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疲惫。
“我看你缝好的。切开的口子看来很长。”
“你这么想吗?”
“是的。疤痕会不会平下来?”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有轮的担架推出来,迅速推下走廊,进了电梯。我也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哼叫。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那房间的床 上。我坐在床 脚边一把椅子上。房间里有名护士 。我站起来站在床 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哈罗,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细弱疲乏。“哈罗,亲爱的。”
“婴孩是男是女?”
“嘘——别讲话,”护士 说。
“是个男孩。又长又宽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见护士 奇怪地望着我。
“我非常疲乏,”凯瑟琳说。“而且方才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讲话了。”
“你待我真好。哦,亲爱的,我方才可痛极了。他长得怎么样?”“像只剥了皮的兔子,蹙起脸来的老头儿。”
“你得出去了,”护士 说。“亨利夫人不应当讲话。”
“我在外边等吧,”我说。
“出去搞点东西吃。”
“不。我就在外边等。”我吻吻凯瑟琳。她人很灰白,很衰弱,很疲乏。
“我可以同你讲句话吗?”我对护士 说。她陪我到外边走廊上。我朝走廊另一端走了几步。
“婴孩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子叫他开始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还不知怎么的。”
“原来他死啦。”
“是的。说来太可惜了。这么大的一个好孩子。我本以为你知道了。”
2协约国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与德奥土保四国对抗的英法俄,后来也包皮括意大利、美国等。
“我不知道,”我说。“你还是回去陪夫人吧。”
我找张椅子坐下,椅前有张桌子,护士 们的报告用大夹子夹好挂在桌子的一边。我望望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只见到窗出的灯光中的雨丝。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孩子死了。所以医生的样子非常疲倦。但是在那房间里,医生和护士 又何必那么对付那婴孩呢?他们大概以为孩子会醒过来,开始呼吸。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我知道那孩子应当受洗礼。但是倘若他根本从未呼吸过呢?他没有呼吸过。他根本没有活过。只有在凯瑟琳肚子里才是活的。我时常感觉到他在里边踢着。最近一星期来可没感觉到他在动。可能早闷死了。可怜的小孩子。我真希望自己也这样早闷死算了。不,我没有这么希望过。不过,早闷死了倒也爽快,免得现在要经历这长期的死的折磨。现在凯瑟琳要死了。这是你造成的。你死啦。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连学习 的时间也没有。他们把你扔进棒球场去,告诉你一些规则,人家乘你一不在垒上就抓住你,即刻杀死你。1或者无缘无故地杀死你,就像艾莫死去那样。或者使你患上梅毒,像雷那蒂那样。但是到末了总归会杀死你的。这一点是绝对靠得住的。你等着吧,他们迟早也会杀死你的。
我有一次野营,加一根木柴在火上,这木柴上爬满了蚂蚁。木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向前,起先往中央着火的地方爬,随即掉头向木柴的尾端爬。蚂蚁在木柴尾端聚集得够多了,就掉到火里去。有几只逃了出来,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不晓得该爬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朝火里跑,接着又往尾端爬去,挤在那还没着火的尾端上,到末了还是全部跌在火中。我记得当时曾想,这就是世界的末日,我大有机会做个救世主,从火中抽出木柴,丢到一个蚂蚁可以爬到地面上的地方。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把白铁杯子里的水倒在木柴上,因为那杯子我要拿来盛威士忌。然后再掺水在内。那杯水浇在燃烧的木柴上无非使蚂蚁蒸死吧。
我就是这么坐在走廊上,等待听凯瑟琳的消息。护士 并没有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便走到门边去,悄悄地开了门,探进头去。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走廊上灯光明亮,房间里一片黑暗。随后我看清护士 坐在床 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她那被单下的身体全部平平的。护士 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站起身走到门边来。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 回答。“你该去吃晚饭,饭后你要来再来吧。”我走下长廊,下了楼梯,出了医院的门,走上雨中的黑暗街头,找那咖啡店。咖啡店里灯光明亮,一张张桌子边有很多客人。我看不见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过来,接过淋湿的外衣和帽子,给我在一个老头儿的对座找到了一个位子。老头儿正在喝啤酒,看晚报。我坐下了,问侍者今天晚上的客菜是什么。
“红烧小牛肉——可是卖光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呢?”
“火腿蛋,干酪鸡蛋,或者酸泡莱。”
“我中午已经吃过酸泡菜了,”我说。
“对啦,”他说。“对啦。中午你吃了酸泡菜。”他是个中年人,头
顶上秃了,旁边有些头发遮在上面。他的脸很和气。
1欧契是洛桑城南的一个村子,在日内瓦湖湖滨,所谓齿轮车,其实就是用铁索升降的缆车。
“你吃什么呢?火腿蛋还是干酪鸡蛋?”
