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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散文诗集

暴风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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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与报孙

时代多么奇怪!我们多么奇怪!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前进了,也带着我们前进了。时代揭去自己的面纱,令我们忘却化烦,笑逐颜开。

昨天,我们还在埋怨、畏惧时代;今天,我们却对它珍惜名爱,而且晓得了它的意愿、气质,知道了它的秘密、奥妙所在。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喝着接泪的苦水;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熟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对手不能们触。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筹字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红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收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哀号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娘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给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维里钻出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唱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蚁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池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思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作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作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过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且莫说话,直到黎明。耐心等待曙光的人,定会迎来清晨;得到光明喜欢的人,必然热爱光明。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缅鸟高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做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翩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好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谁见火山爆发,不见驻乌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殓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骷髅难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报北大地之腹,技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往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于,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收的馨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了果。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口中有坑地,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地是眼泪的女儿,臼盎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荫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

切莫作声!天空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只船,颠簸在万顷波涛之间,随风漂泊,从一个海岸到达另一个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装着七只杯子,林里盛满各色颜料,绚丽斑斓,酷似彩虹。

我厌倦了海上漂泊,便说:"我将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开回自己出生的祖国的港口。"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辉般的土黄、春慧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浓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进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人祖国的港口时,人们争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齐鸣,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其实,谁也不曾进入船里。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东西。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一年过后,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东岛,搜集到没药、乳香、龙涎香和植香,将之——一装入船舱。

我航至西岛,带回矿产、象牙、宝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岛,带回锦缎、刺绣和开司米。

我航至南岛,带回铁环错甲、也门宝剑、长矛利刃和种种枪械。

我的思想之船装满天下奇珍异宝,回到祖国的海港。我说:

"人们必将赞扬我,我亦受之无愧;人们必将载歌载舞迎我进城,我亦功有应得,声誉永垂。"

但是,当我抵达港口时,却没有一个人迎接我;我来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瞧我。

我站在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我带回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人们这才向我没来目光;虽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却是嘲弄神情。时隔不久,人们纷纷弃我而去,随之各奔东西。

我心情抑郁、懊丧,无精打采回到海港。刚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为这事,我才又开始了海上远航。

我高声呼喊:

"大海的狂涛刷掉了船身上的涂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体;风吹、日晒、雨淋,剥去了船帆上的画图,使之变成了灰色褴楼衣。"

我把带回来的珍宝装人棺木,再将棺木推入水里。之后,我回到乡亲们中间。可是,他们都不理睬我,因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时,我丢下我的思想之船,来到死神城,坐在粉饰一新的坟墓中间,开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哪,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如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这是鸽子、纪鸟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啊。黑夜的恐惧可曾给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来吧,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吧,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和声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药与手术刀

"他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是个空想主义者。他写东西目的在于毁灭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和未婚男女遵从纪伯伦关于婚姻的见解,那么,家庭支柱就要倾倒,人类联盟大厦就要坍塌,世界将变成地狱,民众必沦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笔多么优美!他是人类的敌人之一。"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是个叛教者。我们奉劝吉祥山上的居民唾弃他的学说,烧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东西制在他们的灵魂上。"

"我已读过他的《折断的翅膀》,我发觉那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

这都是人们谈论我的话语。他们说对了,我正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的破坏倾向胜过建设倾向。我打内心里讨厌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喜欢被人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假若我能够把人类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连根拔掉,我会一分钟也不迟疑。至于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则自有话语揭开藏在厚面纱之后的事实——赤裸裸的事实则是,我不但没有往肥肉里夹毒药,反而将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取了出来……而且我把毒药倒在了干净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灵魂面前向我道歉,说什么"他是个空想主义者,常激游乌云之间"的人,正是他们凝目注视着那透明杯中闪闪放光的东西,放弃了其中被他们称为"毒药"的饮料。因为他们的胃口太弱,无力消化它。

也许这段引言显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吗?冒昧毕竟是自我表现,而背叛则穿着为他人剪裁的外衣。

东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跃飞舞田野之中,采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九。

东方人喜欢蜂蜜,以为除了蜂蜜别无美食。他们吃蜜过多,甚至他们本身也变成了蜜,变成了在火前流动、只有放在冰块上才凝固的蜜。

东方人要求诗人燃烧自己作为香,供在他们的君王、统治者和大主教面前。东方的天空已布满从御座、祭坛和坟荣边升起的烟云,然而他们还不满足。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能与穆台奈比相媲美的赞颂诗人,有与韩莎相似的悲悼诗人,有大大胜过莎菲丁·哈里风雅的贺喜诗人。

