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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史

第十二章 内治之腐败及白莲发捻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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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乾隆中叶,至道、咸间,清代内治之腐败,达于极度。虽无外患,亦不足以自保。盖高宗习于汰侈,务为夸大,金川、缅甸、安南诸役,俱以苟且蒇事。而朝野莫敢直言,相尚以欺诈蒙蔽,积之既久,如痈决疣溃,所在皆患。而继起者,复皆庸碌无能之辈,浸淫酝酿,愈引愈巨,清之祚几斩焉。借非汉族出死力以维之,清之亡久矣。然当时政治之腐败,不尽由于满人,大小官吏,贪墨狼藉,十九皆汉人也。要亦以劫于满人之威势,其明知其不可,而不得不为之者,观当时诸人之言论可见。

《圣武记》(魏源):“国朝军需,固皆发帑,无加赋,而州县吏私派之弊,实不能免,边省尤其。乾隆征缅之役,调满洲索伦兵各五千,朝廷轸念民艰,每站夫马倍给雇价,然多供有司侵润,未必宽差徭以实惠也。其见于赵氏翼《檐曝杂记》者曰:镇安府应兵夫马,皆民间按田均派。每粮银一两,科至六两余,因藩库不先发,令有司垫办,有司亦令民垫办。俟差事毕,始给,及差毕而给否莫敢过问矣。至黔苗应徭役,一家出夫,则数家助之,故夫役尤多云云。此皆令典所无,甚有军需告竣,而已加之赋,吏不肯减,遂沿为成例者。”

此仅指边地言也,实则其时州县侵蚀贪冒,所在皆是。洪亮吉《征邪教疏》言之:

今日州县之恶,百倍于十年二十年以前。上敢隳天子之法,下敢竭百姓之资。以臣所闻,湖北之宜昌,四川之达州,虽稍有邪教,然民皆保身家,恋妻子,不敢犯法也。州县官既不能消弭化导于前,及事有萌蘖,即借邪教之名,把持之,诛求之,不逼至于为贼不止。臣请凡邪教所起之地,必究其激变与否,与起衅之由,而分别惩治之。或以为事当从缓,然此辈实不可一日姑容。明示创惩,既可舒万姓之冤,亦可塞邪民之口。盖今日州县,其罪有三:凡朝廷捐赈抚恤之项,中饱于有司,皆声言填补亏空,是上恩不逮下,一也;无事则蚀粮冒饷,有事则避罪就功,府县以蒙其道府,道府以蒙其督抚,甚至督抚即以蒙皇上,是使下情不上达,二也;有功则长随幕友皆得冒之,失事则掩取迁流颠踣于道之良民以塞责,然此实不止州县,封疆之大吏、统率之将弁,皆公然行之,安怪州县之效尤乎?三也。

章学诚《上执政论时务书》言之:

近年以来,内患莫甚于蒙蔽,外患莫大于教匪,事虽二致,理实相因。……贼扬言官逼民反,九重既知之矣。夫由官逼民反观之,则吏治一日不清,逆贼一日得借口以惑众也。以良民胁从推之,则吏治之坏,恐亦有类于胁从者也。盖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天下之患,莫患于知其不可,而群趋于不得不然之势,今之州县是也。……夫贼之反,以官逼为辞,而吏治之坏,又有不得不然之说。则吏治与寇患,相为呼吸,必当切究其故而急去之,斯非一切庶事可以从容待次第者比也。州县仓库空虚,缓急俱不可恃,此根本之说也。州县典守皆不可信,一切留存预备之项,多提贮于司库,此救弊而不揣其本者也。此犹未见寇患相与呼吸,其最与寇患相呼吸者,情知亏空为患,而上下相与讲求弥补,谓之设法。天下未有盈千百万已亏之项,只此有无出纳之数,而可为弥补之法者也。设法者,巧取于民之别名耳。……盖既讲设法,上下不能不讲通融。州县有千金之通融,则胥役得乘而牟万金之利;督抚有万金之通融,州县得乘而牟十万之利。……韦布书生,初膺民社,趋谒大吏,首请指挥,即令肩承前官累万盈千亏项,责以分卯限年,设法弥补。强者欲矫名节而无从,弱者欲退初服而无路。惟有俯就羁勒,驰驱于习俗之中,久且心与之化,而不肖者之因以为利,又无论矣。……侧闻所设之法,有通扣养廉,而不问有无亏项者矣。有因一州县所亏之大,而分累数州县者矣。有人地本属相宜,特因不善设法,上司委员代署,而勒本员闲坐县城,或令代摄佐贰者矣。有贪劣有据,勒令缴出赃金,而掩复其事者矣。有声名向属狼藉,幸未破案,而丁故回籍,或升调别省,勒令罚金若干,免其查究者矣。有膴腴之缺,不问人地宜否,但能担任弥补,许买升调者矣。……种种意料难测,笔墨难罄之弊,皆由设法而生。

