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在勤奋临证贵辨析
中医研究院第二临床医学研究所副主任医师路志正
[作者简介]路志正(1920~),河北省藁城县人。从事中医工作四十余年。解放后在卫生部中医司技术指导科工作,为开展中医学术、推广针灸疗法和中西医学术交流等,做了不少努力。曾任中华医学会中西医学术交流委员会委员。现任中医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委员、广安门医院内科学术研究室副主任。精通中医典籍,对脾入的研究。擅中医内干辛,兼通针灸等,在临床上有较高造诣。曾参加编写《中医临床资料汇编》(1955年)、《中国针灸学概要》、《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等。
我从事中医工作虽已四十余年,自愧才疏学浅,滥竽医林,无何贡献。但回顾过去的学习,鸡声灯影,备具甘苦,寸积铢累,亦有心得。敞特录出,或可用征得失。
幼承家学积于跬步
家伯路益修为吾乡名医,父亦粗通医道。家境的熏陶,使我幼年即酷爱医学。弱龄之时,父亲即日授《千家诗》、《医学三字经》等。六岁入学,业余时间更嘱我诵读《药性赋》、《汤头歌诀》等入门书籍。后考入高小,因经济拮据而辍学,随从家伯学医,兼读四子之书。但古文枯涩难懂,有时不免畏难。偶或偷空玩耍,家伯即以《苟子·劝学篇》和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教我。
伯父教我诵读中医典籍的方法是:先是低吟,即自念自听,吟读数十遍或百遍之数,有若流水行云,出口成诵,形成自然记忆。他反对高声朗读或强记在心,否则忘却亦快。低吟之后,要逐渐放慢速度,边读边体会文中涵义,所谓“涵昧吟诵”,务求弄懂原文。孔于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逐渐使我认识到背诵和理解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许多名篇大作及中医经典都是这时诵读的,至今不少原文仍能朗然成诵,深感得力于当年窗下功夫。而且,习惯成自然。晨问如不读书,则怅然如有所失。朗朗上口,乐在其中。今虽六秩,其趣不减。
熟读经典医文并重
一九三四年伯父创办医校,我正式学医。时值山西盐城名医孟正已先生游学河北,在无极一带医名甚噪。伯父与之交往极密,命我拜其为师。孟师经验丰富,于医理造诣尤深,治学严谨,教授有方。主张学习要从难入手,首先学好经典,然后旁通诸家,方能取到高屋建瓴之效。指定书目主要是《素问》、《灵枢经》、《图注难经脉诀》、《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备要》等。由于伯父深知中医古籍文义深奥,有些字多音多义,古体假借情况甚多,且无断句,学习经典首先要过好文字关。若无坚实的古文基础,则难以登堂入室。特聘清末秀才陈宣泽先生教授c《易经》和《古文观止》等。医文并重,不仅提高了文学素养,而且加深了对经文的理解和记忆。如学习《易经》了解了阴阳变化、消长盈虚的规律,从而更有助于理解和掌握中医的阴阳学说。古人有“易于医通”之说,即是指此。
