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城的时候,除了大街上几队开拔的部队和大炮以外,雨中的城镇显得空虚荒凉,一片黑暗。小街上也驶着许多卡车和马车,都在向大街集合。我们绕过硝皮厂开上大街时,部队、卡车、马拉的车子和大炮已经汇合成为一个宽阔的、慢慢移动的行列。我们在雨中缓慢而稳定地往前走,车子的散热器盖几乎碰到了前面一部卡车的后挡板——那卡车装满着东西,堆得高高,上边覆盖着一块已经打湿了的帆布。后来卡车停了。整个行列停顿了。等一等,又走了一会,又停了。我跳下车,跑到前面去看看,在卡车和马车间穿行,从淋湿的马颈下钻过去。阻塞交 通的地方还在前头。我拐下大路,从一块踏板上跨过水沟,在水沟另一边的田野上走。我在田野上抄前走时,看得见大路上树木间的那个行列,在雨中停顿在那儿。我这样走了约莫一英里。行列没有动,虽则这些停滞的车辆的另一边的军队已在走动了。我踅回去找救护车。这个阻塞的行列可能极长,说不定一直延伸到乌迪内。皮安尼正伏在驾驶盘上睡觉。我爬上去,坐在他旁边,也入睡了。几个钟头后,我听见前面那部卡车嘎嘎地推上排挡。我叫醒了皮安尼,我们开车了,走了没几码,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走了。雨还在落着。夜里,队伍又停住了。我下车跑回去看文莫和博内罗。博内罗的车子座位上搭载着两名工兵队的上士。我上车时,上士们连忙坐正示敬。“他们奉命留下来修一条桥,”博内罗说。“他们找不到原来的部队,我就让他们搭搭车。”
“请求中尉先生允准。”
“我允准,”我说。
“中尉是美国人,”博内罗说。“任何人来搭车子都行。”上士中的一个笑了。还有一个问博内罗,我是不是来自北美洲或南美洲的意大利人。
“他不是意大利人。他是北美洲的英吉利人。”
上士们很有礼貌,但是看样子不相信。我离开他们往后面去找艾莫。艾莫车子座位上有两个女郎,他正背靠在一个角落里抽烟。“巴托,巴托,”我说。他大笑起来。
“你跟她们谈谈,中尉,”他说。“我听不懂她们的话。喂!”他伸手放在女郎的大腿上,友好地拧了一下。那女郎赶快裹紧大围巾,推开他的手。“喂!”他说。“快告诉中尉你的名字,还有你在这里做什么。”女郎狠狠地盯着我。还有一个则低着头望着地下。那个瞪眼盯我的女郎用某种土语讲了几句,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她长得肥胖,皮肤黑黑的,看上去约莫十六岁。“索雷拉1?”我问,指着旁边那姑娘。她点点头,笑了一笑。
“好的,”我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膝盖。我觉得我的手碰她时,她身子发僵。她的妹妹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她看上去也许小一岁。艾莫把手放在那姐姐的大腿上,她又推开它。他对着她直笑。
“好人,”他指指自己。“好人,”他指指我。“不要发愁。”女郎狠狠地望着他。这一对姐妹真像两只野鸟。
“她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来搭我的车子?”艾莫问。“我一招手,她们立刻上车来了。”他转对女郎说话。“不要愁,”他说。“没有xx的危险,”他讲的是粗话。“没有地方xx。”我看得出她只听得懂那粗话。她非常恐惧地望着他。
1布林迪西是意大利东南端的海港城市,这就是说等于完全自大陆 上撤退,只剩下天边海角的一个小小立脚地。
她把围巾裹得更紧一点。“车子全病了,”艾莫说。“没有xx的危险。没有地方xx。”他每次说起那粗话,她身子就更僵一些。随后她僵硬地坐着,眼睛盯着他,开始哭起来了。我看见她嘴唇的抽动,接着眼泪从她那丰满的面颊上滚下来了。她的妹妹还是低着头,抓住她的手,两人紧紧偎在一起。那个本来恶狠狠的姐姐开始啜泣了。
“想不到竟吓了她,”艾莫说。“我并没有存心吓她。”
巴托洛梅奥拿出他的背包皮,切下两片干酪。“拿着,别哭啦,”他说。
那姐姐摇摇头,还是哭,妹妹可接过干酪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妹妹把另一片干酪给她姐姐,两人都吃起来。姐姐还是啜泣了一下子。“她等一会儿就会好的,”艾莫说。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念头。“处女?”他问身边的那个姑娘。她用劲点点头。“也是处女?”他指指她的妹妹。两个女郎都点点头,那姐姐又用土语说了一些话。“那就好,”巴托洛梅奥说。“那就好。”
