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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论中西全史

134千里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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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千里逍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庄子·养生主》

庄子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智慧是无限的。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智慧追求之中去,会累。累了还要去追求智慧,会累死。”

记得中学学课文《庖丁解牛》的时候,教材很识趣的把篇首这段不劝人上进的话删掉了。何况从句式上,很有跟雷锋叔叔唱反调的意味。

那么,庄子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我们会用一节的篇幅来小小地探求一番。

在上上节的末尾,我们曾提到过一个问题: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屈原用死来给出了他的诠释。清冷高洁,而又炽烈奔放,这个充满矛盾的生命曾给了我们的心灵带来了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激荡。那么今天,我们这一节的主人公,要向我们展示的,则是生命完全不同的一面。

没有狂风,没有波涛,只有远处飞来的一片云,悄悄卷起我们的心灵,带它穿越重重迷雾,飞过座座崇山,将一个不可思议的一精一神展现在我们面前。

那个世界之一精一奇、之瑰丽、之博大、之深刻,在我看来,古今中外所有文学作品营造的意象中,罕有能与其相匹者。我们不妨离开那个纷扰的战国尘世再远一点,去他的世界里做一次旅行。

先说说庄子和惠施的故事吧。

话说惠施在魏国为相之时,庄子曾去探望。惠施却深恐庄子会抢走他的相位,竟命人在国中搜查三天三夜,只想搜出庄子,赶出魏国。不料庄子见到惠施却说:“你可听说过南方有一鸟,名为鹓鶵(yuānchú,类似于凤凰),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果不食,非甘泉不饮。它刚巧飞过一只叼着发臭的死老鼠的鹞鹰,只见那鹞鹰仰头怒视,大叫一声‘嚇!’,生怕鹓鶵来抢它的死老鼠。你今日也要以你的梁国来‘嚇’我么?”

人们大都喜欢宝贝,如惠施,权势地位便是一宝。可宝贝一定能带来快乐么?反而常常是因为害怕失去,给人平添几多烦恼。

又一日,惠施来找庄子,说:“魏王赏赐我一个大葫芦的种一子,我种出一个超大的葫芦。可是用它装水吧,重到根本举不起来;剖开当瓢用吧,太大了又没地方放。我实在没用,只好砸烂了。”

庄子说:“你有这么大一瓢,为何不以它为舟,乘之而飘荡于江湖之间,却一定要忧心它的用途呢?足见你的心已被杂草所蒙蔽,而找不见生活的真谛了。”

可惠施还是没明白真谛在哪里,又说道:“我有大树,人谓之樗。树干臃肿,枝干卷曲,根本不能当木材用。放到路边,木匠看都不会看一眼。就像你说的话一样,大而无用,大家终究会鄙弃它的。”

庄子说:“你有这么大一棵树,非要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原野之上,于树荫下徘徊寝卧,何等逍遥。物纵然无用,却又何必为它困苦呢?”

好一个“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我们有太多的时候,执迷于功用了。我们做事,常常要问一句:“有什么用?”正是这一句话,将我们推进了功利的小巷,将我们的心灵铺上杂草,让我们在功利中迷失,再也难以找到快乐的方向。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庄子·人间世》

纵观几千年人类文明史,一个最直观的现象,便是文明越来越复杂,新鲜玩意儿越来越多。就说逗乐的东西吧,今天不知比千年前多出多少:电脑游戏、体育比赛、影视剧、娱乐节目、酒吧、ktv、网络社区……太多了,数不过来。可我们比古人更快乐么?未见得。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把这些东西从我们的生活中统统剥离出去,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之发疯。也就是说,当我们习惯了拥有,我们就难以承受失去。可如果我们本来就没有,或者说,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呢?我们反而会淡然处之。

物质世界多出来的东西,往往就是我们心中多出来的杂草。

所以,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庄子同样说:五色、五声、五香、五味、五趣,“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我要说的是,还是老庄的年代太久远了,才拿五色、五音、五味来说事,才有“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之言。与那些相比,今日的形形色一色、光怪陆离,难道不是末中之末么?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了解一下,在电脑前通宵游戏的人们,在夜店中疯狂买醉的人们,在花丛中左一拥一右一抱的人们,有几人,内心是快乐的?可是让人戒酒、戒色、戒游戏,又有几人能做到?