《内经》乃中医理论之渊薮。王冰称其为“至道之宗,奉生之始”。但其言简意博,理奥趣深,学习时要结合诸家,多方考虑,择善而从。其难解之处,尤要结合临床,不可贸然否定或擅做改动。记得初读《素问·生气通天论》时,对“因于暑、汗,烦则喘渴,静则多言,体若燔炭,汗出而散”一段经文颇为费解。窃思既有“汗”出,何以叉云“汗出而散”,遍查各注,奠衷一是。丹溪翁更将暑改为“寒”,以明其可汗之理。后读东垣及温病各家论述,并验之临床,始感丹溪之改值得商榷。盖暑证汗出,既{壬邪热蒸迫津液外泄之象,又是邪热得以外解之途,;}表虚亡阳之汗可比。故初起需“汗出而散”,绝对不可以止汗。后世以新加香薷饮治暑温初起无汗,白虎汤加减治暑温壮热烦渴、汗出之证,无不取辛散退热之意,所谓“暑当与汗俱出,勿止”之谓也。可见,一个问题需反复思考,多方查证,并结合实践,才能真正理解。再如切脉,《内经》有“三部九候”之论,日于种种原因,后世发展为“独取寸口”,但实践之中常感不够。如大面积烧伤及某些血管病患者,寸口无法切按或无脉,则不仅需“三部九候”进行诊脉,甚至凡体表末被灼伤部位,一切可触到之动脉,皆可切按。如脐间动气,十二经脉等常可弥补独取寸口之不足。对于危难重症欲知其预后吉凶,还须以下部三候(足厥阴、足少阴、足太阴)中诊视,即古人谓之枝叶虽萎,而树根犹荣也。
在诵读原文的同时,要选择一些注本进行阅读,以加深对原文的理解。且许多注家有精辟的论述和极有见地的发挥。为此,家伯和孟师耍我在读书时,除先读序言、凡例以了解其写作动机、过程及大致内容外,还要重视注文的学习。如王冰在注《素问·至真要大论》“诸寒之而热者取之阴,热之而寒者取之阳”时,提出了“壮水之主,以制阳光,益火之源,以消阴翳”的治疗原则,对临证有极大的指导意义。张景岳在“阴阳者,天地之遭也”下注有“道者,阴阳之理也,阴阳者,一分为二也”的精辟论述,若不细读,焉能得知l对于其它典籍的小注眉批,亦应细读,不可草草放过。如汪昂《增补本草备要》,其注文博采各家所长,弓l证广泛,立论公允,文字简练,要言不繁,不仅了解许多医家之用药特点和经验,学到不少有效方剂,且可节省大量时间,真是一举多得。如黄柏治口疮下小注云:“治口疮用凉药不效者,乃中气不足,虚火上炎,宜用反佐之法,参、术、甘草补土之虚,干姜散火之标,甚加附子,或噙官桂,以引火归元。”寥寥数语,而理法方药井然一贯,从中可以得到反治经验。一其次,一些有效的单方验方常以小故事体裁记述下来,既引人入胜,叉易于记忆。如枳壳条下,方士进瘦胎饮;.蛤粉条下,宋徽宗宠姬病痰嗽,面肿不寐,李防御洽之不效,向走方郎中求得黛蛤散。它如肺损用白芨末,产风血运用华佗愈风散(荆芥穗),阳明头目昏痛甩都梁丸(白芷),胃气痛甩良附丸等等,至今仍为医家所习用。
上下不通之“关格”证及二便不通之证,病势急追,医者甚感束手。我在翻闵《本草纲目》时,观四十一卷“蜣螂”(又名铁甲将军、推车客)条下,云其“治大小便不通”(大便不通用上截,小便不通用下截,二便不通全用);“蝼蛄”有“利大小便”之效,用治“十种水病”,“大腹水病”,“小便不通大使闭”之证(用时取下体)。临证用于二便不道之证,果然有效。一妇因针刺后感染,二便不通,腹胀难忍,不可触摸,需支架护其腹部,饮食难进,极度虚弱,因处以铁将军、蝼蛄、人参、附予等攻补兼施之剂。药后二便通利,所下结粪如羊矢状,大量尿液亦浸泡其身,遂得痊愈。可见无论正文、注史,皆是前人经验总结,都应仔细钻研,、验之临床,方能有所收获。