而洪以直言被罪,章言之亦不见听。

《清先正事略》(李元度):“洪稚存先生初第时,大臣掌翰林院者,网罗人才,以倾动声誉。先生知其无成,欲早自异,遂于御试《征邪教疏》内,力陈中外弊政,发其所忌。又先生上书成亲王暨当事大僚言事,成亲王以闻,即日落职,交刑部治罪。奏上,免死,戍伊犁。”

盖清自和珅用事以来,上下相蒙,公私交困,非一日也。

《上执政言事务书》:“自乾隆四十五年以来,讫于嘉庆三年而往,和珅用事几二十年,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则蚕食,渐至鲸吞。初以千百计者,俄而非万不交注矣,俄而万且以数计矣,俄以数十万计、百万计矣。一时不能猝办,由藩库代支,州县徐括民财归款。贪墨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箪馈问。属吏迎合,非倍往日之搜罗剔括,不能博其一欢。官场如此,日甚一日,则今之盈千百万所以干而竭者,其流溢所注,必有在矣。道府州县向以狼藉著者,询于旧治可知。而奸胥巨魁,如东南户漕、西北兵驿,盈千累万,助虐肥家,亦必可知。督抚两司,向以贪墨闻者,询于廷臣可知。圣主神明洞鉴,亦必有知其概者,此辈蠹国殃民,今之寇患,皆其所酿;今之亏空,皆其所开。其罪浮于川陕教匪,骈诛未足蔽辜。”

由嘉庆至道光,迭经内外祸乱,而其弊依然不改,且加甚焉。刘蓉致某官书曾痛言之:

今天下之吏亦众矣,未闻有以安民为事者,而赋敛之横,刑罚之滥,朘民膏而殃民命者,天下皆是……国家牧民之吏,其始取之也,以记诵词章,而不必有德行道艺之实;其职之也,以科条律令,而不必有慈祥仁爱之施;其课之也,以钱谷刑名,而不必有抚字教化之效,是固已失出治安民之本矣。况夫科目之外,又杂以捐纳之途,是驱之使责偿于民,而肆其贪婪之志也。法律之外,又加以条例之烦,是借之使挟以为奸,而制其死生之命也。考成之外,又责以苞苴之私,是教之使敛怨于下,而快其溪壑之欲也。是以才者既尽其所欲为,而不顾斯民之疾苦,不才者又茫然不省,一听猾胥之所欲为,而因以便其私计。……又有甚者,府史胥徒之属,不名一艺,而坐食于州县之间者,以千计。而各家之中,不耕织而享鲜美者,不下万焉。乡里小民,偶有睚眦之故,相与把持愚弄,不破其家不止。……今之大吏,以苞苴之多寡,为课绩之重轻,而黜陟之典乱。今之小吏,以货贿之盈虚,决讼事之曲直,而刑赏之权乖。……州县之中,稍有洁己自好者,不惟白首下僚,无望夫官阶之转,而参劾且随之。而贪污者流,既以肥身家、乐妻子,而升擢之荣,岁且数至。彼此相形,利害悬绝,彼廉吏者,名既无成,利亦弗就。而独舍天下之所甚利,犯当世之所甚忌,此岂其情也哉!宜乎竞通私贿,煽起贪风,虽或负初心,亏素守,然犹每顾而不悔者也。……民之黠者,既巧为规避,而非法律所得制;富者,又得以献纳鬻免,虽罹禁网而不刑。是以法之所及,止于愚鲁贫民;而豪猾者流,日寝馈于法禁之中,而常逍遥于文网之外。于是法律之施,不惟不足以整齐夫风俗,又且驱天下之风俗而益败坏之。……今天下僻远之邑,绿林深密之地,盗贼群聚而据焉。大者以千计,小者亦以百计,造栅置寨,屠狗椎牛,昼则群饮于市肆,赌博叫嚣,夜则劫掠于乡村,纵横骚扰。而乡里莫之敢发,州县莫之敢问,隶卒莫之敢撄者,诚畏其势而无可如何也。夫国家治盗之法亦严矣,然而令行而禁不止,此其弊有二:一则纵贼以为利,一则讳盗以为功。今穿窬小贼,每流乡里,惟强有力者,乃能自捕而解之县。县得民之资,而后系之,旋纳盗之贿,而又出之。是故盗以囹圄为逆旅,而吏视盗贼犹客商,此所谓纵贼以为利之弊也。至其大者,则又修好于乡里之民,以固其巢穴;缔交于豪强之吏,以广其羽翼。而势焰既张,有司者熟视而莫敢发,苟发而不能捕,捕而不能获,则参罚且随其后。今一讳之,苟不至于劫财害命,则固可以幸旦夕之安,而不病于考成之法,此所谓讳盗以为功者也。……往岁洋烟之禁初下,诏旨严切。有犯者,大则诛辟,小则流配,不三数日,而决遣已定。盖国家立法之严,大吏奉法之亟,未有捷于此者。然当时吏旨胥役之徒,边远偏僻之邑,肆然犯禁,莫敢过而问焉。不数日而法禁渐弛,纠察渐惰,则城市都会间,盖已有之。半年之后,上下相忘,而价值日廉于旧,若不知此之为禁者。则夫国家政令之不行,与其他良法美意之不克施于下,亦可见矣。……今时弊之积于下者,不必尽闻于上。其闻于上者,又必再四详慎,不甚关于忌讳,然后敢入告焉。公卿大臣,又必再三审处,不甚戾于成法,然后勉而行焉。则夫弊所及除之端,盖无几耳。而禁令之不行,抑又如此,则是天下之弊,终无厘革之日也。[1]

故白莲教、太平军、捻军之迭起为果,而官吏贪墨舞弊实为之因,此清室中叶以降之真相也。

白莲教者,《清朝全史》(稻叶君山)中谓:

白莲教非始于清朝,元有乐城韩山童者,以其祖父所创之白莲教,煽惑人民,焚香诱众,倡言弥勒佛降生,白莲教之名自此始。……明天启五年,白莲会又蔓延于山东、直隶、河南、山西、陕西、四川等省。……清之白莲教教义,以祷告及念咒可以治病号召党徒,与前明不异。……白莲教之是否邪教,殊未易言。支那民间信仰颇杂,必非出于儒、释、道三教之一途,指人民之信仰即以为邪教,未得为当。究其真意,谓此种信仰稍带有政治意味,未始不可。然事多出于变动之结果,不能归罪于人民信仰,而在上者反卸其责而不问也。

肇端起于乾隆四十年,至嘉庆九年而事平,

《圣武记》:“乾隆四十年,安徽刘松以河南鹿邑邪教事发,被捕,遣戍甘肃。复分遣其党刘之协、宋之清授教传徒,遍川、陕、湖北。日久,党益众,遂谋不靖,倡言劫运将至,以同教鹿邑王氏子曰发生者,诡明裔朱姓,以煽动流俗。乾隆五十八年,事觉,复捕获,各伏辜。嘉庆元年,湖北、四川教匪起,蔓延河南、陕西、甘肃,乘新政之宵旰,与五省环攻之兵力,且抚且剿,犹七载而后定。靖余孽者又二载,先后糜饷逾万万金。”