拥有而不能得其乐,失去而不能忍其苦。这是什么?这是瘾。人坠瘾中,往往,心灵与快乐渐行渐远。

应该说,这是人世的一种无奈。人一性一的贪婪与软弱根本难以抵挡物质世界中的刺激与诱一惑,一旦相逢,立即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庄子看清了这一切,然后一挥手,写下了一个很苦的药方。这个药方,只有一个字——忘。

只有忘掉这些,人的心智才会恢复清明。他讲了一个极端的故事,是说孔子与颜回的,很像《倚天屠龙记》里张三丰与张无忌关于太极剑的对话。

一日,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怎么说?”“我忘记了仁义。”“不错,但还不够。”

他日,复见,说:“我进步了。”“怎么说?”“我忘记了礼乐。”“不错,但还不够。”

他日,复见,说:“我又进步了。”“怎么说?”“我达到了坐忘的境界。”孔子又问:“何谓坐忘?”颜回答道:“脱离形体,放弃智慧,与大道相通,此谓坐忘。”

既然人的心灵已被物欲所累,或许只有把一切忘记才能为人们重新找回快乐。

这是《庄子·大宗师》讲述的一小段故事。同是在这一篇中,庄子手中的妙笔,用短短数字营造了另一个动人心弦的画面。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u)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当泉水干涸,身处陆地的鱼儿用湿气相互呼吸,用口沫相互滋润,既如此,还不如身处江湖之中,纵使两两相忘,又如何呢?

是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

一句话,勾勒出两个境界。庄子之才,令人叹为观止。千古以来,这一对矛盾,总是死死地揪着人们的心。

庄子清楚地知道,人生于世,有太多放不下,就有了太多的痛苦。想要摆脱痛苦,唯一的路,或许只有放弃,只有忘怀。

他走得太远了。这样的话语,已几近残酷。可或许他是对的,因为他说的,是现实。并不是庄子太残酷,而是现实太残酷。

身处世间,想要离开痛苦,是不是真的要像庄子所言,“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呢?

第118节

庄子在他坐忘的化境中越走越远。忽然,他做了一场梦。梦中,栩栩然他成了一只蝴蝶,自一由地穿行于花丛之间,早已不知庄周是谁。一觉醒来,却惊觉自己又变成了庄周。那么,究竟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呢?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了这个境界,人们可以解脱了吧。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齐物论》

苍茫天地之间,人之渺小,无需多言。可是,当心灵化于天地之间,身一体同于万物时,你心里的空间会不会豁然开朗呢?庄子放飞了他的心,方能给我们描绘出一个又一个神仙境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每当耳边回响起这一段耳熟能详的经典,心也仿佛飞上了千里之外的云端。

“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神游四海之外,看起来就像做白日梦一般。可若白日梦真的得以超越死生,人一大约也不至于被尘世间的利害搞得疲惫不堪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最终,他选择了在相忘中生活,将自己的生命遁入了无极的天雾中。

这种忘却一切的境界,这种将自己化入天地之间的情怀,与两百年前那位吟诵着“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如来是否有相似的味道呢?千年以后,正是这两种哲学,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达到了真正的水一乳一交一融,从而产生了中国极具特色的哲理一性一宗教——禅宗。一种“放下”的一精一神。

而庄子在中国历史中的影响,绝不仅限于此。

世有老子,其后两百年有庄子。一个以绝顶智慧洞悉了天地间的规律,将此“道”传于众人;另一个则干脆让自我消失于天地之间,将“道”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至此,道家已成为中国思想体系中举足轻重的力量,两千年来,影响着一代一代的人们。

从魏晋风骨,到盛唐气象,再到宋元山水,我们在日后中华文化的许多地方,都能找到庄子的痕迹,容我们在以后的篇章中慢慢道来。

屈原,庄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拥有同样超凡脱俗的才华,具有同样惊天动地的气魄,他们截然不同的一精一神,却都在这个时候深深地注入了华夏文明之中。而那个灿烂的时代一点都不寂寞,当屈原和庄周在荆天楚水中穿行之时,另一个人,也游走在列国之间,始终为自己的理想奔波着。请看下集——民生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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