“眉批”亦是评注者在熟读精思、深明个中三昧后,以最简练的语言在原文上方,提出的个人评价或见解,多是最关键、最吃紧处。使读者从疑似之间得到正确的理解,具有提纲挈领、画龙点睛之妙,亦值得认真阅读。
勤于实践善于总结
随师侍诊是临床实践的第一步。我初见病人时,茫然不知所措,但边抄方、边体会老师诊病时的一言一行。侍诊日久,则对老师辨证思路及治疗特点有所认识,并逐渐能够独立思考。许多病症不经过实践是难以认识和掌握的。如亡阴亡阳之重证,若不当机立断,危在顷刻。而只有书本知识,不经过临床体验不敢决断和处理。随伯父侍诊时,曾冶一赵姓患者,证见头身汗出如雨,四条毛巾擦拭不迭,心慌气促,四末厥逆,脉细如丝,伯父诊为大汗亡阳之证,遂投太剂参附,随煎随饮,三小时后汗收厥回而苏。使我对大汗亡阳留下深刻印象。类似病例在我侍诊时见到很多,对以后临证中抢救亡阳亡阴重证教益很大。
一九三九年之后,我独立应诊。凡日间疑似难辨、立法处方无把握者,则于晚问研读有关书籍,即是古人“白天看病,晚上读书”的方法。尤其是阅读一些医案,如喻嘉言《寓意草》、联章楠治案》、《柳选四家医案》、《晦证指南医案》等,以提高辨证分析能力,从前人验案中得到启发。前贤谓读书不若读案,确有一定道理。
在实践中应不断总结,循序渐进,逐步掌握一般疾病发展、转化、预后及诊治的基本规律。如“消渴”一证,有上、中、下三消之说,前人论之甚详。积多年临证观察,我常以脏腑经络辨证,认为本病发于中,起于胃,次及于肺,终归于肾。初因脾胃失和,而致胃热伤津}继则子病累母,胃热上蒸,灼伤肺阴,终则下传于肾,真阴受损,阴损及阳,气化不行,而渐由阴虚阳亢,导致阴阳俱衰。故初则宜白虎、增液清其胃脾燥热。其腑实者亦可以调胃承气釜底抽薪治其标,再用清胃养阴治其本;在肺则以生脉散、白虎剂清胃润肺;入肾则先用生脉散,地黄汤,大补阴丸滋其阴,阳衰者则宜肾气丸益火之源,助其气化。以此辨治,较为简明。但应注意,消渴虽以阴虚燥热为特点,治以养阴清燥为常法。但“火与元气不两立』,“壮火食气”,叉以正气不足为其本,故用药不可过于寒凉,尤应忌用苦寒,而始终要注意益气扶正,助其气化。如黄芪、太子参等,常宜相机选用。
此外,不仅要总结成功的经验,更要善于总结失败的教训。一九四二年,乡中陈某患温病逾月,屡治不效,延请往视。至时家人正焚香拜佛,祈祷神灵。患者年方十七,观其僵卧于炕,两目直视不眩,面色晦滞,昏睡不醒。观其舌,质暗而紫,苔黄厚而干。切其脉如转索,左右弹指。扪鼻察息,呼吸虽慢而尚匀,吐气虽微而仍温,四肢逆冷。索观前医处方数十张,多宗白虎加减,而方中石膏用量颇重,初用二两,渐增至半斤,且皆锻用。面对此等危症,一时难于决断。沉思良久,悟出此系石膏用之不当。石膏锻用,失却解肌之效,而成寒凝之弊,遂致邪热内伏不得外达,犯了“汗不出者,不可与也”之戒。欲解其凝,必以温通。虽热伏于内,但元气已衰,遂以参附汤化裁,以人参、淡附片、紫油棒各1.5克,煎水频服,观其动静。翌晨,家人喜来相告,药后至夜半时,病者眼启能言,少思饮食,四肢转温而能圃伸。我因忙于诊务,以为既已见效,可守方不变,嘱其继进两剂。