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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风铃

第5章 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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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真正地来到了小岛。

满滩的芦苇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嗖”地一声窜出一尺多高,淡绿色的叶片柔软得像女人皮肤,摸上去毛绒绒腻手。风吹过芦滩的时候,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快乐。站在江堤的任何一段,鼻子里都能闻到芦叶那股特有的清香,香得人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就想到端午节的粽子。到那时候,岛上的芦叶能长到一掌多宽,四面八方的人撑着小船上岛打芦叶,江边上热闹得像赶集。三两米的粽子,别处的芦叶要三片重叠着才能裹下来,江心洲的芦叶只需一片便够了。裹好的粽子,大火煮透,灶头上闷一夜,第二天揭锅,异香扑鼻。剥开粽叶,但见颗颗米粒碧绿油亮,用一只精致瓷碟盛了,案头一供,说是翡翠艺术品,准有人信。

江水的颜色也有了变化,不似冬天那般的厚重滞涩,变得白亮而轻灵,载了一江的陽光,金闪闪的,蹦蹦跳跳的,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

学校后面的毛竹林开始疯长,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竹笋破土而出,胖鼓鼓的,黑黝黝的,尖尖的头上顶着一个鸡冠似的小帽子。早晨看它的时候,可能也就是钢笔长的小不点儿,到傍晚再看它一次,它已经威风凛凛挺出一尺多高了,弄得你揉着眼睛怀疑是自己记忆有误。挑水工李聋子那些天不停地往返竹林和场部,把挖出的竹笋一趟趟挑回去。每支竹笋都有碗口粗细,胳膊长短,剥一根就能煮一大锅。竹笋在食堂里堆成小山的时候,场部通知各队派人来领,每家分到了一百来斤。于是整个小岛上一连几天弥漫着油焖笋的鲜香。

有一天晚上小芽睡觉,睡到半夜,双脚一弹,身子一挺,鱼一样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摔落下去,发出嗵地一声响。她醒了,心里扑扑地跳着,茫茫然然以为自己落到了深渊,前心后背都吓出了一片粘粘的汗。后来她用手一摸,发现身子下面还是往日睡惯的床铺,才放了心,翻一个身,继续沉沉地睡去。

从那天之后,小芽经常重复着半夜惊魂的搅扰,每次都是鲤鱼打挺样地弹起,嗵地坠落,吓醒,出一身冷汗。她以为自己得病了,是稀奇古怪的病,老人们口中常说的:陰司里派小鬼来拘人了。她害怕得厉害,眼圈红红地告诉了母亲,有一点诀别的意思。谁知道李秀兰笑得弯了腰,泪花四溅地说:“傻丫头噢!你个书呆子哎!你这是长个儿呢,要长成个苗苗条条的大姑娘了!”

小芽不太相信。人长个子难道像玉米拔节,喀叭一声就拔上去了?可是有一天她跟花红走在一起时,欧老师刚好从对面过来,她盯着她们看了半天,说:“我记得你们是一样高的?”小芽就想,欧老师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和花红对望一眼。这一望,小芽忽然明白,她在这个春天里已经比花红窜高许多了,她有了从上往下俯视花红的感觉。

晚上睡下来抚摸自己,小芽发现周身的皮肤也有了变化,不再有从前的生涩感,而变得饱满和滑腻。手放在胸口,嚓地一声就滑下去了,根本停不住。大腿和小腹,每一寸肌肤都在轻微地颤动着,那是血液忙着往各处输送养料的动静。手指和脚尖微疼发胀,麻酥酥的,痒丝丝的,奇妙到令人惊讶。

早晨起来对镜梳头,小芽看着镜中的人儿,心里不由发愣:这真的是我吗?脸还是那一张脸,神情怎么变得陌生了呢?镜子里的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灵光闪动,愉悦而自信,是对自己的命运和前程了然于胸的模样。小芽奇怪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我的眼睛怎么就盲目乐观了呢?人的器官难道能够脱离人的灵魂而存在?真是好笑啊!

不好的事情也有,那就是小芽发现了管心宏对她的偷窥。其实更早的时候花红就注意到了,花红告诉小芽:“管心宏喜欢你。”小芽脸一冷,对她说:“去。”管心宏为人陰沉,喜欢闷着脑袋在心里想事,小芽就是把全班男生爱一个遍,也爱不到管心宏头上。再说,管心宏一直对小芽心存妒意,上学期期末考试后,小芽的成绩比管心宏多了两分,他居然跑到校长跟前告状,说小芽考英语的时候把课本摊在抽屉里,她的课桌又有一大条裂缝,从裂缝中完全可以看书作弊。小芽知道这事后气得浑身发抖,冲到管心宏面前责骂他:“你太卑劣了!这种卑劣的作弊方法只有你才想得出来!”管心宏望着小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心里肯定惭愧得不行:男孩子家,哪能这样的小鸡肚肠!

