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多商人岛井宗室从朝鲜回来,在向丰臣秀吉报告之前,于天正十九年九月初二来到堺港。
此时秀吉频频往返于聚乐第和大坂之间,谋划出兵之事。九鬼嘉隆已在伊势日夜监督造船,而长束大藏少辅正家也积极准备着金银钱币的铸造,他负责筹措军费。秀吉密令准备够四十八万人吃的军粮,因此向大坂的淀屋常安及堺港的巨贾们预购了今秋的米、麦、粟等。不用说,其目的便是征服大明,而不仅是朝鲜。由朝鲜王李盼为秀吉先导,一起进攻大明国。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正在此时,岛井宗室却一脸苦涩地回来了。他先让船停在堺港,去拜访纳屋蕉庵。如果进入大坂的港口,秀吉的近臣就会出迎,因此他借口晕船,先在堺港下船歇息。
乳守宫别苑的蕉庵,亲自迎出玄关。他把宗室带进室内后,除了木实,屏退所有人,马上便问:“如何,朝鲜王答应了吗?”
宗室摇摇头,“这真是个弥天大谎啊,纳屋先生。”
“弥天大谎?”
“在下吓了一跳。现在才第一次看到所谓狮子身上的虫——国人完全欺骗了关白。”
“国人……你是指宗义智?”
宗室喝了一口木实端来的茶:“好,好喝。不只是宗大人,还有他背后的智囊。”
“背后?”
“小西摄津。朝鲜现在还不认为关白的大军会去,这些完金是宗义智和小西大人在操纵。”
蕉庵低吟一声,仰头沉思。他并非没有想到过,对马守宗义智之妻乃小西行长之女,而宗家的收入,本来就是靠与朝鲜的秘密交易。也就是说,朝鲜乃是宗家最重要的顾客,因此,通过宗家去和朝鲜王交涉,可说是秀吉的疏忽。蕉庵道:“这么说,宗家只不过在敷衍?”
岛井宗室道:“这一点,堺港人也难辞其咎,因此我去见关白前,一定要先对纳屋先生说。堺港出身的小西大人看出我反对出征,就鼓励我,说关白的远征是梦,不会兑现。如果轻易渡海,就会变成大战,糟糕啊!”宗室晒黑的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点了一支烟。
“初时宗家派的使者是柚谷康广吧?”蕉庵拿烟敲着烟缸。
“他风评甚差,是个看似严肃,却傲慢无礼之人,听说他比主人宗义智更威风……因此,我袒护柚谷,对朝鲜王说,此次柚谷不是以宗家家臣身份前去,而是以日本使者身份去的……但对方十分诧异,说从无此事。”
“柚谷应是去令朝鲜王入贡的使者。”
“他似完全未提此事,只说关白已平定了日本,特意告知朝鲜一声。”
“哦?”
“后来宗义智自己要去釜山,好像关白催问他:朝鲜王为何还不来?”
“哦。”
“可宗义智仍未说要国王前来,只说关白想与朝鲜交好,因此请国王派使者来向关白道贺。”
“我明白了,”蕉庵拍膝道,“我完全懂了。去岁朝鲜派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以及懂两国语言的玄苏和尚一起来堺港,那时他们就说,只是来祝贺日本统一的。”
“是啊。玄苏和尚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回去了。那个时候,一定是请他把‘关白要向大明国出兵,请国王为先导’的信交给了朝鲜王才对。可是,这些都如石沉大海。原来是小西大人在捣鬼!而对方又再度派使者来,因此,关白认定朝鲜王自己不能来,不过已答应做先导了。而朝鲜那边也认为关白要讨好他们,因而会有更多的交易。可是,此次我顺道到博多港去,发现那里都已接到关白密令,正在征渡海船只。但把大军送到朝鲜,会如何呢?”
蕉庵不由得闭上眼睛,环抱双臂。不用说堺港人,就是大多数丰臣氏近臣也都反对征朝,因此小西行长判断秀吉不会远征。如果没有发生鹤松之死的意外,或许行长和宗义智的想法是对的。可是,鹤松之死使得事情大有转变。与日本国命运攸关的出兵,一开始就似意气用事,这真是莫大的嘲讽啊!而这个责任却落在与堺港人大有关系的小西行长身上……
“那么,如出兵征朝,朝鲜会怎么应对,岛井先生?”蕉庵闭着眼睛,沉重地问。
关白如果相信朝鲜会替自己带路,让先锋登陆,若此时对方突然攻击,该怎办?蕉庵担心这些。
岛井宗室猛摇其头,“朝鲜当然站在大明国一边,他们断不会把日本当成盟友。”
这比想象中更加危险。蕉庵又沉默了。
宗室特意来访,是想在见秀吉之前,先知他的意向。此时宗室也皱起眉头沉默了,可能想让蕉庵安静思考一下对策。良久,他小声问:“怎办,纳屋先生?”旋又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关白了。”
蕉庵依然闭眼思索。这时,廊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蕉庵不悦地问。
“是我,为吉。”
“哦,伙计为吉,为何不先通告一声?”