孰知三日后家属张惶来告,言服完两剂后,,骤然烦躁不安,赤身裸体,言语不休,行动狂妄,如有种凭。我急往诊视,果如所述。见其面色红赤,舌质红绎,苔黄燥而有芒刺。询其大便数日未行,口渴思饮,手足溅然汗出,其脉沉实有力,纯系一派阳明府实之候。遂用增液承气化裁,以滋阴润燥,荡涤腑实。药后当晚下燥屎二十余枚,二日后热退身清。事后,我自责临证草率从事,致生变端。本例初用温通回阳之桂附,原为救急扶正之图,既已奏效,则当更议他法,然未详察,以为得效而觉原方药少量小力薄,可再继进。致使燥烈之性激发伏热,二火交炽,亢盛莫制,遂成阳明府实之证。误治之失,甚为内疚。深感医者责任重大,且医理精深,必须详究。倘稍有疏忽,则祸不旋踵。孙真人谓“胆欲大而心欲细,行欲方而智欲圆”,诚为至理名言,应为医者之座右铭。
博采众长融会贯通
中医理论,博大精深;中医著述,汗牛充栋。如徒执一家之言,则很难窥其全貌,得其精髓,临证用之,亦甚感不足。故在学习经典著作的基础上,我开始浏览各大名家著作,受益非浅。在《内经》“人以胃气为本”思想的指导下,我临证无论内伤、外感,均重视调养后天之本。治法则多取仲景、东垣、叶桂诸家之长。张仲景“保胃气、存沣液”的思想贯穿《伤寒论》之始终;而东垣所立升阳益胃、补中益气、升阳泻火等法补前贤之未备,为凋理脾胃之圭臬。然立法处方却详于脾而略于胃;至叶氏“太阴湿土,得阳始运,阳明燥土,得阴自安。、“脾喜刚燥、胃喜柔润”之论,又补东垣之不足。所列甘平、甘凉濡养胃阴之法,实开后世之先河。合诸家之长,调理脾胃,重在升降,顾其润燥,常以羌、防、升、柴、荷叶、荷梗、葛根合健脾益气之品以升脾阳,而用杏仁,把叶、竹茹、苏子、苏梗合清养胃阴之味以降胃气。藿香有芳香化湿,悦脾和胃,升清降浊之功,亦常选用,并酌加少量大黄,冀其府气一通,胃气自降。若脾阳不足,又兼胃阴亦虚,则既不可过于温燥,复劫胃液,亦不可过于凉润,重伤脾阳。如“萎缩性胃炎”一病,临床辨之,多属气阴两虚,或挟湿邪为患。往往因胃阴不足,滓不化气,渐及脾胃阳气受损,脾虚不运,又兼湿困,而致阴阳俱伤,形成虚实夹杂之证。其治虽宜益气养阴,但益气需补而不壅,养阴宜滋而不腻,化湿当利肺气,运脾醒脾,行而不燥。常以甘寒而不宜苦寒。养阴常用沙参、麦冬、石斛、玉竹;升阳健脾多用葛根、荷梗、太子参、山药、茯苓、白朮、翩豆等}理气多选用玉蝴蝶、绿萼梅、梭罗子,而不用广术香、沉香等辛温香燥之品,以防耗气伤阴。如胃酸缺乏者,则以甘寒与酸寒生津之麦冬、玉竹、甘草、自芍、乌梅等,共凑酸甘化阴之效。挟湿者,可酌加藿梗、半夏、杏仁以化湿醒脾,开胃利肺,但不可久用。若病久则虑其入络,常加入玫瑰花、代代花、丹参等活血通络之品,临证阻此治之,多有效验。
胆结石症,近来多以大剂清利,甚或“总攻”治之,施于肝胆湿热者,收效恒多。而用于体质素亏,脾胃虚弱,排石无力者,则非攻下所宜。故仲景有“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教,岂能忽之。而纯事清下,不予辨析,致苦寒伤胃者有之,下伤肝脾者有之。因之,我对于此类病症,多以健脾和胃合清利湿热法同用,寓攻于补,攻补结合。如曾治一胆总管树皮状结石患者王某,经中西医会诊皆以为胆管阻塞,胆囊膨胀到鸡蛋大,毫无收缩能力,结石排出不易,必须手术。但患者年逾花甲,不愿手术,根据其体质虚弱等病情,而用香砂六君、补中益气等健脾益气,佐以清利肝胆湿热之品,治疗三月,竟将结石排出而收功。