花红也是的,都已经是高中学生了,学习上一点心思不用,考试指望着打小抄,作业胡乱应付,却对男女间的那点事情敏感到过份,谁对谁说了什么话,谁送给谁什么东西,甚至谁的父母到谁家串了门,她没有个不清楚的,真是无风都能造出浪来。

有一天班里调座位。小芽身后的一个男生眼睛近视了,提出来想调到前面坐。前面的管心宏这一回非常大气,马上表态说愿意跟那个男生对调。欧老师还点头说了一句:“很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堂课,小芽开始感觉到背后的不舒服。有一双眼睛蛇一样地爬行在她背上,粘腻而陰冷,又仿佛撕破她的衣服,刺进皮肉,从后背贯穿到前胸,令她心里不住地打呃作呕。她竭尽全力把注意力转移到黑板上,不行,那眼睛粘在她的头发上,鼻涕一样挂着,阵阵的腥臭,甩都甩不掉。

花红发觉到小芽的厌恶和不安,她附着小芽耳朵说:“咳,这回你相信了吧?”

小芽也小声说:“怎么办呢?我难过得要死。”

花红想了想,很仗义地:“没事,我来想办法。”

下课的时候,花红到讲台上把欧老师拉过来,命令小芽:“你站一站。”又对后面的管心宏:“请你也站一站。”

小芽和管心宏不知道花红什么意思,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花红望着欧老师:“欧老师你看见了吗?管心宏的个子比小芽要矮半个头,上课的时候他老是嘀咕说我们挡了他,弄得小芽都不敢坐直身子。”

管心宏大惊,当着欧老师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拿眼睛使劲瞪花红,目光很怨毒。

花红不理他,反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向欧老师提议:“我们换换座位吧,让管心宏他们坐前面,我和小芽坐后面。”

欧老师说:“那就换换吧。”

管心宏恨得咬牙,又无话可说。有一天花红来例假,不小心裤子后面印出了一点点脏,管心宏发现了,趁班上人多时一声高叫:“花红!你裤子后面沾了什么呀?”话音一落,全班人的目光唰地转过来,盯住了花红的裤子。花红羞得无地自容,整整一节课趴在桌上,头都不敢抬。

花红咬牙切齿警告小芽:“小芽你一定不能跟他好!”

小芽好笑:“怎么可能?我躲他还躲不及。”

花红又说:“我宁可让你跟贺天宇好。”

小芽满脸飞红:“你瞎说什么?”

花红不无醋意地:“那你为什么要脸红呢?”

小芽争辩:“我脸红了吗?是你看花了眼。”

花红搂住小芽的脖子:“你要是跟贺天宇好,我保证不嫉妒。”

小芽心里怅怅地想:贺天宇怎么可能跟我好呢?全农场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他光是挑选她们都挑不过来了。

在学校的全部功课中,物理是小芽相对比较弱的一项,尤其牵涉到实验部份的内容,她总觉得隔了一层,有些吃力。而物理却是管心宏学得最好的一门课,从初中到高中的多次考试,他从来没有丢过一分。

期中考试的时候,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目出得很难,是教物理的老师存心要用它来拉开分数差距的。小芽想了半天做不出来,她准备放弃了。这时管心宏的一只手忽然伸到背后,手攥成拳头,在小芽的桌面上松开,拳头里滚出一个小纸团。

纸团在桌上骨碌碌地跳动着,花红眼尖,一把就抓了过去。小芽恶狠狠地看着她,用目光喝令她放下。花红被迫刚放下纸团,小芽手掌伸过去一扫,把纸团扫到地上,一只脚跟着踩上去,死死压住,狠劲地碾动,憋得鼻尖都沁出汗来。

花红十分不解,看小芽一副生气的样子,又不敢多说。

几天之后分数下来,小芽的物理成绩比管心宏少了整整十分。恰好是那道难题的分数。

管心宏在路上拦住小芽,问她:“为什么?我给你传了纸条,你为什么没有抄上去?”

小芽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到校长跟前告状?”

管心宏激动得脸上发红,赌咒发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前是我蠢,我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小芽骄傲地仰起头:“谢谢!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被你喜欢的。”

管心宏急得想哭:“林小芽,我想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愿意?”

小芽说:“很简单,千万不要再自作多情,给我传什么纸条。我对所有作弊的方法都感到恶心!”

