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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史

第五章 清代之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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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疆域最广,然其藩部与治理中国之法迥殊。《元史·地理志》仅载中书省及行中书省所属之路、府、州、县,西北诸藩则附录其地名,不能详其建置道里也。

《元史·西北地附录》,笃来帖木儿、月祖伯、不赛因三藩所辖之地,及吉利吉思、撼合纳、谦州、益兰州等处,清代考求《元史》者,据《经世大典图》,推究其方位,证以今地,十九可信。学者须读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屠寄《蒙兀儿史记》、丁谦《经世大典图考》等书。

明之疆域,殆仅得元之半,为直隶者二,为布政司者十三。西北各地,仍为蒙古所有,交趾布政司,立而复废,故亦无足称述。惟元、明两朝,开辟云、贵等省及置川、广等土司,于中国本部亦有开拓之功。欲知清代之开拓者,不可不考其由来也。

《读史方舆纪要》(顾祖禹):“自开元之季,南诏渐强。天宝九载,遂有云南之地,僭国号曰大蒙。贞元十年,改国号曰南诏。大中十三年,改称大礼。光化四年,国乱,改称大长和。后唐天成三年,国号大天兴。明年,称大义宁。石晋天福二年,属于大理,宋初因之。自熙宁八年以后,段氏衰。元祐元年,高氏代立,号大中国。元符二年,段氏复兴,号后理国。淳祐十二年[1],蒙古忽必烈灭大理[2]。元至元十三年,立云南等处行中书省。元亡,其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及段明分据其地。洪武十五年,讨平之,始置云南等处承宣布政使司。”“贵州,《禹贡》荆、梁二州荒裔,自春秋以来,皆为蛮夷地。汉时亦为牂柯南境。三国时,相传诸葛武侯封牂柯蛮酋济火为罗甸王,国于此。唐时,罗罗鬼主居之。宋时,为罗施鬼国地。元于此置八番、顺元等处军民宣慰使司都元帅府,隶四川行省。至元二十八年,改隶湖广行省。明初,以其地分隶四川、湖广、云南三布政司。洪武十五年,设贵州都指挥使司。永乐十一年,始建贵州等处承宣布政使司。”

《明史·土司列传》:“西南诸蛮,有虞氏之苗,商之鬼方,西南之夜郎,靡莫、卬、莋、僰、爨之属,皆是也。自巴、夔以东,及湖湘岭峤,盘踞数千里,种类殊别。历代以来,自相君长。……迨明踵元故事,大为恢拓,分别司郡州县,额以赋役,听我驱调,而法始备。……洪武初,西南夷来归者,即用原官授之。其土官衔号,曰宣慰司,曰宣抚司,曰招讨司,曰安抚司,曰长官司,以劳绩之多寡,分尊卑之等差。而府州县之名,亦往往有之。

清起满洲,抚有东胡及内蒙诸部。入关后,奄有明代两直隶十三布政司之地[3]。康熙二十二年,收台湾。三十六年,平外蒙古。乾隆二十二年,平准部,二十四年,平回部,遂合为新疆省。而青海、蒙古、西藏喇嘛,亦于康、雍间,先后用兵平之。其幅员之辽廓,远非宋、明所及,故清代诸帝恒以此自诩。然属地既多,治理匪易,或以宗教之异,或因种族之殊,虽同属一主权,而文化之相去甚远,虽及今日,亦尚未能齐一焉。

清之十八省,号曰中国本部。以大致言之,固可谓为汉族世居之地,其文化远过于各属部。然即此十八省中,人种错杂,文言歧异,殆亦不可胜举。西南各省之种人,曰苗,曰瑶,曰蛮,曰倮,曰仡佬,曰夷,曰土人,每种复分数种至数十种,而其单种如黎人、侗人之类,复有数十种。语言文字,往往与汉人殊,风俗习惯,亦都截然不同,是固不可以一概论也。

《地理讲义》(姚明煇):“我国南境居民,华夏而外,种类纷繁,色目众多,不胜缕述。近人括之以苗族,古人号之曰南蛮。今由滇、蜀而东,历黔、楚、两粤,迤及闽、浙山谷中最盛。或袭土职,或已归流,或守旧习,或同华化。总计苗之种二十有八,瑶之种十有一,蛮之种十有四,倮之种十有八,仡佬之种五,夷之种三,土人之种三;而单种则如僰人,如白人,如蒲人,如沙人,如莽人,如侗人,如黎人,如皿人,如佒人,如伶人,如伢人,如佷人,如僮人,如侬人,如仲人,如俅人,如怒人,如蛮人,如木佬,如仡兜,如土僚,如么些,如八番,如六额子;其他则如、佯、伶、侗、瑶、僮。此皆《皇清职贡图》所载,而尚有《职贡图》所不载者也。”

元征大理,而顺宁、腾越之地以通;明讨思南,而石阡、黎平诸府以辟。有清一代,开拓土司,改为汉官者尤多。而至清季,犹存土司五百六十有奇[4],其未开化者多矣。分列如下。

