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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学案

卷三十二 泰州学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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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陽一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一陽一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於龙溪者,又得一江一 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国朝丛记》,弇州盖因当时爰书节略之,岂可为信?羲攷其派下之着者,列於下方。

颜钧,字山农,吉安人也。尝师事刘师泉,无所得,乃从徐波石学,得泰州之传。其学以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闻?着何戒惧?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尝曰:“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余子所言,只从情耳。”山农游侠,好急人之难。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

波石战没沅一江一 府,山农寻其骸壳归葬。颇欲有为於世,以寄民胞物与之志。尝寄周恭节诗云:“蒙蒙雨锁一江一 垓,一江一 上渔人争钓台。夜静得鱼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将来。若得春风遍九垓,世间那有三归台。君仁臣义民安堵,雉兔刍荛去复来。”然世人见其张皇,无贤不肖皆恶之,以他事下南京狱,必欲杀之。近溪为之营救,不赴廷对者六年。近溪谓周恭节曰:“山农与相处,余三十年。其心髓一精一微,决难诈饰。不肖敢谓其学直接孔、孟,俟诸后圣,断断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门下知遇,又敢窃谓门下,虽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农子也。”山农以戍出,年八十余。

梁汝元字夫山,其后改姓名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少补诸生,从学於山农,与闻心斋立本之旨。时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学显,心隐恃其知见,辄狎侮之。谓《大学》先齐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会邑令有赋外之征,心隐贻书以诮之,令怒,诬之当道,下狱中。孝感程后台在一胡一 总制幕府,檄一江一 抚出之。总制得心隐,语人曰:“斯人无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后台入京师,与罗近溪、耿天台游。一日遇一江一 陵於僧舍,一江一 陵时为司业,心隐率尔曰:“公居太学,知太学道乎?”一江一 陵为勿闻也者,目摄之曰:“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一江一 陵去,心隐舍然若丧,曰:“夫夫也,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心隐在京师,闢各门会馆,招来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是时政由严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动。

有蓝道行者,以乩术幸上,心隐授以密计,侦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语,今日当有一奸臣言事,上方迟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邹应龙因论嵩败之。然上犹不忘嵩,寻死道行於狱。心隐踉跄,南过金陵,谒何司寇。司寇者,故为一江一 抚,脱心隐於狱者也。然而严一党一 遂为严氏仇心隐,心隐逸去,从此踪迹不常,所游半天下。

一江一 陵当国,御史傅应祯、刘台连疏攻之,皆吉安人也,一江一 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隐故尝以术去宰相,一江一 陵不能无心动。心隐方在孝感聚徒讲学,遂令楚抚陈瑞捕之,未获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隐曰:“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遂死狱中。心隐之学,不堕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於理,有象有形,理显於事,故曰:“无极者,流之无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极,乃有君而有父也。必会极,必归极,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亲亲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极,乃不堕於弑君弑父,乃不流於无君无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欲乎?此即释氏所谓妙有乎?”盖一变而为仪、秦之学矣。

一邓一 豁渠初名鹤,号太湖,蜀之内一江一 人。为诸生时,不说学。赵大洲为诸生,谈圣学於东壁,渠为诸生讲举业於西序,朝夕声相闻,未尝过而问焉。已渐有入,卒抠衣为弟子。一旦弃家出游,遍访知学者,以为性命甚重,非拖泥带水可以成就,遂落发为僧。

访李中溪元一陽一於大理,访邹东廓、刘师泉於一江一 右,访王东涯於泰州,访蒋道林於武陵,访耿楚倥於黄安。与大洲不相闻者数十年,大洲起官过卫辉,渠适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见,惊异下车,执手徒行十数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误子者,余也。往余言学过高,致子於此,吾罪业重矣。向以子为死,罪恶莫赎,今尚在,亟归庐而父墓侧终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赡子。”因书券给之。时有来大洲问学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听其议论,大恚曰:“吾藉是以试子近诣,乃荒谬至此。”大洲入京,渠复游齐、鲁间,初无归志。

大洲入相,乃来京候谒,大洲拒不见。属宦蜀者携之归,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为学云:“己亥,礼师,闻良知之学,不解。入青城山参禅十年。至戊申,入鸡足山,悟人情事变外,有个拟议不得妙理。当时不遇明师指点,不能豁然通晓。癸丑,抵天池,礼月泉,陈鸡足所悟,泉曰:‘第二机即第一机。’渠遂认现前昭昭灵灵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庐山礼性空,闻无师智闻说‘没有甚么,甚么便是’,始达良知之学,同是一机轴,均是认天机为向上事,认神明为本来人。延之戊午,居沣州八年,每觉无日新之益,及闻三公俱不免轮回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黄安,居楚倥茅屋,始达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穷山尽的、百尺竿头外的所谓不属有无,不属真妄,不属生灭,不属言语,常住真心,与后天事不相联属。向日鸡足所参人情事变的,豁然通晓,被月泉所误二十余年。丙寅以后,渠之学日渐幽深玄远。如今,也没有我,也没有道,终日在人情事变中,若不自与,泛泛然如虚舟飘瓦而无着落,脱胎换骨实在於此。渠学之误,只主见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第一义是第一义,第二义是第二义,身之与性,截然分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人但议其纵一情 ,不知其所谓先天第一义者,亦只得完一个无字而已。嗟乎!是岂渠一人之误哉?”

