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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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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你都知道,可我却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问。

“田边的那一位,我说的是以前的那一位,在学生食堂把田边搞得够呛。”

“哦?是为了我?”

“好像是啊。不过你们现在相处得很好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唔,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应道。

“可你们两人住在一起吧?”

“田边的母亲(严格说来不应这么称呼)也住一起的。”

“哼!扯淡。”

宗太郎大声叫到。我过去曾很爱他这种心直口快的性格,可是现在却讨厌,只能叫人羞怯难当。

“田边那家伙,”他说,“听说很古怪?”

“我不大了解。”我回答。“我们不大见面……也没怎么聊过。我只是像狗一样,被领去罢了。对他我一无所知。那场风波,我一点都不知道,跟傻子一样。”

“你喜欢他,还是爱他,我不太清楚。”宗太郎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挺好。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你要好好想啊!”

“是啊,是得想想。”

我说。

回来时一直穿过公园。从树丛之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田边家的那幢公寓。

“我住在那里。”

我用手指着。

“真不错。就在公园旁边。要是我,会早晨五点钟起来散步的。”

宗太郎笑着说。他个子很高,我总得仰视。我盯着他的侧脸想:我要是这个男孩,一定,一定硬拉着我。去找新的公寓,再拖我到学校去。

昔日我曾非常喜欢、爱慕他的这种果决干脆的性情。而且为我自己与他不相配,而憎恨自己。他是大家族的长子,在家里自然而然形成的爽朗性格,格外温暖了我的心。

可是现在无论如何,我需要的是田边家那种难以言状的明快和安逸。我不想向他表述心绪,也没有这个必要。与他见面时总有这种感觉。我自己只能是自己,为此哀叹不绝。

“那就再见了。”

我内心深处有一团炽热的感情,透过我的眸子向他明确地发问:

难道至今你的心还残留着我?

“好好生活吧!”

他笑了,细眯的眼睛里显然存在着答案。

“嗯,我会记住的。”

我说着,挥手告别。这份情感就这样消失在漫无际涯的远处。

那天晚上,我看录像带时,雄一开门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箱子。

“你回来了!”

“我买了电子打字机!”

雄一兴致勃勃地说。我最近才发现,这家人有着病态的购物癖。所购之物都是大件,主要是电子产品。

“好哇。”

我说。

“有什么想打的东西?”

“呃——”我正想打歌词。

“对了,给你打通知搬迁的明信片。”

雄一说。

“什么,明信片?”

“在大城市里,难道你打算没有住处,没有电话地活下去?”

“可是下次搬家时,还得通知,怪麻烦的。”

我说。

“哎——”

他好不失望。于是我又转口相求:

“那就拜托了。”

可是刚才的话题又闪入我的脑海。

“不过这不合适吧?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我问他。

“麻烦什么?”

他完全不解地愣住了。

假如我是他的恋人,也会狠狠打他一顿。这一瞬间,我完全将自己的处境置于一边,对他产生反感。我搞不清楚他这个人,似乎一切都毫不在意。

“本人此次迁居如下地址,在此恭候信函电话:

东京都xx区xx3—21—1

xx公寓1002号

xxx-xxxx

樱井美影”

雄一打了这张明信片,我一气复印了一大堆(正如所料他家备有复印机),填上了收信人的名字地址。

雄一也帮我填明信片。他今天很空闲。他很厌恶空闲,这是才发现的。静而透明的时间,与笔尖的声音一起一滴一滴地坠落。

外面热风如同春天飓风一般呼呼地刮着,使得夜色也在摇摇晃晃。我怀着平静的心情写着朋友的名字。我无意之中从名单上划掉了宗太郎的名字。风刮得很猛,似乎可以听到树木与电线摇颤的声音。我闭着双眼,胳膊肘支在折叠小桌上。想像着那听不到风声的街市。我不明白这房间里为什么有这种小桌子。一定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她,买了这张桌子。今夜她还是去了酒吧。

“不要睡呀。”

雄一说。

“我没睡。”我说。“这搬家明信片,写起来很开心。”

“嘿,我也是。”雄一说。“迁居明信片啦,旅途发出的明信片啦,我都喜欢得不行。”

“不过,”我还是毅然又提出那个问题:“这明信片会引起风波吧?你不是在学生食堂被女孩子打了吗?”