(续表)

(续表)

《清季经营西康始末记》:“西康委员有得荣[5]、江卞[6]、贡觉[7]、桑昂[8]、杂瑜[9]、三岩[10]、甘孜[11]、章谷[12]、道坞[13]、瞻对[14]、炉定桥[15]等委员,皆未设县治,姑先设征粮委员者,其奏设流官之时,均在宣统中。”

各地种人,虽与汉人迥殊,然渐摩礼俗,间亦与汉人同化,清代诸书多有纪述之者。

《黔记》(李宗昉):“宋家苗,在贵阳安顺二属,多读书者。”“水仡佬,在施秉、余庆等属,俱循汉礼,知法畏官。”“休佬苗,在清平都匀者,衣服与汉人同,遵师教,多有入泮者。”“紫姜苗,在平越州者,读书应试,见之者多不识为苗。”“侗家苗,在荔波县,虽通汉语,不识文字,以木刻为信。”

《古州杂记》(林溥):“苗人素不识字,无文券。即货卖田产,惟锯一木刻,各执其半,以为符信。今则附郭苗民悉敦弦诵,入郡庠者接踵而起。”[16]

《粤滇杂记》(赵翼):“仲家苗,已有读书发科第者。而妇女犹不着袴,某作吏,致书其妻,谓到任须袴而入。妻以素所未服,宁不赴任。”

《说蛮》(檀萃):“诸苗中惟仲家聪慧,能读书,颇有仕宦官词臣者。姓字衣饰多与汉同,不尽用苗饰也。”“宋家苗,通汉语,识文字,勤耕织。”“侗人衣冠如汉俗者久,子弟多读书,补诸生。”“连山八排瑶最犷悍,臀微有肉尾,脚皮厚寸。太平日久,其人向化深,新兴瑶童亦能文字。”

《苗疆风俗考》(严如煜):“苗民不知文字,父子递传,以鼠牛虎马记年月,暗与历书合。有所控告,必倩士人代书。性善记,惧有遗忘,则结于绳。为契券,刻木以为信。近设苗学[17],间亦有知命童子入学,日负杂粮数升,就师传授句读,默记而归,中亦有甚聪俊者。”“仡佬中童子聪秀者,读书识字,略解文义,书状能自作。”

上皆记乾、嘉间各种人开化之状也。而陈鼎《滇黔土司婚礼记》谓龙氏为礼乐之乡:

滇之东,土司称文物者,以龙氏为最。盖其先于周汉上诸姬也。其族通汉书、汉语者十九,而一秉周制,翩然风雅,骎骎乎礼乐之乡。

则土司之中,亦有文化高于清代者。盖中国圣贤之裔,沦为荒徼,不可以他地未开化之人例之也。

清初东北疆域辽廓,东有库页岛,北逾兴安岭,南有俄之沿海州,顾以地广而荒,不甚爱惜。自康熙迄光绪,迭为俄人、日人所侵占,遂至仅以黑龙江、乌苏里江、图们江、鸭绿江为界,然一考其内部之开化,则清之忽视东三省,殆不止于损失边地也。盖辽东之地久属中国,而自辽、金以降,其文化转日晦塞,清之入关,务保守其旧俗,凡东三省悉以将军、都统治之,与内地政体迥异。至光绪末年,始仿内地行省之例,设立道、府、州、县,文化之不进,实由于此。又清初禁例极严,出入山海关,必凭文票。

《柳边纪略》(杨宾):“凡出关者,旗人须本旗固山额真送牌子至兵部起满文票,汉人则呈请兵部或印官衙门起汉文票。至关,旗人赴和敦大北衙记档验放,汉人赴通判南衙记档验放。进关者如出时记有档案,搜检参貂之后,查销放进。否则汉人赴附关衙门起票从南衙验进,旗人赴北衙记档即进。”

故汉人多不乐至其地,惟谪戍者居焉。其地之荒陋,有极可笑者。《柳边纪略》:

陈敬尹于顺治十二年流宁古塔,尚无汉人。满洲富者,缉麻为寒衣,捣麻为絮,贫者衣麑鹿皮,不知有布帛。有拨什库某,得一白布缝衣,元旦服之,见者羡焉。

《绝域纪略》(方拱乾):

宁古塔无陶器,有一瓷碗,如重宝然。凡器皆木为之,大率出土人手。有饼饵,无定名,但可入口,即曰佳也。

《龙沙纪略》(方式济):

东北诸部落,未隶版图以前,无釜甑罂瓿之属。熟物刳木贮水,灼小石淬水中数十次,瀹而食之。商贾初通时,以貂易釜,实令满,一釜常数十貂,后渐以貂蒙釜口易之。

《黑龙江外纪》(西清):