东方人要求学者研究其父辈及祖辈的历史,要求深入研究他们的遗迹、习惯和传统,在他们那些冗长的语言、给杂的派生词语和名目繁琐的修辞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东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们的耳边重复白德巴、伊木·路西德5。艾弗拉姆·赛尔亚尼5和约翰·迪马仕基o说过的那些话。要求思想家在写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训诫和拙劣的引导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经文的界限。其实,谁要沿着那些经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阴影下的柔弱小草;其灵魂也像掺了一点儿鸦片的温水。

简而言之,东方人生活在已经逝去的舞台上,喜欢消极的、供消极的,

讨厌积极的、纯净的、能够刺激他们,并且促使他们从充满平静美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原则和教诲。

东方乃一病夫,遭到种种疾病侵袭,遇重重瘟疫骚扰,终于适应了久病,习惯了疼痛,不仅视瘤疾和病痛为先天特性,且将之当做上好缺陷,与高尚灵魂和健全肌体密不可分;谁若没有此种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剥夺了天赋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残废人。

东方的医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为其病进行会诊。可是,他们只给东方开短效麻醉药,只能延长病期,却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剂品种繁杂,形式多样,花色纷繁。也许就像疾病相互传染那样,某种麻醉剂生自另一种麻醉剂。每当东方身上增添一种新病时,其医生便为之发明一种新的麻醉药。

至于导致那些麻醉剂出现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从于著名的宿命论哲学,此外还有医生的胆怯,生怕有效药物引起疼痛。

给您举几个有关麻醉剂和镇静剂的例子,都是东方医生们用来治疗家庭、国家和宗教的疾病的:

由于种种实实在在、活活生生的原因,丈夫讨厌妻子,妻子也厌恶了丈夫,于是夫妻争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远。可是,没过一天一夜,男方的亲戚便去找女方的亲戚,相互交换修整过的意见和装饰过的想法,并一致同意让夫妻破镜重圆。于是,他们把女方找来,用令其害羞、却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训诫迷惑她的情感。尔后,他们又把男方召来,用能够软化其思想、但不能改变其意志的花言巧语和格言谚语蒙盖他的头脑。就这样,一对灵魂深处彼此厌恶的夫妻——暂时地——和解了;双方不顾各自的内心意愿,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脱落",亲朋们使用的麻醉药失效,男方重表厌恶情感,女方搞下痛苦面纱。可是,那些第一次制造和解的人们,仍要再显身手;而尝过一口麻醉药的人,也是不会拒绝饮上满满一杯的。

人们起来反对暴虐政府或陈旧制度,于是组成一个旨在振兴与解放的改革协会,他们勇敢地发表演说,热情地激扬文字,发表条例和纲领,派遣代表和代表团。然而没过一、两个月,我们便听说政府关押了协会的头头,或者许给其一个官职。至于改革协会,则已听不见它的什么消息,因其成员已喝过众所熟悉的麻醉药,均已平静、降服了。

一伙人反对宗教首领,由于某些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批评首领本人,否定他的功绩,厌恶他的所作所为,继而威胁他说,他们要改信另外一种更近乎情理、更远离空想和迷信的学说。可是,时隔不久,我们便听说国家的谋士们已消除了牧人与羊群之间的分歧,借助神奇麻醉剂的功效,恢复了首领的个人尊严,又将盲目服从回植到了忏逆的被领导者的灵魂之中。

懦弱的受压迫者抱怨强大的暴虐者对自己压迫过甚,邻居却对他说:"别说啦!反抗者是要被处剜眼之刑的。"

乡下人怀疑修道上的虔诚与忠良,同伴会对他说:"莫作声!书上有言:要听他们说话,莫照他们行事。"

学生反对死记硬背巴士拉和库法学派关于语言的论文,老师便对他们说:"懒汉和疲疲塌塌的人在为自己制造比罪过还丑恶的借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姐的习惯,母亲便对女儿说:"女儿并不比母亲优越;母亲走过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询问宗教附属物的含义,牧师便对青年说:"谁不用信仰的目光去进行观察,谁便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看到烟和雾。"