“刚才说的就是这件事呀。”

他苦笑一声。他坦直磊落的笑容使我不由一震。

“所以呢,你可以实话实讲。我只是呆在这儿就行。”

“别傻了。”他说。“喏,这是明信片游戏不成?”

“什么?明信片游戏?”

“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由此又跑了话题。太不自然了,连反应迟钝的我都明白过来。定睛看一眼他的眼睛,我猛然醒悟。

他也陷入极度悲伤之中。

宗太郎刚才也说过,田边的恋人虽然与田边相处一年之久,但丝毫也不了解田边,因此对他已经厌恶。她说田边只把女孩子当成钢笔一样的东西来喜欢的。

我没有爱上田边,所以完全理解。对他而言,钢笔和女友,质量与分量全然不同。世上也许有对钢笔爱得要死的人。然而这恰恰就是最可悲之处。只要没有落入情爱之中,就能够明白这一点。

“没有办法。”雄一注意到我的沉默,低头说道。“根本不是你的原因。”

“……谢谢。”

我不由自主地道谢。

“没什么。”

他笑了笑。

今夜,我才了解了他,我觉得。在同一房间里住了近一个月,第一次触及他的内心。这样看来,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会喜欢上他,我这么想。一旦爱上了,我会主动出击,紧追不舍,这是我的恋爱方式。不过也许会像云层中闪出的星星一样,随着今天这样的谈话,会逐渐爱上他。

可是,我一边摆弄着手,一边思忖:我得离开这里。

因为我在这里,他们两人才分手的,这不是很清楚吗?我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大毅力,是否现在马上能够回到单身生活中去。尽管如此,还是要离开这里,当真要尽快离开。我的手还在写着明信片,我想这彼此矛盾。

我必须离开。

这时,咔地响了一声,惠理子抱着一个大纸袋走了进来,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酒吧?”

雄一回过头来问。

“过会儿就去,听着,我买了榨汁机。”惠理子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说。又买了,我想。

“我来把它放下,你们可以先用用。”

“打个电话过来,我去取就行了嘛。”

雄一用剪子剪着绳子说。

“不必了,这点事。”

雄一几下就打开包装,取出一台漂亮的榨汁机,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制成果汁。

“我要喝鲜果汁,让皮肤白白嫩嫩的。”

惠理子喜滋滋、乐呵呵地说。

“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不行了。”

雄一看着说明书说。

眼前这两个人是母子之间极其平淡普通的交谈,我听着头晕脑胀。这就像是《魔女夫人》。在这极为不健康的情境之中,却有着如此明净的气氛。

“啊呀,美影在写迁居通知?”惠理子看着我的手。“刚好哇,祝贺乔迁之喜。”

接着惠理子又递过来一个包着几层纸的东西,打开一看是画着香蕉图案的精美玻璃杯。

“用这个喝果汁。”

惠理子说。

“用它喝香蕉汁,会很雅气的。”

雄一认真地说。

“哇,真高兴。”

我感动得几乎哭泣着说。

我离开这里时,要带着这玻璃杯;离开之后,也要常来这里,给你们做粥吃。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那么想。

珍贵无比的玻璃杯。

第二天是正式搬离原住所的日子。东西全都清理好了。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午后晴空万里,无风无云,娇媚的金色阳光射进空空荡荡的房间,这里曾是我的故乡。