管心宏张了张嘴,巴巴地望着小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个春天里,小芽听到了太多的赞扬她容貌和身材的话。小芽对所有的好话一笑了之,没有十分地放在心上。

唯一的例外是温卫庭温医生。温医生对小芽说的一句话使她久久难忘。

时间在春日黄昏,地点是江堤。温医生和小芽肩并肩坐在堤上,贝贝乖巧地趴伏在他们中间,下巴搁在交迭起来的两只前爪上,享受着黄昏里暖洋洋的安静。

温医生侧了头,认真地打量小芽许久,正对陽光的那副眼镜片闪闪烁烁,因此小芽不能看见他的眼神。温医生说:“我真想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小芽心里一动。有一根软软的、带橡皮头的棍子在她胸口戳了一下似的,很轻,但是传递过来的力量又很真实。这种轻微的震撼感跟着扩展到全身,小芽的身体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好像有一些东西被传唤起来了,愉快地呼应着,把温医生的这句话和话语之外的情境贪婪地吸收进去,贮存在心里。

“真的,我要是能有个女儿,希望跟你一样漂亮,可爱。”温医生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又说了一句,声音相当平静。

“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呢?”小芽觉得不能不说点什么,就问了这么一句。

温医生低头想了一会儿,笑起来:“我说不清楚。好像我们两个人一直没有这个愿望。生育孩子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需要夫妻双方在最好的状态中完成,我想我们并没有找到这种状态。”

“可你们结婚了!”

“结婚只是对对方的认可,不一定代表太多的内容。”

“我不能明白。”小芽说。

温医生又笑一笑:“这不奇怪。也许十年之后你能够明白一部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小芽抱怨道:“你说话太玄了,我听不懂。”

“不,你听懂了。”温医生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她。“你绝对听懂了,我从你的眼神里能够看出来。大部份的人仅仅是用耳朵来听话,但是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的皮肤、四肢、心灵都是话语的接受器,是用整个身体加灵魂来听话的。”

小芽奇怪地想,我是他说的那种人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暮色逐渐从四野升上来,朝着中间的江面合拢。江水的一部份亮成金红,一部份又暗成青紫。金红和青紫的界线也不明朗,时而交叉,时而穿梭,时而又融汇贯通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幻映出来的色彩便纷繁杂乱,奇异诡谲。几只带白帆的小船在江面缓慢地飘浮和移动,像是不小心落在画幅上的翩飞的粉蝶。小芽腿边的一篮子槐花因为闷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发酵,涌出一阵阵过于浓烈的香味。贝贝以前肯定没有闻过,所以它不安地嗅着鼻子,前腿也站立起来,显出万分惊奇的模样。在他们头顶上,无数串雪白的槐花还在树上挂着,因为花香飘下来的过程中已经被风吹成了丝丝缕缕,跟篮中的花味相比就清淡了许多,也雅致了许多。

小芽到江堤来的目的就是采这些槐花。新鲜槐花采回家洗一洗,拌了面粉和调料,上笼屉一蒸,有一股子很特别的味道。小芽采好了槐花,拎着篮子顺江堤走回家时,看见了安安静静坐在堤上的温医生和贝贝。他们之间就有了刚才的对话。

小芽说:“我还没有顾上问你呢,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温医生回答:“看江猪。”

小芽瞪大眼睛又问:“看什么?”

温医生第二次回答:“江猪。”

小芽嘘地吸了一口气:“不容易看得到呢。我在这里长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一次。”

温医生习惯地歪了歪头:“是吗?”又说:“我想试试,看我的运气怎么样。你知道江猪什么样吗?”

小芽告诉他:“黑的,就像真的小猪那么大,在江里一窜一窜。我爸爸看到过。我们自然课的老师说,江猪其实就是江豚,挺珍贵的东西。”

温医生越发兴致勃勃:“那就更加要看,非看到不可。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看不到还有后天。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

小芽心里好笑: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看江猪,哪码事对哪码事啊!

小芽起身要走了,她劝温医生也走,因为事实上江面的暮蔼已经很浓,有江猪出现也不可能看清。

温医生伸手要帮小芽拎那只篮子,小芽死活不肯。小芽说:“你帮我拎了篮子,就要跟我回家吃槐花饭。”温医生赶紧松手说:“那还是算了,我闻不惯槐花的味。”

小芽第一次跟温医生肩并肩走路,她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有些特别:前脚掌落地很冲,后脚掌只是虚虚地一踩,凌空带过似的,整个身体便略微前倾,感觉上那步伐便带了一些蹦跳的意味,像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

小芽说:“温医生,看你走路的样子,觉得你这个人不担什么心思,也没有什么太复杂的经历。是这样吗?”

温医生歪头朝她看看,反过来问她:“你说呢?”