后又举事于清宫。

《清朝全史》:“嘉庆十八年,有极大胆之阴谋,破裂于北京宫廷。阴谋作于天理教徒,其时因政府对于白莲教之法律过严,此乃其变名,实则仍为白莲教也。”

是亦可见其时人民仇满之思想。而满清之兵力亦由此而显其不足恃,汉人之团练因之勃兴,是则满、汉势力消长之关键,实在嘉庆初年矣。

《清朝全史》:“嘉庆二年,德楞泰条呈坚壁清野之法。”“又有著名之合州知州龚景瀚条呈谓八旗官兵不可恃,其军纪废弛,所过地方受害甚于盗贼。”“嘉庆四年,尝诏征黑龙江之兵,往返数千里,供应浩繁,水土不服,不熟贼情。计调一黑龙江之兵,可以募数十乡勇,且可卫身家、免虏掠,当使嗣后乡勇有功者,如八旗官兵保奏议恤,以收敌忾同仇之效。可知清廷意在节省经费,募集乡勇,行德楞泰之策。自嘉庆元年至二年,四川一省乡勇之数已越三十万人。”“总之,无论为坚壁清野,或募集乡勇,皆可证明满洲常备军不足以保障国家、维持社会也。”

道光末年,各地土匪蜂起。而洪秀全所部,复明制,蓄发以示敌清,清人谓之“发逆”。洪起兵四年,遂都江宁,建号太平天国。至同治三年六月,清兵克江宁,其事竟败。

《克复江宁折》(曾国藩):“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者十二年,其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

而其后复有捻军。

《湘军记》(王定安):“捻之患,不知其所自始。或曰:乡民行傩逐疫,裹纸然膏,为龙戏,谓之捻。其后报仇吓财,掠人勒赎,浸淫为寇盗。或数人为一捻,或数十百人为一捻,白昼行劫,名曰定钉。山东之兖、沂、曹,河南之南、汝、光、归,江苏之徐、淮,直隶之大名,安徽之庐、凤、颍、寿,承平时在在有之。”“咸丰三年,洪秀全陷安庆,踞金陵,遣党徇临淮、凤阳,出归德以扰河朔,于是皖、豫捻患益炽。”

又越数年,始平。捻为流寇,无宗旨,与太平军殊。然其为清室政治不良造成祸乱之现象,则一也。

太平军之起,以推翻清室、倡行耶教为宗旨。

《湘军记》:“洪秀全者,广东花县人。少饮博无赖,敢为大言,粗知书,卖卜为活。闻妖人朱九涛倡上帝会,与同邑冯云山往师之,以其术游广西。桂平曾玉珩延为塾师,武宣萧朝贵与贵县石达开、秦日纲,皆师事秀全。秀全诈死七日,复苏,谬众云,上帝召我,有大劫,拜天则免。遂托泰西人所称耶稣教者,造真言宝诰,谓天曰耶和华,耶稣为长子,秀全次子。其咒辞赞美上帝,以诳众敛钱,男妇多信事之。”

《清朝全史》:“洪秀全以嘉庆十八年生于广东花县,彼族实由嘉应州移来之客民也。身干长大,有雄姿,略识文字。其父名国游,母早死,颇信基督教。其后得香港美国宣教师罗把兹之教训,然尚未受洗礼。未几,彼忽组织上帝会,其党与为冯云山与洪仁玕。彼主张神圣之三位一体,即第一位为天父,第二位为基督,即天兄,而己则为天弟。”“咸丰元年正月,在大黄江自号太平王。闰八月,陷永安州,在此建立太平天国之国号,自称天王。”