为了对拖延搬迁表示歉意,我拜访了房东老伯。

从小我经常出入这间管理室,喝着老伯泡好的茶,与他神聊。我痛切地感到,老伯也老啦。难怪老婆婆会离开人世了。

祖母常坐在小椅子上喝茶;此刻我和祖母一样,也坐在这把小椅子上喝茶,聊着天气、这一带的治安,这实在不可思议。

令人费解。

——不久之前的一切,不知为何从我面前匆匆而过,势不可挡。只留下孤零零的我,去竭力对付自己的萎靡不振。

我根本不愿承认,疾驰而去的不是我,绝对不是。可是这一切使我从心底深处悲哀。阳光泻进已经整理干净的我的房间里,散发出过去久居之家的气息。

厨房的窗子,朋友的笑颜,从宗太郎侧脸可以望见的大学校园里的嫩绿,深夜打电话时从另一边传来的祖母的声音,严寒清晨的热棉被,响彻走廊的祖母拖鞋的声音,窗帘的颜色……垫席……挂钟。

这一切。已经逝去的一切。

来到外边时,已经是夕阳西斜了。黄昏淡然而临,晚风刮起,微感肤寒。我在等着公共汽车。风吹拂着我薄薄的风衣下摆。

公共汽车站隔一条路的对面,一幢高耸的大厦矗立,一排排、一行行的窗口闪烁着美丽的灯光。里面晃动的人们,上上下下的电梯,都在悄然闪耀,即将融入稀微的暮色之中。

最后整理出来的东西放在我两脚边。我一想到自己此番果真孑然一人时,欲哭不能,心里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公共汽车拐过弯,驶到前面缓缓停下。人们排队上车。

公共汽车里拥挤不堪。我抓住皮革吊环,用臂力支住前倾的身体。双眼眺望着晚霞消失于大厦的远方。

当我的目光落在即将悄悄爬升的一轮淡月时,公共汽车开车了。

每当公共汽车咣当一声停车时,胸口憋闷难忍,看来我已经疲惫至极了。正在如此反复持续之间,我随意向外一望,远空之中一只充气飞艇在飘荡。

飞艇顺风徐徐航行。

我高兴起来,凝神盯着飞艇。飞艇上有一盏小灯忽闪忽灭,宛如淡淡的月影在空中行进。

紧靠我身后坐的一位老婆婆,对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低声说:

“喂,阿雪!飞艇,你看,多好看哪。”

两人长得极其相像,看样子那女孩是老婆婆的孙女。也许是由于道路堵塞,车内又挤,小女孩情绪颇为糟糕,她扭动着身体,没有好气地说;

“不知道!那不是飞艇。”

“也许是。”

老婆婆毫不在意,仍旧笑眯眯地说。“还没到啊,我困了!”

阿雪不住地撒娇。

小崽子,我不由想起了这句脏话,因为我也累了。我并没有后悔,又不是冲老婆婆说的。

“好啦好啦,就到了。喏,你看,后面,妈妈睡着了。你去叫醒吧?”

“啊,可真是的。”

阿雪回头看着在后面远处座位上打盹的母亲,总算笑了起来。

可真不错。我想着。

老婆婆的话是那么和蔼可亲,那孩子笑起来马上变得天真可爱。我好羡慕,可我已经没有再一次了……

我不大喜欢“再一次”这个词具有的伤感的语气和限定未来的感觉。可是这时闪出的“再一次”异乎寻常地沉重与阴郁,具有难以忘怀的刺激力量。

我敢打赌,原来只尽可能如此淡淡而茫茫地陷入思绪之中。在这摇摇晃晃的车上,双眼无意中追寻消逝于空中的小飞艇。

可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泪流满面,滴湿了胸前。

我不禁愕然。是我身体机能不起作用了吗?在这与自己无关的情景中,像酩酊大醉时那样,泪滴潸然流下,我羞得满面通红。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慌忙下了公共汽车。

目送着驶去的公共汽车后影,我身不由主地跑进昏暗的胡同里。然后我蹲在带过来的东西之间,黑暗中哇哇大哭起来。有生以来如此放声大哭却是第一次。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起来,自祖母去世之后还没有痛哭过。

我并不是为什么具体事情而悲泣,所有一切都令人催泪欲下。

忽然我发现从头顶上明亮的窗口冒出一股股白色蒸气在黑暗中悠悠飘荡。侧耳谛听,从那里传来干活时的嘈杂声,锅勺声,碗碟声。

——厨房!

