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96】人一性一之美（下）

跟伯里克利有些相似，索福克勒斯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他父亲靠铸剑发家，他从小就生活优裕。他拿过奥运会的摔角奖牌，他的竖琴水平足以公开表演，柏拉图就对他体育和音乐方面的双重天赋极其艳羡。而他更令人羡慕的，则是俊朗的容貌和挺拔的身材。因此在萨拉米湾胜利后，他被选中领导雅典青年一裸一体跳舞唱歌，这在当时可是一种极高的荣誉。

他的才华，更是赢得了伯里克利和全雅典人的喜一爱一。因此，他始终担任雅典政一府的重要职位。但是，客观地说，他的政治才能实在不怎么样，我们今天还能记住这个名字，实在是因为他的戏剧。

如果说，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气势恢宏，以庄严浓重的笔调书写着仇恨、苦难、罪行、宽恕这些人类情感中永恒的主题，那么索福克勒斯则是一个心理学大师，他的悲剧总能直抵人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最知名的戏剧莫过于《俄狄浦斯王》，亚里士多德将其奉为悲剧的典范。两千多年来，它常常被称作“最完美的悲剧”。

一向繁华似锦的希腊名城底比斯里，忽然土地荒芜，庄稼歉收，牲畜瘟死，妇人流产，城邦在血红的波一浪一里颠簸不定，王宫前，无数男一女老幼手持橄榄枝，向神祈福。贤明的国王俄狄浦斯得到了阿波罗的神示：由于多年前一个人所犯的杀死前国王拉伊俄斯的罪孽，城邦才遭此劫难。只有严惩凶手，才能拯救城邦。

故事一下子拉到了数年之前。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接到了一条神谕，说他与他的王后约卡斯塔将生下一个杀父娶母的儿子。为了不让神谕实现，他们将他遗弃在山上。一个牧羊人发现了他，给他取名叫俄狄浦斯，并将他送给科林斯王和王后。他们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养育他。待到成年之后，俄狄浦斯也获悉了那条神谕：他将杀死父亲并与母亲结婚。

他以为科林斯王夫妇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连忙逃离了科林斯，前往底比斯。在途中，他与一个蛮横无比的老人发生了冲突，失手杀了他。

在通往底比斯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山崖，上面站着一个狮身鸟翼人面的怪兽斯芬克斯。她会抓住每个路过的人，问出那个著名的谜语：“什么动物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如果对方无法解答她出的谜题，便将对方撕一裂吞一食。如果对方能够解答，她就自行了断。

大家都知道这个谜语的答案是人。可这只行为怪异的斯芬克斯，和这个奇怪的谜语，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出悲剧里呢？

在希腊悲剧中，常有一精一妙的隐喻。斯芬克斯之谜正是一个。

当忙忙碌碌的人们埋头走在人生的旅途上，猛然与斯芬克斯狭路相逢，她有着猛狮的身一体，却有着天使的面庞。她并不是什么怪兽，她是人的心灵，是心灵深处的欲一望和恐惧。她横在人生的必经之路上，令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在反复地拷问人们同一个问题：“你认识你自己吗？”

是啊，当你自己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竟浑然不觉。你已被自身的欲一望和恐惧所困住，迷失在这个纷乱的尘世之中。你不能摆脱自己内心的折磨，终究会被心中的怪兽撕得粉碎。

即使是在今天，宇宙飞船遨游太空，纳米技术日新月异，可欲一望和恐惧从没有离开过人的内心，斯芬克斯始终与人类相伴。芸芸众生，不还是在经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么？

人们可以在教堂里对话上帝，可以在清真寺讨教真主，可以在敲着木鱼诵经念佛，可这些一定有用么？

希腊人没有这样的宗教信仰，他们只在德尔菲神庙前的石碑上留下了几个字——认识你自己。

一旦人的智慧足以看清这一切，看清自己，那怪兽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人才能真正得以解脱。

