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朝鲜等国蠢蠢欲动,深刻地表明,吴三桂叛乱所产生的政治与军事震动已远远超出中国境内,而在交趾、朝鲜等国发生了强大的政治影响,如发展下去,有可能使这些国家与三桂联合,将清朝置于空前孤立的地位。当然,形势的变化,最终没有出现这个结果。这对清朝来说,的确是一次幸运!
这就是战争第一阶段所出现的一系列结果。确如三桂和他的谋士们在起兵前所预想,兵出云贵,旗开得胜,一路势如破竹,前锋直抵湖北境内、长江南岸的松滋(今松滋北),隔江与清军大本营荆州相望。三桂饮马长江,翘首北望,已摆出渡江北进之态势。至此,三桂的军事进攻已达到了顶峰。
吴军进至松滋,举足即可渡江。此时,清军未集,江北已是风声鹤唳,人心不固。如能迅速渡江,独占长江之险,军事主动权稳操在手,并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动员江北乃至黄河流域的汉官汉将参加,清朝将无法收拾局面,势必继续退至黄河北岸,以图固守。奇怪的是,吴军进至松滋,屯驻已三个多月,却毫无北进的迹象。他的将领们都很着急,一般人士也感到不解,在云南留守的三桂核心中的人物对军事停顿不前,大军不过江甚是诧异。三桂的谋士刘玄初急忙起草了一份报告,陈述了他的战略主张。信的大致内容如下:
此时,应为直捣“黄龙府”而痛饮。可是,现在却屯兵不进、河上逍遥,坐失良机,等待清四方之兵集结,我真不知这究竟是为什么?这是不是王(指三桂)特送诸大臣入朝为王请命?诸大臣都是辱国之臣,自救性命不暇,怎能为王请命!如说待世子(指吴应熊)回来吗?我以为朝廷宁可失掉四海疆土,决不会令世子回归云南!一般来说,弱者与强者斗,弱者之利在于行动迅速,而强者利于较量实力。富者与贫者打官司,贫者乐意尽快使案子完结,而富者乐意把案子拖得长久。如今云南系一隅之地,抵不上东南一郡。而吴越(指江浙地区)之财货,山(西)陕(西)之武勇,都集中在荆州、襄阳、长江、汉水之间,王按兵不进,想与清兵久持,这与弱者同强者较量实力、贫者与富者比赛财富有什么不同!
刘玄初写到这里,不胜感叹:唉!只盼望上天早降圣人,以安定中华吧!【《广阳杂记》,卷4,179~180页。】
吴三桂读了这封信,无动于衷,置之不理,没有给以答复。
在此关键时刻,三桂没有听从刘玄初的忠告,犯了一个战略上的致命错误,而这个错误最终导致他的彻底失败。刘玄初对形势和双方力量的对比分析是完全正确的。拿吴氏集团的实力与清朝相比,两者强弱分明,贫富悬殊。表面看,三桂起兵时,具有相当的实力,而一年后,有各地的响应,实力大增,可以同清军相抗衡。但他毕竟是以一隅之地云贵为老本,后劲不足,况且各地响应者不过各自为战,形成不了一个统一指挥的强大的军事力量。清朝占据全国统治者的地位,可以在政治上进行动员,在军事上可以四处征调军队,又拥有广大的领土和人口,无论在人力物力上都具有很大的潜力,当它一旦发挥出来,将产生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战争的第一阶段,它虽然遭到了失败,但其实力并没遭受过大的损失。因为滇、黔、闽、两粤等主要叛乱地区,多属三藩的汉军、绿旗兵,而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兵多集中在北方,故其军事实力未减。清朝所占有的条件,使它的后劲远远胜过吴三桂集团。
很明显,三桂只利在速战,不可久持,宜乘胜进军,借助各地起兵反清的有利形势,乘清军无备,兵力未集,清统治集团惊慌之时,一鼓作气,挥戈渡江,北涉黄河,直逼北京,可收全胜之局。清朝以全国的兵力和物力,利在较量实力,不怕持久之战。如战争拖延下去,固然双方都将困难重重,但对吴军更不利,只能消耗掉它的有限力量,从而使清军转败为胜。三桂的致命错误,进至长江南岸,即停止进兵,使圣祖从容而有步骤地部署兵力同吴军展开决战而胜之。这步棋,在吴氏集团中一些有识之士已有所察觉,除了刘玄初力主迅速渡江北上,还有主张下九江,扼长江、淮河、以绝清朝的南北运道;也有的劝三桂据巴蜀,塞殽函以自固。这些主张,各有侧重,但从战略上,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都力主进兵,而不能停顿下来。可惜三桂都不听,一到湖南,就屯兵不进,坐失机宜。【《四王合传·吴三桂传》,4页。】三桂的悲剧,即源于此!