再如“石淋”一证,今人亦多主湿热之说。认为湿热蕴蒸,煎熬滓液而成,故主以清利湿热为治。殊不知水为阴,寒则凝,若与尿中杂质相合亦可导致石淋,则非温通不可。若徒以清利投之,犹如霜上加冰,难以奏功。故不惟“八p、“石苇”可消石淋,他如‥肾气”、“真武”、“黄芪建中”亦可选,,务以识证为先。前贤刘宗厚有言;“淋闭有寒热之殊”,罗知悌亦有“主寒”之论。若不正通各家,执一而论,焉能十全。
提高疗效针药并行
医以解除患者疾苦为事。医针虽小,然收效神速,具有简,便、廉、验之特点,故古人有“一针二灸三服药”之说。观《内经》之治,多以针为法,《灵枢》八十一篇,古有“针经”之称。故针灸乃中医学重要内容之一,不可低估。我早年即拜王步举先生为师,深研《灵枢》、《甲乙黟、《针灸大成》中重要篇章,熟读其中“百症赋”、“标幽赋”、“马丹阳十二穴歌”和《医宗金鉴·针灸心法》之“经脉循行歌”、“穴位分寸歌”。数十年间,常假此以起顽疴,得益甚多。
然针灸之学,易学而难精。首先明其理论,所谓“业医不明脏腑经络,开口动手便错”。有人以为针灸乃一小技,有何理论可言,这是偏见。若其深研《内经》、《甲乙》,则知其高深,不是一蹴可得,非下苦功不可。故针灸之学,不能只以几个穴位着眼,而应从整体观,从脏腑经络学说入手学习,理解脏腑、经络、输穴之间的密切关系。“输穴”决不只是局限的一个点,而有其一定范围。针刺之感应是由点到面,由面到线,方能收到较好效果。除熟记十四经输穴外,应重点掌握好四肢肘膝以下之五输穴等特定穴,同时对经外奇穴亦不可忽视。我从多年实践中曾发现个别奇穴,如“遗精”穴,位于男腹部脐下正中三寸,旁开一寸处,左右各一。主治遗精、早泄、阳痿、明囊冷湿,已收载入郝金凯着《针灸经外奇穴图谱》一书之中。
针刺时,不仅要重视刺手(右手)的作用,而更不可忽视左手(押手)的作用。《难经》谓“知为针者,信其左,不知为针者,信其右”,即是强诵了押手的重要性。得气感应,多先从穴下反射到押手上的一瞬间,刺手针下的沉、鬟、酸、麻、胀感随之丽至。对补泻手法,前人有许多宝贵经验,我常将“迎随”、“呼吸”、“提插”、“捻转”等手法融台一起,喜用“烧山火”、“透天凉”两法,分别治疗虚寒性和热性病症。对发热、咽喉肿痛等症,则配合少商等井穴放血一珠,收效更捷。丑口是类中风初起,面红升火,舌强语蹇,神志欠清之际,急使人拦腰抱定,并固定其头部,以园利针点刺手足井、宣穴出血,有减缓头部充血之利,而无加重中风之势。他如面瘫、头痛、脘痛、腹泄等症,内服药物固亦有效,但配方煎药费时,而针灸随时可用,立竿见影。若内科医生兼会针灸,则如虎添翼,不仅见效快,疗程短,且易巩固。一九三八年夏,一妇傍晚来诊,适师外出,余见其面色淡黄,目台口噤,龄齿寒战,四肢搐搦,脉弦而紧,询其夫,始知数日前避暑热,院外就寝,夜半暴雨骤至,突然惊醒,急忙回屋,不慎左额部碰于门框之上,致局部紫黑血肿,时而隐痛,未予重视,不意今日上午全身恶寒拘急不适,午后病势加重云云,详为辨析,显系破伤风之候,伤势不重,病尚轻浅。根据老师治法,先针风池、风府、百会、合谷、阳陵以驱风止痉,开关通窍;后以华佗愈风散合玉真散加碱投之,嘱以黄酒一两为引,取微汗为度。药后竞至霍然。对老师经验不仅大为叹服,且更体会到针药并投之神效。
