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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倪萍)

太行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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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秋色与遍地枯叶一同走进我的视野里

——太行山。

——自题

生长在海边的我,却格外向往山。大山小山有名山无名山我都喜欢,只要有起伏,有绵亘,有透迤,有蜿蜒。山给予我的是一种力量的气势,一份依托的情感,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信任。

遗憾的是我见过的山不多,掐指细算三三两两,所以山在我心中的那种神秘感就越来越重了。

我曾去过山西的太行山,就算你驱车绕山十天,也只能算是走了一段山脚而已。但就是在太行山的山脚,我亲临的那一幕,让我揪心至今,我不想指责谁,我更不想怨恨太行山,但无疑太行山之行破坏了山在我心中的美好,打碎了我这个海姑娘的梦。

1983年我随长春电一影 制片厂去山西采撷《流泪的红蜡烛》影片的外景,导演之所以要带上演员,是为了让我们充分地体验生活。我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一路上我兴致勃勃,睁大了双眼尽收着太行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石一丘。

距离是一种美,或许想象的远比现实更美,太行山在我头脑中的全部印象就是电一影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歌中唱的那样: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

站在那高山望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我的小村庄……”

汽车载着我们剧组的主创人员从河南的林县开始进山。林县是当年农业学大寨最著名的“红旗渠”所在县。那里的人们由于常年吃腌酸菜而成为全国食道癌发病率最高的县。我们去的时候,全国的医学专家正在那里进行普查,到处是人心惶惶。饭桌上依然是酸菜当家,因为除此之外,可吃的东西太少了。酸菜又苦又难闻,我们摄制组许多人宁可饿着也不吃,我们每天都是馒头泡白开水,我不知摄制组其他人如何,我的状态挺好,精神特别高昂。

“红旗渠”确实是当年中国农村的一个奇迹,“劈山引水,大地献宝藏,拦河筑坝,引水上山岗”,你简直不敢相信,人们就是靠着一双手,一身创业的精神在那贫瘠的山梁上,架起了一座座空中水渠。许多水渠完全是从悬崖上走过的,站在山下抬头望去,数十条的水龙银链般地盘伏在太行山上,那么有气魄,那么不可思议。似乎你只有看到了红旗渠,你才能认识到人是创造历史和自然的伟大动力。于是,你也就懂了,为什么愚公可以移山。

当然你在震撼之余也有悲哀。

从林县往北上,就进入太行山的南山山脉了,那里的山路已经不能叫路了。不知是什么年代,也不知是什么人从半腰挖出一些石土,露出一些比山平坦一点儿的地方就算是公路了。我们的汽车勉勉强强地在那上面爬行,除了司机之外,人人都是屏住呼吸坐在那儿,生怕一使劲儿,车轱辘一偏,车就翻下万丈深沟里了。在这样的山路上行驶,你最盼望的就是能遇见行人或是村庄,哪怕是看见一只飞翔的麻雀,只有看见了他们,你才相信你还活着。

车上的人个个都要吓死了。而在那样的地方,山以外的人很少,山以外的车就更少了,只要我们的车停下,不大的工夫就会有人神奇般地出现。他们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你,他们也似乎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才能相信自己是活着的人。

山上的风很大,初冬的季节就格外地寒冷,风像小刀一样削着人的脸,疼得尖锐。我们常常是走上一天,以为迢迢多少里呢,可看看地图也不过是几十里地,寻个招待所,裹着大衣睡一觉,第二天又上路了。山上水很缺,我们索性不洗脸,洗漱用具及小镜子都收起来。“眼不见为净”吧,我这样想。

“你说这山上根本就没有水,那山下的‘红旗渠’当年从哪儿引水呀?”

我问摄影师。摄影师想了半天:“大概是从北京引来的水吧,弄不好那是中南海的水。”我自然知道他逗我,但我又觉得从意念上讲是很有道理的,没有毛泽东思想,林县人会想到修“红旗渠”?

