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波罗的海图书馆位于三楼,楼下是一家尘埃遍布的古书店,专营圣灵书籍。图书馆小小的窗户斜对着大英博物馆的前院。史迈利踏上一道木头回旋梯,穿过许多年代久远、用图钉钉着的手绘标志和一大堆隔壁药房的棕色化妆品箱,才到达图书馆。走到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所以在按门铃之前,很明智地歇息一会儿。他等候着,用沉思冥想来忘却暂时的精疲力竭。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一再拜访相同的高楼:汉普斯特德的安全公寓,瓦拉狄米尔在西河苑的阁楼,现在是这幢曾是所谓“布鲁斯贝利劣品”的五十年代遗风建筑。他觉得很奇怪,这几处都是单独的处所,单独的测试处所,用来测试尚未言明的价值。错觉消失了,他按了门铃,三短一长,心里琢磨他们是否更改了记号;他仍担心着伟林,或者丝黛拉,或者只是那个孩子。他听见近处响起地板的噼啪声,猜想自己正被仅一步远的某人,从窥视孔里观察着。门很快打开,他踏进阴郁的玄关,一双肌肉结实的臂膀拥抱着他。他闻到身体的热气、汗水和香烟的气味,也感觉到那未刮胡子的脸颊贴近自己的脸颊——左颊,右颊,好像在颁发奖牌——左颊又多了一次,代表特别的情感。
“麦斯!”米凯尔以安魂曲似的声音低声说道,“你来了。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来,但不敢抱太大期望。虽然如此,我还是等着你。我等了一整天。他爱你,麦斯。你是最好的。他总是这么说。你启发了他。他告诉我。他的模范。”
“我很难过,米凯尔。”史迈利说,“我真的很难过。”
“我们都是,麦斯。我们都是。伤心透顶。但我们是战士。”
他短小精悍,背脊凹陷,仪表整洁,正符合他自己宣称的前骑兵队上校的身份。他的棕色眼睛因彻夜守候而泛红,显得有些下垂。他肩上披了一件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像披风似的,脚上的黑色靴子擦得锃亮,随时可以上马奔驰。他的灰色头发依军人作风打理得很整齐,他的髭须稀疏,但精心修剪过。乍看之下,整张脸显得很年轻,只有细看,才会看见苍白的皮肤满布细碎的三角洲,泄露了他的年龄。史迈利随着他走进图书馆。图书馆与房子等宽,依消失的几个国家——拉脱维亚、立陶宛,当然还有爱沙尼亚——分隔成三小间,每一间都有一张桌子,一面旗子,和几张摆放棋盘等待赛局的桌子,但没有人在下棋,也没有人在看书;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个年约四十,穿着短裙、短袜的丰满女人。她有一头发根呈暗色的黄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她闲适地坐在茶炉旁,正在读一本介绍秋季桦树林的旅游杂志。米凯尔与她四目交接,停顿了一下,似乎准备开口介绍,但看在史迈利眼里,她的目光却充满了强烈、不容置疑的怒火。她看着他,轻蔑地瘪起嘴,目光转向雨滴飘落的窗户。她的脸颊因落泪而闪着水光,低垂的眼睑下,有着橄榄色的淤伤。
“艾薇拉也很爱他。”走出她的听力范围之后,米凯尔解释说,“他是她的兄弟。他教导她。”
“艾薇拉?”