应该注意的是,用针同用药一样,须根据辨证论治原则,先辨证,次立法,处方后再为下针,而且要详记医案,不可孟浪从事,否则不仅疗效不高,且易发生事故。一九五二年我曾遇一起因记载医案不详而发生折针的医疗事故。为此,在《北京中医》发表过一篇“谈谈针灸处方,避免医疗事故”的短文。希望引起针灸同道的重视。
师古不泥有所创新
我初入医林,家伯及孟师即常以扁鹊撮《内经》之要为《八十一难》,仲景承“热论”而述“伤寒》,金元四大家宗歧黄之学而各树一帜教我。不仅要效法古人,更要善于思考,有所创见。
六淫致病,各家皆有所论,但风、寒、火,热之邪向为人所重视,而对湿邪则论述较少,丹溪虽有“六气之中,湿热为重,十常八九”之说,但亦详于热而略于湿。叶天士明确指出:“吾吴湿邪害人最广。”因为江南水乡,沟渠纵横,天热下逼,地湿蒸腾,人处其中,易得湿病,诚乃真知灼见,因对治湿之法,大有发挥。但有人认为,北方干燥,刚劲多风,则湿邪不甚。余日不然。积多年临床体会,湿邪伤人有天、地、人之不同,有内外之别,邪正之争。夫天暑下逼,氤氲蒸腾,或受雾露雨淋,是天之湿也,久居卑湿之地,江河湖海之滨,或水中作业,是地之湿也若暴饮无度,恣食生冷,或素嗜浓茶,或饥饱失常,肥甘厚昧,皆人之湿也。天地之湿伤人,诚为外湿;而人伤饮食,则多为内湿。湿邪伤人,无论内外,最易困遏脾阳,令脾阳不振,失其运化,所谓“湿困脾土”是也。而脾虚不运,轻则停而生湿,甚则聚而成饮,凝而成痰,积而成水。外溢则为肤肿、疮痒、湿疹;上泛则见头重如裹,咳逆眩晕}停于中则脘痞纳呆,胸闷呕恶下注则为泄泻、白浊、带下等症。凡此之类,皆属湿证,所谓“诸湿肿满,皆属于脾”,随其所在而表现不同。除一般特点外,临证尤应注意其舌脉。舌体多胖大,质呈暗淡或暗紫,苔多粘腻滑润,脉多濡缓细涩。
治湿之法,古人多有论述。除根据上、中、下部位之异,脏腑寒热之殊,采取不同治法外。临证时尤应注意通、化、渗三法。“通”乃温通或流通之意。因湿性重浊,最易阻遏气机,故宜杏、惹、橘、桔等调理宣通三焦气机之品,更重在调理脾胃之升降。“化”则应注意湿邪之转化。温化寒湿时忌用大辛大热,以免过燥伤阴而化热清化湿热则忌大苦大寒,以防湿邪凝滞或过伤脾阳而寒化。“渗”指以淡渗或苦渗之品引湿下行,所谓“治湿不利小便,非其治也”。当然,治湿还应和健脾、温肺、益肾合用,方为治本之图。
冠心病,医家多以通阳宣痹之栝蒌薤白剂取效,或从气血瘀阻以活血化瘀收功。我治一冠心病,房室传导阻滞患者,前医曾选用宣痹通阳,益气养血、活血化瘀之剂及扩冠等西药而效不显。观其胸闷脘痞、恶心欲吐、口粘、口干不喜饮、头晕目眩、舌胖嫩、脉濡缓等见证,显系湿浊中阻,郁遏心阳所致。遂以运脾祛湿,芳香化浊法,药用藿苏梗、清半夏、云茯苓、杏仁、菖蒲、郁金、路路通等而得愈。
“便秘”一证,常用下法,或攻下,或润下,或温下,或用导法,或攻补兼施,务令其下。一妇二十二岁,患便秘五年,靠双酷酚汀排便,先是2片,后加到22片始得一便。经某院住院检查,诊为“功能性巨结肠症”,虽经中西药物治疗,未见显效,拟动手术。患者畏惧,前来就诊。证见腹胀溲少,纳差乏力,少饮水浆则全身肿胀难忍,苔薄白而干,脉濡而弱。辨其为湿邪壅盛,阻于大肠,影响三焦气机通畅。治宜温化湿浊,宣通气机为法。仿吴鞠通宣清导浊法意,用茯苓、杏仁、藿苏梗、晚蚕砂、川朴,皂角子、炒莱菔子等药仅十剂,竟收全功。
