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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论中西全史

106理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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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106】理念世界

雅典的西北郊外,美丽的克菲索斯河畔,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橄榄林。这里,流传着一位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卡德穆(academos)的故事。

传说,当年雅典国王忒修斯与他的朋友庇里托俄斯将海伦劫走,准备将这位绝代美人占为己有(参见第16节)。海伦的两个哥哥来到雅典,试图营救妹妹,可苦于不知海伦被藏在何处。这时,是这位阿卡德穆站了出来,他背叛了他的国王,秘密地将海伦的所在告知了两位斯巴达王子。

斯巴达王廷达柔斯深深地感激阿卡德穆所做的事情,世代斯巴达人也都铭记着这位英雄。日后,斯巴达人不止一次入侵过阿提卡半岛,但他们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雅典城外的这片树林。因为,传说中,这里是阿卡德穆的家。

近千年过去了,任雅典城战火纷飞,这片橄榄林始终是郁郁葱葱。

公元前387年,柏拉图看中了这块地方,决定在这里建起他的学园——阿卡德穆学园。

他选中这里或许并不是偶然的。阿卡德穆象征着对雅典的声讨,象征着对正义的追求。正因为柏拉图的努力,时至今日,在西方世界里,“学院”、“学术”一词(academy)仍然和这座学园的名字,和英雄阿卡德穆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个名字,似乎在拷问每一个做学问者的良知——你屈从权贵,还是向往真理。

这并不是世界上最早的学院。一百多年前,毕达哥拉斯就在意大利的克罗托内建立起了一个教授各种课程的学府。但这却是对西方世界影响最大的学院。他开创了一种办学模一式,这种模一式,一直延续至今,成为今日全世界最重要的学术力量——大学。当今大学的捐款、黑色学位服等等风俗全部源自于柏拉图的阿卡德穆学园,甚至兼收女生也是自柏拉图始。

这个纷繁的世界中,终于有了一片属于灵魂的净土。抛却了尘世杂念的人们在这里投身于一精一神追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这片学园渐渐成为了全希腊乃至整个地中海世界的文化中心。柏拉图在这里,一边著书,一边传授着自己的思想。因为有了这片学园,柏拉图的思想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传播,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日后西方世界的思维模一式。

那么我们就该进一步看看柏拉图的思想核心究竟是什么了。

让我们从学园校门上刻着的一行大字说起——“不通几何者谢绝入内。”

正如前文所说,柏拉图的这个思想,完全承袭自毕达哥拉斯。当然,在他手中,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数”的思想得到了发展,后世将柏拉图的这个思想内核,称之为“理念论”。

所谓“理念”,有个定义,就是那些永远不变的、一抽一象、非物质的本质。

还是那个几何学的例子。存在着三角形这样一个理念,但三角形并不存在于我们这个物质世界当中,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的看起来像三角形的东西,不过是三角形这个理念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仿造品,犹如那些真实的物体在洞壁上的投影一般。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中国的土地上,赵国平原君的一个门客公孙龙,曾以“白马非马”之论搅得时人晕头转向,名噪一时。

然而早在公孙龙之前近百年,柏拉图的理念论早已对此给出了完美的解答。柏拉图曾举例说,床是一个理念,而我们所能看到的所有的实际生活中的床,不过是这个理念的一个摹本和投影而已。同理可得,马是一个理念,白马也不过是这个理念的一个摹本和投影而已。

当然,床和马这样的理念在柏拉图那里不过是浅层次的例子罢了。柏拉图所提出的高级的理念,是他的几何世界。

在几何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服从着严格的几何定律。这些几何定律,跨越时空,永远不变。更加重要的是,这些几何定律,是人们可以通过学习和研究所能够掌握的。

这给了柏拉图以巨大的信心。他坚信:既然通过学习,人们可以掌握几何定律,那么只要通过人自身的努力,人的灵魂就从我们世俗的世界中升华出去,可以感知到那个完美永恒的理念世界。

公孙龙在战国时代制造的思维混乱,无人能真正回击。当代最负盛名的大师邹衍,只会空洞的抨击他“害大道”。当代最睿智的哲学家荀子,也充其量说出“此惑于用名以乱实也”这样的话而已。

然而,智者派在希腊世界所制造的一陰一霾,却被柏拉图彻底驱散。正义、真理、善、美,这些不再智者派口中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理念。生活在尘世中的人们,可以像学几何学一般,使自己的灵魂进入理念的世界。

那个理念世界比之我们身处的世界,有如一陽一光下的高地比之黑暗的洞一穴一,美丽而真实。

成千上万的希腊人、意大利人、伊奥尼亚人被柏拉图的理念所吸引,从四面八方奔向这片小小的橄榄林。他们在这里研究几何学、天文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等。但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产生了科学。