姐妹俩好像愉快一点了。
我撇下她们跟艾莫坐在一起,艾莫这时靠在一个角落里。我回到皮安尼的车子上。车马的队伍全不动弹,但是老是有部队从旁边开过。雨还是很大,我就想起,车马行列的一次次停滞,可能是因为有的车子的线路给打湿了。更可能是因为马匹或者人睡着了。不过,有时在城市里,大家都清醒的时候,也还是有交 通阻塞的事情。糟的是马匹和机动车混杂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一点儿帮助。农夫的马车更增加了交 通的困难。巴托车上有两个好姑娘。两个处女处在退兵的行伍中,那可太危险了。真正的处女啊。大概是很虔诚信教的。要是没有战争的话,我们大概都在床 上睡觉吧。我的头在床 上安息。床 与床 板。睡得像床 板那样平直。凯瑟琳现在正睡在床 上,拥衾而睡。她睡时靠在哪一侧呢?也许她还没有睡熟吧。也许她正躺着想念我呢。刮啊,刮啊,西风。嗯,风现在果真刮了,刮来的不只是小雨,还是大雨哩。整个夜里下雨。你知道落雨的时候落下来的是什么。你看它。啊,愿我的爱人又在我的怀抱中,我又在我的床 上。我的爱人凯瑟琳。我甜蜜的爱人凯瑟琳当做雨落下来吧。把她刮回来给我。好,我们已在风中了。人人都给卷在风中了,小雨没法子叫风安静下来。“晚安,凯瑟琳,”我大声说道。“我希望你睡得好。亲爱的,倘若你极不舒服的话,你就翻身靠在另外一侧睡吧,”我说。“我给你倒点冷水来。过一会儿天就亮了,那时就不至于太难受了。他2叫你这么不好受,我很难过。设法睡去吧,亲爱的。”
我始终熟睡着,她说。你睡着了在讲话。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你当真在那儿吗?
我自然是在这儿。我不会走开的。这在你我之间不算一回事。你太可爱太甜蜜了。你夜里不会走开,对吧?我当然不会走开的。我总是在这儿。你什么时候要我来我就来。“——”
皮安尼说。“他们又走动了。”
“我刚才昏昏沉沉的,”我说。我看看手表。早晨三点钟。我伸手到车座后把那瓶巴勃拉酒找出来。
“你刚才在大声说话,”皮安尼说。“我做了个梦,在讲英语,”我说。
2另一个港口,就在布林迪西的西面。
雨稀疏下来,我们又走动了。天亮前我们又停顿了一次。天亮时我们的车子正在一个小岗上,我望见前面撤退的道路伸得老远老远,一切景物都是静止的,只有步兵在慢慢移动前进。我们又走动了,但是在白天的亮光中看去,车子可走得太慢,倘若想开到乌迪内的话,我们只好放弃大道,改抄小路,越过乡野而走。
夜间,许多从附近乡间小径上来的农民加入了这撤退大行列,于是行列间有了满载着家具杂物的马车;有些镜子从床 垫间撅出着,车子上绑着鸡啊鸭啊。我们前边,有一部车上装着一架缝纫机,在雨中走着。他们抢救下了最宝贵的东西。车子上有的坐有女人,挤做一团 避雨,有的跟在车边走着,尽量挨近车子。我们的这个行列中现在也有了狗,它们躲在马车底下行走。道路泥泞,路边的水沟满涨着水,路旁树木后边的田野,望去似乎太潮湿,没法开车穿过。我下了车沿着大路往前走,找一个望得见前边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侧路旁道,以便越过田野前进。我原知道小道很多,不过总要找一条可以通到目的地的。这些小道我记不得了,因为过去赶这里过,总是坐着车,顺着公路疾驰而过,看到的小道仿佛条条都是差不多的。现在我知道,倘若要越过这阻塞的行列,非找一条小道不可。没人知道奥军到了什么地方,战况怎么样,但是我看得准只要雨一停,飞机就会前来扫射这个行列,大家就要完蛋。到了那时,只要几个司机丢下卡车跑了,或是几匹马给炸死了,公路上的交 通便会完全阻塞。
现在雨不像刚才那么大了,我想,说不定天就要放晴。我沿着大路的边沿往前走,找到一条通北面的小路,正在两块农田之间,路的两边栽有树篱,作为界线。我想这条小路可以走,便赶紧跑回去。我叫皮安尼转弯走那条小路,然后又跑去通知博内罗和艾莫。
“倘若这条路走不通,我们还可以转回来,”我说。
“这些人怎么办?”博内罗问。他旁边还坐着那两名上士。他们俩虽则没有刮脸,在这大清早看起来还是很富有军人气概。
“他们俩可以帮忙推推车,”我说。我回去找艾莫,告诉他我们将要越过乡野抄近路。
“我这两个处女家属怎么办?”艾莫说。女孩子们睡着了。“她们派不上什么用场,”我说。“你该找一两个推得动车子的。”“她们可以坐到车子的后边去,”艾莫说。“车子里有空地方。”“你要留她们,就随你的便好啦,”我说。“另找个背脊宽的汉子来推车吧。”
“找意大利狙击兵吧,”艾莫笑着说。“他们的背脊最宽。有人量过的。你好吗,中尉?”
