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11、三仙聚会

师范毕业后，龙观寅回到阿依乡开始了他的乡村教师生活。他有一个孪生姐姐龙映雪，两人应该是前后脚落地，可差别却很大，姐姐亭亭玉立，乡里乡外公认的美人坯子。而他呢，脑袋很大，个子却太矮，模样实在不好看。金凤曾告诉他，他小时候害过一场病，差点死去了，病愈后，就不长个了。龙解放在阿依乡也算一个能人，两个孩子也争气，姐姐龙映雪读了高中，在县城橡胶厂上班。龙观寅读了师范，眼看就是人民教师了，这在阿依乡也是很值得骄傲的。

开始教书的日子，龙观寅是忙碌的。学校虽然不到一百个学生，却是六个年级都有，龙观寅负责四、五、六年级的复式班教学，还有一位民办教师老何负责教一、二、三年级。学生们的基础不是很好，龙观寅上课很认真，对每一个学生充满热忱，学生和家长都评价他是一个有水平的老师。

更多时候，龙观寅的日子是寂寞的。学校是一座四合院，每当黄昏降临，众鸟归巢，偌大的学校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息。独坐在木楼里，龙观寅常常会看着木门发呆，内心的凄苦和无助油然而生。人孤独的时候，思维特别活跃，龙观寅迷上了写诗。诗歌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它记录着心灵成长最细微的悸一动。

灵魂以外就是寂静

春日的一陽一光在窗外一流淌

把自己想象进一种意境

肯定有一种声音在远方呼唤

美丽在瞳孔焚烧

是火中凤凰的涅槃

还是秋日飘飞的落叶

没有谁能拯救

是自己的呐喊在小屋回荡

龙观寅最一爱一的还是校园外那条小路。在夕照青山的黄昏，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他都会沿着小路漫无边际的走出很远，转过一道弯，前面还是一道弯，小路没有尽头。漫步小路，感受春天野花盛开的生机、夏日酷暑中的闲适、秋日丰收的喜悦、冬天雪花飘飘的意境，龙观寅感觉自己的心灵是自一由的，心绪会飘出很远很远，自己仿佛成为了古典诗词中的人物，有些无奈，有份凄美。

小酒罐从海南归来，彻底打破了龙观寅平静的生活。一个冬天过去了，海天大酒楼的谎言自然破灭了，投入的钱犹如丢进了无底洞，不知道怎么收场。县广播局为此进行了专题研究，最终还是撤销了这个办事处，秦大功和小酒罐回局里重新安排工作。小芹来到了武陵，在县城租了一个门面，经营一些旧货服装。

那些日子，小酒罐和县广播局编辑苇航成了很好的朋友。苇航原名马警卫，也是阿依人，已经是武陵县小有名气的诗人了。小酒罐成天跟着苇航上窜下跳，日子过得空虚而无聊。小酒罐对城市生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抵触，他始终以为自己是个农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找不到自信，感受不到快乐。正如贾平凹所说，如乌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里的。这时，龙观寅写信来了，邀请小酒罐回去吃麂子肉。小酒罐给苇航讲了，于是约好一个星期天，他们回到了阿依。

对于小酒罐和苇航的到来，龙观寅无疑很高兴，他从老乡那里买来了麂子肉和新鲜的蘑菇，早早煮好了饭。初春的山寨，春寒料峭，在红红的火炉边，吃着麂子肉，喝着苞谷酒，气氛非常热烈。

话语权很快由苇航主导了。苇航知识渊博，见识广博，语言组织严密，龙观寅和小酒罐自叹弗如，甘当学生。在龙观寅看来，说话有四种境界，第一种是木讷型，就是心如止水，这种人活在自己的内心里，三天不说两句话，在聚会场所，这种人多了，也实在无趣；第二种是糊涂型，看上去很能说，一天滔一滔一不一绝，是个话篓子，可是说的话没有中心、没有主题，说了半天，自己也不知所云；第三种是善谈型，话不多，但能够说到点子上，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明确，但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第四种是健谈型，有思想，有内涵，特别善于表达，讲话具有很强的鼓动一性一和感染力，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人绝对是聚会的主角。苇航显然属于健谈型，他对哲学、历史、文学都有很深的见解。他说：一党一的十四大做出了加快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决定，这标志着中国改革开放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邓一小一平说，市场多一点，还是计划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关键要发展生产力。当前，正是改革开放的潮头一浪一尖，每一个人都面临着新的选择，其实选择也很简单，就是要做时代的弄潮儿，不要被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淹没。