就这样,时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过去了。东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软的病榻上,间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来一分钟,随后又入梦乡;由于受控于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里的麻醉剂,只得世代沉睡下去。当一个人起来,大声呼唤那些酣睡者,使他们的住宅、庙宇和法庭充满喧嚣声时,他们这才开启那被永恒困倦封闭的眼帘,然后打着哈欠,说道:"好一个粗鲁无礼貌的年轻人,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好好睡一觉!"随即合上眼,对自己的灵魂耳语道:"他是个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毁坏青年人的道德观念,捣毁先辈的大厦,用毒箭射杀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问,我是不是一个拒绝饮服麻醉剂和镇静剂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灵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回答我。可是,当我听到人们咒骂我的名字、厌恶我的主张时,我方才相信自己确实醒着,知道自己没有降服甜美的梦幻和可爱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独人们当中的一员:生命正带着他们走在满种荆棘与鲜花,又被凶狠豺狼和善歌夜草包围的羊肠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种美德,那么,我会羞于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并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种奇妙的现实,突然展现在自寻孤独的人面前;而他们则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边凝神注视它那庄重的含义,边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向前走去。

我确信,羞于展示个人的真情实况,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虚伪,而在东方人那里却被称做"富有教养"。

来日,文学思想家们读了前面这些文字,会烦躁不安地说:"他是个从阴暗面观察生活的极端分子。只要他总在我们中间,为我们的处境而痛苦、号丧、叹息、落泪,那么,他眼里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对这些文学思想家们说:"我哭东方,因为在灵床前跳舞是十足癫狂。"

我之所以为东方人哭泣,因为在疾病面前落笑是双料愚昧。

我之所以为那可爱的国度哀号,因为在失明的受灾者面前唱歌是盲目呆钝。

我之所以激进,因为揭示真理的温和主义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盖在恐惧的幕帝之后,惟恐人们百般猜忌,说三道四。

我看见腐尸,由衷感到厌恶,禁不住五脏六腑翻腾,神慌意乱难耐。我不能面对腐尸而坐,而左放一杯清凉饮料,右置一盘香甜点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号换成欢笑,欲将我的厌恶化为同情,并把我的激进变为温和,那么、他应该让我看到东方人当中有一位公正的 执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还应该让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导 行事的教长,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让我跳舞,听我击鼓吹笛,那么,他应该清我到新郎家去,而不应把我留在坟莹之间。

全玉其外

赛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岁,衣着华丽,身材苗条,蓄着两撒弯胡,皮鞋程亮,脚穿丝袜,抽着高级香烟。他的手光滑细腻,拄着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镀金的,且镶嵌着宝石。他常在大饭店进餐,那里是显贵名流光顾聚会之地。他外出游山玩水,坐的是两匹宝马拉的豪华篷车。

赛勒曼先生未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什么钱财,因其父一生贫困,没从先人那里继承到任何财产,虽先辈曾经过商。

赛勒曼先生很懒,厌恶工作,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们听他说:"我的身体与性格不适于干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体躯粗壮的人才能劳作。"

那么,赛勒曼先生究竟是怎样弄到钱财,又是哪位神仙将他手中黄土化为金银的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依兹拉伊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五年前,赛勒曼与富媒珐希玛结了婚。珐希玛的亡夫白图莱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富商,在其同伴中间,以兢兢业业、忠诚坚韧而著称。珐希玛女上年已四十又五,而性情、爱好却似十六七岁的少女。现在,她染着头发,画眼描眉,浓妆艳抹。但是,午夜之前,她总也见不到赛勒曼;即使偶尔见面,她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词语。因为赛勒曼终日忙于挥霍其妻前夫用辛勤汗水换来的钱财。

艾迪市先生

他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人。他生着一副大鼻子,两只小眼睛;脸总是那样肮脏;双手沾染墨迹,指甲里积满污垢。他的衣边破破烂烂,衣角上落满油及咖啡污迹。所有这些丑陋外表,均非贫穷与饥道之象征,而是粗心大意的结果,原因是他心不在此,整日忙于思考精神大事、疑难问题及神学题目……我们听他引证文敏·君迪的话,说道:"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说,一个文学家不能同时操笔又讲卫生。"

艾迪布先生健谈,说起话来便会忘掉一切。据我们所知,他曾在贝鲁特的一所学校里读过两年书,从一位名师学习修辞学、作诗及写信、作文。然而直到如今,他一点东西也没有发表过;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是阿拉伯报业衰退,读者愚昧。

最近,艾迪布先生开始致力于古今哲学研究。他同时钦佩苏格拉底和尼采民他欣赏使徒奥古斯丁的言论,爱读法国两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和卢梭的文章。一次,我们在婚礼晚会上见到他,人们围着他放歌纵酒顾他则以他那闻名的口才大谈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另一次,我们见他走在为一头面人物送葬的队伍当中,送殡者走在他的身旁,一个个低着头,面带忧伤神情;而他则以

艾迪布先生为何活着,在旧书故纸堆里打发日子的目的何在呢?为什么不弄来一头小毛驴,加入足智多谋、强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三年前,艾迪布作了一首歌颂穆特朗阁下的长诗,之乓在哈比卜赛勒旺家,当着穆特朗的面唱那首诗。唱完长诗,穆特朗把艾迪布叫过去,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孩子,真主宽恕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聪明的文学家!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自豪!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东方一位伟人。"

自那时至今,艾迪布的父亲、叔伯和舅舅,无不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穆特朗不是说过,你将成为~位东方伟人吗?!"