小芽说:“我觉得是。”

温医生想了一会儿,忽然一个立正,原地站住。小芽不知所以,也跟着站住。贝贝本来已经欢欢地跑在前面,见温医生站住不走,赶快回头,偎依住他的腿,哨兵一样立定。

温医生看着小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小芽我要告诉你,第一,痛苦和欢乐之间从来不存在对立。第二,简单生活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可惜这世上能做到的人很少。我希望我是一个简单和单纯的人,所以我喜欢你。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了这两种东西。”

说完这段话,他弯下腰,手臂轻轻一抄,从地上捞起贝贝,抱在怀中,大踏步地走入前方浓浓的暮色里,甚至没有回一回头。

小芽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她心跳得厉害,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大路,感觉自己孤独而又羸弱。

很多年之后,小芽还常常想起温医生的这一段话。她始终没有能够明白温医生口中的“喜欢”应该如何阐述。包含有“爱”的意思在内吗?他爱过她吗?

可惜温医生已经去世很久,小芽的疑问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澄清。

为庆祝五月里众多的纪念日,江心洲中学篮球队和农场知青联队举办了一场篮球友谊赛,地点就在学校操场上。坑洼不平而且杂草丛生的操场事先就被体育老师带了人重整一新,又从场部借了木夯来夯得结结实实。篮球架子也新刷了一遍油漆,蓝色和白色勾出来的投篮板精神得像新郎官。两只篮球是特地请供销社主任上县里订购的,主任拍着胸口保证这是两只标准的比赛用球,一等一的好货。总之,向来喜欢埋头抓学习的江心洲中学难得有这样的体育盛事,校园里早早就弥漫了节日才有的喜洋洋的气氛。

比赛那天,小芽意外地发现贺天宇也在知青联队中。联队的比赛服五花八门,贺天宇穿的是刚到江心洲那天穿过的浅蓝色带白边的运动背心,下面一条同样颜色的运动裤,脚上是白色回力球鞋。在那些懒散、邋遢和模样自命不凡的知青中,贺天宇的形象令人眼前一亮,小芽再一次想到了她以前描述贺天宇的那个词:干净。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男孩子的形象气质多样多种,能够用“干净”这个词概括全部的从来就不多见。二十年后日本的青春偶像剧疯迷中国校园,小芽的女儿硬要拉着母亲领受一番青春偶像的魅力,小芽饶有兴趣地看完几盘影碟之后,忽然意识到片中的那些男孩子都跟当年的贺天宇相似,他们共同的特征便是“干净”。清爽,单纯,眉目分明,眼神中略略带一点迷离,高高在上,与凡俗中的男生女生永远有着一个不小的距离。

小芽明白了之后惊讶地想:遗传真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她和她的女儿在初恋的口味上竟是如此相像,她们同样都喜欢那种干净又带着点高贵气质的异性。

管心宏那一天也参加了比赛。他是被体育老师硬拉进去的。管心宏个头矮小,打起球来却跟他的学习一样,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只要抱球在手,他腰一弓头一埋,咬着牙齿左冲右奔,速度既快,步伐也灵活,差不多的人还真是拿他没办法。体育老师就是看中了他这股子恶狠狠的灵活劲儿,起用他专事传球。

比赛一开始,管心宏就注意到了小芽的眼睛盯在贺天宇身上。贺天宇身材高挑,起跳投篮的每一个动作都飘逸好看,宛如表演,大部份在场的女学生都盯住他不放。别人盯无所谓,小芽也这么盯着,管心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可是管心宏先天不足,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投出贺天宇那么漂亮的球。管心宏急了,抱住球在场上没命地跑,一个人跑完大半个场子再回到篮下。体育老师拿哨子吹他。男生们在场外嘘他骂他。管心宏不管,因为他终于把场上很多女生的目光吸引过来了。他觉得吸引过来就是胜利,哪怕她们只是把他当作小丑来开心一番。

管心宏在上半场实在跑得太狠太猛,中场体息的时候就不行了,额头冒冷汗,面色发白,手捂住左边的小腹,说他肚子疼。体育老师本来就因为他的反常表现不想让他再上,见此情景忙喊了一个同学扶他回教室休息。

花红捂着嘴,兴灾乐祸地对小芽说:“报应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小芽有点于心不忍:“人家都累病了,你别这么说他。”

花红不服气:“怎么?说错了吗?明明是他个人英雄主义,出风头好表现。他表现给谁看哪?谁要看他那副熊样儿!”

小芽笑,一方面觉得花红的嘴巴过于刻薄了,一方面又承认她说得精确。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下来好久了,管心宏的父亲管会计急慌慌跑到小芽家里,问小芽见着管心宏没有?他怎么到天黑都没有回家?

小芽说:“见着了呀,下午他还参加篮球比赛的呀。”

管会计问:“比赛完了呢?”