太行山盛产优质煤,我们所走过的那些山路几乎都是深灰色的。路边的树、草也被黑灰常年裹着,远远看去灰蒙蒙的一片,毫无生机,难怪画家画太行山一般都是画国画,水墨是那里最标准的色彩。在这样的山景里,偶然见一眼红,就觉得分外妖娆。车子行在半路上,不知是谁在车上先喊了一声:

“快看,结婚的,停车,停车!”美工师要求停车下去拍点资料。于是我亲眼目睹了那桩至今让我想起来都心酸情涩的婚礼。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户的村子,村里竟有十五户是不出五服的亲戚。由于山里穷,男儿家娶不上媳妇,到了年龄,长辈们就相互托媒,把邻家的表妹娶过门来,一辈儿一辈儿的近亲繁殖,许多后代都有残疾,但是他们并不痛苦,贫困使人麻木,女人家更不知道如何能挡住孩子的降生。在那里一家几个孩子是普遍现象。在这里,人类繁衍处于最原始的自然状态。

结婚的这家姓董,住在村头的一个山坡上,新娘是这个村里头近年来唯一的一个从外村娶来的媳妇,所以,婚礼格外的隆重。

我们下车的时候正赶上董家摆喜酒,不大的院子放着四张八仙桌,每张桌子周围有四条长板凳,院子中央拉了一条绳子,绳子上挂着各家送的彩礼,有毛巾,有扁担,有水桶,有袜子,有笤帚,有饭盒,有筷子,还有布料,绳子最中间挂着一一团一 约有一斤半的红毛线,大概是在这些礼物中最值钱的一份了,主人很看重它,故而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上。

由于我们这些陌生人的到来,新娘新郎格外兴奋,特别是新娘有意无意地在我们面前走了好几趟,惹得我们那位美工师拿着相机围着她直转圈儿,吃喜酒的人们看看新娘,再看看照相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奇,他们弄不懂这位美工师在干嘛?

新娘子很大方,到底是外村来的,见过世面。“这叫照相机,把我照下来,我就上相片了。”她向村里人介绍着。

我注意到新娘竟然是一个烫了头的摩登山妞,那头发烫得实在吓人,估计是电烫的,已经烧焦了,头上抹过很多油,也许路上是坐拖拉机来的,反正头发上足足沾了一斤黑土,本来那已经烫开了花的头上又撒上了那些灰不溜秋的尘土,简直像个狮子头,新娘子不断地用五指拢着头发,那副得意样真是由衷的。此时,她一定

觉得自己是最美的女人了。新娘子确实不丑,年轻的脸上有一对儿乌黑的大眼睛,个子不高却很灵秀。我们都挺喜欢她的,包括她的得意样子都是那么自然。

太一陽一当午的时候,喜宴开始了。先前的四张八仙桌已经被人群淹没了。

这些人好像从天上、地里钻出来的一样,霎时,院内全是人了。导演悄悄跟我说:“这些来吃饭的人一大概都是送过礼的吧?”我数了数,每张凳子原先是坐四个人的,而今坐了七个人,,一张桌子就是二十八个人,更可怕的是每个大人身边都站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二十八个大人都是骑在凳子上,侧身对着桌子,等着喜宴开始。第一道端上来的是酸菜炖豆腐,盘子往桌上一放,二十八双筷子就同时伸进了盘子,头一口大人们并没有吃,而是转身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又迅速回头夹第二筷子,可盘子已经见底了。第二道菜是粉条炖肉。因为太烫,细心的大人们先在自己嘴里翻了个个儿又把粉条吐给了孩子,粗心的直接就把粉条糊到孩子脸上,孩子们被烫得叫着跑开,却始终不扔掉嘴里的食物,全部囫囵地往肚里吞,表情狼急。我站在一边不忍心看这场面,却又忍不住地想看。

