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即将从大津押赴京城,笼罩天地的战争阴云正在逐渐散去,晴空重又显现。
历史复杂而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讲,关原之战可谓自天正十二年小牧合战始,德川家康与羽柴秀吉之争斗的终结。当年刚过不惑的家康,而今已逾花甲。在这十数年之中,家康与秀吉看似相互谦让,携手与共,暗地里却在比智略耐性,争实力人心。最后,两厢终在关原对决。秀吉已然归天,但秀吉对家康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却被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了下来,通过他灌输给西军。
秀吉绝非容不下家康。天下群雄并起,唯有家康一人不能征服。当秀吉发现自己终无法令强大的对手臣服时,便把亲妹妹许配与家康,还把生母送去为质,以换取家康进京。后来把家康从骏、远、三转封关东,秀吉看似取胜了,但内心并未因此而得丝毫安宁。其证据便是,把家康迁移至关东,他立刻把天下最擅防御的中村式部少辅封于骏河,以阻断家康西进,又在挂川、滨松、吉田、冈崎、清洲、岐阜等地遍插亲信。
不只东海道一线,在中山道,秀吉又把仙石权兵卫转封到信州的小诸,让他镇守碓水之险。他还把真田安房守父子拉拢过来,在川中岛、木曾等重要关隘设重兵防卫,以阻家康西进。防御之牢固,可谓万无一失。
后来,秀吉又把蒲生氏多转封会津。不久,由于氏乡之子秀行成了家康女婿,秀吉又不得不把上杉景胜封至会津,并把堀久太郎调到上杉旧领越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家康惧三分。
秀吉对家康的畏惧成为顽疾,但一切又无不是为了实现他“天下太平”的平生夙愿。故,秀吉对家康的恐惧和不信任,被他最亲近的宠臣石田三成原封不动继承下来,实在不足为奇。
在秀吉身边多年,三成不知不觉察知了藏在秀吉心中的怨恨和恐惧,但他并未把这一切理解为秀吉的影响,而是当成自己的远见卓识。他的双眼因此被蒙蔽,把家康的一切举动都看成不利丰臣氏的阴谋祸心。三成继承了秀吉之短,家康则汲取秀吉之长。此中隐藏着的教训,实当令人深思。三成绝非平庸之辈,但他只对丰臣氏忠心耿耿。比较一下他和家康从秀吉处汲取来的东西,自会发现其天壤之别。关原之战便是他们之间的对决。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人与人的互不信任与憎恶,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细碎浪花。即使三成的才智谋略远胜家康,他恐也不能阻止历史大河之势。秀吉为了牵制家康而布下的棋子,几乎全都投了家康。所有的棋子,眨眼间便与家康汇成滔滔之势。长河冲垮了岐阜、大垣、佐和山和敦贺,现正从大津向京坂滚滚而去。如此一来,天下之势此消彼长,旧势与新势必颠倒位置。
中山道的德川秀忠,在途中遇到的像样抵抗,只来自上田的真田昌幸,但庆长五年九月二十,秀忠仍顺利抵达近江草津,与家康大军会师。
世间盛传,由于秀忠未能赶上关原合战,以致家康大动肝火。秀忠手下除了神原康政等精锐,老练的本多正信也随军而行。尽管正信煞有介事谢罪,说由于途中多次遇到洪水,以致贻误战机云云,但实际上,此事从一开始便与家康合计好了。家康不动声色地保存了实力,借丰臣遗臣改变了天下大势。
同日,家康把归附了东军的大野治长派往大坂,向淀夫人和秀赖汇报战果。
“已经看见山顶了。”家康自言自语,确信自己已渡过了难关。他给淀夫人写了一封书信,又谆谆口授治长:“你告诉淀夫人:此次事变,纯属三成、惠琼之徒假托少君之令发起,少君与此无关,淀夫人深居内庭,更不可能知情。家康对丰臣氏决无二心,请淀夫人放心。”一席话说得大野治长眼圈发红,这口信真挚诚恳,无一丝虚情假意。
九月二十五,大野治长带着淀夫人和秀赖的使者,急急返回大津。不难想象,听了家康口信,淀夫人母子必甚是高兴。家康还不想动身,他要专心致志构思全新版图。
大津,家康帅营,来自各地的急报和使者络绎不绝。由于上杉景胜后来受伊达氏和最上氏的挑战,为了应战,他只能与结城秀康对峙,而不与之交火。而如今,丰光寺承兑又频频向他进言,奉劝他向结城秀康求和。
