山路,怎么走哇?”

“我不骑马,雇匹马要老多钱呢。”

“阿妈会弄到钱的。”田嫂抹着泪说。

牛娃子和狼伯对视了一下,轻轻退出田嫂的窝棚。

夕阳由炽白变得橘红,牛娃子在用几块鹅卵石搭成的灶上煮晚饭。窝棚里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炊烟。狼伯盘腿坐在竹榻上闷着头抽烟。

突然,竹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股晚风吹来,把灶望的火苗刮得歪离了锅底。牛娃子抬头一看,是田嫂。

“小哥,我想跟大伯商量点事,你先出去一下好吗?唔,去陪陪田伢子,麻烦小哥了。”田嫂柔声说道。

牛娃子刚跨出窝棚,田嫂就随手把竹门关上了。牛娃子觉得蹊跷,便放重脚步朝企鹅滩走,半道上又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踅回自己窝棚后面,想探个究竟。

窝棚里黑糊糊的,传来狼伯划火柴的声音。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要我。我答应你。”田嫂声音有点发抖,听得出来是强忍着泪在说。

“这……”

“他大伯,我不求别的,只要明早能让田伢子骑上马,只要能把他弄到医院治病。”

“不,不不。”

“他大伯,你说过,你想了十年,想得很苦。我给你。求你了,要了我吧。”

“田嫂,你……你给我出去。”

“他大伯,你发发慈悲吧。”

“出去,你给我出去!”竹门猛地被推开了,狼伯粗暴地拽着田嫂的胳膊,把她拖出窝棚。她站不稳,跌倒在沙砾上,嘤嘤哭泣起来。

“阿妈,阿妈——”企鹅滩传来田伢子虚弱的叫声。

田嫂用衣袖揩揩泪,应了一声,踉踉跄跄奔回自己的窝栅。

狼伯站在门口,瞪着那只独眼,凝望天空。

铅灰色的暮霭塞满了河谷和两岸的森林。半只太阳已坠落山峰,半只月亮刚爬出山峰。白天和黑夜在这里交换。银色的月亮和金色的霞光从左右两个角度照射在狼伯身上,半白半红,像幅涂错了颜色的画。

突然,狼伯举起两只拳头像擂鼓似的咚咚敲着自己的胸脯,声嘶力竭地朝混混沌沌的天空吼叫:

“我不是畜生——我不是畜生——”

声音嘶哑凄厉,活像一匹受了创伤的孤独的老狼在仰天长啸。

牛娃子听得毛骨悚然。

十二

你捏着两块饭团,以百米赛的速度朝格腊儿山麓飞奔,还有一线夕阳滞留在山峰尖顶。

你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石笼子,在黑娘还没来得及咬开黑虎的喉管前将饭团扔进栅栏去,你要中止这场母食子的惨剧。你亲眼看见田嫂为了救田伢子舍得卖血,舍得牺牲自己……你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生活为你解开了谜团。田嫂的行为已足够证实你绝不会是被亲生阿妈像扔破袜子似的扔在牛家寨大青树底下的弃儿,实验失去了意义。

你气喘吁吁地来到石笼子前,栅栏里发生的事情使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娘侧身躺卧在石笼中央,四肢伸向一边,四只像被晒瘪的猪尿泡似的乳房晃荡得像拨浪鼓。这是一种无声的召唤。小狗崽黑虎已饿得站不起来,慢慢地爬到黑娘身边,含住**,啃咬起来。黑娘纹丝不动地躺着。黑虎四只小狗爪子践踏在黑娘身上,蹬蹭跷踢,增加啃咬的力量。很快,**被咬出血来,它用细嫩的舌头舔着、舔着。黑娘的血朝外溢流,流进了黑虎的嘴腔,小狗崽子黯然无光的眼珠子逐渐有了生气。

黑娘阖着眼皮,静静地躺卧在地上,只有那张狗脸因痛楚而不停地抽搐,证明它还活着。

你的眼睛潮湿了,泪水顺着鼻翼往下流。你将饭团扔进栅栏去,然后,狠劲一脚把栅栏踹倒了。

在回蛤蟆寨的路上,你听到山峦、河流、晚霞、月亮、丛林里的猫头鹰和半空中的萤火虫都在齐声给你讲述这么一个故事:十五年前的一天清晨,一个端庄秀丽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她是要急着送宝贝儿子上医院看病。路过牛家寨,突然,竹林里蹿出一头毛色斑斓的山豹,铜铃似的豹眼望着她怀里的婴儿,血腥的豹嘴淌着口水。那年轻女人平时很胆小,见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尖叫。但此刻,山豹朝她凶猛扑来时,她却毫无畏惧地转身将婴儿安放在大青树下的石墩上,自己赤手空拳朝凶恶的山豹迎上去。豹爪把她的衣裳撕烂了,豹牙把她的大腿咬断了,她仍顽强地挡在山豹和自己的孩子中间。最后,她抱着山豹一起滚下了百丈悬崖。

母亲用自己生命从山豹爪牙下救出的婴儿就是你。你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之谜。你产生了一种马卸掉驮鞍的轻松感。那覆盖在你心灵上的阴影不见了,幻化成一片美丽的彩云。

