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箱根到小田原的路上,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一直在思量德川家康所问。家康每次提出问题,他们都会苦苦思索,直到得出定论。家康对此亦似颇有兴味,时不时想出些古怪问题扔给他们。但这一次,快到江户的门户铃铛森林之前,家康都未再提富士山。
过了铃铛森林,马上就到品川宿。先前,秀忠常到此迎接父亲,但自从把将军位让与秀忠之后,家康就把这项仪式取消了。“孝”虽为人伦第一美德,但是公和私定要严格区分。“将军必亲自来接老夫,但若有人意图不轨,父子二人都会有危险。为了避免给百姓增添麻烦,日后莫要亲自出迎了。”家康如是吩咐。因此,家康一行虽然仍如往常那般在松原略事歇息,欣赏江户湾的风景,同时调整队列,但秀忠不再来迎。
竹腰正信和安藤直次二人作为队伍先驱,要去铃铛森林的滨海憩所查视。
“竹腰,大御所再未提富士山呢。”
“是啊。不管什么时候问,我也不惧怕了。”
“哈哈,竹腰,你害怕的是在铃铛森林换马吧?”
“休要说笑!”竹腰正信笑笑,“对了,庄司甚右卫门最终还是把这片海滨起名为铃铛森林了。”
“不管怎样,开始时非得让大人在那里歇息不可,还是在天正年间吧?”
“关原之战时,还叫了妓女来。”
“你知道得还挺详细。铃铛森林的叫法由来已久了?”
“大概是。因为常有鲨鱼,故远处海滨叫鲛洲滨。但自从庄司甚右卫门在那里接待大人后,其他大名和旗本也都到那里歇脚,甚右卫门立刻盯上了彼处。”
“甚右卫门应是住在江户钱瓶桥一带吧?”
“是,但是这片海滨也成了赚钱的地方。先是开了个茶舍。不过,妓女们也开始在人迹罕至的松树林中招呼客人,客人都吓得落荒而逃,还以为是打劫。”
“不过那些妓女和强盗可不一样。”
“为此,甚右卫门命令那些女人都得在腰间挂上马铃,此人还真是有趣。”
“嘿,所以才叫铃铛森林?”
“你装甚糊涂?”
二人互相取笑。
突然,一阵铃声传来。
“咦?”直次勒住马缰,凝神细听,“这不是招呼客人的铃声吗?”
“唔?”竹腰正信也停住了马,认真辨别。
铃声清清楚楚,愈来愈近。
“来了,正信!”
“没错!就是那些女人!像是有谁在追赶她们呢。”
“两位大人!”从松树荫下慌慌张张跑出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子,每人衣上都挂着两个马铃。
二女定是来拉客。二人紧张地面面相觑。竹腰大声道:“我们乃是为大御所检视憩所的!”
“大人误会了。”一个女子立刻答道,“小女子们知今日大御所大人要打此经过,特意在此候着呢。”
“你们得了消息?”
“是啊。队伍里是否有位安藤直次大人?”
直次吃了一惊,回头看看竹腰正信。竹腰呵呵一笑,道:“你们要见他?你认识安藤?你们可是镰仓河岸汤屋的女人?”
“不,不,我们才不是那样的女人呢。”
事情有些蹊跷。若这女人识得安藤直次,断无认不出眼前人的道理。
“那你是何人?”
“小女子阿藤。”
“富士?1哈,好古怪的名宇!”
1“富士”日语发音与“阿藤”发音一样。
竹腰看看安藤,“我们为了这富士山啊,从箱根到此处一直发愁呢。你叫富士啊。那么,富士小姐,你找安藤直次大人有何贵干啊?”
“有一封书函要交给他。”
“哦?这么说来,你是听到关于直次的传闻,喜欢上他了?”
“这,是……”
“这可巧了。安藤直次是爽快人,但模样可不那么见得人:个子小,眼大,巧舌如簧,对女人而言却是不大可靠啊。你要把信函给这样的人?”
“是,这……”女子两手下垂,认真道。
竹腰正信已觉无甚趣味,便摇摇头,道:“唉,不上我的钩啊,真是个稳重女人。哈哈!”
安藤直次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紧张渐消。他朝那女子走近一步,道:“我是安藤直次。”
“啊,大人就是?”女人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又重新打量二人,“无错吧?小女子可是奉了主子之命,切要送到。”
“主子之命?”直次道,“你的主子便是庄司吗?”
“不。乃大久保石见守大人的夫人,本阿弥光悦先生表妹。”
“本阿弥光悦?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阿幸夫人吧?”