方与时字湛一,黄陂人也。弱冠为诸生,一旦弃而之太和山一习一 摄心术,静久生明。又得黄白术於方外,乃去而从荆山游,因得遇龙溪、念菴,皆目之为奇士。车辙所至,缙绅倒屣,老师上卿,皆拜下风。然尚玄虚,侈谈论。耿楚倥初出其门,久而知其伪,去之。一日谓念菴曰:“吾侪方外学,亦有秘诀,待人而传,谈圣学何容易耶?”念菴然之。湛一即迎至其里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无所得而返。后台、心隐大会矿山,车骑雍容,湛一以两僮舁一篮舆往,甫揖,心隐把臂谓曰:“假我百金。”湛一唯唯,即千金惟命。巳入京师,欲挟术以干九重,一江一 陵闻之曰:“方生此鼓,从此挝破矣。”无何,严世蕃闻其炉火而艳之。湛一避归。一胡一 庐山督楚学,以其昔尝诳念菴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郑之幕。新郑败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学颜字二蒲,号后台,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学不进,背地号泣,其笃志如此。心隐死,其弟学博曰:“梁先生以友为命,友中透於学者,钱同文外,独吾兄耳。先生魂魄应不去吾兄左右。”乃开后台墓合葬焉。

钱同文字怀苏,福之兴化人。知祁门县,入为刑部主事,累转至郡守。与心隐友善,怀苏尝言:“学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见有挣上父母款者。”

寇志道字登之,号东溟,苏之太仓人。隆庆辛未进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一江一 陵秉政,东溟上疏条九事,以讥切时政,无非欲夺其威福,归之人主。其中有宪纲一条,则言两司与巡方抗礼,国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一江一 陵即出之为广东佥事以难之,使之为法自敝也。果未几,御史龚懋贤劾之,谪盐课司提举。明年,外计,以老疾致仕。万历戊申卒,年七十三。东溟受业於耿天台,着书数十万言,大抵鸠合儒释,浩汗而不可方物。谓“乾元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易》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与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争而自争。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碍释,释不碍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一奴一释,则崇释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案两破之也。”其为孔子阐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统,不任道统,一也。居臣道,不居师道,二也。删述《六经》,从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与夷、惠易地,则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运,五也。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门,六也。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也。孔子曾师老聃,八也。孔子从先进,是黄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文做法,十也。”按东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肤廓之论。平生尤喜谈鬼神梦寐,其学不见道可知。泰州张皇见龙,东溟闢之,然决儒释之波澜,终是其派下人也。

处士王心斋先生艮  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之安丰场人。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从父商於山东,常衔《孝经》、《论语》、《大学》袖中,逢人质难,久而信口谈解,如或启之。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见之,痛哭曰:“为人子而令亲如此,尚得为人乎?”於是有事则身代之。先生虽不得专功於学,然默默参究,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历有年所,人莫能窥其际也。一夕梦天堕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举臂起之,视其日月星辰失次,复手整之。觉而汗溢如雨,心体洞彻。记曰:“正德六年间,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乃按《礼经》制五常冠、深衣、大带、笏板,服之。曰:“言尧之言,行尧之行,而不服尧之服,可乎?”时一陽一明巡抚一江一 西,讲良知之学,大一江一 之南,学者翕然信从。顾先生僻处,未之闻也。有黄文刚者,吉安人,而寓泰州,闻先生论,诧曰:“此绝类王巡抚之谈学也。”先生喜曰:“有是哉!虽然王公论良知,艮谈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与天下后世也;如其异也,是天以艮与王公也。”即日启行,以古服进见,至中门举笏而立,一陽一明出迎於门外。始入,先生据上坐。辩难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侧。论毕,乃叹曰:“简易直截,艮不及也。”下拜自称弟子。退而绎所闻,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一陽一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先生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

一陽一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一陽一明归越,先生从之。来学者多从先生指授,已而叹曰:“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可使天下有不及闻者乎?”因问一陽一明以孔子辙环车制,一陽一明笑而不答。归家遂自创蒲轮,招摇道路,将至都下。有老叟梦黄龙无首,行雨至崇文门,变为人立。晨起往候,而先生适至。  当是时,一陽一明之学,谤议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之归,一陽一明亦移书责之,先生始还会稽。一陽一明以先生意气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门三日不得见。一陽一明送客出门,先生长跪道旁,曰:“艮知过矣。”一陽一明不顾而入,先生随至庭下,厉声曰:“仲尼不为已甚。”一陽一明方揖之起。一陽一明卒於师,先生迎哭至桐庐,经纪其家而后返。开门授徒,远近皆至。同门会讲者,必请先生主席。一陽一明而下,以辩才推龙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於眉睫之间,省觉人最多。谓“百姓日用即道”,虽僮仆往来动作处,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闻者爽然。御史吴疏山悌上疏荐举,不报。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处士王心斋心先生艮  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齐治平在於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则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不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平。故人不爱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此所谓淮南格物也。子刘子曰:“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第少一註脚,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治平之为末,则备矣。

然所谓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区区保此形骸之为安也。彼居危邦,入乱邦,见几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杀身以成仁。文王之羑里,夷、齐之饿,心安则身亦未尝不安也。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为下矣。而以缗蛮为安身之法,无乃开一临难苟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见龙为正位,孔子修身讲学以见於世,未尝一日隐也。故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此终蒲轮辙环意见,一陽一明之所欲裁抑者,熟处难忘也。於遯世不见知而不悔之学,终隔一尘。先生曰:“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则身重,身重则道重,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於身,不以身依於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圣人复起不易斯言。

心斋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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