“我太太,麦斯。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结婚了。我坚持的。这对我们的工作不见得有利。但我欠她一份保障。”
他们坐下来。在他们四周、沿墙挂着那些已被遗忘的行动中的牺牲者。这个是已经入狱了,透过铁丝网拍到的。这个是已经死了——就像瓦拉狄米尔一样——他们拉开罩布,露出他那张血淋淋的脸。第三个,笑嘻嘻的,戴着游击队的宽松帽子,扛着长枪身的来复枪。从这个房间里,他们听到一声小小的爆炸声,就紧接在一句嘹亮的俄文咒骂之后。艾薇拉,米凯尔的新娘,正在点茶炉。
“我很难过。”史迈利又说了一遍。
敌人我不怕,伟林,史迈利想,我最怕的是朋友。
他们坐在米凯尔的小隔间里,米凯尔称之为他的办公室。一部老式的电话放在雷明顿立式打字机旁。这台打字机和瓦拉狄米尔房里的一样。一定是有人同时买了好几台给他们,史迈利想。但这个小隔间的焦点是一张手工雕刻的高椅子,螺旋状的椅脚别无装饰,但椅背上却精雕着帝王徽饰。米凯尔堂而皇之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皮靴抵着膝,对这张王座而言,他是个太过娇小的代理国王。他从底下拿出一根烟来,点亮。在他上方,笼罩着一片香烟云雾,而那里正是史迈利记忆所及之处。在废纸篓里,史迈利注意到有几本丢弃的《运动生活》。
“他是领袖,麦斯,他是英雄。”米凯尔说,“我们必须从他的勇气和典范中获益。”他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期待史迈利记下来好对外发表。“在这种情况里,我们很自然地会问自己,如何能坚持下去。谁有分量能追随他?谁有他的声望,他的荣誉,他的使命感?很幸运的,我们的运动是一个延续不断的过程。这比任何一个个人、任何一个团体都更伟大。”
听着米凯尔琢磨得闪闪发亮的言辞,看着他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靴,史迈利不禁为这个男人的年龄感到惊叹。苏联在一九四○年占领爱沙尼亚,他回忆道。当时担任骑兵队军官的米凯尔,现在至少六十岁了。他努力想拼凑出米凯尔颠沛流离的生平——经历外国征战与无法信赖的民族军队,一条漫漫长途,所有这些历史章节,都写在这一个小小的躯体里。他也很好奇,这双皮靴的年纪有多大?
“告诉我,他的最后一段日子,米凯尔。”史迈利建议,“他一直到最后都很活跃吗?”
“绝对活跃,麦斯。在所有方面都很活跃。无论是身为爱国者、身为男人,还是身为领袖。”
表情依旧轻蔑的艾薇拉把茶放在他们两人中间,当然还有两个放了柠檬的杯子,和一小盘核桃脆片饼干。她的动作隐隐有着暗讽意图,无论是她摆动着的腰臀,还是怏怏不乐的挑衅。史迈利也努力回想她的背景,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或许他根本从来就不知道。他是她的兄弟,他想,他指导她。但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教训,千万别相信解释,特别是有关爱情的。
“身为集团的一员呢?”史迈利等她离去之后问道,“也很活跃?”
“一直都是。”米凯尔严肃地说。
一阵沉默,两人都很有礼貌地等对方先开口。
“你想是谁干的,米凯尔?有人背叛他吗?”
“麦斯,你和我一样,很清楚是谁干的。我们全部都冒着危险。我们全部。任务随时会来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准备好。我自己是个战士,我已有所准备,我己就绪。如果我走了,艾薇拉会有她的保障。就是这样。对布尔什维克来说,我们这些流亡人士,还是头号敌人。被诅咒驱逐的人。只要他们可以,就会摧毁我们。现在依然如此。就像他们摧毁我们的教堂、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文化一样。他们是对的,麦斯。他们对我们心生恐惧是对的。因为有一天,我们会击败他们。”
“但他们为何特别挑这个时机呢?”在这篇行礼如仪的宣言之后,史迈利温和地反驳,“他们在好几年前就可以杀了瓦拉狄米尔。”
米凯尔拿出一个扁平的锡盒,上面有两个滚动条,像是轧布机似的,以及一包粗糙的黄色烟纸。他舔了舔烟纸,放在滚动条上,然后铺上黑色烟草。噼啪一声,轧布机转动,银白色的表面上出现了一根肥硕、蓬松的香烟。他正要点燃,艾薇拉走了过来,把烟拿走。他又卷了一根,然后把锡盒放回口袋。
“除非瓦拉狄米尔正着手做某些事,我猜。”史迈利在这场演出结束之后继续说,“除非他做了什么激怒他们的事——他可能已经做了,你知道他的。”
“谁会知道?”米凯尔说,漫不经心地将更多烟雾吐到他们头顶上的空气里。
“嗯,你可以,米凯尔,如果有人能知道的话。当然他会对你透露。二十多年来,你一直是他的心腹。起初在巴黎,然后在这里。别告诉我说他不信任你。”史迈利率直地说。
“我们的领袖是个神神秘秘的人,麦斯。这是他的力量。他必须如此。这是军事的需要。”
“但对你不会,对不对?”史迈利以极尽奉承的声调坚称,“他的巴黎副官,他的侍从武官,他的机要秘书?别这样,你说话要凭良心。”
