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讷,寡言。作为他的儿子,将近半个世纪的生涯里,我从未听他一连讲五分钟的话。平时,偶或冒出一两句,也纯属就事论事,而且必定有一句是“妈的x”,外人听了,以为他是骂人,其实不是,那是他的发言前奏,累计起来,这类“前奏”要占他全部语言的三分之一以上。
本来话就不多,加上夹杂这类不中听的口头禅,因此与人交谈很不顺畅。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极少与人交往,几乎没有朋友。退休之后,寓居合肥有十多年了,除了原单位曾两次派人登门慰问,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母亲去世后,他更加孤独了。我和妻子反复设法让他和我们同住,几次努力,均告失败。他早年在长江航道部门看信号灯,工作地点不是荒郊,就是水上,长期只身独处,习惯了。人多的场合,他嫌烦,别人交谈,他无法参与,也懒得插话,渐渐地,觉得还是一个人自在。他独居一处,一日三餐,自食其力,从不与邻居交往,全部乐趣在于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只要荧光屏上有图像,不论内容,他都看。近几年来,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他终日佝偻着腰,紧紧贴着电视机,直到电视台道“再见”。
夏日炎热,他时常独自坐在机关门口纳凉,默默地,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人们在他的身边走进走出,没有谁同他打招呼,可他也从不与别人打招呼。
其实,父亲也有过辉煌。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件事称得上辉煌。一次是我听说的,一次是我亲眼见到的。
我读大学时,有年放暑假回到安庆,航道部门的领导找到我,要我替父亲写一篇“活学活用”的材料,并给我讲了一件事。原来,父亲所在的船只疏浚航道时,曾在马当水域发现一颗水雷。水雷吊出水面后,需安放在一只舢板里,然后运到陆地上销毁。水雷是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在水下安睡多年,起吊或搬运,磕磕碰碰,一旦惊醒,后果不堪。谁去驾驶舢板?没有人吭声。一声“妈的x”,打破了良久的沉默,“我年岁大了,我去!”他不慌不忙地卸吊,安置,驾驶,搬运,直至水雷安全着陆。“你父亲真了不起,我们都替他捏一把汗,可他一点也不害怕,从容操作,非常娴熟。”那位领导人激动地说,他还给我看了一幅照片,那水雷圆圆的,黑乎乎的,体积比人还大。事后,我问父亲,当时你怎么想?“妈的x,总得有人上。”此外,再也无话。单凭这么一句,叫我如何写“活学活用”?即便我发挥想象写了。我想,他也未必肯上台讲。
“文革”期间,社会上发生武斗,我“逍遥”到南京,其时适值父亲的船泊在南京修理,我便住在他们船上,每天以游泳为乐。一次,我从甲板上跃入江里,另一位船员也跃入江里。那船员的姓名我忘了,只记得他很胖,入水好大一会,还不见他出水。起先,我还以为他有意潜水,不由暗暗惊羡他的水性。可是,时间越来越长,我疑惑了。这时,只闻“扑通”一声,一个人影从船上跳了下来,迅速潜入水底,过了一会,在下游几十米处,冒出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夹拖着另一个人,逆水而上,游近船舷,在其他船员帮助下,一起上了船。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父亲。原来,胖子船员跳入江里时,脑袋撞在水下的铁锚上,昏了过去。
是父亲救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下水,这之前,我从不知道他会水,我小时候在江边玩水,他发现了,总是拿棍子来打,我一直认为他是旱鸭子。那年,父亲”“是54岁,祖母还健在,我同祖谈起救人之事,她老人家才说:“你父亲水性可好啦,小时候放牛,能游过长江呢!”然而,这一切,父亲从来不说。
他的沉默寡言里,兴许还隐藏有其他的辉煌?有时望着他的满头白发,我不免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