我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变得阴郁而又轻松,抱着头笑了一下。随后我站立起来,抖抖裙子,依照今天回去的约定,向田边家走去。

上帝啊,请你保佑我活下去吧!

我回到田边家,对雄一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困死了”,倒头便在床上睡了。

这是身心俱累的一天。不过大哭了一场,感觉轻松了不少,接着进入甜美的睡眠。

那一边好像传来雄一到厨房喝茶时嘀咕的话:嗬,真的已经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在擦洗着厨房的水槽,那是今天退还的房间的厨房。

一切都令人恋恋不舍。地板的卵黄色,是我住这里时最讨厌的颜色,现在要离开了,却变得叫人难以割舍。

搬迁准备全都就绪,壁橱里,移动餐台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实际上那些东西早已收拾起来了。

突然,我看见雄一手拿抹布擦着地板。这使我感到莫大安慰。“稍稍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我对雄一说。房间空空荡荡,声音格外响亮。给人以极其广阔的感觉。

“嗯。”

雄一抬起脸。我心想:别人家的地板不必那么大汗淋漓地擦,更何况就要搬走的房间地板呢。只有他才会这么做。

“这儿就是你们的厨房啊?”雄一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接过我给他的玻璃杯,喝着茶说。茶杯已经都收拾了,只得用玻璃杯。

“这厨房不错呀。”

“嗯,是不错。”

我说。我用饭碗喝茶,就像是在茶道会时那样双手捧着饭碗。

房间里静谧无声,就像是在玻璃箱里一样。

抬头看墙壁,只剩下挂钟的痕迹。

“现在几点?”

我问。

“半夜了吧。”

雄一说。

“怎么知道?”

“外边黑,又很静。”

“那,我夜逃了。”

我说。

“接着刚才话头说,”雄一说,“你也打算离开我们家吧?不要走。”

这话与刚才话头根本没有关系,我惊异地望着雄一。

“你可能以为,我也和惠理子一样,完全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人。我把你叫到我家,是认真考虑之后决定的。你的祖母一直很挂念你。最了解你心情的人,恐怕是我。要是你完全康复了,真的恢复了精神,我知道,那时我即使拦着,你还是要走的。可是现在你还是不要勉强行事。你没有可以倾诉苦痛的亲人,我们才代为关照你。我母亲挣来的余钱,就是用在这种时候,不是用来买榨汁机的。”

他笑了。

“你就住吧,不要着急!”

他直视着我,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那副诚意简直像是说服杀人犯自首坦白一样。

我点点头。

“……好喽,再接着擦地板。”

他叫道。

我也拿着要洗的东西站了起来。

我正洗着玻璃杯,水声中听到雄一哼唱:

小船靠岸悄静静,

莫要碰碎明月影。

“啊,这首歌,我知道,叫什么来,好喜欢的。是谁的歌?”

我问他。

“啦——是菊池桃子。到处都在播放着呢。”

“对对!”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合起来继续唱,深夜里那歌声在静悄悄的厨房里,十分清彻,悦耳动听。“我特别喜欢这儿。”

我唱起了第二段的开头。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我们兴奋起来,大声反复唱起来。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突然,我顺嘴说:

“声音太大,会吵醒隔壁睡觉的老婆婆呀!”

说过之后,我后悔不迭。

正在背过去擦地板的雄一,似乎更早意识到了,他的手完全停下来,转过脸露出有些尴尬的眼神。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笑笑掩饰内心。

惠理子百般慈爱养大的儿子,这一会儿一下子变成了王子。他说:“收拾好这里,回家路上,在公园天台上吃碗汤面。”

梦中醒来。

我发现躺在田边家的沙发上,正是深夜……睡这么早,不太习惯。好奇怪的梦……我思忖着,去厨房喝水。心里凉丝丝的。雄一的母亲还没回来,已经2点了。

梦中的感觉还栩栩如生。我听着溅在不锈钢水槽的水声,呆呆地想:没准真的洗了水槽子。深夜沉寂而孤独,静得耳内似乎传来星星从天空滑过的声音。满满杯水,渗入干渴的心田,身上一阵冰冷,穿着拖鞋的双腿不由发抖。

“晚上好!”