“是,是。夫人现正在江户庄司家做客,小女子乃是夫人的侍女。”
“阿幸夫人现居何处?先前听说在佐渡。”
“是。现已从佐渡到了八王子宅邸。”
竹腰略有不耐,道:“安藤大人,我先行一步,去准备下处。你将事情处理妥当再来。”言罢,便自顾策马去了。
安藤直欢从马上下来,接过女人递过的信函。用的乃是美浓纸,叠了四折,在封口处只画了个记号。没写收信人的姓名,亦无署名。
直次认识阿幸,是与家康在伏见之时。首次见到她,乃是在所司代板仓胜重府中的茶会上,那之后还见过三四次。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长于应对,大方坦率,常常成为人们眼中一抹亮色。她派人候着直次,究竟是有何用意?也许应该向大御所大人禀告。直次暗想。
一接过书函,直次立刻拆开。
此番唐突,大人见谅。然,方今天下,有三处堪忧,想与旧知一叙。其一佐渡,其二武州,其三陆奥。阿藤会与大人详叙……
信中同样没提收信人的名字,也未署名。直次无法判断信函究竟是否为阿幸所书。“函中说细节让我问你。你看过这封信了?”
“是。”
“好,那我听着,你讲吧。”直次把缰绳缠于松枝上,在旁边寻了个树桩坐下。和阿藤同来的女子到较远的地方望风。
“信中说到佐渡。佐渡有何事?”直次看看四周,问道。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佐渡产出的金子愈来愈少了。”
“哦。大久保石见守今春才特意过去检视。”
“但金子的产量其实不应减少,夫人就告诉小女子这些。”
“不应减少?”
“其他的事,小女子就不知了。夫人只让小女子转述这些。”
“晤。”安藤直次迷惑不解。这一两年,佐渡的金银大量减少。大久保长安调查后复命道:不能期待过高。但,阿幸的信函似在暗示另有隐情,她难道要状告长安?
“那么,武州之事指什么?”
“虽还谈不上金库……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黄金白银。”
“什么?这……这个,就这么多?”
“是。小女子只管传话,其余一概不知。”
“陆奥呢?”安藤直次异常兴奋。
这个叫阿藤的女子自然不会不知。但若她所言不虚,不就揭开了天大的秘密?佐渡黄金产量减少是假,其实在武州八王子的犬久保石见守宅中,藏着数目惊人的金银。
“翁婿欲齐心合力,进入大海。”
“翁婿齐心合力?”
“进入大海。”
“唔,翁婿?”安藤玩味起女子的话来,“你怎的从八王子宅中出来了?”
“小女子给公子传书,被老嬷嬷发现了。”
“公子?石见守的儿子吗?”
“是。”
“有多大?”
“十四。”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到庄司处做汤屋女人?”
“大人明鉴。”
“这都是阿幸夫人的吩咐?”
“是。不,小女子正想顺便回京都。”
“走得了吗?”
女人轻轻摇了摇头,“小女子想混到从京都来的歌舞伎中。”
远处那望风的女人看来颇为胆大,不停左顾右盼。
安藤直次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他想问的、想知的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女子想说的已再清楚不过。大久保长安乃是松平忠辉家老,忠辉和伊达政宗则是翁婿。大久保长安正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关键,他身为幕府的金山奉行,却暗中捣鬼,私藏金银。只是这样,问题倒还简单。长安具有罕见的才能,仅几年已平步青云。他虽朋友众多,但也招致多人忌恨,树敌不少。此外,矿山分成,他所获不菲。关于他在武州八王子宅中米库地板下藏有巨额金银的传言,也许只是妒忌之人的中伤。但若涉及陆奥,事情可就复杂了。
伊达政宗和松平忠辉联手,进入大海;家康公和秀忠则指望扩大海外交易。若大久保长安乃是因为惊人目的,为储备交易所需金银,谎报金山产量,事态已如霹雳,可定为谋反!
松平忠辉乃是家康六男,亦是如今年纪仅次于将军秀忠的兄弟。结城秀康于前年闰四月初八死于越前,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因为秀康曾做过丰臣秀吉公养子,并不心向亲兄弟将军秀忠,反而对秀赖示好,故被毒死。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五男信吉和四男忠吉亦相继故去,剩下的只三男秀忠和六男忠辉,再往下便是尚年幼的五郎太丸等三人。故,若关于忠辉身处阴谋之传言属实,秀忠必会先从忠辉身边人下手。伊达政宗从秀吉公以来,就日渐坐大。
“你什么都不知?”安藤直次紧紧盯着女子,“此事不可大意。大久保长安姑且不论,上总介忠辉大人乃大御所大人六男,他的生母茶阿局如今还在大御所大人身边伺候呢。”
“但,这完全……”
“你明知事关重大,却想脱干系。直次还有话问你,你知道什么,全说出,否则,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和阿幸夫人!”
阿藤并不吃惊,不过她对直次的话尚未全然明白。
“阿幸夫人让你送信给我,自然是希望我禀告大御所大人了,是吗?”
“是。”
“但大人怎会轻信于人?”
“这……”
“此言如霹雳,必在大御所父子和将军兄弟之间引起滔天骇浪,大人若是轻信,便不是大御所!”