米凯尔从他的王座上前倾身体,把小小的手掌整整齐齐地放在心脏上。他沉重的音调变得更加深沉。
“麦斯,甚至是对我。到后来,甚至对米凯尔都是如此。这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知道危险的内情。他甚至对我说:‘米凯尔,如果你——即使是你——不知道我们抛弃了什么样的过往,可能会比较好。’我恳求他,但没有用。有一天晚上他来找我。这里。我在楼上睡觉。他按了特殊的门铃声:‘米凯尔,我需要五十英镑。’”
艾薇拉又走进来,这次拿了一个空的烟灰缸。当她把烟灰缸放到桌上时,史迈利顿时感觉到一阵紧张,如同药效突然发作。他开车时曾有过相同的经验,等待着并未发生的撞击。他也在安恩身上体会过相同的经验,看着她从某些看似无害的约会中归来,心中却知道——只是单纯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等艾薇拉离开后才问。
“十二天以前。上个星期一。从他的态度,我马上看出来,这一定有关公事。他以前从来没问我借钱。‘将军,’我告诉他说,‘你有阴谋在进行。告诉我是什么。’但他摇摇头。‘听着,’我对他说,‘如果是阴谋的话,那么听我的忠告,去找麦斯。’他拒绝了。‘米凯尔,’他对我说,‘麦斯是个好人,但他对我们的集团不再有信心。他甚至希望我们结束我们的奋斗。但只要我如愿抓起这条大鱼,我就会去找麦斯,要求支付我们的费用,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但我事后才会这样做,不是事前。同时,我总不能衣衫不整地去做事吧。借我五十英镑。在我的一生里,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任务。这追溯到我们久远的过往。’他就是这样说的。我皮夹里有五十英镑——很幸运的,我那天的投资很成功——我交给他。‘将军,’我说,‘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去吧。我的财产也是你的。拿去吧。’”米凯尔说,用力挥着他的黄色香烟,似要画下句点,也或许是要强调确认。
透过他们头顶上的脏污窗户,史迈利瞥见艾薇拉站在房间中央的倒影,她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米凯尔也看到她了,甚至皱起眉头,但他似乎不愿意——也许是无法——命令她走开。
“你人真好。”史迈利略作停顿之后说。
“麦斯,这是我的本分。真心诚意。这是我惟一的法则。”
她看不起我,因为我没帮助那个老人,史迈利想。她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她知情,而现在,她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在老人需要帮忙的时刻助他一臂之力。他是她的兄弟,他记得。他指导她。
“他来找你——向你要求活动经费,”史迈利说,“是不是出乎意料?在这之前有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他在着手作一些大计划?”
米凯尔再次皱起眉头,耗了许多时间,很显然,米凯尔并没有太在乎这些问题。
“几个月前,也许是两个月吧,他收到一封信。”他谨慎地说,“在这里,这个地址。”
“他很少收到信吗?”
“这封信很特别。”米凯尔说,仍然小心谨慎。突然之间,史迈利了解到米凯尔是处在沙拉特审问技巧中所谓的“输家的绝境”,因为他不知道——他只能靠猜测——史迈利到底知道了多少。因此,米凯尔会对情报的提供戒慎恐惧,希望能趁机了解史迈利手上握有的优势。
“谁寄来的?”
米凯尔,一如常态,回答的答案与问题有些不对应。
“是从巴黎寄来的,麦斯,一封长信,许多页,手写的。寄给将军个人,不是米勒。给瓦拉狄米尔将军,私人性质的。信封上写着私人信函,法文。收到信后,我锁在书桌里;十一点钟,他像往常一样进来:‘米凯尔,我向你致敬。’有时候,相信我,我们甚至会彼此致敬。我把信交给他,他坐下来。”——他指向艾薇拉所在房间那端——“他坐下,很不在意地打开,仿佛他对那封信毫无期待,但我发现他渐渐地凝神贯注。全心全意。我会说是完全被吸引住了。甚至是热情洋溢。我对他说话。他没回答。我又说了一遍——你是知道他的——他完全没理我。他出去散步。‘我会回来。’他说。”
“带着信?”
“当然。这是他的作风,当他有重要的事要考虑时,就会出去散步。他回来时,我注意到他非常激动。可以说是兴奋。‘米凯尔。’你知道他说话的方式。所有人都必须服从。‘米凯尔,拿出复印机。替我放进几张纸。我有一份文件要影印。’我问他要印几份。一份。我问他有几页。‘七张。我操作机器时,请站在五步的距离之外。’他对我说,‘我不能把你卷进这件事。’”
米凯尔再一次指出位置,好像要用以证明故事的正确无误。黑色的复印机单独放在一张桌上,像是一部老式的蒸汽发动机,有着滚动条,以及放进不同化学药剂的孔洞。“将军不太懂机器,麦斯,我替他设定好机器。然后,我站在这里隔着整个房间,大吼大叫地教他操作。印完,等油墨干了以后,他拿起副本,折好放进口袋里。”
“原件呢?”