法里德贝克

他年近四十,高个子,小脑袋。大嘴巴,前额窄而秃。他走路懒洋洋的,挺着厚实胸脯,伸着长长脖子;他的脚步具有一种特殊节奏,酷似骆驼背负驼轿瞩珊行进。他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气势雄壮;假若不认识他,还以为是某位部长大人正向手下人发布关于奴隶事宜安排的命令呢。

法里德平时没有什么工作,只是扎扎人堆,历数家庭光荣史,宣扬自己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谈论伟人及英雄的事迹,如拿破仑、安塔他有句格言:上帝创造了人,并将人分成不同阶层,有的当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的驴子,只有主人骑上,它才开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会握笔,强者才能舞剑。

究竟法里德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谈、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讲给你们:

19世纪的头三分之一年代里,当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带着一帮人走过黎巴嫩山谷时,曾路经法里德祖父曼苏尔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朝大地射来火辣辣的光箭,几乎将地上的一切烧焦。国王下马对大家说:"大家来呀,我们在那棵冬青柳树荫下歇息一下吧!"

曼苏尔得知此事,唤来四邻农夫,告诉他们说,国王就在他们的村子附近休息。农夫们带着无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着曼苏尔,向那棵树走去。来到国王休息的地方,曼苏尔走向前去,亲吻国王的衣角,然后宰了一只羊,并且高声喊道: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是主的恩赐!"

国王见曼苏尔如此慷慨,心中高兴异常,当即贱之衣抱一件,并说:

"自现在开始,我特别任命你为该村长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纳钱粮。"

那天夜里,国王走后,全体村民聚集在曼苏尔长老家中,异口同声称呼曼苏尔为头领,决心与之同呼吸共命运。

镀银粪团,金玉其外,但有数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妖魔鬼怪向我们揭示,我们将在时代将我们送人蓝色晚霞里之前告诉你们。现在已是午夜,我们的眼帘已对熬夜感到厌倦,请允许我们安歇。

梦幻

夜阑人静,大地上万物都进入了梦乡。我下了床,走向大海,心想:"大海是彻夜不寐的,醒着的大海会让一个失眠的灵魂得到慰藉。"

我走到海滨时,雾露已从峰峦山巅上消退下来,笼罩着四处,好似灰色的纱巾蒙在妙龄少女俊秀的脸上。我站在那里,凝视着海浪峰涌,倾听着海涛轰鸣,思考着,是一种什么力量蕴藏在这大海后面,将它推动,那力量有时同风暴一起奔驰,与火山一道沸腾;有时又似百花喜笑颜开,同溪流合唱歌咏。

一会儿,我回眸一望,只见三个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块礁石上。雾似青纱,遮着他们,时隐时现。我缓步朝他们走去,仿佛他们身上有什么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倾向于他们。

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了,我停了下来,注视着他们,仿佛那地方有一种魔力,使我的意志凝固了,唤醒我灵魂中的幻想。

正当此时,三个影子中的一个站起身来,用一种似乎发自海底的深沉的声音说道:

"生活没有爱情,就像一株没有花果的树;爱情没有美,好似没有芳香的花,没有种子的果……生活、爱情和美,这是绝对独立的,不能变更也无法分离的三位一体。"说完,他坐了下来。

第二个影子站了起来,用一种仿佛海涛咆哮的声音说:

"生活没有反叛,好似四季缺了春天;反叛而无真理,则像春天降临在干旱不毛的沙漠里……生活、反叛与真理,这是不可分离,也不能更变的三位一体。"

随后,第三个影子挺身而起,用雷鸣般的声音说道:

"生活没有自由,就像躯体没有灵魂;自由没有思想,则似飘零的游魂……生活、自由和思想,这是千秋万代永不会灭亡,绝不会消失的三位一体。"