“抱歉。”为吉轻轻拉开隔扇,“有一位知道岛井先生来访的人来了。”
“知道我来?”宗室问道,“我乃是秘密来此……那人是谁?”
“他说提宗义智,您就知道了。”
“宗先生来了?”
“是的,只带了一个年轻人,他也说要对他来这里的事保密。”
“是找我,还是找纳屋先生?”
“他想见两位。”
蕉庵和宗室对视一眼,他们没想到关键人物对马守宗义智竟会来。义智一定害怕岛井宗室把他的秘密泄露给秀吉,因此派人偷偷监视宗室的船。
“好,叫他来。”蕉庵道,“让作陪的人在玄关等。”伙计为吉去了后,蕉庵道:“这不是宗先生的主意,是小西的意思。”
“大概是来授计的。”
“好,我不多言。由你来对付他吧!”
宗室默默点头,经历漫长的旅程,他不只脸晒黑了,连眼睛都闪着凄厉之色。
在宗义智进来之前,宗室和蕉庵一直在思索。蕉庵与义智不熟,然而宗室却与宗家乃是世交,宗家做生意的本钱,便是由岛井宗室所出。宗室对宗家的帮助甚大。
宗义智在下人的引领下进来了。他非普通商家,而是被允许使用羽柴姓氏的大名对马守,可是室内的两人却故意不指定他的坐席,也不先问候。一看便知这二人心绪。
宗义智放下刀,犹豫片刻,背对门口坐了下来。“鄙人和岛井先生很熟,不过和纳屋先生倒是初次见面。”
蕉庵瞥他一眼:“小西屋的东床吧?老夫蕉庵。”
“对马大人,”宗室马上转向他,“你难道忘了这份誓约了?”
他声音平稳,从怀里掏出一份誓书,摊开来放在榻榻米上。
义智对宗室绝无二心。
义智自身以及家事,若有不妥,请悉心指点。
宗室所言,绝不告知他人。对宗室所言绝无异议。
义智家人与宗室亲密相处,无所不谈。
以上各条不得稍有违反,若有违反,愿受梵天帝释天、日本国大小神祗、本岛诸神、八幡大菩萨、天满大自在天神惩罚。今誓之。
天正十八年五月三十
宗对马守义智(画押)
谨呈岛井宗室老先生
宗室冷冷地把纸推到宗义智面前,慢条斯理道:“忘了这誓书?”
义智红着脸,僵硬地答道:“未忘。”
“宗义智虽为大名,仍是宗室的晚辈。为何违背誓约?你此次与朝鲜交涉,竟完全瞒着我。今日就请说个明白!”
蕉庵不动声色。可是这种密约,在他人面前被公开,义智定觉颇为屈辱,他浑身颤抖。
宗室恐也察觉到了:“不必担心!给我誓书的不只你一人。黑田长政、筑紫广门也都给过我。我不会拿这个让你没面子,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再用纳屋先生的谋略。为了让纳屋先生知我们二人的关系,才拿出来。”
义智松了一口气,叹道:“此事若不和二位前辈商议,万一有什么大事……”
“你欺骗了关白大人?小西不解关白之性?”
“不,这……”义智想替岳丈回护,“因为小西大人和石田大人、增田大人,以及前田、德川、毛利诸公都反对此战,因此,小西大人和石田大人都说,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
“石田治部也……”宗室微惊。
“对!大家都反对,关白再怎么坚决,也无法实行了。这是在酒席上半开玩笑般所说的豪言壮语。”
“但听说关白已密令出征。你怎么说?”
“因此……在下才来请教,有无好计?”
“来这里是你的意见,还是小西摄津大人的主意?”蕉庵直问。
义智大吃一惊:此人清楚他是和小西行长商量后才来的。可是迄今为止,诸方都束手无策。
“宗先生,这不只是对马的问题,不只是日本国的事,一不小心,还会波及朝鲜和大明国的百姓。这么重大的事,为何要欺骗关白?为何不明白告诉他:朝鲜王不愿为向导,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关白说不定亦会彻底改变心意。”
“是我失策!”
“事到如今再来责备你,也是白说。纳屋先生,可有对策?”宗室道。
“这……”蕉庵看了颤抖的义智一眼,“宗先生一人可能有些勉强,如果小西大人也反对出征,倒不是没有对策。”
“请明示。”宗室道。
义智似乎忘了身份和地位,伏在蕉庵面前道:“如果岛井先生愿原本本告诉关白,我和小西大人必死无疑。请先生告知计策。”
蕉庵有些厌恶宗义智,可也并不恨他。谁都知,秀吉会酒后胡说,会甚为粗野,这是他的习性。和秀吉相比,宗义智乃是个小心、善良,带着些许狡猾的普通人。仅仅因为此人熟悉朝鲜,就派他为使,蕉庵很想责备秀吉的疏忽。
“宗先生,如果你希望宗室不伤你的面子,”蕉庵半是说给宗室听,“你先去见关白,说自从那次谈判后,朝鲜的情形已不同了。”
“情形不同?”