“也放在他的口袋里。”
“所以你没看过信?”史迈利说,语气中有些惋惜。
“没有,麦斯,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没看过。”
“但你看见信封了。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交给他。”
“我告诉你了,麦斯。那是从巴黎寄来的。”
“哪一区?”
又有些犹疑。“第十五区。”米凯尔说,“我相信是从第十五区寄来的。我们有很多人住在那一区。”
“日期呢?你能说得更精确吗?你说大约是两个月前。”
“九月初。我记得是九月初。不可能是八月底。大约六个星期,左右。”
“信封上的地址也是手写的?”
“没错,麦斯,是手写的。”
“信封是什么颜色?”
“棕色的。”
“墨水呢?”
“我想是蓝色的。”
“用什么封起来?”
“什么?”
“信封是用封笺腊或胶带封起来的?或只是用普通的胶粘住?”
米凯尔耸耸肩,仿佛这种细节不劳他费心。
“但寄信的人把他的名字写在信封上,不是吗?”
即使米凯尔看见了,也不承认。
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的心思围绕在寄存萨佛依饭店的棕色信封,以及信中需要帮助的殷切恳求上。今天早上,我有一种感觉,他们试图要杀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来了吗?巴黎邮戳,他想。第十五区。在第一封信之后,瓦拉狄米尔把家里的地址给对方,他想,就像他把家里的电话给伟林一样。在第一封信之后,瓦拉狄米尔确实找过米凯尔。
电话响起,米凯尔去接,只说了一声“嗯?”就静静聆听。
“那就每一个都给我押五吧!”他低声说,然后以堂皇的威仪挂掉电话。
逐步趋近来造访米凯尔的主要目的,史迈利非常谨慎地继续进行。他记得米凯尔——在巴黎加入集团时,已见识过东欧大半审问中心的米凯尔——在面对测试时会想办法放慢速度。当时他就靠着这种手法,把沙拉特的讯问人员搞得快疯了。
“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米凯尔?”史迈利小心地选择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提出质问。
“请说。”
“他来找你借钱的那个晚上,有没有逗留?你有没有替他泡茶?下一盘棋,或许?你可以告诉我详情吗,拜托,关于那个晚上?”
“我们下了棋,但不太专心。他心里想着别的事,麦斯。”
“他谈到那条大鱼吗?”
“什么,麦斯?”
“大鱼。他说他正在计划的行动。我在想,他有没有再多谈一些?”
“没有,什么都没有,麦斯。他完全保守秘密。”
“你有没有印象,那件事可能涉及其他国家?”
“他只提到说没有护照。他深受伤害——麦斯,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他受到很大的伤害,因为圆场无法信任他拥有护照。在提供了这么多服务,奉献了这么多心力之后——他真的受到很大的伤害。”
“这是为他好,米凯尔。”
“麦斯,我完全理解。我是个比较年轻的人,通达世故,很有弹性。而将军有时很冲动,麦斯。必须采取一些步骤——即使是由很敬仰他的人动手——去控制他的精力。拜托,但对他自己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是一种羞辱。”
史迈利听到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艾薇拉傲然走回她的角落。
“所以,他想要派谁替他出国?”史迈利问,再次忽视她的存在。
“伟林。”米凯尔颇不以为然地说,“他没告诉我详情,但我相信他派了伟林去。这是我的印象。伟林会去的。瓦拉狄米尔将军对伟林的年轻和荣誉大为赞赏。还有他的父亲。他甚至还提到过去的历史。他提到要引进新生代,去替老一辈雪耻复仇。他非常激动。”
“他派伟林去哪里?瓦拉狄提到任何蛛丝马迹吗?”
“他没告诉我。他只对我说:‘伟林有护照,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一个优秀的波罗的海子民,非常沉稳,他可以旅行,但也必须保护他。’我没再刺探,麦斯。我没追根究底。这是我的作风,你是知道的。”
“但你仍然归结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我想。”史迈利说,“一贯的作风。毕竟,伟林能自由出入的地方并不多。仅仅靠这五十英镑。还有伟林的工作,对不对?更别提他的妻子。他不能一时兴起就海阔天空到处去。”
米凯尔做了一个非常军人作风的姿态。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拉住鼻子,嘴唇外张,直到髭须几乎都朝天竖起。“将军也问我要地图。”最后他说,“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你是他的主教,麦斯。但你与我们的运动无关。但我信任你,我会告诉你。”
“哪里的地图?”