世多称其制度,

《清朝全史》:“太平军之军制,其初甚为完备。洪王右手握剑,左手捧耶稣教之信条,专鼓吹全军之勇气。”“在1858年之末期,置籍太平军者,有五十万乃至六十万之男子,其女子在五十万以上。兵之训练,就定营规条观之,阵营中之教训;并不懈怠。恪遵天命,熟读天条赞美,男女两营有别,禁吸阿片饮酒,约法极严。”“太平军初颁之规条如左:(一)恪遵天令。(二)熟识天条赞美,早晚礼拜,以感谢颁布之规矩及诏谕。(三)因欲练成好心肠,不得吸烟饮酒;宜公正和平,毋得弄弊徇情,顺下逆上。(四)同心合力,各遵有司,不得隐藏兵数及收匿金银器饰。(五)男营与女营有别,不得授受相亲。(六)宜熟谙日夜点兵鸣锣吹角擂鼓之号令。(七)无事勿得过他营行别军,以荒误公事。(八)宜学习为官之称呼问答礼制。(九)各整军装枪炮,以备急用。(十)不许谎言国法王章,讹错军机将令。”

且谓其能行共产主义,

《清朝全史》:“统治军政,天京分设男馆女馆,分前、后、左、右、中五军。女馆分八军,军有女军师一人,下有女百长数十。此馆之创置,一面预防逃亡,一面便于布教。咸丰三、四年,收容此馆者共计二十四五万人。对于城南之一般住民,行门牌制,凡男子自十六岁至五十岁者,为牌面,其余曰牌尾,以便户口稽查。而土地分给之制,则彼等所创造者也。癸丑三年[2]颁行之天朝田亩制度,分田为九等。每田一亩,以早晚二季出千二百斤者为上上田,出千一百斤者为上中田,以下递减,出四百斤者为下下田。上上田一亩,当下下田三亩,照人口分给。受田之标准,男妇一人,每十六岁以上,受田;十五岁以下,给其半。若一家六人,三人受好田,三人受劣田,以一年为定。关于此制之精神,确有所在。彼云天下之田,天下之人同耕之。此处不足,迁移彼处;彼处不足,迁移此处。又曰,凡天下之田,丰荒相通,此处若荒,移彼丰处以赈此荒处;彼处若荒,移此丰处以赈彼荒处,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之天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使地无不均匀,使人无不饱暖。此等理想之下,土地田亩不为私有,金钱不许私藏,故贮藏银十两、金一两者为私藏犯法,须处罚云。”

然其理想单简,务破坏中国从来一切制度,而未能得他国完美之法以为之导,故其法制可称者止此。其后据地广袤,日事兵争,救死不暇,亦无复建设之力矣。

因太平军之反动,而满洲之势力益衰。湘军崛起,以书生农夫,奋死与洪、杨角逐,而后满洲之兵权几完全归于汉人之手。

《湘军记》:“自洪、杨倡乱,大吏久不习兵。绿营呰窳骄惰,闻征调则惊号,比至前敌,秦、越、楚、燕之士,杂糅并进。胜则相妒,败不相救,号令歧出,各分畛域,迄不得一兵之用。于是诸路将帅,颇厌征调劳费,稍事招募。潮勇川勇,萌蘖渐起。然其人多游民剧盗,剽悍绎骚,民尤患苦之。江忠源初创楚军,刘长佑助之,挈其乡人子弟,慷慨赴敌。始讲节制,禁骚扰,义声日起。其时草昧缔构,实为湘军滥觞。迨曾国藩以儒臣治军长沙,罗泽南、王鑫皆起诸生,讲学敦气谊,乃选士人,领山农。滑弁游卒及市井无赖,摈斥不用。初立三百六十人为一营,已而改五百人为一营,营分四哨,哨官四人,统以营官。自两营迄数十营,视材之大小而设统领焉。”“一营之中,指臂相联,弁勇视营哨官,营哨官视统领,统领视大帅,皆如子弟之事其父兄焉。”“其后湘军战功遍天下,从戎者日益众。迨左宗棠、刘锦棠平秦、陇,率师出关,所部百数十营。虽号老湘营,间用他省人,错杂其间。然其营制薪粮,犹遵循未改也。”