“火腿蛋吧,”我说,“还有啤酒。”
“一小杯淡的?”
“是的,”我说。
“我记得你中午也喝了一杯淡的,”他说。
我吃火腿蛋,喝啤酒。火腿蛋盛在一个圆盘子里——火腿在下,鸡蛋在上。菜很烫,我吃了一口,赶紧喝些啤酒,凉凉嘴巴。我肚子饿,叫侍者再端一客来。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对座客人的报。报上说英军阵地给突破了。那人一发觉我在读他那份报纸的反面,就把报纸折了起来。我本想叫侍者去拿份报纸,可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店里很热,空气浑浊。桌子边的客人,大多彼此认识。有几桌在打纸牌。侍者忙着从酒吧那边端酒到桌上来。两个客人走进来,找不到位子坐。他们就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我还不想走哩。回医院太早。我努力什么都不想,保持十分镇静。那两个人站了一会,看不见有人要走,只好走了出去。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的面前已经堆积了不少碟子。我对座那人脱下眼镜,把它放进眼镜盒子,然后把报纸折好,放进口袋,现在双手捧着酒杯,望着店里的人们。忽然间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侍者来付了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门外走。我在雨中赶回医院。
到了楼上,我碰见护士 正在走廊上走过来。
“我刚打电话到旅馆去找你,”她说。我心里好像有样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
“亨利夫人刚出过血。”
“我可以进去吗?”
“不,还不可以。医生在里边。”
“有危险吗?”
“很危险。”护士 走进房去,把门关上。我坐在外边走廊上。我心里万念俱灰。我不思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祷要她别死。别让她死。哦,上帝啊,求求你别让她死。只求你别让她死,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上帝啊,求你叫她别死。只要你别让她死,你说什么我都做。婴孩你已经拿走了,但是别让她死。孩子没有关系,但是别让她死。求求你,求求你,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 开了门,用手指示意叫我进去。我跟她进入房间,我进去时,凯瑟琳并没有抬眼来望。我走到床 边。医生站在床 的另一边。凯瑟琳望着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 上哭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悄悄地说。她脸色灰白。
“你没事吧,凯特,”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就要死了,”她说;等了一会儿,又说,“我憎恨死。”我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放开她的手。她笑笑。“可怜的宝贝。你要碰就碰吧。”
“你会没事的,凯特。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我本想写封信留给你,以防万一,可是没有写。”
“要不要找个教士或者什么人来看看你?”
“有你在就够了,”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憎恨死。”
“你话别讲得太多,”医生说。
“好的,”凯瑟琳说。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凯特?有没有什么要我给你拿来的?”凯瑟琳笑笑,“没有。”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做的事你不至于再和别的女人做吧?不会把我们的话又重复一遍的吧?”
“永远不会。”
“不过,我还是要你接近女人。”
“我不要她们。”
“你讲得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应当出去了。他可以等一会儿再来。你不会死的。别傻了。”
“好的,”凯瑟琳说。“我会夜夜来陪你的,”她说。她讲话非常吃力。
“请你出去吧,”医生说。“你不可以讲话。”凯瑟琳对我眨眨眼,她脸色灰白。“我就在门外边,”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场卑鄙的。”
“你这亲爱、勇敢而可爱的人儿。”
我在外边走廊上等待。我等了好久。护士 出门来,向我走来。“恐怕亨利夫人很严重了,”她说。“我替她害怕。”
“她死了?”
“没有,不过失去了知觉。”
看来她是一次接连一次地出血。他们没法子止血。我走进房去,陪着凯瑟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终昏迷不醒,没拖多久就死了。
在房外走廊上,我对医生说,“今天夜里,有什么事要我做吗?”“没什么。没什么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馆吧?”
“不,谢谢你。我想在这里再呆一会儿。”
“我知道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我没办法对你说——”
“不必说了,”我说。“没有什么可说的。”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旅馆吗?”
“不,谢谢你。”
“手术是唯一的办法,”他说。“手术证明——”
“我不想谈这件事,”我说。
“我很想送你回旅馆去。”
他顺着走廊走去。我走到房门口。
“你现在不可以进来,”护士 中的一个说。
“不,我可以的,”我说。
“目前你还不可以进来。”
“你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但是我赶了她们出去,关了门,灭了灯,也没有什么好处。那简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离开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