“发作性睡病”,中医称“多寐”、“嗜卧”。究其因,有胆热好眠者,有气血虚弱者,有髓海不足者,但仍以湿邪困脾者为多。而湿困脾土又有湿重和脾虚之辨。湿重者,体多肥胖或久居卑湿之地,或素有荣癖,或暴饮无度而致水湿停渍,困遏脾阳,证以肢体酸困、沉倦无力、胸脘痞闷为主,苔多白腻,脉来濡缓。,治宜芳香化浊、燥湿健脾,方用藿朴夏苓汤加减;脾虚者证以肢体倦怠、脘腹胀满、食入则昏昏欲睡为主,苔白质淡,脉多沉弱。治宜健脾益气,以醒脾困,方用六君子汤加砂仁等治之。余甩此法,曾治愈多例病者。
“脑震荡后遗症”,近人多以活血化寮入手,这仅是治法之一。殊不知脑为清灵之府,跌仆惊恐,最易引起气机逆乱,而变生痰湿。痰湿扰乱清空,则头痛、头晕,麻木、恶心呕吐,诸证丛生。我治疗此类病证,除一般常用之平肝熄风、镇静安神、活血化瘀法之外,尚多从痰湿考虑,以迥盘近也裁,亦每多效验。
我举以上数例,说明湿邪为害,伤人甚广,不独南方多见,北方亦未可忽视。为医之道,不可拘泥,圈步自封,要在根据情况,灵活变通。需知法有常变,知常不知变,则难中病情,只有知常达变,方能恰中契机,才是圆机活法。
许多疾病,古人未能述及,须在临证中不断探微索隐,有所发挥。如“多寐”一证,虽常见以上几种,但亦未可概论。尝在门诊治一“发作性睡病”,以其有鼻塞胸闷、痰多粘白、气短浮肿等见证,辨为肺气失宣,鼻窍不利所致,竟以疏风宣肺、请气化痰法得效。
药用苍耳子、白芷、枯梗、前胡、法夏、陈皮、黄芩、牛蒡子、竹茹、黛蛤散、六一散、芦根等五十余剂而治愈。说明肺窍不年亦可弓起嗜眠,岂可尽归于脾湿、胆热哉f我们临证之际,切不可以固定证型套病者,对号入座。若此,无异作茧自缚。
勿囿西医病名总以辨证为要
建国以来,由于贯彻党的中医政策,多数中医同道参加了国家医疗、教学、科研工作,中西医接触频繁。但在中西学术尚未沟通之前,除应注意加强团结、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外,在临证会诊之际,仍应根据中医理论,四诊八纲,辨证论治,方能获效。切忌囿于西医病名,限制中医的辨证思路,使无所措手足}或按西医诊断投药,进退无据。须知祖国医学在其漫长的发展长河中,对疾病的认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自己独特的病名。早在《内经》中就有“风”、“痹”、“痿”,“疟”、“血枯”、“鼓胀”、“消”,“瘅”等病名。迨至《金匮要略》更以病名命篇,为临床识病辨证相结合之规范。后世递相发展,形成一套辨病辨证相结合的理论体系。徐灵胎曾有“凡病之总者谓之病,而一病必有数证”之论。根据前贤教诲,结合个人体会,我认为辨病是以明病之类,辨证乃可求病之因。以病名为纲,则症候为目,而病因为本,辨病辨证相结合,则纲举而目张矣。实质上,辨证论治四字,即已概括了识病、辨证、求因、施治、理、法、方、药诸方面的问题。而非中医学无有病名,但较之近代,其统一性尚欠完整耳。