雄一打着招呼。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怎么?”

我回过头来。

“醒过来,肚子饿了,就想……弄点汤面吃。”

现实的雄一和梦中判若两人,他睡眼惺松,面目丑陋,口齿不清。我的脸也是哭得肿胀难看。

“我来给你做,坐着吧,在我的沙发上。”

我说。

“噢,你的沙发。”

他嘟囔着,踉踉跄跄地坐在沙发上。

在不大的房间里,黑暗中浮现出一盏灯。我借着灯光打开冰箱门。我切着青菜。在我喜欢的厨房间里。突然我想起来,这和梦中的汤面偶然巧合,于是背着身对雄一戏谑地说;

“梦里你也说要吃汤面呐。”雄一毫无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回头一瞧,雄一正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你不致于……”

我说。

“你先前住处的厨房地板,是不是卵黄色?”雄一自言自语地说“啊,可不是猜谜语呀。”

我开始不解,随即顿悟。

“刚才帮我擦地板,多谢了。”

我说。一般说来女性对这类事情领悟得快一些。

“醒了!”雄一说,又似乎为自己反应迟钝而懊悔,笑道:

“你可别把茶倒进玻璃杯里。”

“自己倒去!”

我说,

“啊,对了,用榨汁机做果汁吧!你也喝吧?”

“嗯。”

他从冰箱里拿出葡萄抽,又兴致勃勃地从箱里掏出榨汁机。

半夜的厨房里,响起了榨挤两份果汁时发出的声音。我听那尖锐的声音,煮着汤面。对此情景,我觉得既非寻常,又无所谓;既如奇迹,又似平淡。

一种本欲言状、偏又消逝的淡淡的情感,流进我心胸。路尚遥长。在周而复始、交替轮回的黑夜与清晨之中,不知何时这一时刻也会成为梦。

“做女人可不简单哪。”

一天傍晚,惠理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我正在看杂志,抬起头来问是不是指我。这位美丽的母亲趁上班前的短暂时间,给窗边的花草浇水。

“美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所以我才想对你说呀。我抱养雄一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叫人头痛的事情很多,很多啊。真正的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最好是养一个什么,孩子也行花草也行。这样才能了解自己能力的极限,生存从这里开始啊。”

她用唱歌般的语调,叙说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有各种各样的苦痛吧?”

我动情地说。

“是啊。不过人生的成长过程之中,要是不彻底的绝望一次,就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东西,决不可放弃,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我还算是幸运。”

她说、垂肩的长发沙沙地飘动。苦恼多得令人沮丧,路途险峻使人不愿正视……这种日子该何时才能终结啊。甚至爱情,也不能拯救一切。尽管如此在黄昏的斜阳笼罩之中她用纤细的手给草木浇水。在那透明的水流之中,一轮彩虹乘着绚丽而柔和的阳光升起。

“我能够理解。”

我说。

“我好喜欢你坦直的心哪。养育你的祖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她是个值得骄傲的祖母。”

我笑笑。

“真不错。”

她仍背着身笑道。

我的目光回到杂志上,心里想到:不能老是在这里呆下去、这使我难受得头晕目眩,虽然迅即而逝,但却真实。

不知何年何日,我会在他处怀念这里。

或者何年何日,还会在这个厨房站立。

可是现在,这位实力雄厚的母亲,那个目光温和的男孩,还有我,同居一处。这便是一切。我还要长大,还要长大,饱经风霜雨雪,几番沉沦深渊,几经苦苦挣扎,几度重新站立。决不服输。决不泄气。

梦中的厨房。

我会拥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现实,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会有好多厨房,一人独有,两人同有,大家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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