俄狄浦斯是伟大的，他勇敢地直面斯芬克斯，解一开了谜题，救底比斯于水火之中。斯芬克斯纵身跳下悬崖，淹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底比斯人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而且，由于他们的国王拉伊俄斯外出迟迟未归，他们就拥戴这个拯救底比斯的年轻人为他们的新王。俄狄浦斯荣登王位，并按照当时的习俗，娶了拉伊俄斯的遗孀约卡斯塔为妻。他们还生下了四个孩子。

美好的日子并不长久。终究，灾祸与瘟疫在底比斯爆发。俄狄浦斯收到神示之后，为了解救底比斯人民，他冲破重重阻力，四处探查拉伊俄斯的死因。正当此时，一个祭司带来了一个令他崩溃的结论：当年杀死拉伊俄斯国王的不是别人，正是俄狄浦斯自己。他当年为了逃避宿命，在从科林斯奔向底比斯的途中杀死的那个老人，正是拉伊俄斯。

他杀父娶母的不幸预言终究不可避免的应验。惊骇之余，王后约卡斯塔羞愧地上吊自一杀，而俄狄浦斯则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双眼血流如注的俄狄浦斯，就此成为西方文化中最经典的悲剧形象之一。

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等的坚强勇敢，聪明机智，最终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如同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死亡。

宿命，或许就是人类最深处的悲剧情结。

索福克勒斯的这部《俄狄浦斯王》，深刻地影响了其后的整个世界。弗洛伊德的一精一神分析学，根本就完全脱胎于恋一母情结。文学作品中，受它影响的更是不计其数。

第83节

而我们大家最熟悉的一部，恐怕要数那部风一靡一整个华人世界的小说《天龙八部》了。整部书中，哪一个人不是被命运摆一布？而主人公萧峰，一生行侠仗义，胸怀天下苍生，却众叛亲离，在仇恨与一陰一谋中越陷越深，直至亲手误杀一爱一人，又最终在民族的夹缝中找不到立锥之地，终至断箭插胸，自绝于世。他与命运抗争的无奈，不正是俄狄浦斯的翻版么？

我想，金庸先生一定是读过《俄狄浦斯王》的。

菲狄亚斯是伯里克利的好友，索福克勒斯也是伯里克利的好友。而伯里克利的好友中，还有一个绝对不能不提的名字，那就是希罗多德。

希罗多德于公元前484年出生于小亚细亚一个叫做哈利卡纳苏斯的小城。后来因城邦内乱而被迫出走，开始了环游世界。他的足迹向北走到黑海北岸，向南到达尼罗河上游，向东到了苏萨，向西直抵西西里岛，沿途以贩卖货物为生。由于自幼酷一爱一史诗，所以沿路喜欢打听各地的历史，并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整理成书。他于公元前445年左右来到雅典，他的著作也在那里流传于世。

他以诗一般的语言，写下了九卷本的《历史》。上半部从第1卷到第5卷第27节，详述了波斯帝国的扩张过程，以及埃及、小亚细亚、巴比伦、叙利亚直至整个东地中海各地的风土人情，其中写下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比如埃及的猫怎样跳入火中，巴比伦人怎样拍卖求婚等等；从第5卷的第28节起为后半部，详细地讲述了那场波澜壮阔的希波战争。

有后人抨击他的叙述逻辑混乱，甚至有些地方仅凭道听途说，所述严重偏离史实。希罗多德倒也没有否认过，他听到什么就写下什么。但幸亏有了希罗多德，后人们才能对西方早期的历史有了那样细致的了解。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胸和视野，堪称史家的典范。他把他所知的整个世界都囊括在了他的《历史》当中，他的书中，不只有贵族的故事，还有平民的生活；他不只写了男人，还记录了女人；他热一爱一雅典的民一主，却同样对巴比伦的经济，波斯的政治、法律成就给予尊重。