九州,黑田长政之父如水看到这一绝好机会,立刻倾尽平生积蓄,大肆招揽浪人,甚至把手伸向丰后、筑前、筑后。为此,他还给深得家康信任的藤堂高虎写了一封书函:此次所取土地,想置为家业,还请多多宽谅。犬子在上方有封地,鄙人虽已隐退,却不得不为衣食计,故望多加关照。鄙人多年来与大人深交,不过为了今日……
连如水都如此露骨,与小西行长封地接壤的加藤清正更是不会闲着,他也在大肆吞噬小西的领地。
在北国,前田利长向西军残部步步紧逼。细川忠兴之父幽斋,尽管已是六十七岁高龄,还是孤军奋战,方保住了细川氏在丹后的领地。
从南宫山逃回水口城的长束正家与其弟伊贺守,走投无路,正家终于九月三十自杀。作为三成盟军,从九州柳川赶来的立花宗茂,看到毛利辉元和增田长盛并无守大津之意,二话不说便撤了回去。
只有从关原一路杀向伊势的岛津义弘,后来好不容易独自逃回大坂,然后乘船撤回领地萨摩。虽然宇喜多秀家尚无踪迹,但一切已成定局。
眼看大势已定,京城、大坂的公卿巨贾纷纷派人来大津“祝贺大捷”。家康一直留在大津专心研究这些消息,他在思量最佳善后方式。可能的话,他不想在大坂流一滴血。
九月二十,家康命人把伏见城西军诸将的府邸悉数拆去。
二十二日,家康命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藤堂高虎、有马丰氏筹人开赴葛叶,以牵制大坂。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冷观身在大坂西苑、态度还不明朗的毛利辉元。
得知东军诸将兵临葛叶,辉元急给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等人送去誓书:“吾将退出西苑,以表绝无二心之意。”
得知辉元提交了誓书,家康这才令福岛、池田、浅野、黑田、藤堂诸将严守西苑。
毛利辉元撤出大坂城西苑、退回木津的消息传到大津,为二十五日傍晚时分。家康仔细思索了一番,脸上表情松弛下来,命侍女为自己揉腰。他身边除了本多正纯、冈江雪、板坂卜斋等人,还有远山民部、永井右近大夫、城织部正等人,众人均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侍立一旁。就在方才,他们还为毛利辉元究竟交不交大坂城进行激烈争吵。
虽说挑起关原合战主谋乃三成,但三成并无实力。让西军得以集结的核心人物还是毛利辉元。正是辉元愚昧,认不清大势,才引发了这次事端,这是不争的事实。辉元若仍然愚钝不化,绝不会主动退出西苑。毛利辉元拥有可以与德川匹敌的财力、武力。其家臣中虽也有如吉川广家、福原弘俊那般心向东军之人,但很多还是与三成沆瀣一气。因此,家康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明白了这些,他当然会龟缩在大坂城,挟秀赖以令诸侯。战与不战且不论,若龟缩在城内,不出来谈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另一种意见截然相反。因毛利正通过吉川、福原等人,与井伊直政、本多忠胜、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联络。
吉川广家和福原弘俊的说法是:“此次事件,毛利大人全然不知情,都是受惠琼那秃驴蒙骗,只要内府答应保全毛利氏领地,我等定会说服我家大人,决不让他与内府为敌。”关原决战,吉川、福原均刀枪不举,他们定会想方设法让辉元平静撤离大坂城。
家康不置可否。但无论辉元去向如何,他毫不忧心。在他麾下,除了连战连捷、士气大振的丰臣旧将,还有毫发无损的秀忠所部。单靠丰臣旧将便取得关原大捷,饶是毛利氏有三头六臂,还敢与家康为敌?
“辉元像吉川那般才好啊。”家康脱掉外衣,只着一件小袖,一边让两名侍女揉腰,一边看着本多正纯道,“正纯,你认为惠琼和辉元谁更有器量?”
外边,秋雨在静静地下,屋内静极。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了正纯身上。本多正纯扫一眼满座诸人,回道:“这……孰上孰下,还真是难以区分。”
“还是辉元更混账。”
看到家康如此不屑,正纯纳闷地问道:“他们之间真有如此大的差别?”