“对。你就这么说。因此,在派大军之前,让你和小西摄津大人当前锋,看看你们是平安登陆呢,还是被阻?由此再决定往后的事情。万一出现异常,还来得及补救。”
宗义智一直注视着蕉庵,眼睛一眨也不眨。让他们做渡海的先锋,如此一来,在秀吉面前就抬得起头了。可是,他很清楚,一上岸必有战争,小西和他会在后援来到之前,就全军覆灭。既如此,又何必前去?
只听蕉庵继续道:“明白吗,宗先生。到目前为止,你并没有把关白的话直接告诉朝鲜王。”
“是。”
“因此,朝鲜不太清楚我方的决心。”
“是。”
“因此,小西和你去了……即使是率领军队前去,他们也不会反击。”
“哦?”
“你们可以对朝鲜说,你们没有敌意。就此登陆,应比其他人更为轻松才是。”
“……”
“你说呢,岛井先生?”
“有理,确如纳屋先生所说。”
“而一旦登陆,再详详细细、原原本本把关白的想法,以及日本的事情告诉朝鲜国王。如此一来,就可决定是否发起战事了。”
义智不想马上回答。他可以想象,朝鲜王断难答应成为秀吉的盟友,替其做攻击大明国的先锋。
“若非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能下定决心吗?”蕉庵沉着地催问。
“你好像不服?”蕉庵这么一说,宗义智低下头。蕉庵又道:“当然会不服。可是,世上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说啊!”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过去你对朝鲜王一副软弱的谄媚之态,对方才会强硬。可这一回不同,你们要抱着必死之心。”
“非死不可吗?”
“宗先生!”蕉庵终于笑了,“对方看到你抱必死之心,也会冷静考虑。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
“看对方是以大明国为友,还是以关白为友?若他以大明国为友,你们就赶快寻一城池据守,立刻派使者回来,切切坚持到后援抵达。万一丢命,就表示你们输了,与今日左右为难没什么两样。”
“……”
“关白的想法很好。可是他与朝鲜王未能好好沟通,这乃是你们的过错。关白认为朝鲜王可助他攻大明,而朝鲜王则瞧不起关白,不把他放在眼里。使双方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因此,可以向朝鲜王说明关白的军容如何强大,而你们一直都在为双方的利益努力。这么一来,事情或许有转机。”
一直默默不语的宗室也点头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蕉庵道:“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若不这么做,我军渡海和朝鲜军队起大冲突……双方自会有很大伤亡,各自负气而不愿商谈。这才是无可弥补的巨大损失。双方血战到底,乃是最愚笨最悲惨之事。”
“宗先生,”宗室转向义智,“好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我不必向关白提起你和小西大人,直接提出自己的意见后便告退。”
宗义智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若自己率军在釜山登陆,见到朝鲜王之前,便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宗室比蕉庵更强硬,道:“我明日下午去大坂城见关白。就这么定了!”
“明日下午?”
“关白岂能久候!”宗室厉声道,抖掉烟灰。
宗义智只得说道:“我这就去见关白!”他犹犹疑疑告辞,当然,他定会先去和岳丈小西行长商量。
木实送走了义智。两个老人还不想起身。当世的大商家无不傲慢如此,宗义智也以此自居,外表恭敬,内心并不把他们二人当一同事。
“岛井先生,果真要让宗先生那般做?”
“没有小西摄津的同意,当然不行。不过,小西乃是个有些眼光的人,定会依计行事。”
“唉,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是啊,一不小心,不只是宗和小西,关白大人恐也有性命之忧。”宗室叹道。
“怎么办?看来大家都知你来这里了。”
宗室呵呵笑了,依他的想法,既然知他在这里,小西行长也该来。可是宗室并不担心,若小西来,他只会讲和宗义智一样的话。他并不认为小西和义智做先锋,就能平息与朝鲜之事。可是若不这么做,一口气渡海,恐有全军覆灭之忧。
“今晚就住在贵府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纳屋先生了。”
“这么说,你要隐瞒宗和小西的事,向关白进谏?”
“岛井宗室也是铮铮男儿啊!”宗室道。
蕉庵微笑拍手:“我不劝阻你,你也不是可以劝阻的人。今晚我们喝喝酒,好好聊聊。”说完,他命木实端酒菜来。
“你听过最近流行的小曲吗。”
“没有,完全没听过。”
“一个叫隆达的男子,风流倜傥,边弹拨三弦,边唱歌,以吸引客人。我叫他来好了。”
“请……自是要听听。”
蕉庵吩咐木实带隆达来,又仔细端详宗室晒黑的脸。这个决定明日誓死力谏秀吉的男子,脸上并无紧张之色。如果派他为正式使者去见朝鲜王就好了,蕉庵深觉可惜。“来,再敬你一杯。”
“哦,这酒很有些劲道。”
“关白已派加藤清正去九州筑城了。”
可是,宗室似未听进去,他只是对美酒发出赞叹之声,已将生死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