“这……”
“我若禀报本多正纯大人,本多大人定会在禀告大御所之前,先把你和阿幸夫人宰了。流言可畏,必先杀了你们,再暗中打探。”
“这……”
“我且问你,阿幸夫人最近和长安可和睦?”
阿藤愣了一下,静静地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若夫妻和睦,女人断不会中伤夫君。”
“但……这……”
“好了。你只要回答我就是。伊达大人家臣有无出入过八王子长安宅邸者?”
阿藤再次摇头。
“另,宅中米库的地板下都是金银,信函里虽这般说,但阿幸夫人怎能视及彼处?她是怎生知道的?”
“是大久保大人酒醉后说漏……”
“好。就算米库地板下皆为金银,长安又是如何把那么多金银运到八王子去的?运送如此之巨的黄金而不被人发现,难比登天。”
“正是!”阿藤突然大声道,然后警惕她看了看周围,“小女子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夫人听说此事时十分震惊。大人也知,大久保大人出行甚是奢华……”
“唔,随身总是带着女人,很热闹。有人说,长安的随从最是气派。不过,那也多是因为带了妓女。”
“那些妓女的衣箱里,实都装满了黄金。夫人知道后,吓倒在地。”
“女人的衣箱里?”
“是。大人说,山里不能没有妓女,故队伍颇为热闹,目的却是为暗中运送金银。夫人是这般说的。”阿藤越说越激动,脸上渐渐泛起红潮。
直次依然半信半疑。大久保长安和阿幸似已交恶。全天下都知,长安性好渔色。像阿幸那种好胜女子,不会满足于在成群妻妾中默默等待宠爱。这种不平和不满若变成了怨恨和反抗,不知会导致什么后果。
阿藤的话引起了直次的重视。长安的队伍里带着妓女,却是为运送金银做样子。女人的衣服箱子,倒是不错的工具。
“阿幸夫人是何时看到那些箱子和金银的?”
“从佐渡到八王子的路上。”
“她怎生想到去查看?”
“在中仙道的山路上,脚夫跌了一跤,夫人的衣箱掉了下来。从箱中滚出好些包有黄金的小包。夫人惊呼,被大人严厉喝止了。”
“好了好了。你们不是等着大御所大人一经过就摇铃奉茶吗?现在可以去了。”
“是。”
“且等!从衣箱里滚落出黄金,此言有些道理。但黄金到底是私藏,还是通过正途而得,殊难判断。不如请本多大人和大御所大人都暂不张扬,我安藤直次也藏在心里。你切不可泄露出去,若不小心说漏了,你必有灭顶之灾。”
阿藤不语,似被震慑住了。
“好了,就这样。回去吧。”
二女四下看看,在“叮铃叮铃”的铃铛声中远去了。
安藤直次双臂抱胸,闭眼沉思:若不立刻告诉大御所……但家康公已失去了长子、二子、四子和五子,正对忠辉满怀期待……
忠辉与大久保长安同伊达政宗勾结起来,必于将军秀忠不利。念及家康公的年纪,他一旦得知此事,必起滔天骇浪。家康公年已六十有八,他若有不测,将军和忠辉之间必生纷争。唉,家康公英雄一生,最后恐将以悲凉收场。直次心念彷徨数匝,难作决断。
涉及数人,无一不引人注目。若松平上总介忠辉和当世第一能吏大久保长安落入伊达政宗掌心,必能演出一场惊天大戏。家康公若身有不测,此三人抱作一团对付将军秀忠,该如何是好?将军自然能举谱代大名和旗本八万骑之力去对抗他们。双方必是倾力一搏,斯时,恐会集结起比关原合战时更多的兵力。想到这里,安藤直次忽觉周身寒毛直竖。
还有一个大瘤子——大坂城。关原合战时,秀赖还是一介顽童,如今他已是和忠辉年纪相仿的成年人了。不仅如此,秀赖还是秀忠的女婿。伊达政宗和大久保长安怎会忽视这些?
关原合战时,有家康公坐镇,外样大名不敢不冷静比较双方实力差异,然而,此后能期待秀忠具有乃父实力吗?若外样大名知伊达政宗、丰臣秀赖和松平忠辉结成一线,他们必会生出和关原合战时完全不同的心思。关原合战时,伊达政宗和家康公遥相呼应,上杉氏明树兵刀、暗递款曲。现在情势却不一样了,在西国众大名中,如毛利和岛津那般待机而动者不在少数。况且,稍有风声,那些在关原合战被打散的浪人必先奔赴大坂。
直次突然又想,这一切,当不是阿幸争强好胜的忌妒心所构。即使如此,此妄想还是让人烦躁,他忙站起身,从松枝上解下马缰。
天空渐渐晴朗,家康的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直次使劲晃了晃脑袋,“刷”地抽马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