“不错。一个是身家只七八万石的小丑,还是个和尚,另一方却是拥有一百二十万石俸禄的大名,你想想,这样一个大名竟被一个和尚愚弄了,世上还有如此混账之人吗?”
“大人英明,他们确有差别。”
“差别巨矣。如此昏庸之人,就连我也信不过。他稍有不慎,不定又会被什么人欺骗。”
正纯慌忙扫了一圈在座众人。看来不会饶过辉元了——正纯看到了家康坚定的决心。无论对毛利辉元还是吉川广家,家康都没有因为他们从西苑退去而给誓书,一切都是由黑田长政、福岛正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从中疏通。辉元从西苑退去,定是以为家康不会惩罚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正纯,小牧之战时,我的处境与此次辉元的处境何其相似啊。”
“啊?”
“那时,我不也是帮助信长公遗孤信雄,与已故太阁大战一场吗?”
“可辉元拥立的却是年幼无知的秀赖公子。”
“因此,他更要战胜我不可。即使不能取胜,与我打个平手也好,否则,他必会颜面扫地。”
“大人英明。”
“可事情远无这般简单。你明白吗?我一获胜,当年太阁遇到的种种难题就会全向我逼来。我拥有能够与太阁为敌的力量,因此太阁的新版图永远无法确立。于是,连他的老母亲都交给我做了人质。”家康把后背转向侍女,继续道,“若辉元真想让自己强大起来,得动动脑子。人再勇猛,不用脑子,终是一介莽夫。景胜也好不到哪里,仗着手底下有个自以为是之人,就敢玩火。”
听了家康这番话,座中诸人都会心点头。家康的心思已再明白不过了。
“明日一早出发,在淀城住一晚,二十七日入住西苑。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吩咐完不久,家康便酣然入睡。兵不血刃就可进入大坂城,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了。
次日清晨,家康乘辇从大津出发。石田三成、小西行长、惠琼等人亦随队被押赴大坂。这些人犯本应由京城所司代奥平信昌押赴进京,但由于信昌有事脱不开身,家康就令柴田左近和松平淡路守二奉行前来接应。人犯戴枷锁,装在囚车中,先在大坂和堺港游街示众,再交奥平信昌。
出了大津,家康忽如换了个人。从前,不管身边是何人,他总是颇为随和地与其说笑,可今日他却下令,从今往后不许属下直接与他说话,要设立奏事奉行,专门传话;并令远山民部少辅、城织部正、山口勘兵卫尉、永井右近大夫、西尾隐歧守五人为奏事奉行。以后,不经这五人传话,家康一概不予接见。
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本多正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什么,其余诸人都是一头雾水。
“早该如此。大人以前是太阁大人的大老,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这次可是以天下人的身份进城了。”
“难道大人要把秀赖公子迁到二道城,自己入住本城?”
人们议论纷纷,但终究不知家康真意。
九月二十六,家康宿于淀城。二十七,家康带着随从昂然进入大坂城,进城之后,先拜谒了秀赖母子,然后进驻西苑。家康入住西苑的同时,秀忠住人了二道城。
听说家康入城,人们争先恐后前来道贺。家康在西苑最先迎来的是敕使。敕使贺道:“天下太平,万民无不安泰……”
家康的进城给天下苍生带来多大的安慰啊,从敕使的话中,人们不难想象到世人的欣慰。关于是日情形,时人太田牛一《庆长记》载:
圣上遣敕使,称感慨良深,即刻便欲委公为征夷大将军。摄政、公卿、诸寺、城、都、奈良、堺,以及五畿贵者皆驰至,贺以金银珍宝,不可胜数。奏事奉行……将其呈上一一过目,然后仔细包装。笔者身份卑贱,其时盛况难以悉睹……
家康正式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乃是庆长八年二月,而如今,他已得天皇盛赞。
在家康眼中,战事取胜尚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经营天下。赏功罚罪以及领地划分,各种问题都会接踵而来,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又起纷争。在关原大战中指挥一方大军的统帅,此时必须变成令行禁止的执权柄者,不能让任何人对全新版图有丝毫异议……
在世人眼里,这一切或许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从江户出发乃在九月初一,那时,家康东两两面受敌,就连麾下诸将都有很多通过掷骰子来预测前程。可是,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家康再次进入大坂城时,天下大局已定。这是奇迹,还是幸运?