尝治一妇,乳中结核累然,乳头时渗清水,两乳发胀,胸胁胀满掣痛,经期尤甚,诊其脉象沉弦,舌苔薄白。西医诊为“乳腺副腺增生症”。一医以其炎症从火,予以清热解毒之剂。药后更觉胸闷不舒,脘痞纳杲,遂转求余治。盖乳头属足厥阴,乳房属足阳明。当其五七之年,阳明脉衰,兼之忧思恚怒,肝失条达,而致盱木侮土,气血痰湿胶结不化,致成“乳癖”之病。其因在于气滞,证属肝脾不和。遵“木郁达之”之旨,予舒肝健脾,解郁通络之治。用醋柴胡、青蒿、橘叶、丹皮、栀子、当归、白朮、薄荷、王不留行、路路通、生草,凡五诊,月余而平。
有些病证,中西医病名不同,然其临证表现有的相似,虽可借鉴,但其认识亦有差异,不可混为一谈。“甲状腺肿大”,虽类似中医之“瘗瘤”,但情况又各不相同。而“甲亢”一证,则与“气瘿”近似,多为本虚标实之候。本虚者,气阴两虚』标实者,胃热肝郁或化火生风。初则宜清肝泄热,佐以养阴清胃,以龙胆泻肝汤、丹栀逍遥散化裁之,或酌投白虎、竹叶石膏汤加减。中期贝4气阴两虚较为明显,以益气养阴之太子参、山药、黄芪、沙参、麦冬、玉竹、白芍、元参、女贞子等为主,佐以夏枯草、黛蛤散、生牡蛎等清肝平肝之品,并酌加小麦、莲肉,以养心阴,敛汗平悸。后期阴虚火旺渐平,而以脾虚痰阻为明显,常以参苓白朮散加减。颈肿和眼突多由肝火挟痰凝滞而成,故应以滋阴潜阳,软坚化痰之鳖甲、夏枯草、生牡蛎、浙贝母、旋复花、黛蛤散等主之,因其并非全系水土缺碘所致,故不宜必用海藻、昆布,海带等味。至于其它甲状腺瘤,则当以活血化瘀、软坚化痰、滋阴潜阳等法治之,海藻、昆布等自在当选之列。曾以此法治愈“甲状腺冷结节”患者,疗效尚称满意。
有些病症,经西医确诊,而中医典籍中虽无记载,但不见得古无此病,尚可从某些类似症状中得到启示。如“新生儿硬皮症”,与中医儿科“五硬”症相似。其病因病机,或为气血两虚,则血行不利,不能荣养肌肤四肢而致;或为土虚木旺,精血不能孺养筋脉肢节。一般来说,前者易治,后者较难。我常以王清任之补阳还五汤益气活血,以治前者,令气行血行,则肢节得养,后者则以健脾益气,祟土制木法,以四君、六君增删而治之。
许多病症,现代医学一时亦诊断不清,或虽有诊断,亦原因不明,或诊断虽明而疗效欠佳。均应根据中医理论,认真钻研,勤求各家学说和经验,亦可从中得到启发。如能不断积累经验,则对丰富中医宝库,不无帮助。曾治一“周期性发热”病者韩某,一九七六年十月开始发热,每月一次,持续3~5天,体温38.5~39.5。c。至一九七九年九月曾先后十次住院,经检查为免疫机能缺陷,虽中西治疗,未能根除,遂求诊于余。见其休瘦面黄,面目无神,手足及鼻尖易出汗,发热日哺为甚,脉祝取无力。诊为元气虚、阴火盛、营卫不足之证。以补中益气汤加首乌、鳖甲、牛膝为治,半月而愈。随访至今,未再复发。
互相勉励共同提高
以上仅就学习和从业的肤浅体会作一简介,我深感医道精深,不可浅尝辄止,而医者责任重大,临证不可不慎。诊病时务要审证求因,以究其本;论治时注意燮理阴阳,以平为期。而治病之遭,贵在因势利导,以疏通气血调理阴阳为要;用药之旨,要在切合病机,制方务求稳妥,用药宜轻灵活泼。古人云;“药贵精,精则专;忌庞杂,杂则无功。”治病不在药多量大,确为经验之谈。当然,对于急症重症,则又非大剂、峻剂不能取效。若能悉心临证,灵活变通,则可精益求精。我虽年已花甲,深感读书不多,经验更少,愿与同道及后学者共勉,互相学习,共同提高,咀求对中医事业作出微薄贡献。
(王鹏宇姚乃礼路喜素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