正是理念论的提出,才有了这样一群人,他们完全不顾及那些实际、可见的各种东西,而潜心专门去研究所有事物背后本质的规律。这些规律,常常与我们实际看见的情况看起来不符,但它确确实实在背后一操一控着整个世界。

这些规律,我们今天称之为科学。这些人,我们今天称之为科学家。

在同时代以及其后两千余年的中国,是没有这样一群人的。在柏拉图之前的希腊世界,也是没有这样一群人的。人们此前研究世界的方式总是从实际出发的,柏拉图却说:“不!”我们要让灵魂呆在理念的世界,去研究理念世界当中的规律。

柏拉图的理念论,看起来或许并不起眼,但它绝对是一个划时代的理论。它标定了西方思想的方向,它使西方渐渐走上科学的道路。

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没有科学,因为中国没有柏拉图。

柏拉图在整个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一性一,我觉得,怎么说都不过分。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欧洲哲学传统的特点的话,那么最靠谱的说法就是,它根本就是一连串柏拉图的注脚。

——怀特海(20世纪初的英国哲学家)

但是,跟他的理念论比起来,柏拉图哲学体系中更加著名的理想国,在我个人看来,就显得有些逊色了。

他完整而细致地叙述了一个国家应该是怎样的。但很明显,由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失败和苏格拉底的死,柏拉图深深地厌恶雅典的政治制度,而崇拜斯巴达。他的理想国里,处处都是斯巴达的影子,或者说,简直就是以斯巴达为模板设计的。

极一权政治,军营化的管理,甚至由统治者一操一纵婚配,让最优秀的武士最大限度的占有女一性一资源,从而达到优生的目的······

柏拉图在他的政治理念中,对斯巴达的推崇已陷入偏执和疯狂。

如果说和斯巴达有哪里不同的话,那就是柏拉图还没忘记他的理念论。他坚信,通过教育,可以让人们获取智慧和良知,从而营造一个“正义”的社会。这其中最重要的环节,就是要打造一个有特殊才能并经过专门训练的统治者,也就是著名的“智慧王”(也常被译作“哲学王”)。

可是,在政治漩涡中,有太多利益的争斗、权力的争夺。怎样在实际上保证一个“智慧王”对国家的统治,王位又怎样传承呢?柏拉图没有说,或许,他根本就不关心。他只是抒发和宣泄他的理想而已。

但在柏拉图在他的学园里描绘他的美妙蓝图之时,在遥远东方热闹的战国时代中,却有着另一个人物,他同样在一精一心构建着自己心中的理想国。所不同的是,这位东方的杰出人物,却为了心中的理想,身一体力行,竟至“赴火蹈刃,死不还踵”。这样的人物,千载之下,绝无仅有。他的身上,散发着中华文明独有的光彩。请看下集——乱世仁侠。

第95节

孔子也好,柏拉图也好,墨子也好,这些伟大的思想者们,生于乱世,都在苦心孤诣地思索着济世良方。孔子希望通过恢复礼制来重建社会的秩序,通过对仁的倡导来平静人们的内心;柏拉图则指望一个杰出的智慧王定国安邦,通过教育使人们的灵魂到达安宁的理念世界。那么墨子呢?他仍然站在下层群众的角度,提出了一个极其独特的观点。

“当察乱自何起?起不相一爱一。”墨子认为,这个世道之所以如此之乱,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们不相一爱一。怀着对人类最深沉的情感,墨子提出了他整个思想的核心——“兼相一爱一,交相利”。

听起来很不错。一个只有一爱一的世界,没有争端,没有仇恨,没有战争,人们安定的守着自己的产业,过着幸福的生活。

在中国这个典型的农业社会,人心思定。田园牧歌的生活,是大多数人的向往。因此墨子学说,一时间引来无数追随者。

但很可惜,从这个理念一提出起,就注定了它最终是要失败的。

为什么?因为它还是违背了人一性一。

人们常说,儒家崇尚复古。然而墨子复古之情,远甚于孔子。原始社会大约才是最接近墨子的国家蓝图的。墨子比孔子更加理想化,他甚至没有提出任何成熟的政治纲领,他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大家都行“兼一爱一”,就一切都解决了。

但他严重忽视了一点——人这种动物的劣根一性一。

古之良臣贤相口中,有一个词不绝于耳,那就是“黎民百姓”。一提到这个词,我们眼前浮现的,似乎总是那些“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劳形象,很可一爱一,很值得同情。然而也正是这些黎民百姓身上,同样有着可憎可恶的一面。

贪婪、嫉妒、怯懦、懒惰、虚伪······太多太多了,说也说不完。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自私。

兼相一爱一固然好,可是凭什么我要先付出一爱一呢?

交相利固然好,可是凭什么我要后收获利呢?

