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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回国以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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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回国以前 (1)

自从回到祖国的怀抱,我已经在亲爱的毛主席的检阅下,过了七个国庆节了。每一个国庆节我都参加了更盛大雄壮的游行,更快乐兴奋的歌舞,也看到了祖国 更飞速更辉煌的成就。六七年里,我自己,也从一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在亲爱的党的教育培养下,长成为一个誓为人民的事业而贡献一切的二十岁的青年。我也和一 切的青年人一样,将以无限欢欣虔敬的心情,来迎接建国十年的旭日腾空般的光辉照耀的佳节。我想,在过着这个伟大的节日的时候,我仍会和过第一个国庆日一样 地加倍清晰地回忆到我在回到祖国以前一段时间里的经历。

那是在日本东京。我的父亲母亲带我到姑姑家去。这天下午有个送别的酒会,是姑父请他相熟的几个美国朋友并给我们饯行的,因为我们不久就要到美国去。

姑父是个新闻记者。父亲自从失业以后,为要在日本居留,也在南洋的一个中国报社里,挂了一个记者的名义。我们平常来往的,居多是各国的新闻记者。

我们走到姑姑家里,客人们还没有来,姑父和平常一样,笑容满面地在忙着调鸡尾酒,两个穿白衣的日本侍者,在饭桌上摆着点心。

姑姑带着母亲和我,走进书房——这书房和客厅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幕——我看见祥哥坐在留声机旁边的地毯上,在翻看着唱片。他头上缠着纱布,眼边也青肿了。

祥哥是姑父的侄子,而姑父并不喜欢他。我听见姑姑同母亲说过,因为姑姑不生孩子,姑父要从外面接回一个孩子来,姑姑不肯,说:“我不要外面的野杂 种,不如到老家把你那个没爹没娘的侄子接了来,倒是自己的亲骨肉。”姑父拗姑姑不过,只得把祥哥从国内乡下接来了。他只比我大几天,却长得又高又大,两只 眼睛骨碌碌地,仿佛总带着一种怒气。姑父一看见他就讨厌,说他又野又笨。可是姑父越讨厌他,姑姑就越照护他。因此祥哥对姑姑还亲热一点。

我们到日本的时候,祥哥也不过刚到几个月。正是他一切不惯、举目无亲的时候,他和我一下子就混熟了。后来他上了美国学校,我上了国际学校,比较疏远 了一些,可是他还是常到我们家里来看中国小说和香港寄来的书报,跟我们谈关于祖国的事情。他常常气愤地说:“在我们家里,一个中国字也看不到。我的叔叔简 直是个假洋人,是个洋奴!总有一天我要逃出这个洋圈子!”

当然,拿祥哥来和我现在的同学们比,他的觉悟水平还是很低的,不过在我当时许多的竭力追求美国生活方式的男女同伴之中,他是羊群里的骆驼,鸡群中的仙鹤。只有他常常能给我一种刺激,提醒我祖国是可爱的。

自从祖国的志愿军来到朝鲜,帮朝鲜人民军作战以后,祥哥和我们都兴奋得了不得。每天从美国百般掩饰的军报里,研究美国军队节节败退的路程。我们两人 还在屋顶的小房间里,收听祖国的广播,在收音机旁边手舞足蹈。但是自从我们一家要到美国去的消息说出去以后,祥哥对我们的态度,简直是坏透了。

我们走进书房的时候,祥哥连头也不抬。姑姑叹一口气,对母亲说:“阿祥又闯祸了,昨天在学校里打了一个美国孩子……”祥哥这时把唱片向地上一摔,愤 愤地说:“谁叫他一直在我面前骂中国人?谁叫他骂‘不知好歹的支那人敢在美国人头上动土’?我早就警告过他了,我说:‘你小心!你再敢骂一句,我就打 你!’这胆小鬼,躲到一群人的背后,尖声地叫‘支那……’还没等他说完,我分开人群,一拳就把他打倒了。跟他要好的几个美国孩子,还围上来打我……”祥哥 自豪地撇着发肿的嘴唇笑了一笑,“别看他们把我打得脸肿鼻青,他们一个个也都挂了彩。后来居然也有几个中国孩子来帮我打起他们来了,这我倒想不到……”

这时院子里的石子地上,传来沙沙的汽车开进的声音,姑父在外面叫:“太太们,客人来了,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姑姑和母亲连忙走了出去。

祥哥没有理我,只找出一套《蝴蝶夫人》的唱片放在唱盘上开起来,自己靠着墙两臂交叉地坐着,眼睛直望前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一动也不动。

我在一旁激动地站着——时间过得慢极了!