接着,三个影子站在一起,用惊天动地的声音齐声说道:"爱情及其结晶,反叛与其成果,自由同其产物,这是生显示的现象,而主则是理智世界的良知。"

当时,寂静中隐约能听到一些无形翅膀的轻轻拍击声,感到空中有些看不见的躯体在瑟瑟战栗。我闭上两眼,谛听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语的回音。等我睁开两眼,再一瞧时,却只见大海上浓雾弥漫,我走近刚才那三个影子坐过的礁石,只见一条气柱蒸腾升上云霄。

一黑夜里

写在饥懂的日子里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们中间。我们呼救,我们呐喊。死神的翅膀将我们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们的灵魂推向深渊,死神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犹如火炬一般。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不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末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将与那沉睡的人一道久限路旁。至于死神,则一直走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耐,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子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均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懂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魂灵,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做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无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万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极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罢,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充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磨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人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精拔除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很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痛疼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齿,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人睡,睡得恬恬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镇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请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嗅。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洁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时,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术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和民宅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的香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燃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在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枝条,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货行进在值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的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之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楼,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表和容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动,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客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道,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懂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德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的每一个客栈,没找到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是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今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针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知道我的真情实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往香,传人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陶、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口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 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 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疏忽面纱之后。至于 那美妙的幻梦和螨珊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撒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剑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歌手能在阴森静夜里放开歌喉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使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窝、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进狮穴名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笨嘴拙舌。

众人啊,在你们中间,谁不日夜自问:巨人戴上用孤儿寡母的眼泪织成的面罩之后,地球及人类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素来欢喜探索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据我所知,发展、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抽象存在,而且也适用于具体存在;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都依此规律渐臻完善,犹如万物之适应性日益增强。至于倒退则只见外貌,衰败则仅在外表。

进化规律这棵大树,其技权繁多,互不交织,然而仅生自同根。但是,此规律的外观显得残酷、暴虐,为狭隘的思想所不承认,为软弱的心所弃绝。此规律的内部,却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坚持比众人的权力更加高尚的权力,它向往比众人的目标更加崇高的目标,它倾听被淹没在恐惧和甜言中的难民的叹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诛儒,他们从远处争相观看巨人的身影。他们在睡梦中听到巨人的喝彩回声,便青蛙似地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时代。数代人用知识和艺术建造起来的大厦,已被野蛮人的贪婪、自私所毁坏。如今,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不同的只是创造了用于毁坏的机器和用于制造死亡的阴谋诡计。"

保儒们将科学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比较,并且用保护个人生存的思想对生存的目的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仿佛太阳只是为了供他们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为了供他们洗脚。

巨人像风,从生活内部、视野之后、造化深处,从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冲出来,乌云似地上升,与大山交会。如今,巨人们相互争斗,来解决地球上的难题。

至于人类和人类脑海中的一切知识、学问以及他们心中的爱与憎、忍耐与苦衷,则都是巨人们顺手取来玩耍的东西,借以达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鲜血,将流成天堂里的多福河;洒落的泪水,将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灵魂,将成群结队升上遥远的天际,化成新的曙光。人们终于懂得了自己从苦难市集买到了真理;为真理而不惜钱财的人,是不会亏本的。

四月必将重返人间;但是,谁不从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无所获。

亲人之死

我的亲人死了。我还活着,孤独地哀悼我的亲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们之后,我的生活也面临着他们经历过的种种灾难。

我的亲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泪和鲜血浸透了祖国的高原。在这里,我像亲人、友伴活着的时候那样生活;当时,祖国的高原沐浴着太阳的光焰。

我的亲人死了,不是饿死,便是亡于刀剑。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我生活在自由、欢快的人们中间。他们吃食香美,饮料可口,床铺光滑柔软。他们望着岁月笑意盎然;岁月望着他们,春风满面。

我的亲人死得真惨,而我却在这里活得舒适安然。这是一幕永恒的悲剧,常在我心灵的舞台上重演。

倘若我也在饥饿的亲人中间忍饥挨饿,在苦难同胞中饱受摧残,那么,白昼的脚也会轻踏我的前胸,黑夜在我眼里也不至于如此黯淡。因为与亲人共患难,会让人感到欣慰;与无辜者同遭灾,会令人引以自豪。

但是,我没有能够与亲人一道同受饥寒之苦,没有跟随着他们的队伍共赴灾难,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宽裕悠闲。在这里,我远离祸殃和灾民,毫无引以自豪、炫耀之处,只得泪垂胸前。

远方避难的人能为饥懂的亲人做些什么?

但愿我能知道,诗人的痛哭哀号究竟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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