小芽说:“比赛没完,他说他肚子疼,老师让一个同学送他回教室了。”

管会计说了声:“那我到教室看看。”拔腿就出了门。

李秀兰招呼林富民和小芽:“你们俩也跟去看看吧,别是心宏出什么事。”

三个人匆匆地赶到学校,小芽把他们领到自己教室。江心洲中学因为地处荒僻的小岛,学生们住得比较分散,晚上是从不上夜自修的。教室那一排房子黑灯瞎火,教室后面是大片的毛竹林,竹林后面就是芦苇滩,风吹过去呜呜地响,好像千军万马藏在里面打游击战,三两个人走过去心里都难免发毛。

管会计边走边喊:“心宏!心宏!你在吗?”他的声音有点发抖,颤巍巍的那种样子,给四周的气氛又添了几分恐怖。

一阵轻微的风啸声过去,他们同时听见了黑暗中的呻吟:“我在……爸你救我……”

三个人都打一个激灵,拔腿就往教室跑。扑进门之后,林富民划着了随身带着的火柴,他们才看见管心宏蜷缩着侧卧在门口,满头满身蹭了灰泥,披头散发,面白如纸,活像个奄奄一息的乞丐。

原来那个同学把管心宏送回教室后,心里惦记着下半场的球赛,以为他肚子疼一会儿就没事儿了,丢下他回了操场。球赛结束,中学队输了三个球,大家不免凑到一堆评头论足指手划脚,那男生竟完全地忘记了教室里还有个管心宏。偏偏傍晚所有的人看完球赛直接回了家,一排教室全都空荡荡杳无人迹,患病的管心宏彻底被遗忘在这里。起先他自己也以为趴着休息一会儿就没事的,哪想到疼痛越来越剧烈,他浑身发软,心跳头晕,捂着肚子寸步难行。天黑之前他还哭过呻吟过,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挪到教室门口,就瘫倒下来迷迷糊糊了。

管会计跪下去一把抱住他,心疼地喊:“我儿!你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哪儿不好?”

管心宏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已经昏晕过去。

林富民说:“先不说别的,赶快背他上场部医务室吧。”

几个人就七手八脚把管心宏撮弄到他爸爸背上。中途林富民又换着背过他几段路。好在管心宏个矮身轻,一路上也没费什么大事。小芽在后面帮忙托他的脚,她感觉他皮肤发烫,像是还发着烧。小芽心里想:管心宏这半场球打糟了。

场部医务室的门关着,里面也是黑乎乎一片。收发室王麻子从他的窗口看见管会计和林富民背了人走过,立刻大呼小叫地冲出来帮忙,还自告奋勇地要找李医生过来。林富民算是比较有头脑,附着管会计耳朵说:“只怕要找温医生看一看的好。”然后他低声吩咐小芽:“快去,请一下温医生。”

温卫庭和李艳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赶到的。李艳急慌慌地开了门,拉亮灯,管会计迫不及待地把儿子放在了病床上。李艳凑上去看管心宏一眼,马上退后一步,客气地招呼温卫庭:“温医生,你给他看吧。”

温卫庭没有半点的推让,洗了手,站在床前,摸一摸管心宏的额头,翻开他的眼皮看看,又把了一阵子脉,拿听诊器听了听心肺什么的,问管会计:“怎么发病的?什么时间?”

小芽赶快把下午球赛前后的事说了说。温卫庭面无表情地听着,伸手把管心宏摆弄了一下,使他呈平卧状态,而后他冷不防地用手指往病人的左下腹猛地一按。管心宏啊地一声尖叫,整个人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弯曲成一个虾米的模样。

温卫庭不容置疑地宣布:“急性阑尾炎。”又补充说:“已经开始化脓。”

李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脸色白白地:“化脓了?那不是很危险吗?要赶快过江送医院啊!”

温卫庭点头:“送医院吧,请他们立即开刀。”

苏立人已经跟着李艳赶过来,听见这话,吩咐林富民骑上他的自行车去找船队尹老大,让他马上把船开到码头准备送人。

林富民骑了车子出去的当儿,温卫庭已经给管心宏挂上了水,又收拾了几样药品,准备随船备用。管会计来不及回家了,从场部招待所拿了一床被子,找王麻子借了茶缸饭盆热水瓶几样用物。

林富民很快打了回转,气急败坏报告说:“尹老大不在家,船队到南通运农药去了。”

苏立人脑子转得很快:“再去码头看看渡轮,说不定碰巧停在江这边了呢。”

王麻子叫住林富民:“别看了,傍黑我才坐渡轮过来,我亲眼看见船打了回头。”

管会计嘴皮子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反倒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出了声。

李艳火上加油,也是想趁早摆脱干系,慌慌张张说:“完了完了,阑尾炎一旦化了脓,再不及时开刀,后果不堪设想!”