客厅里忽然传来一个拳头打在纸本上的声音,一个重浊的哑声喊:“拿原子弹炸死他们!这些毛泽东的鬼孩子们!”

祥哥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我赶紧走到帘缝里往外看,那个要拿原子弹炸死我们的,是八十五军医院的院长牛金上校。他满脸通红,手里举着一本杂志, 封面上是一个巨人的头像,头像后面跟着密密层层的波浪式的人流。一个短胡子的记者,端着酒杯,嚼着满嘴的东西,走过来微笑地说:“毛泽东的鬼孩子们,可不 怕原子弹呵!我亲眼看见过他们那拼命劲儿!”另一个穿着敞领衬衫黄短裤的记者,也走过来说:“院长先生,你研究过他们身上带的那白粉没有?据说是迷魂药, 吃了就会不顾死活地往前冲,比我们孩子们用的海洛因强多了!”牛金瞪着通红的眼睛,说:“什么迷魂药?他们是没有感觉的野蛮人!”这时我身后砰的一声,祥 哥把留声机的盖子关上了,他对回过头去的我,用发抖的几乎是低吼的声音说:“你听见没有?这时候还有人跑到美国去,就是最……最没出息的!”他说着一下子 就窜出门外去了。

我气得愣在那里,我不气祥哥,我气我那没有出息的爸爸和妈妈!

站了一会儿,我茫然地走出去。母亲正和威廉斯太太坐在小桌旁边。这个每个酒会必到,每到必醉的美国女人,这时已经喝得半醉了。麻黄色的乱发垂在涂着 厚粉的额前,口红已经褪色了。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半截纸烟,对母亲比划着说:“告诉你,在美国会把你累死,除非你是百万富翁。在东京多舒服呵。日本 下女多好,多听话,什么都替你做。我都发愁明年我们回国去怎么过日子。要能把这些下女们像行李一样捆起带走多好……”她歪歪斜斜地做着捆人的姿势,一杯酒 全泼在桌子上了。她斜着眼对我递过空杯子来:“好孩子,给我到你姑父那边拿一杯威士忌梳打吧。”等我替她取了酒来回头要走的时候,她却把我抓住了,说: “谢谢你——你不是才十三岁吗?都快有你母亲高了。你一到了美国,喝了我们的浓牛奶,你就会长得更快。等我明年回去看你的时候,你该抹上口红,穿上高跟 鞋,交上男朋友了!”我就像让她打了一个嘴巴似的,使劲地挣脱了,气促地说:“我永远也不会抹上口红……”我一口气跑到门外去,后面是枭鸟似的磔磔的笑 声:“中国女孩子脸皮真薄,一说交男朋友就羞得那样子!”

我不想去找祥哥,我也更不想进展,我在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车子,坐到车子里去。我脑子里风车似的在转:够了,这就是我的前途!“搽上口红,穿上高跟鞋,交上男朋友”,“野蛮人”,“没出息”……

客厅里灯光零乱,声音嘈杂,侍者同下女们通过院子,在客厅和厨房门口匆匆地进进出出。我听见他们咕哝着低声地诅咒:“每次都得躺倒几个人,都醉死完事!”

最后,天色大黑了,这些醉鬼们才拖着拉着地、一溜歪斜地出来上了车,一拨一拨地走了。我听见姑姑在叫我,找我。接着父亲和母亲、姑姑都出来了,姑父 跟在后面也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开了车门探头进来,看见了我,就回头对姑姑笑说:“找到了,这孩子这些日子怪得很——你们进去吧,我们走了。”

一路上父亲开着车,母亲默默地坐在他旁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到了家,林先生的破车子已经停在门前了。我不大喜欢林先生,他是台湾籍的华侨,我们的下女说他是搞黑市的。他每次来总带走我们攒下的几瓶洋酒、几罐咖啡或是几包白糖,来的时候也总是鬼鬼祟祟地同父亲在书房里关着门说话,也许是算黑市账!

父亲和母亲都进书房里去了。我站在黑暗的院子里,望着隔壁渡边家纸门后面透出来的灯光,刚要迈步,忽然又缩回来了。自从我们要到美国去的消息说出去了以后,玲子对我也冷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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