“街道地图。”他一手朝书架轻挥着,好像命令它们靠近一些。“城市规划。丹泽(波兰北部港口)、汉堡、卢比克(德国北部城市)、赫尔辛基。北部沿海。我问他:‘将军,长官。让我帮你吧。’我对他说:‘拜托,我是你所有事情的助手。我有权利。瓦拉狄米尔,让我帮你吧。’他拒绝了我。他希望全部自己来。”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再次想起。许多地图,其中只有一份相关。而且,再一次的,他注意到,瓦拉狄米尔对自己最信任的巴黎副官,也采取了防范目的曝光的措施。
“在这之后,他就离开了?”史迈利问。
“没错。”
“大约几点?”
“非常晚。”
“能告诉我有多晚吗?”
“两点,三点,甚至是四点。我不确定。”
此时,史迈利感觉到米凯尔的目光飘起,越过他的肩头,停滞不动,史迈利出于他一向拥有的直觉,问道:“瓦拉狄米尔独自一个人来吗?”
“当然,麦斯。他会带谁来?”
一阵陶器的铿锵声打断他们,是房间另一端的艾薇拉笨手笨脚地处理家务。此时方有勇气直视米凯尔的史迈利,发现米凯尔的目光紧随艾薇拉,脸上露出一种史迈利能认得出来、却有一瞬间难以形容的表情:融合着绝望与爱恋,在依赖与厌恶之间煎熬。史迈利发现自己以近乎病态的同情看着那张脸,仿佛看见自己的脸孔,那熟悉的表情,像米凯尔似的红眼睛,映在美丽金箔雕饰的镜子里,在水滨街家中安恩的镜子里。
“所以,如果他不让你帮他,你怎么做?”史迈利仍旧假装不经心地问,“坐下来,看书,与艾薇拉下棋?”
米凯尔的棕眼睛凝望他良久,然后转开,最后又回到他身上。
“不,麦斯。”他彬彬有礼地说,“我给他地图。他希望自己处理那些地图。我祝他晚安。他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很困了。”
但艾薇拉不困,很显然的,史迈利想。她跟在这位兄长后面,等候指示。身为爱国者,身为男人,身为领袖,他都很活跃,史迈利又重新想起。在所有方面都很活跃。
“在那之后,你与他有过联系吗?”史迈利问。米凯尔跳到昨天。一直到昨天才再联络,米凯尔说。
“昨天下午,他打电话给我。麦斯,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看见他这么兴奋。很快乐,可以说是欣喜若狂。‘米凯尔!米凯尔!’麦斯,他真的很愉快。他晚上会来找我。昨晚。可能会很晚,但他会还我五十英镑。‘将军,’我对他说,‘什么五十英镑?你还好吗?你安全吗?告诉我。’‘米凯尔,我已经完成了,我很高兴。别睡着。’他对我说,‘我会在十一点来找你,十一点多一点。我会带钱来。我当然还要和你下棋,大胜一场,来稳定我的情绪。’我没睡,泡了茶,等着他。一直等着。麦斯,我是个军人,我自己并不害怕。但对将军——这么一个老人,麦斯,我很害怕。我打电话到圆场去,紧急状况。他们却挂掉我的电话。为什么?麦斯,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做?”
“我没当班。”史迈利说,现在他极尽所能地凝神注视米凯尔。
“告诉我,米凯尔。”他说。
“麦斯。”
“你想,瓦拉狄米尔打电话告诉你好消息之后——来这里还你五十英镑之前——打算去做什么?”
米凯尔毫不迟疑。“理所当然的,我猜他会去找麦斯。”他说,“他抓到了他的那条大鱼。现在他会去找麦斯,要求支付他的费用,奉上他的大好消息。理所当然的。”他又重复了一次,眼光直直地盯着史迈利。
理所当然,史迈利想;而你知道他离开公寓的时间,也知道他到汉普斯特德公寓所走路径的距离。
“所以,他没出现,你打电话给圆场,我们帮不上忙。”史迈利重新确认,“我很抱歉。你接下来怎么做的?”