对于家康,这一切无非水到渠成,是周密算计的结果,因此,日后也还要照神佛所托,继续按计前行。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杜绝战乱”。德川氏的荣华、诸将的归附,都只不过是达到目标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为什么元寇之役的胜利最终导致了镰仓幕府瓦解,家康曾经深深思索过这一问题。
彼时,日本一致对外。人尽其力,物尽其用,全力抗击忽必烈入侵。所有寺院一齐为胜利祈祷,连北条时宗都亲临战场,龟山太上皇也把御笔亲书的字幅献到八陵祈祷胜利。朝野齐心抗战,最终取得了胜利。可不久之后,这胜利却导致幕府瓦解,这却是为何?因为北条时宗故去后,幕府失去了威信。为了抗战,苍生已陷入了极度贫困。但大敌当前,世人自能协心一致,节衣缩食,以供战阵之需。然而取得胜利之后,生活的贫穷就会直接滋生不满,人情汹汹,怨怒不断。
“我等那般浴血奋战,可如今竟依然受苦!”
“若是没有我们,何来胜利?”
寺院、武士、大名、庶民,全都心怀不满。而幕府缺少对于这种严峻形势的应对之术,未能有效地安抚贫困,扶救百姓。战胜后的贫穷,与战时及战败后的贫穷都不一样。世人怨怒难耐,天下岂能太平无事?对于此事,家康刻骨铭心,故此刻他正殚精竭虑,只欲妥善安排战后事宜。
家康一一接见了集结到大坂的诸将,九月三十,他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叫来,让他们下达第一道命令:“你等三人在上面署名,后交与福岛和黑田。”
三人扫了一眼内容,顿时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命令为佑笔所书,三人署名后,即可直接交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连落款日子“九月三十”都写好了。
一、因欲处置萨摩诸事,望迎接中纳言(秀忠)进入广岛城,此乃太阁生前吩咐之事,沿路诸城,务必派人严加把守。
二、众位家老务必送人质。
三、毛利辉元妻室迁至本宅。
四、辉元本人应赶赴萨摩阵中。
五、立即归还此次西进诸将人质。
以上命令执行后,方可与毛利腾七郎秀就会面。
庆长五年九月三十
这便是家康下达给此前一直在毛利秀元和东军之间斡旋的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命令,由三位德川重臣井伊直政、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联合署名。但无论对于井伊还是本多,这都是令人意外的难题。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看到这份命令,会有何反应?
“怎么会有如此混账之事?内府这岂非在耍弄我等?”他们定会大怒。长政和正则定是与毛利氏约好,不动毛利氏领地,不处罚毛利氏,才让辉元乖乖把大坂城交了出来。
但家康的确不曾对此事表态,他并未提交任何誓书,都是井伊和本多忠胜在交涉。但井伊和本多通过黑田、福岛二将,与毛利氏的吉川、福原等人交涉的经过,家康无不一清二楚。然而看眼前这道命令,家康似乎对事件一无所知。
“不管大人出于何种考虑,这份命令绝不能交到福岛和黑田手上,否则必会让他们颜面扫地。”迟疑良久,年长的忠胜终于开口。
他刚说完,家康立即反问道:“哦,你以为此次战事只要为福岛和黑田赚足面子?”
“不,在下并非此意……”
“那就把命令发下去。辉元可是召集西军、向天下发布檄文的大老,乃主谋。”
忠胜顿时无言以对,望向井伊直政。家康之理由冠冕堂皇,但毛利实际上并未参与关原之战,这次亦乖乖撤离了西苑。
见忠胜无言,井伊直政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辉元确有不当之处,可竭力劝说不让他参战,并让他撤离西苑的却是福鸟、黑田二人。还请大人三思,照顾二人颜面。”
家康沉吟。井伊的话不无道理,井伊亦承认辉元有错,但由于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的确是在坚信家康不会对毛利不利的前提下,才与之进行交涉,故无论如何也当给二人面子。他遂道:“直政,你以为我未考虑过这二人之事?”
“这……”
“这样处理,亦是我费尽心思、反复思量的结果。从大坂出发征讨上杉时,家康就曾给辉元递交过一份誓书,向他表示,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如兄弟般相处。此事你不会不知。”
“是,但大人当前更要表现出兄弟之谊……”
“住口!我像兄弟一样待他,可我前脚刚走,他就立刻来个讨我的檄文。时至今日,他的檄文我仍记得一清二楚。如此热心地鼓动天下支持西军,若无私心,他能如此轻易被惠琼和治部蒙骗?他处心积虑,堂而皇之与秀家联合署名,布令天下。若不承担这个责任,他便不配为武将。这难道是兄弟之谊,直政?”
