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这大概是诗人构思中的长诗《无害的慵倦》的片断.)
作者:[俄]普希金
(片断)
任诗人虔诚地焚香祝颂
百般祈求幸福和评论.
我惧怕上流社会,我暗淡的一生
像一条荒凉的小路,默默无闻.
任歌手们用雷鸣般的颂歌,
去歌唱半人半神们的永生,
我的歌声低缓,不要用响亮的琴音
打破我幽居之地的安宁.
让奥维德(奥维德.纳索早期主要写爱情诗.)们去歌唱爱情,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不让我心儿平静,
阿摩尔没为我编结幸福光陰:
我歌唱梦,这莫耳甫斯的无价馈赠,
我要教会你们怎样在静谧中
安睡在舒适的沉酣的梦中.
啊,慵倦,来吧!来到我的荒凉住地.
凉爽和安静在召唤着你;
我只把你当作我的女神;
诸事齐备,静候年轻的客人.
这里静悄悄;令人生厌的噪音
已被隔在门外,透明的窗帘
垂挂在居室明亮的窗子上,
就连那光线晦暗的壁龛上面,
也仿佛有朦胧的日光悄然留连.
这是我的长沙发;请枉驾我的和平住居;
你是女王,如今我是被你俘虏的人.
你要手把手地教我,一切都属于你:
色彩.画笔和我的竖琴.
而你们,我迷人的缪斯的朋友们,
爱的枷锁被你们遗忘,
你们抛开了对人世的统治,
自然喜欢那平静的梦乡.
智者啊!你们会感到惊奇,
正是为了你们,我将用诗的花朵
去环绕莫耳甫斯的宝座,
正是为了你们,我将歌颂这种快乐.
请你们宽容地微笑着,
听取我的诗,我的享乐之歌.
在大自然注定的安逸时刻,
每当夜深,万籁俱寂,
你是否愿意丢开一切,
沉醉在快活的嬉戏的幻想里?
赶快到平静的村舍去吧,
去过那幽闲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里就是天堂;但要抛弃城市,
城里懒汉的喧叫总把你们折磨.
我同意:在城里可以整日不停
携着美女去捕捉欢乐的幽灵;
手帕掩口打哈欠,在上流社会露面;
夜间,去舞会,在拼花地板上转圈圈,
这怎么能比得上梦境的香甜?
黑夜降临......我正准备睡眠,
一群夜的幽灵诱惑了我,
可是你瞧,一辆四轮马车
金色的车轮隆隆作响,
借着街灯的光,发了疯似地
载着傲慢从我的窗前驶过.
我刚开始打盹,街上又在颤震......
娱乐向着乏味的舞会飞奔......
我的天哪!难道人们在这里躺卧,
就是为了整夜让失眠折磨?
车轮还在震响,而天色业已放晓,
我的梦在哪里?在农村岂不更好?
那里,小树林的叶片在颤动,
草地上流水的神秘的潺潺声,
金色的田野和山谷一片宁静......
在乡间,一切都陷入困倦的梦境.
啊,甜蜜的梦,什么也不能触动!
一只雄鸡被黎明唤醒
也许会发出刺耳的啼声;
要当心:它会惊破你的梦.
因此,就让那些母鸡的苏丹们
远躲在后宫而自鸣得意吧,
或让它们去召唤农民到田间劳动: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要去睡啦.
远离开京都.马车和雄鸡
而能入梦是百倍幸福的人!
不要认为在宁静的乡村中生活
不花费任何劳动,就能那么开心,
平白地享受甜蜜的夜梦.
需要什么呢?......先生们,需要活动!
慵倦值得赞美,但凡事都有限度.
请看:倚枕而卧.白发苍苍的克里特(诗中假设的名字.),
虚弱的受尽折磨的风湿病患者,
他一辈子都在痛苦地打坐.
白天,这个可怜的人气喘吁吁
呼哧呼哧地从床边爬上长软椅,
整天坐在那里;当夜雾蒙住月光
在一片暗黑中四下弥漫之际,
克里特便从软长椅爬回床上.
这个可怜人将如何度过黑夜?
在平静的睡眠中,在愉快的梦境?
不!对他来说,梦不是欢乐,而是折磨;
莫耳甫斯合上他的痛苦的眼睛
不是用罂粟花,而是用沉重的手,
陰沉的长夜是一架时钟,
在可怜人的面前缓缓移动.
我不愿意学我们共同友人贝尔舒(贝尔舒.约瑟夫(1765—1839),法国诗人,诙谐醒世长诗《美食》的作者.),
劝你们参加重体力劳动:
手扶执拗的犁,享受打猎的乐趣.
不,我邀请懒汉来到小树林:
亲爱的朋友,这里的清晨多么美好!
田野静悄悄,透过橡树林神秘的树叶,
青春的日子傲岸.明丽地辉耀!
一切都在闪光;小河流水相互追逐,
潺潺作声,无言的河岸一片光明.
鲜嫩的青草上还闪耀着露珠;
金色的湖在瞌睡,水波不兴.
我的朋友们!拿起你们的手杖,
到森林中去,到谷地里去漫游,
哪怕爬上山顶力气全无,
夜将以深沉的梦为你补偿.
只等那天边罩上了夜影,
就请来吧,我们的生活的欢悦,
举着斟满酒液的大杯的快乐之神,
巴克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带着你全体随从来主宰一切.