“好。你呢?”
“好。只是很饿。”
“我们走的那条小道上总该有什么地方可以吃东西的吧,我们可以停下来吃一点。”
“你的腿怎么样,中尉?”
“好,”我说。我站在车子的踏板上朝前望,可望见皮安尼的车子正开上那条小路,顺着它开去,车子在路边界树的秃枝间透露出来。博内罗跟着转了弯,接着皮安尼在小路上直朝前开,我们就跟着前边两部救护车在有树篱的窄路上走动。这条路通到一家农舍。我们发现皮安尼和博内罗已在农家的院子里停了车。房子又矮又长,屋前有座棚子,支起葡萄藤垂在门上。院子里有口井,皮安尼正在打水装进他的散热器。开慢车开得这么长久,弄得散热器里的水都开了。农舍里没有人。我回头一望,这农舍原来是盖在平原上一块稍微凸起的高地上,我们望得见乡野、小路、树篱、农田和大路边的那一排树,撤退的队伍就在这大路上。那两名上士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女郎们已经醒来,正在望着院落、井和农舍前的那两部大救护车,三名司机正聚在井边。上士中的一个手里拿着一座时钟走出屋来。“放回去,”我说。他看看我,走回屋子里,出来时手里没拿时钟。“你的同伴呢?”我问。
“上厕所去了。”说着,他在救护车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唯恐我们丢下他。
“吃早饭好不好,中尉?”博内罗问。“我们大可以吃点什么。花不了多少时间。”
“照你想,打这条路走到另外一边去,会不会通到什么地方?”“当然会的。”
“好。我们就吃吧。”皮安尼和博内罗走进屋子里去。
“来吧,”艾莫对女郎们说。他伸出手去扶她们下车。可是那姐姐摇摇头。她们不愿随便进入没有人的空屋子。她们目送着我们进去。“她们真难对付,”艾莫说。我们一同走进农舍。屋子又大又暗,给人一种被遗弃了的感觉。博内罗和皮安尼在厨房里。
“没有多少东西吃,”皮安尼说。“人家都带走了。”
博内罗在一张笨重的厨房桌上切一大块白色的干酪。
“干酪在哪儿找到的?”
“在地窖里。皮安尼还找到了酒和苹果。”
“这顿早餐可不赖。”
皮安尼把一只大酒瓮的木塞子拔出来,酒瓮外用柳条筐包皮着。他把酒瓮一侧,倒满了一铜锅的酒。
“味道还香,”他说。“找几只大口杯来,巴托。”
二位上士走了进来。
“吃点干酪吧,上士们,”博内罗说。
“我们该走啦,”上士中的一个说,他吃干酪,喝了一杯酒。“我们要走的。甭发愁,”博内罗说。
“行军专靠肚皮饱,”我说。
“什么?”上士问。
“吃是要紧的。”
“是的。但是时间更加宝贵。”
“依我看,这两个龟儿子已经吃过了,”皮安尼说。上士们望望他。他们恨我们这一伙人。
“你认得路吗?”其中的一个问我。
“不认得,”我说。他们俩彼此对看了一下。
“我们最好还是动身吧,”第一个上士说。
“我们就走,”我说。我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吃了干酪和苹果后,觉得酒的味道很好。
“把干酪带着走,”我说着走出去。博内罗出来时捧着那一大瓮酒。“太大啦,”我说。他爱惜地直瞧着那瓮酒。
“恐怕是太大,”他说。“拿行军水壶来装吧。”他把水壶装满了酒,有些酒溢出来,洒在院落的铺石上。随后他捧起酒瓮,把它摆在大门里边。
“这样奥国佬用不到打破门就找得到酒了,”他说。
“我们走吧,”我说。“皮安尼和我领头。”那两位工兵上士已坐在博内罗的身边。女郎们则在吃干酪和苹果。艾莫在抽烟。我们沿着那条狭窄的小道出发了。我回头望望那两部跟着来的救护车和那幢农舍。屋子是上好的石屋,矮矮的,很牢固,井边的铁栏也极好。我们前面的道路又狭窄又泥泞,两边尽是高高的树篱。在后边,其余的车子紧紧地跟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