在家康的厉声追问下,直政闭上了嘴,但他仍不服气。誓书之类,当今世人早就视若过场。关键在于,毛利并未参与关原合战,更准确地说,是在黑田和福岛的大力斡旋下,他才未出兵。故,无论如何,亦当承认黑田与福岛的功劳。这方是直政真意。
“直政,你似仍然不服?”
“是。辉元之事,在下无话可说,但……”
“不必说了。你们就对二人说,辉元向天下发布檄文,无端挑起战乱,实乃逆贼之行。故,我要把他的领地全部收回,然后分封吉川、黑田和福岛三人。他们若认为不保留辉元旧领便丢了面子,那就不必加封,共去庇护辉元。你就这么说。”
井伊直政额上眼看着蹦起条条青筋,“大人,如此强词夺理,怎能安抚天下?”
家康笑道:“你说得没错。但是兵部,若辉元领地原封不动,天下人心怎能安稳?”
井伊直政顿时哑口无言。
“就此饶过辉元,景胜亦当宽谅。既然连辉元和景胜都宽谅了,秀家、行长、义弘等人,怎不法外开恩?否则便是不公。能够惩治的人,难道只剩下三成和惠琼二人?”
“这,这……”
“仅凭这二人的领地,我们如何犒赏有功将士?天下大势已发生了剧变。要他们返回旧领,不论功行赏,你认为我们劳苦功高的诸将会明白,会答应?他们非但不会答应,恐还会因此再陷天下于纷争旋涡,私斗无休。”家康又看了本多忠胜一眼,“我想重新衡量,按照各自的才干功劳,重新分配领地。到底谁始终为实现天下太平而奋斗不已,德川家康一人说了不算,世人目明,天日可鉴。”
忠胜点头不已,看了看直政。神原康政始终不动声色,他未参加关原之战,一直和秀忠沿中山道西上,便不似直政和忠胜那般与毛利多有接触。
“你明白了,兵部大人?”家康语气凝重,教道,“先前,我不得不致力巩固脚下的地盘。脚跟不稳,谈什么天下大志?如今不同了,我必须转变念想,以天下太平为重。然后再集中精力,‘欣求净土’。我实无意灭了毛利。事实上,吉川广家的功劳也不小。因此,若黑田和福岛动怒,你们就说,家康打算给吉川留下周防和长门二地的三十六万石领地。你们先要耐心劝说,他们还不听,那便再无商量余地,我便立刻灭了毛利氏!”
先前垂头丧气的直政抬起头,注视着家康。家康此次的决心和在小山时一样,当时他不顾众人反对,把不利的消息毫不掩饰地一一通报了丰臣旧将,此需要极大的勇气。直政明白了一理:只有三成和惠琼的领地,断无法对东军将士论功行赏。
“看来你也明白了。既如此,今日就去吧。”家康放缓了语气。
事已至此,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只好硬着头皮执行命令。他们立刻在文书上署了名,然后,由井伊直政手捧命令,首先传达给福岛正则,次通报给黑田长政。不用说,二人甚是不服:“这不是借着进攻岛津之名,征讨毛利吗?真没想到会下这种命令!”