管会计的呜咽立马转为嚎啕,还痛不欲生地拿拳头捶脑袋。

苏立人转向温卫庭:“温医生,你的意见……”

温医生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阑尾炎是个小手术,如果你们信任我,我可以在这里替病人做了。”

李艳大惊:“温医生,可不是说着玩的话!我们医务室就这个条件,无影灯、手术刀、止血钳、缝伤口的肠线……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动手术?”

温医生点点头:“除了无影灯,别的我都有,在我随身带来的手术箱里。”

“那么灯呢?灯怎么解决?”李艳一步不放。

“弄几支大号手电就可以了。当年白求恩给伤员开刀,恐怕还不如这个条件。”

李艳鼻子哼了一声,好像是说:你能跟白求恩比吗?

苏立人问管会计:“老管,你怎么想?”

管会计眼泪巴嗒地回答:“别问我,我头都晕了,拿不出主意来。我我……我就听温医生的吧。”

苏立人朝林富民喝一声:“去敲供销社的门,拿四把大号手电筒。换上新电池!”

林富民答应着,再一次骑车出门。这边苏立人帮着温医生坐镇指挥,给管心宏脱去衣服,各种器械消毒,准备药棉、纱布、胶布等等用品。苏立人还掳着袖子说:“如果需要输血,就抽我的,我是o型。”温医生笑笑说:“没必要,不可能出太多血的。”

四把大号手电,林富民、管会计、李艳、小芽各拿一把,分别站在四个角度,打亮,光圈一齐对住了病人阑尾的部位。加上头顶的一盏百瓦大灯泡,病床上的管心宏被照得通体透明似的。小芽看到他左下腹的那片皮肤下好像有一缕缕血丝渗了出来,红艳艳一片;又好像藏了一枚小小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小芽头晕想吐,觉得自己没等开刀就已经支持不住了。

果然,随着温医生手里的刀尖噗地一声划开皮肉,浓烈的血腥味猛然冲开,小芽喉咙里蝈地一声响,从她手里出来的那束手电光上下乱晃,抖颤不止。

温医生住了手,抬起头,很不满意地看小芽一眼,转头找到侯命在旁的苏立人:“苏主任,请你接替她打一下电筒。”

苏立人听话地上前,一声不响接过小芽手里的电筒。小芽在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中满脸羞惭,面红耳赤地退出门去。出门以后她赶快冲到菜田里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她蹲了好一会儿,又站起来大口地吸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胃里好受些。

一天的繁星银光闪闪,空气温暖而鲜甜,掺杂了江堤上槐花的香味。四野里是金铃子、纺织娘、青蛙的此起彼伏的叫声,热闹得好像在开演唱会。不知道开始下露水了还是什么,小芽看到远处田野里扯起了一片片白蒙蒙的雾网,闪烁着水珠儿才有的亮晶晶的莹光。

招待所最南头窗口的灯还亮着,叶飘零一定还没有睡觉。她知道温医生正在手电光下替病人开刀割阑尾吗?如果知道,她会不会替他捏着一把汗呢?

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不会不赶来看一看。多吓人的事啊!刀子划开肚皮的声音多么惊心动魄啊!还有那些汩汩冒泡的血……

小芽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一个劲地发抖。她抱紧胳膊,收拢双肩,尽可能把肌肉缩得紧一些,以抗拒这种寒热样的抖颤。她自己也很奇怪:到底害怕什么呢?是替谁害怕?管心宏还是温医生?

一直到医务室的手术结束,电筒光熄灭,小芽站在门外没有移动一步。

一星期之后,管心宏又神气活现地坐到小芽前面的座位上。他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得甚至有一点轻率,上课总是拼命举手要求回答问题,让全班四十多双目光对着他一个。下课和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不是撩你一下,就是捅他一拳,跟从前那个陰沉寡言、总是在背地里发狠的男孩子判若两人。还有,小芽好几次都看见他在人群中撩起上衣,褪下裤腰,骄傲地在大家面前展示肚皮上的那条刀疤。这是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啊!岛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没有一个人能够拥有一条了不起的刀疤呢!

场部医务室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门庭若市。各队职工们带着他们的老人、妻子、孩子旋风般涌到场部,看腰腿病,妇科病,眼病,癞疤甚至豁牙。仿佛做医生就应该万能。仿佛能够在手电光下开刀就能够对付一切的疑难杂症。有人还巴巴地坐轮渡过江,从他们的老家接来了病歪歪的亲戚,背着抬着送到场部。

林富民就变得很忙,他的招待所总是人满为患。每晚他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嫌恶地吐着唾沫,指责农场职工们的老家亲戚:“像什么样子啊!脓呀血的弄得到处都是,把苍蝇都招来了。一点卫生都不讲。”

小芽当天晚上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所有的人对于生命的渴求都是这么强烈。温医生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和救星。