“我打电话给伟林。首先是要确定这个年轻人是不是还好,然后也要问他,我们的领袖在哪里?他那个英国老婆叫骂着把我的电话挂了。最后,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不喜欢这样,这是一种侵扰——他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但我去了。我按了铃。他没应门。我就回家。今天早上,十一点钟,朱利打电话来。我没读第一版出刊的晚报。我对英国报纸没兴趣。朱利看了报。瓦拉狄米尔,我们的领袖,死了。”他结束了故事。
艾薇拉就在他旁边。她端来一个托盘,放了两杯伏特加。
“请用。”米凯尔说。
史迈利拿起一杯,米凯尔拿起另一杯。
“敬生命!”米凯尔大声地说,喝了一口,泪水开始涌出眼眶。
“敬生命!”史迈利跟着说。艾薇拉看着他们。
她与他一起去的,史迈利想。她强迫米凯尔到老人的公寓去,她拉着他到门口。
“你告诉过其他人吗,米凯尔?”史迈利等她再次走开之后问。
“我不信任朱利。”米凯尔抽着鼻子说。
“你对朱利提到过伟林吗?”
“什么?”
“你对他提到过伟林吗?你是不是对朱利提到,伟林可能和瓦拉狄米尔的事有关?”
很显然,米凯尔不曾犯下这种罪行。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信赖任何人。”史迈利以更为正式的语调说,他已准备离开了。“即使警察也一样。这是命令。警方不必知道瓦拉狄米尔遇害时所从事的行动。这攸关安全。你们的安全与我们的安全。他没给你其他信息?没有给麦斯的话,例如?”
告诉麦斯,这是有关睡魔的事,他想。
米凯尔很抱歉地笑一笑。
“瓦拉狄米尔最近提到过赫克特吗,米凯尔?”
“赫克特对他不好。”
“瓦拉狄米尔这样说?”
“拜托,麦斯。我个人对赫克特没有任何成见。赫克特是赫克特,他不是个绅士,但在我们的工作里,我们必须用到各形各色的人。这是将军说的。我们的领袖是个老人。‘赫克特,’瓦拉狄米尔对我说,‘赫克特不好。我们的好邮差赫克特就像城里的银行。他们说,一下雨,银行就要收走你的伞。我们的邮差赫克特也一样。’拜托,这是瓦拉狄米尔说的。不是米凯尔。‘赫克特不好。’”
“他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了好几次。”
“最近?”
“对。”
“多久以前?”
“可能有两个月了。或许不到。”
“在他接到巴黎的来信之后还是之前?”
“之后,毫无疑问。”
米凯尔陪他走到门边,像个绅士,尽管托比·伊斯特哈斯并不是。艾薇拉在她原来的位置,坐在茶炉旁,抽着烟,看着相同的桦树林照片。史迈利走过她身边时,听到一阵嘶嘶声,不知是从她的鼻子或嘴里发出来,或者口鼻都有,似乎是她轻蔑之情的最终宣告。
“你现在要怎么做?”他像慰问死者家属一样问米凯尔。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瞥见她因这个问题而抬起头来,她的手指滑过书页。
他突然又兴起一个想法:“你不认得那个笔迹吗?”史迈利问。
“什么笔迹,麦斯?”
“在巴黎那封来信的信封?”
顿时,他没有时间等待回答;顿时,他已为尔虞我诈感到恶心。
“再见,米凯尔。”
“好走,麦斯。”
艾薇拉的头又没入桦树林中。
我不会知道的,史迈利想,快步走下木制楼梯。我们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的。米凯尔是不是叛徒?他是不是因老人染指他的女人而心生怨恨,同时也渴望着那顶觊觎已久的冠冕?或者,米凯尔是个毫不自私的军官与绅士,米凯尔是个绝对忠诚的仆人?或者,就像许多忠诚的仆人一样,他两者兼具?
他想起米凯尔的骑兵骄傲,像其他英雄气概那般脆弱得惊人。他以身为将军的监护人而自豪,他以身为他的总督而自豪。他绝不容许有受伤的感觉。他的骄傲能因千百种原因而崩裂。但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呢?例如,到以伺候好每一个主子而自豪?各位,我一直对你们双方都提供很好的服务,一个完美的双面间谍在性命危在旦夕之时说。而且,是很自豪地说,史迈利想,他知道有不少这样的人。
他想起巴黎寄来的那封七页信。他想起第二项证据。他很纳闷,影印本到谁那里去了——也许是伊斯特哈斯?他也纳闷,原件在哪里。那么,谁到巴黎去了?他觉得很奇怪。如果伟林是到汉堡去,谁是那个小魔术师?他觉得很疲累。他的疲累像病毒般突然袭击而来。他感觉到它,在膝盖,在臀部,在整个下沉的身体里。但他继续走着,因为他的心拒绝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