但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毕竟属于自己人,还较易说服,可这样一来,二人处境就很是尴尬。家康明知事情经过,却将事推了个干干净净,结果就成了福岛诸人和井伊、本多等合伙欺诳毛利辉元。可辉元与家康仍未议和,命令不得不传达。
“此事还是交给黑田甲斐守去办吧。”福岛正则硬是把传达命令的差事推给了黑田长政。长政只好打发使者把命令送到了吉川广家处,自己则躲在府里,苦苦思索如何应付广家的诘责。
果然,广家立刻就派了回使。黑田只好令人推说自己不在,未几,使者第二次求见,黑田又让人回说自己未归。但广家的使者第三次求见时,长政终于忍不住提笔给广家写了一封书函。
天下之事真是残酷。本来,长政乃是怀着友善之意斡旋,可如今,他才发现“天下”二字竟丝毫容不下一丝私情,他只好无情地“公正”行事了。
吉川大人:
关于毛利大人事,吾与福岛大人全力斡旋,无奈毛利仍与石田勾结,进驻西苑,檄文上也确实加盖毛利大人印章,还出兵至四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大人正直之举有目共睹,井伊兵部亦始终不遗余力从中调和,内府透露,会将中国地区一二领地送与您。兵部保证,不日之后内府会亲自下书。
若接到兵部邀请,请立即动身,带三四名贴身护卫即可。鄙人绝无欺诈之意,还请明察。
以上内容如有虚假,愿受神灵责罚。
长政即日
长政把书函交给使者后,暗自祈祷,希望广家能明白家康苦心。
阅过黑田长政书函,吉川广家并不那般惊讶。见到家康的命令,他已读懂其心思。更准确说,是长政的态度使他不得不冷静思量。
对此结局,广家当然深感遗憾。但辉元行止也都是不争事实,不说家康,天下皆知。但在此前来往信函中都没对协议作具体细叙,原因之一,乃认为辉元的不智,无法细说;另一方面,亦乃太过大意,一厢情愿地以为家康业已答应。但任谁处于家康位置,恐怕也只能如此。
辉元确实轻率,轻易进驻西苑,还把秀就放到秀赖身边,自己立时成了西军总帅,发号施令。广家如今想来,当初在关原时,毛利氏还不如下南宫山,助东军一臂之力,此前的纠葛或许已经化为烟尘;就算在关原无法动弹,在大津与东军会师也好啊,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何用?想毕,广家立刻坐在案前,写下一封书函。
前日无路可走,无奈之下向二位求救,得二位倾力相助,使内府对鄙人另眼相看。二位恩德,永世不忘。
此次事件,并非出自毛利大人本意,实是安国寺多多挑拨,石田屡屡迷惑。自以为向少君尽忠,因而进驻西苑,纯属思虑不周,又乃情非得已。此后定会对内府忠心不二。还望二位多多费心,以保全毛利氏。
若只有鄙人受恩典,实在过意不去,抛弃本家,有辱道义,也非吾本意。不必说在世人心中作何评价,他人眼里,广家亦成卑鄙小人,还请同样处罚广家。
内府对毛利氏的恩典,合家绝不敢忘,若还有居心不良者,即便是本家中人,也将尽力平乱,以表忠又之心。
广家一边择辞拣句,一边悔恨交加。这一封书函将决定毛利氏的命运啊,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吉川广家赶在井伊直政来传唤他之前,将书函送到了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手中。他还在署名之后,毫不犹豫按上了血手印。
黑田长政和福岛正则立刻把书函拿给井伊直政,直政又叫上了本多忠胜,四人一起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展开卜斋绘好的一幅日本国地图,戴着玳瑁框眼镜专心研究。地图上标满各领和主要城池,但领主的名字却未填上去。
黑田长政简短说明之后,把按有吉川广家血手印的书函交给家康。家康摘下眼镜,默默读起来。四人紧盯着家康,大气也不敢喘。渐渐地,家康眼眶变红了,“辉元也算元就之孙。毛利本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无能之辈。乃是一个教训啊。卜斋,笔墨伺候。”然后,家康用朱笔在地图上的周防和长门二地上填上“毛利”二字,然后口述:“一、奉上周防、长门二领。二、饶毛利父子性命。三、虚妄之说,应予查明。”
“收信人是谁?”卜斋问道。
“安艺中纳言辉元大人,毛利藤七郎秀就大人。日期权先写初十。”
是日才十月初三。黑田长政深感纳闷,问道:“初十?”
家康微微笑了,“这七日的时间,是家康送给广家的礼物。现在就送给他,辉元定会怒气冲冲。说不定,他还会愤愤抱怨,迫广家切腹自尽!可七日之后,他就会流着热泪感谢广家了。我要让他知道,拯救毛利氏的非为别人,正是吉川广家。这需要七日之思。”说完,他像是又想起什么,道:“广家真是考虑周全。他想要的或许不只是我这几句,秀忠的书函他也想要。但秀忠不会给他书函,你好生安慰广家即可。”家康对黑田长政说完,在誓书上署了名,盖了花押。
“便这样吧。”这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四人听,说毕,家康用他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镜,又戴上,旋在周防东的安艺广岛附近用朱笔填上“福岛”二字,又在隔海的筑前填上“黑田”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