朋友们,要和他们一起适度地宴饮:
要把那咝咝冒泡的紫红的葡萄酒
满满地.满满地斟上三杯;
那位两腮鼓胀的胖子科摩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宴乐之神,少年英俊,童男童女陪伴左右.),
请不要前来,不要前来敲门.
我喜欢他,只是在午餐的时辰,
那时我友好地接受他的礼品;
但是,说实话,一到傍晚时分,
我更喜欢交往他的那位芳邻.
不吃晚餐......这是一条神圣的律法,
最珍爱轻松的梦者都遵守它.
聪明的慵懒之子啊,你们当心!
要警惕安宁那个骗人的鬼影.
白天不要睡觉:啊,可悲,可悲的是,
你们惯于白日睡上几个小时!
你们的安宁是什么?毫无感知.
真正的梦早已远离你们,悄然而逝.
你们不懂得什么是快乐的幻想;
你们的一辈子......无法排遣的惆怅,
梦也乏味,醒来也乏味,
而时日便在长久的黑暗中流逝.
但是,如果在荒野,在瀑布旁,
那儿山下,水花腾跃,轰隆作响,
一个美妙的梦,疲劳的奖赏,
会在涛声中向荒野岸边飞翔,
它以雾的幕布蒙住了你的视线,
将你拥抱,并用手轻轻一点,
把你放在柔软的青苔上覆以轻幔......
啊,在喧叫的水声中入睡多么香甜!
愿你们的安眠能延续更长时间,
幸运儿的享受我该多么艳羡.
是否有过这样时刻,在冬天,
天色陰沉沉的,暮色渐渐浓重,
你独自坐在书房,没有点燃蜡烛:
四周一片宁静;不见了白桦的形影;
窗上的光线越来越暗淡;
顶棚上仿佛走动着一个幽灵,
炉火发着青,淡蓝色的烟
像一片水气,旋转着从烟囱中飞散;
于是莫耳甫斯便挥动无形的魔杖,
使一切都沉入魔幻般的黑暗.
眼睛模糊了,《康第特》(法国作家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的音译.)在你的手上.
合上了双眼,它突然滑落膝间,
你轻叹一声,手往桌上一摊,
你的头儿便从肩上垂到胸前,
你睡了!头上是和平的屋顶,
偶然一梦比许多梦更令人高兴!
妙手回春的心灵痛苦的医师,
我的朋友莫耳甫斯,我多年的抚慰者!
我永远愿意对你有所奉献,
你也很早就赐献身者以福泽:
我怎能忘却那最幸福的时光,
我怎能忘却那美好的安逸的时刻......
当我傍晚在角落里隐藏,
我总在呼唤你,静静地等待着......
我对自己的爱唠叨并不喜欢.
但是,我却爱回忆我的童年.
唉,我怎能把我的好妈妈(看来这里交织着对乳娘阿琳娜.罗季翁诺夫娜和祖母马.阿.汉尼拔的回忆.)忘在一边,
啊,那是多么美妙的神秘的夜晚,
她头戴包发帽,身穿老式的衣衫,
一面诚心地划十字祝我幸运,
一面不停地祈祷要把鬼怪驱散,
轻声地讲起死人的故事和波瓦(普希金学生时期曾写过一首戏谑童话长诗《波瓦》(1814),未完成.)的功勋......
我蒙头?缩在被中,气都不敢喘,
我惊惧得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头和脚是在哪一边.
神像下那盏泥制的普通小灯的光亮
微微地照出她脸上深深的皱纹,
曾祖母的包发帽......是珍贵的古董,
加上只剩下两颗牙被拉长了的嘴巴,
这一切不由得令人恐怖万分.
我战栗着,最后,梦的困倦
终于悄悄地爬上了我的眼睛.
于是,一群长着翅膀的幻想,
一群男精灵,一群女精灵,
自蓝天飞降在铺满玫瑰花的床上.
用幻术迷惑我,引我入梦乡.
我沉迷于许多甜蜜的想象;
在密林深处,在穆罗姆(俄国一古城.)的荒原,
我遇到了一群大胆的多勃雷尼亚和波尔坎(二者都是俄国壮士歌一类作品中的英雄.).
各种幻象在我少年的脑海飞翔......
然而,平静的夜晚啊,你一去不复返!
而我已步入青年时光......
把阿尔班温柔的手伸给我,
我尝到了青春的爱的梦想.
它究竟在哪里?狂热使它诞生,
狂热也把它消灭于那同一瞬间.
我醒来;我在夜空中把白天找寻,
但是,一切默然;月亮遁入黑暗,
我的周遭是深夜的暗影.
我的梦消散了!诗坛上的浪荡子,
我,在静夜里不和韵脚纠缠,
我永远也看不到福玻斯.珀伽索斯.
那些年迈的缪斯的古老圣殿.
我不是英雄,也不想获得桂冠;
我不想出卖温情和安闲,
夜间的恶斗并不令我动心,
我不是富翁......看门犬的吠声
不会惊扰我的愉快的梦;
我不是歹徒,不会苦恼惊恐,
梦见那些血淋淋的陰魂
和那些被杀害的儿童的幽灵;
深夜里,那可怕的白脸的恐怖
也不会站在我的面前,横眉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