淮军继之,参以西法,遂开近数十年军阀之统系焉。

《淮军平捻记》(周世澄):“淮军之始也,于同治元年,其营制一准楚勇。”“淮军之精于炮火也,以李公之雇募英、法弁兵教练洋枪队始。李公初至上海,雇募英、法弁兵通习军器者,仿照制办,并令参将韩殿甲督率中国工匠,尽心学习。”

《清朝全史》:“当时上海富商,组织一爱国会,各出军资,使欧人助之,以防太平军。美国人华尔及白齐文,受爱国会之嘱托,于1860年6月募集欧人一百、马尼亚人二百,攻击松江。”“华尔转战浙江慈溪阵亡,白齐文后以不服从清吏而解职,英国陆军少将戈登代之,统率常胜军。”

世谓湘军之精神,在维持名教,

《清朝全史》:“咸丰四年,曾国藩颁布讨粤匪檄……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谓田皆天主之田也;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谓货皆天主之货也;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以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焉能袖手坐观,不思一为之所也。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所过州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致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此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湘中主将,皆系书生,只知中国固有之学问名教。曾之檄文,实湘军之精神。彼指摘洪军焚郴州之学宫、孔子之木主及十哲之两庑等,谓孔子、孟子当痛哭于九泉,此语最为紧要。后日洪军之政策,亦许读孔孟书,以冀人心之和缓矣……湘军非勤王主义,亦非雷同性之侵略,意在维持名教。其最终之目的,即恢复异宗教之南京是也。是故湘军可称为一种宗教军。”

观彭玉麟之宗旨,固可以见湘军之动机。

《清朝全史》:“彭玉麟为长江水师之指挥者,三十余年之久。当从军之初,立二誓约:其一曰不私财,其二曰不受朝廷之官。咸丰十一年,授安徽巡抚,彼辞不受。同治三年,克复南京,赏一等轻车都尉世爵,加太子少保衔,续任为漕运总督,朝赏频至,彼亦不受。彼上痛切之辞表曰:‘臣本寒儒,佣书养母,咸丰三年母物故,曾国藩谬用虚名,强之入营。初次臣见国藩,誓必不受朝廷之官职,国藩见臣语诚实,许之。顾十余年来,任知府,擢巡抚,由提督补侍郎,未尝一日居其任。应领收之俸给及一切银两,从未领纳丝毫,诚以朝恩实受,官犹虚也。’又曰:‘臣素无室家之乐、安逸之志,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受伤积劳,未尝请一日之假,终年于风涛矢石之中,未尝移居岸上,以求一人之安,诚以亲丧未终,出从戎旅也。既难免不孝之罪,又岂敢为一己之图乎!臣尝闻士大夫之出处进退,关于风俗之盛衰,臣既从军,志在灭贼,贼既灭而不归,近于贪位。夫天下之乱,不徒在盗贼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进无礼退无义。中兴大业,宜扶树名教,振起人心’云。……彼扩张长江水师,使至一万余人。一切兵饷,以盐税及长江厘金税充之,不烦户部。乱平后,尚余六十余万,报告两江总督,寄托于盐道之手,取其利息,加水师公费。彼曰:‘予以寒士来,愿以寒士归也。’观以上之事实,湘军组织之动机,非对于朝廷之义务,又不为赏爵所激动,全由自卫之必要而起。然则洪军之平定,枢纽于湘军,与朝廷无涉,而朝廷之设施,直隔靴搔痒而已。”

然亦足征吾国人之能力,虽以满清之压制,亦能崛起而大有为。惜乎,后来之淮军,无此风气也!

* * *

[1] 曾纪泽注:此盖作于道光辛丑、壬寅年间。

[2] 西18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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