喜宴一共有六道菜,最后一道是鱼,我暗暗担心,大人们千万要小心,别让鱼刺扎着孩子的喉咙,只见桌子上的鱼迅速被脱去了一层皮,里面竟是一条木头假鱼。原来,当地人从不吃鱼,但又希望年年有余,所以结婚生子就一定要有鱼。

风卷残云,一阵烟的工夫,喜宴就结束了。让我不能忘记的是当吃喜酒的客人离开桌子的时候,每个人的脖子上,后衣领上都沾满了这六道菜的菜汤儿,实际上,大人们肚子基本上是空的,孩子们也饱不了,但他们都一脸的满足,一脸的愉快。

我试探着问我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这儿生活那么苦,你想不想到城里干活?到我家帮我做饭,我给你钱。”女孩像我真要带走她一样,跑着离开了我。

给我们带队的那位县里的同志说:“这儿的人死活也不走出这个山沟,你说山外面多好,他都不信。”

“那真可怜!”

“一点儿也不可怜,这儿的人最懒,山里到处都是煤,他们放着钱不去挣,往外运煤就比种地强!关键是一种观念,山里人鼠目寸光,没法子。”

县里同志越说越气愤,内心分明可以看出对乡亲们的爱怜,对乡亲们如此低劣的生活现状忧心如焚。

我们的汽车又上路了,望着那根本走不出的大山,我又想到了这里的乡亲,这么远的路,他们运出一车煤要走多少天呀!他们要想彻底救自己,或许只有举家迁走,离开这太行山!或许真的要改天换地,让太行山给予他们收获。

那一段行程是静默的,我们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婚礼的情景已经刻在了我们的记忆中了。晚上开碰头会的时候,导演激动地说:“咱们这部片子首先要生活化,演员不要化妆,我们不能总在银幕上粉饰我们的生活。”编者不同意了:“我剧本描写的不是这里,我写的是河南一带富裕后了的农村……”导演和编者的争论就像太行山一样遥远了。

我低头沉思,心里已开始了我的案头工作,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将要塑造的这个“白雪花”未来呈献给观众面前的是什么样,我内心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创作冲动离开太行山的最后一站是住在一个镇上的招待所。终于结束了这段感慨万端、沉重艰苦的采访,就要回家了,心里轻松得像要飞起来。收拾行装的时候,我把那双已经张开了口子的皮鞋扔在了墙角,换上一双新鞋,我们返回了。

电一影 如期开拍了,我们先住在长影厂拍内景。一天,制片主任递给了我一个包裹单说是山西寄来的,我奇怪了,在山西我既没有亲戚,又没有朋友,谁会给我寄东西呢?

打开邮包,霍然看见了我那双扔掉的皮鞋躺在了一个纸盒里,原先开口子的地方被黑线缝上了,因为又涂上了黑鞋油,所以看上去很新。抱着邮包我站了很久,太行山那黑色的行程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太行山人那善良淳朴的样子让我忘不掉。我的心再一次被触动了。十四年后再写这段往事,已经不那么沉重了,我坚信人们已经走出了那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大山,那祖祖辈辈没有给他们吃饱过的土地。我也坚信三中全会那强劲的风一定会吹进山里,吹开那山里人的心田!我更相信那个烫头的董家媳妇会有不俗的表现,一定会的,我坚信。太行山,我真的对你有了一份说不出的感情,每次山西那边来人了,我都会仔细打量他们,穿得怎么样,头发烫焦了没有?每次小香玉来北京我都问她,太行山那边怎么样了?有考你们豫剧学校的山里娃吗?她指给我看:“瞧,这几个小个头,那几个傻小子都是从山里来的,山里娃嗓子特别亮。来,给倪萍阿姨喊一声。”“哎嗨哟哈哟……”听到孩子们脆亮的喊声,我又像回到了太行山,那些山里娃高亢明亮的喊声确实有睥睨一切困难的气概,我心里佩服极了,不由赞道:真是好样的,太行山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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