在人类历史恢宏的全景画卷里，太多的所谓的史学家只能把眼光盯在一小块领域，他们的心中也只能装下一小撮民族。读罢那样的历史，我们不禁要问，帝王将相、权谋诡诈、战火硝烟，就是我们历史的全部么？希腊罗马史、欧洲史，又真的在人类历史中占有那样压倒一性一的分量么？

我钦敬希罗多德。因为有了希罗多德，西方各地区的历史才鲜活起来，我们才知道，在数千年前，人们是怎样生活的。我认为，在整个古代世界的历史学家里，论成就，恐怕只有三百余年后中国的司马迁能与之比肩。

西方史学之父，当之无愧。

湛蓝的一爱一琴海边，生活着这样一群灵魂和肉一体都已获自一由的人们，雅典人。

田野里，他们在歌唱；树荫下，他们在畅谈；手持七弦琴的游吟诗人，穿梭其中，讲述着古老的传说，动人的故事；环形的剧场里，万余人与英雄的命运共同呼吸。热一爱一精一神生活的智者们，聚集在神殿旁、水井边，向追随者们讲述世界的真理。

也许是由于历史上物质的贫乏，加上常年的好天气，造就了这个热一爱一户外运动的民族。他们的石屋矮小，生活简朴。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似乎是他们那永不知疲倦的活跃于大自然中的健美身一体，以及自一由的灵魂所度过的快乐时光。

雅典人是一个豪放自信的民族，他们世界的中心，似乎永远是自我。人一性一的本质。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展现得淋一漓尽致。他们放眼世界，包容一切的思想，而没有任何宗教的禁忌。基于此，他们热一爱一肉一体和灵魂的美，他们直面人一性一的美丑，坦然洒脱。正如健美的身一体暴露在一陽一光下，雅典人让健康的灵魂在公共场所通过自一由辩论迸发出美妙的思想火花。

这是一个自一由的国度，任何人都可以畅谈自己的思想，无数留下盛名或是湮没于历史的哲人混杂在公民中。这是一个妙语连珠，诙谐幽默的城邦，这是一个启迪民智、生机勃勃的乐土。新鲜事物像喷泉般流淌，源源不断地滋养着雅典人的一精一神世界。

雅典人是勇敢的。他们不只能够面对波斯铺天盖地的军队，更重要的，他们能够直面残酷的人生。他们不寄望来世，而是勇敢地生活在现世当中。他们不追求华丽的衣衫，只看重衣衫包裹之下结实的肉一体。他们可以买到全世界的奇珍异宝，却只在乎自己灵魂的光泽。

这是一个以经商为业的城邦，却没有在财富中迷失方向。物欲横流，一精一神空虚，某种程度上是现代化世界的写照，却与繁华鼎盛的雅典永远无关。

雅典人，简练、睿智、优雅、庄严。他们清楚地知道人生无常，却冷静而坚定地给出了他们的选择：在有限的有生之年尽情地享受生命的乐趣——点亮肉一体的美丽，却不让它灼烧自己的灵魂。

雅典，从一个荒芜贫瘠的城邦，历尽艰辛，成为希腊的灵魂，也为我们的历史竖一起了一座不灭的灯塔。西方文明之火诞生在这贫瘠的荒原，历尽尘世苦难的人们，在夜色中朝着文明的火焰聚拢。在这个凄风苦雨的世界里，他们彼此搀扶，步履维艰，眼中却透露着苦难生活磨练出的温暖与期望的光芒。是生存让他们走到一起，正是这样的一群站立在荒原上的人们，怀着颗颗温暖悲悯之心，共同造就了这样一个城邦——雅典。

然而，由生到死毕竟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在人类社会里，一切的高一潮终将结束，一切的华彩将归于幻灭。无比灿烂的黄金时代过后，雅典将走向何方呢？

雅典的命运要等一下才会揭晓。我们还是先暂时离开这里，到遥远的东方，去看看中国的土地上又经历了怎样的动荡吧。请看下集——公卿易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