场部医务室的空气热腾腾的,烟味,汗味,体臭味,脓血味,腐腥味,还有老年人身上那股特殊的怪味,从早到晚地弥漫在房间里。爱干净的李艳皱着眉头坐在房间一隅,隔一会儿就要站起身来,把南北两边的窗户打开透气。然而讨厌的苍蝇又是些无缝不钻的东西,它们哼哼地叫着,呼朋唤友地从两边窗户飞进医务室,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寻找可供落脚谋生的地方。李艳被它们弄得实在烦透了,重新站起来,把窗户一一关紧,拿一只苍蝇拍子蹑手蹑脚沿墙走动,见一只打一只,直至消灭得一只不剩。之后李艳就洒来苏水,洒着洒着变成倒,哗啦一声,哗啦又一声,满屋子漾开来那种冲鼻子的怪味。

不过十分钟,屋里的空气又变得浑浊浓烈了。李艳忍不下去,又一次起身,开窗,然后再关窗,打苍蝇,洒来苏水,重复着刚才的一套程序。

温医生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他陷在病人和病人家属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头昏脑胀,口干舌燥,无暇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关注李艳的感受和行动。

有一天渡轮从江北载过来一个躺在木板上的病人,跟着过来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径直把病人抬到了场部医务室,搁在地上。温医生蹲下一看,病人骨瘦如柴,面色灰黄,气息奄奄,从嘴巴里呼出来一股极难闻的浊气。再掀被一瞧,腹胀如鼓,脐四周黄巴巴的一层薄皮绷得几近开裂,手指一敲,嘭嘭有声。

温医生抬头说:“抬回去吧,是肝硬化后期,腹水已经非常严重,没有办法了。”

四个小伙子齐唰唰地对着温医生跪下来:“医生你就伸伸手,治一治老人的病吧,我们是听说了你的大名才来的,医生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忘。”

温医生想了想:“要么送到县医院,请他们抽一抽腹水,还能延个几天的命。”

小伙子们磕头如捣蒜:“医生,要抽你抽,你是上海来的医生,我们信你。”

温医生摊摊手:“我们这儿没条件。”

“那你不是给人开了刀吗?”

温医生解释:“不一样,疾病和疾病之间是不可以相比的。”

乡下人死活不信,哀哀地跪着不肯离开。温医生被他们缠得没法,从药品柜里找了一支什么药,给病人打了一针。

李艳离开她的桌子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病人和家属们离去之后,李艳好奇地问温卫庭:“你给他打的什么针?”

温医生笑笑:“维生素。”

李艳的嘴巴张开,圈出一个好看的“o”型,惊奇而又娇憨。

温医生又竖起一根手指:“病人活不过今天晚上。”

李艳“哦”地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第二天凌晨,从招待所的某个房间里传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得肝硬化的老人死了。

林富民天亮赶到场部,急得双脚直跳:“我的个娘哎!这叫什么事啊!老棺材哪儿不能死,偏要死到我的招待所里!以后城里来了同志,叫人家怎么住这房间啊。”

老江头脸沉沉地白他一眼:“你闭上嘴巴不说,不就行了?”

林富民不敢再嚷嚷了,捏着鼻子帮忙张罗事情,还请木工班赶钉了一口薄皮棺材把人临时装进去。不管怎么说吧,人总是死在农场里的,农场不可能袖起手来不管,这不是国营单位的派头。

四个小伙子一看农场这派头,歹心思倒起来了,思谋着再讹上一笔钱,把老爹的丧葬费打发掉。四个人又一次齐唰唰地跪在场部办公室,硬说是温医生一针把老人扎死了,农场只出一口棺材不够,得赔偿人命。

老江头威风凛凛站在办公室门口,问他们:“赔多少?你们先说个数!”

四个人小声一商量,做大哥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怎么着……也得赔个二百块吧?”

老江头一点头:“好办。但是你们先要跟农场把几笔账结清。”

几个人面面相觑:“什么……账呐?”

老江头捏着指头:“第一,医生给你们老爹打的那一针,是救命针,一支是一百块钱。第二,那口棺材的木料加上工钱,收你们五十块不算多吧?第三,招待所的房间,两块钱一个晚上。第四,农场专门开一条船送你们过江,机油费人工费零件损耗费一共多少?自己算算去。算清了,把这几笔账还了,再来找我说话。”

老江头说完,扭头就走,回家喝他的老酒去了。

四个小伙子慢吞吞地爬起来,慢吞吞地回到招待所,抬棺上肩,奔了码头。

林富民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哧着鼻子说:“对付这些人,还就是要老江头出马。邪的不怕横的,没个什么道理可讲。”

苏立人不同意:“人民内部矛盾,这种解决办法,太生硬也太简单化了。”

林富民在两位领导之间不好再说什么,打了水,拿上抹布扫把,准备把死过人的房间好好收拾一番,再跟李艳讨点来苏水,多多地洒一洒。

在事情的整个过程中,李艳总认为温医生多少会有些愧疚,起码也要有点尴尬的表示。但是温医生没有。他若无其事地上班,若无其事地给其他病人看病,把一切事情交给领导处理,自己是没事人儿一个。

李艳心里就有什么东西一拱一拱的了。她想,温医生也太那个了吧?他摆出这样一副作派给谁看哪?他以为他自己是谁?