吴三桂为什么不愿北进?他久历战阵,娴熟战略战术,应该说,已成老谋深算,对于是否继续进兵,自有打算。他考虑问题,也许自以为比他人更老成持重。他的一个基本的想法,“欲出万全,不肯弃滇、黔根本”。他苦心经营云贵十多年,视此为根基所在,北上意味着弃根本,另辟新天地。倘若大事不顺,中道受挫,就使自己陷入进退失据的危险境地。屯兵长江以南,巩固阵地,站稳脚跟,即使大事不成,尚可“划江为国”,立半壁江山。这番考虑,虽属稳,却难保胜利。兵法上说,有进无退。只有进攻,才能取得和巩固已得的胜利。而军事进攻一旦停顿下来,变为防御,就将使自己被动挨打。三桂的这种军事上的保守主义,使自己的军队很快丧失掉进取的锐气。从刘玄初的信中,看出三桂还顾虑儿子吴应熊尚在北京,指望以儿子作为交换条件,把应熊放回江南,他就不过江。他以为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清朝会接受他的条件,跟他“裂土议和”【《清鉴纲目》,卷4。】。圣祖作出了有力的回答:削去他的亲王爵,处死吴应熊父子,跟他势不两立!三桂顿时气沮,精神低落,无法振作起来。
据说,吴三桂很迷信,对于是否渡江北上这件大事,求诸占卜。他进驻衡阳后,听说衡山岳神庙里有一只白色的小龟,其大小如一枚铜钱,居此庙已有年头了,当地人以为鬼神之使,把它奉为神灵,藏在帏中,按时敬祀它,用它来占卜吉凶祸福之事。三桂就自己的前程想问卜此龟。他择一吉日,前去庙中祀神。他把全国山川地图铺放在神座前,将白龟置于地图上,心里默默祝祷,看此龟究竟走向何方。只见小龟在地图上蹒跚而行,始终不出长沙、常德、岳州之间,然后回转至云南而止。占卜了三次,都是一个结果。三桂暗暗吃惊,信以为真,不敢轻出湖南,亦不敢渡江。【《大有奇书》,转引自《爝火录》(下),“附记”,卷1,969页。】
这则故事,剥去迷信的色彩,只能说明吴三桂有自己的政治目标,不便渡江罢了。此系后话,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康熙十三年四月,三桂在湖南常德给圣祖写去一封信,交给被扣留的礼部侍郎折尔肯和翰林院学士傅达礼,释放他们回去,转呈圣祖。走时,还给他们备了厚礼携带回京。折尔肯和傅达礼离开常德,先到了武汉,“镇南将军”尼雅翰立即向朝廷写去了报告。
圣祖还没有见到三桂的信,就给“宁南靖寇大将军”多罗顺承郡王勒尔锦等人发去指示:
朕思吴三桂素多狡诈,此中疑有诡计。如吴三桂服罪请降,王及将军等,仍议招致之,益加警备,毋坠奸谋,即吴三桂束身归命,王等但以礼受降,其官属益加严防,不可分散兵力,急于前进,务相机以行。【《清圣祖实录》,卷47,1~2页。】
圣祖从三桂遣返折尔肯、傅达礼等回京一事,估计他的奏章可能有归降之意,因此一方面表示可以受降;一方面嘱咐保持高度警惕,切勿受骗上当,误中奸计。事实并非如此。当他看到了三桂的奏章,就对兵部、刑部官员说:他本来期待三桂“悔过自新,束身待罪,未忍加诛(吴应熊)”。但“近览吴三桂奏章,词语乖戾,妄行乞请。诸王大臣咸以吴三桂怙恶不悛,其子孙即宜弃市,义难宽缓”【《清圣祖实录》,卷47,6~7页。】。
吴三桂的这份奏章内容,官书不载,他书亦失载,迄今鲜为人知。从圣祖的话中,有三桂“妄行乞请”、“词语乖戾”等语,把这句话联系起来看,可以肯定地说,三桂并无降意,亦无服罪的表示。在圣祖看来,三桂的话皆属荒谬悖伦,是他所不能接受的。这大抵就是“词语乖戾”的意思。所谓“妄行乞请”,联系圣祖读了三桂的奏章,便决定处死其子吴应熊和孙子,还毁掉了他在关外的祖坟。【王一元:《辽左见闻录》,参见《逆臣传·吴三桂传》,卷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