墨子兼一爱一,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一兽也。

——《孟子·滕文公下》

儒家看不过去了。很显然,儒家以家庭为出发点构建社会体系的方式远比墨家更符合人一性一。更直白地说,是儒家比墨家更懂得迁就人类的私心。抛却家庭观念,抛却亲疏,而平等地一爱一每一个人,可能做到吗?孟子说,不可能。

然而墨子却在他理想的道路上执着地走着。他的墨者集一团一,行遍天下,以侠义为己任,在为创建清平世界而不懈努力着。

庄子也看不过去了:

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庄子·天下》

“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透过历史的风烟,我们依稀看到了无边乱世中,那个落寞的背影。

他不会成功的。

四百年后,另一位比墨子更加伟大的人物,在万里之外的西方,开始宣讲与墨家神似的“兼一爱一”之说,世人称之为福音。

他的方法高明多了,以天堂的召唤,以地狱的恐吓,以最高级的利益在打动着人们。

这个思想,慢慢成为了一种宗教,一种人世间势力最大、传播最广的宗教。我们称之为基督。

然而他成功了么?

一个劝人向善的宗教,到了人类手里,愣是演化出数百年黑暗的中世纪,和无数次宗教纷争中的血流成河。

上帝说,人类是有原罪的。

至少,人类的劣根一性一与生俱来。

拯救人类的灵魂,太难了。

完全安宁美妙的世界,那个传说中只飘荡着一爱一的世界,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遥不可及。

墨子的背影远去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但是,他也不是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

墨子和他的墨者集一团一的身后,留下一种一精一神,一种为我华夏民族所独有的一精一神——侠义。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亲人,为朋友,为他人,为国家,为全天下,为天道公理,含辛茹苦者有之,两肋插刀者有之,肝脑涂地者有之,赴汤蹈火者有之,慷慨就义者有之。即使事不干己,只要为了正义,那便可以命相拼,生死置之度外。

“交相利”已然不重要了,只为那“兼相一爱一”!

这样的侠义,不只存在于武侠小说中,它同样存在于国家危难时的一槍一林弹雨中,它同样存在于江河泛滥时的滚滚洪流中,它同样存在于刚刚震撼过我们心灵的汶川废墟中······

在美国求学之际,见识过几年前新奥尔良飓风肆虐时,美国的政一府和人民是如何手足无措、捉襟见肘的。

这是一种民族气质的差别。这种气质,深深地植根于历史之中。

我想,正是这种气质,才使得中华文明挺过重重磨难,延续至今,成为整个人类各大文明中生命力强盛的典范。

当然,不是我们的整个侠义一精一神都来自于墨子。但我们应该感谢他,我们应该庆幸我们的历史中有他,这位两千四百年前,以一腔热血行走天下的济世仁侠。

墨家是一个相当奇异的门派,除了卓尔不群的行一事风格之外,他们的一个副产品,同样名动天下,那就是《墨子》中的《墨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此六篇文字,常被人与古希腊逻辑学、古印度因明学并称为世界古文明三大逻辑体系,称之为“墨辩”。

古希腊逻辑学,成于几十年后的亚里士多德,古印度因明学,成于三百年后的足目·乔达摩,墨辩未必出于墨子本人,但至少当与亚里士多德同期。很显然,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然而,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影响了西方世界两千余年,并随着西方的强大进而影响整个世界。如今,几乎每一个受过现代化教育的人的头脑里,都有着亚里士多德的影子。至于因明学,虽影响远不及亚里士多德,却也化身于诸多佛典之中,成就了人世间一种极深邃的智慧。

可墨辩呢?

当柏拉图和他的弟子们在阿卡德穆学园中为逻辑学、科学奠基之时,墨子和他的弟子们却在为各路诸侯排忧解难中奔走不息。

世道之乱,使得那个时代顶尖的人物都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治国平天下的大业之中。

然而中国之大,使得这个大业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心力与一精一神。

于是乎,墨辩这种“无用”之学,就静静地躺在了藏书阁的角落里。

这一躺,就是两千多年。

有人这样说过,中国近代科学的落后,是因为墨辩的失传。错了,墨辩并没有失传。你今日随便去买一本全本《墨子》,甚至到google、百度去搜一下,都可以读到那六篇经典的原文。

在历史的传承中,墨辩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只不过,从来都无人问津罢了。

中国的历史,有着太多这样的无奈。其实他们也没有错。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政治的作用远远大于科学。科学的威力凸显,不过是几百年间的事情罢了。何况即便在今日,科学的作用也未必大过了政治。

墨子,如同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一样,无论如何武功盖世,如何侠肝义胆,终究不是决定社会走向的主要力量。当时的战国,更重要的变化,来自诸侯间此起彼伏的变法一浪一潮。请看下集——惊世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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