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十三

狼伯一口气喝了五六盅白酒。牛娃子清楚,这是狼伯日常的酒量,喝到这份儿上,脸会酡红,舌头会变得像八哥般灵巧,但离醉倒却还差着一大截呢。平时他顶讨厌狼伯喝醉,窝棚里会连续几天弥漫难闻的酒臭。但今天,他却希望狼伯能开怀痛饮,最好能喝他个酩酊大醉。只有狼伯醉倒了,他才能去做他非常想做的事。

“狼伯,你再多喝两盅吧,我给你炒盘麂子干巴下酒。”他殷勤地说。

“不啦,”狼伯抹抹嘴唇说,“喝多了会耽误明天的活计。”

“狼伯,你不是常说,酒是淘金汉的朋友,酒能驱寒解乏,酒能排忧解愁。”

“喝多了就变成坏朋友了,愁上加愁。”

“狼伯,你今天挖得七颗金豆子,应该好好庆贺一番嘛!”

“看来我今夜非他娘的喝醉才成喽。”

“哪能呢,狼伯英雄海量,再喝十盅八盅也照样能挖穴淘金。”牛娃子说着吹旺灶动手炒菜。不一会儿,一盘油汪汪的麂子干巴和一盘香喷喷的花生米就摆到了狼伯面前。

“牛娃子,你是越来越乖巧了。好吧,给老子抬佛肚来!”

佛肚是狼伯专门用来装散酒的罐罐,建水紫陶,形似如来佛的肚子。牛娃子记得佛肚里的白酒已让狼伯喝得只剩层底儿了,可走到墙角抱了抱,沉甸甸的,少说还有两公斤。一定是他不在窝棚时狼伯让马帮给灌满的,他想。他刚要捧起佛肚往酒盅斟酒,被狼伯用胳膊挡住了。

“牛娃子,不用费事了,老子今天就用佛肚当酒盅,让你开开眼界。”狼伯说着,捧起佛肚,口对口咕嘟咕嘟就灌进去三五两。

牛娃子心里暗暗叫好,嘴上却说:“狼伯,你悠着点喝,来,多吃菜。”

狼伯那只独眼像雷达似的在他脸上探寻了一阵,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牛娃子你还嫩哪。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数得清。”说着,又像喝冷开水一样喝下一大口白酒,“可我狼伯的心思,你小子一点也不明白。实话告诉你吧,牛娃子哟,今夜你就是不来劝我,我也要喝它个一醉方休的。唉——”

沉重的叹息过后,佛肚里的酒起码又减少了大半斤。

很快,狼伯像蜡人儿一样软绵绵倒在竹榻上,打起了醉意很浓的鼾声。

“狼伯,醒醒,喝口浓茶!”牛娃子使劲拧狼伯的耳朵,狼伯没一点反应。于是,他克制住激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解开拴在狼伯裤腰带上的那只黑色钱包,掏出一只小布口袋,倒在手掌上,七颗金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掂了掂分量,少说也有三五十克哩。

他捏着金豆子跨出窝棚。月亮高悬空中,金平河被照得如同白昼。他来到田嫂挖的水渠旁,将金豆子撒进金盆,又撒了两把泥沙进去,用手搅了搅。他不想面对面把金豆子送给田嫂,她会心里不安的。再说,他也没资格对田嫂这样的女人进行施舍。

明早田嫂收金盆时会发现这些金豆子的。

回到窝棚,狼伯还醉卧在竹榻上,牛娃子这才感到害怕。狼伯不可能长醉不醒。狼伯一醒过来就会发现七颗金豆子不翼而飞。窝棚里只有他和狼伯两人,他想赖也赖不掉的。

狼伯历来对钱财看得很重,记得有一次有个窃贼把手探向狼伯的腰包,被狼伯一拳砸掉三颗门牙,还不解恨,还朝对方胯部踢了一脚,踢得那位倒霉的窃贼两眼翻白。

狼伯待他绝不会比待那位窃贼更客气些,极有可能会像老鹰对付小鸡似的拧断他的脖子。他可不想等着挨揍,得想个办法蒙混过关。他使劲拍拍脑壳,到底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他也喝醉,以醉对醉,这样,等狼伯酒醒后追问起来,他就可以装糊涂,说是自己也喝醉了不晓得是哪路蟊贼摸进来行窃的。你狼伯再厉害,总不能一点理也不讲,就动手教训陪你喝酒喝醉了的徒弟吧。

主意既定,牛娃子捧起佛肚,咬咬牙,猛喝了一大口。他以为自己会被白酒辣出泪、呛出鼻涕,但奇怪的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佛肚里的液体甜津津凉爽爽,没有半点酒的辛辣和酒的苦涩。他以为是自己的味觉器官出了毛病,伸出舌尖在锅盐上舔了一下,咸得很正常。他又捧起佛肚喝了一口,确实是清泉水。

他呆了。狼伯刚才痛饮的原来是一罐水!

狼伯躺在竹榻上,还在认真地打着酒嗝,发出一串串听起来很逼真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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