为什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呢？没等大家回味过来，苇航的话题又转变了。一般说来，经济基础和政治制度决定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对经济基础和政治制度有巨大的反作用，特别是当社会处于变革时期，意识形态的反作用有时具有决定一性一的意义。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有着渊源流长的历史文化，思想意识多元化特征明显，特别是一党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经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特别需要一元化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支撑。当前，随着苏联解体和东欧巨变，中国的红旗还能打多久，中国将向何处去，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要不要坚持、能不能坚持，这些问题如果不能很好的回答，将导致整个社会的思想混乱和政局动荡。邓一小一平说，老祖宗不能丢，丢一了就会失去根本。所以，我们国家旗帜鲜明的提出坚持用发展着的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对于统一思想，凝聚人心，促进国家长治久安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苇航的话，让龙观寅和小酒罐心潮澎湃，仿佛自己也成了勇立潮头的闯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就在眼前铺展开来。

虽然方向好像已经明确，不过前途还很渺茫，他们只有喝酒。龙观寅在大山里教了半年书，整日与小孩和山林为伴，日子过得实在清苦，今天朋友到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三斤苞谷酒眼看着就要见底。龙观寅醉了,他端着酒胡乱地和大家碰杯，嘴里念叨着：

喝酒的日子/语言便不再值钱/随便吐出一串/都是金玉良言/一首至真至纯的诗//

喝酒的日子/时光依旧静静流淌/往日的歌谣/依然在耳畔萦绕/哦，漂泊的人/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他们前去游览仙人洞。逶迤的阿依河在大山深处流淌，仙人洞，就悬在山的半腰，高百余丈，孤峰兀立，四面绝壁。传说仙人洞从前叫梭米洞，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当发生饥荒的时候，就要来这里烧香磕头求神仙保佑。神仙也真显灵，洞里总能梭一些米出来，帮助人们度过饥荒。后来财主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强占了这个洞，不准老百姓来烧香，可梭米洞再也不出米了。要进入仙人洞，首先要爬过天生桥。这天生桥横亘在绝壁上，只能容一个人站立，桥下是无底深渊，人走在上面，不由心惊胆寒。龙观寅三人皆年轻气盛，谁也不甘落后，都跨过了天生桥，沿着险峻的小路爬进了仙人洞。洞内别有洞天，曲径通幽，能容五六百人居住，往日的炼硝炉、石灶依然完好，只是白骨不时赫然入眼，陡增了几分一陰一森恐怖。三人走出洞一口，站在天生桥上，俯瞰山脚，只见云雾缭绕，气象万千，心境豁然开朗，豪情油然而升。三人于是来了一次诗歌接力。

苇航开头，气势不凡：天生桥头/一声吼/劈山断流

龙观寅接着，婉转优美：从流水地带走过/那些桥、流水、远峰/恰似鸟的歌唱/从天宇飞过

小酒罐的文学水平在三人中算差的，但也不甘示弱：蓦然回首/那洞却在悬崖峭壁处

苇航继续：狼烟猎猎今犹在/高牙何处求/龙蛇争斗/天公悲秋

龙观寅接着：人寰翻云覆雨手/玉一臂轻舒/千峰低头/万水归休/我把玉宇重抖擞

小酒罐接上：愁云惨雾终将逝/试看牛羊满山坡

苇航继续：叹，白骨悚然/流水依旧/玄黄啼/神仙愁

龙观寅接着：百里跋涉/三人野游/往昔豪杰今何在

小酒罐结束：无限风光在险峰/何时“三仙”故地游

三人自号“三仙”，三人在天生桥上所作的诗作至今保留在龙观寅的笔记本里，他常常翻出来吟咏。后来苇航早早死了，龙观寅才感到，苇航那太多悲情的字句，似乎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