李艳去了一趟县城,给场部医务室进药。这些天病人太多,药品用得飞快。她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给她自己的是一块素色暗花的丝绸褂料,给苏立人的是一双皮制凉鞋,给叶飘零两双尼龙丝袜子,给温医生一把写有毛主席诗词的乌骨纸扇。甚至她还送给小芽一副淡紫色的扎辫子用的尼龙绳。

几天之后县农业局来了一纸通知,认为温卫庭作为有问题的下放人员的家属,不宜在场部医务室工作,改任农场专职兽医。

场部的人不免议论纷纷。大部份人都感到惋惜,觉得温医生这么好的医道,却让他专门去给猪看病,浪费了。也有人高兴,比如猪场的场长老张,他一直想为他的猪们请一位兽医,打了几年的报告,现在才算如愿以偿。

林富民特地跑去问温卫庭:“这猪和人不是一回事啊,你给人看病的那些本事,用到猪身上,行吗?”

温卫庭扶着眼镜笑笑:“都是长了五脏六腑的东西,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找几本书看看,摸索摸索,问题不大。”

林富民想,这倒也是,聪明人干什么都是聪明的,就别替人家瞎操心了。

小芽心里一直很惦记温医生,不知道他在猪场上班能不能适应。端午节那天,李秀兰煮了不少赤豆粽子,小芽偷出几只,用手绢包了,跑到猪场去看他。

小芽离老远就看见温卫庭撅着个屁股在忙什么,走近了看时,才发现他弄个大木盆放满了水,正挨个儿给一群小猪仔洗澡呢。小猪们刚生下不久,也就跟小猫花花现在的身个儿差不多大小,粉红粉红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着,在温医生手里快活得哼哼,还转过头用鼻子拱他,亲他。

小芽惊叹道:“小猪这么快就喜欢你了!”

温医生拍了拍其中一只猪的小圆屁股:“那当然,我来的那天刚巧母猪生产,我是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小芽说:“洗澡有必要吗?猪多脏啊!洗完了还是脏。”

温医生歪头看着她:“人为什么要洗澡呢?洗完了不也是脏吗?”

小芽嘟囔:“那不一样……”

温医生笑笑:“其实是一样的。所有的生命都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人既然驯化了猪,就有责任帮助它们过人一样的生活。”

小芽心里觉得温医生的这些想法实在很怪,但是她又很赞同。温医生这个人总是有很多的奇思妙想,他跟她生活中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小芽每次跟他在一起,都能感受到一种灵魂上的冲击和升华。

温医生洗干净小猪,把它们送到母猪身边吃奶,一个挨一个排得整整齐齐,远看像铺开了一片粉色的缎子。然后温医生用肥皂很仔细地洗了手,还将手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确信没有什么异味了,才擦干手,端一张小凳子,和小芽并排坐在猪场的树荫下,分享猪母子们的天伦之乐。

小芽转头看着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会不开心。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温医生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怜爱地盯在那些小猪身上。忽然他叫起来:“哦,你这个小东西!你不该这么霸道!”他跳起身,把那只最霸道的小猪从母猪奶头上拖开。小猪吱吱地叫着表示抗议。温医生说:“不行,我得罚你。等别人都吃完了你再吃。”他随手拿只箩筐把小猪扣在筐里。

小芽叫了一声:“温医生!”

温医生回头看她:“你想说什么?”

小芽想了想,摇摇头。

一阵风旋转着从江堤上刮过来,卷起的灰尘逶迤着形成一条翻滚的龙。小芽面前的一片树叶也被旋风抓起,忽上忽下,摇曳腾挪,姿态好看得如同舞蹈。温医生和小芽的目光同时都注意到了这片树叶,他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心里欣赏和惊叹着。

过了好一会儿,树叶已经被旋风带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温医生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若有所思地说:“看见了吗?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有生命的,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引导它们,前进,飞升,旋转,或者死亡……这种力量很强大,人的本身不可能抗拒。但是我知道它存在着,它会引导我到应该去的地方,所以我不必害怕。”

小芽抬起头,盯住了温医生那双温和的眼睛。这是一双多么聪明的眼睛啊,它把世界上最神秘的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芽的心里有一种很遥远的东西被引过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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