黑龙江满洲汉军,有在奉天入学之例。乡试届期,京师必行文给咨取生监,不过奉行故事,其实曾应童试者无。……土人习汉书者,《三字经》《千字文》外,例读《百家姓》《名贤集》。然于《论》《孟》《学》《庸》略能上口即止。间有治一经,诵古文数首者,又皆从事占毕,不求甚解,是以通者绝少。第能句读部檄,得其大旨,则群起而指目为不凡。……汉军知习汉书,然能执笔为文者绝少。流人通文者,例以教书自给。土人无知医者,医多来自内地。

此皆东三省鄙陋之实状也。夫宁古塔等地,为清朝发祥之所,清既奄有天下,当先开化其祖宗故地,顾转放弃不问,且惟恐汉人私赴其地,深闭固拒,任其自为风气。虽其后之渐次进化,亦由汉人流徙者渐多使然,然清代诸帝固不欲其同化于汉人也。

清于蒙古,亦取闭塞主义,因其游牧之俗,而以喇嘛教愚之[18]。蒙、汉市易,钤制綦严。

《清会典》:“理藩院。凡互市商,给以院票,所至令将军若大臣若札萨克稽察之,颁其商禁。”注曰:“票商定限一年,催回,不准潜留各部落娶妻立产,止准支搭帐房,不准苫盖房屋,不准取蒙古名字,无票者即属私商,查出照例治罪,逐回,货物一半入官。科布多所属,除土尔扈特、和硕特,向不与商民交易;杜尔伯特、明阿特、额鲁特、扎哈沁,准与商民交易外,其乌梁海一部,止准来科布多城交易,不准商民私赴乌里雅苏台。北边九站,不准商民通市。”

故蒙古虽属清二百数十年,而实未开化。

《喀尔喀风土记》(李德):“少贩于蒙古诸爱玛克,尝至外喀尔喀,其人骑兽,似鹿而非,有语言,无文字,无机械,如游循蜚因提之世。”

《蒙古考略》(龚柴):“蒙古地虽辽阔,半系沙砾不毛,户口稀若晨星,五谷不植,草莱不辟,旷野无垠。北鄙华民,徙居其地,从事稼穑,始渐有振兴气象。”

《蒙古及蒙古人》(俄婆资德奈夜夫):“由那彦乌拉稍北,为准莫多之荒地,有中国人之广漠耕田。此地农业之发达,近十年内事耳。”[19]

盖清以蒙古为屏藩,既欲其愚昧无知,受中朝之笼络,又惧汉人煽诱,谋为不轨,以图报复。故任其地广人稀,绝不轻议开放。至其季年,始弛禁例,而补救已迟。虽有汉人入蒙古,从事于农商者,亦未能大著功效也。

清于青海、西藏,亦皆以旧俗羁縻。惟开拓新疆,以郡县之法统治之,自乾隆中叶迄光绪末,虽渐蹙地千余里,而天山南北两路,实日渐开化。

《新疆纪略》:“乌鲁木齐,亦准噶尔故地,及平定伊犁,额鲁特人种皆剿绝,千里空虚,渺无人烟。”“迩来甘省民户,移驻数千家,及内地发遣人犯数千,皆散处于昌吉、玛纳斯等处开垦,草莱充斥。其地为四达之区。以故字号店铺鳞次栉比,市冲宽敞,人民杂辏。茶寮酒肆、优伶歌童、工艺伎巧之人,无一不备。繁华富庶,甲于关外。”“迪化州属阜康、昌吉两县,建立黉宫及文武二庙。州学、县学岁取诸生十余名,彬彬乎玉帛鼓钟,覃敷其地矣。”“叶尔羌,回疆一大城也。中国商贾,山、陕、江、浙之人,不辞险远,货贩其地。而外藩之人,如安集延、克什米尔等处,皆来贸易。每当会期,货若云屯,人如蜂聚,奇珍异宝,往往有之。”

《新疆建置志》(王树枏):“迪化府,西北部一大都会也。华戎商贾良细,挟资斧往来,聚族列闠而错居以万数。而学士大夫之遣戍者,往往出于其间。军兴以来,湘、楚人为多。庚子后,津、沽商旅挈累重者踵系,大都楚人多仕宦,津人多大贾,秦人多负贩。”“镇西厅及迪化府有学额,黉校生徒数十人。”“镇西之民,皆来自秦陇,厚重多君子,黉序之士,祁祁如也。”

盖新疆不禁汉人移殖,视东三省、蒙古之为禁地者不同,故其结果亦异。以此知开拓新地,惟汉族擅有推广文化之力,满人无所知也。

清代土地,为前代所未开辟者,曰台湾。而台湾亦汉人所辟也。郑氏据台湾,设府县,立学校,兴种谷、制糖、煮盐、炼瓦之业。清之郡县台湾,因郑氏之制耳。然防禁綦严,渡台者至不许携眷口。

《台湾志》:“康熙六十年,有朱一贵之乱,禁官吏携眷渡台。雍正十二年,定例:官吏四十无子者,始准携眷往台湾。乾隆十年,许渡台民携家。二十年,再禁之。二十五年,始开禁。”

其教化番社者,仍多汉人之功。

《六十七番社采风图考》:“台湾番社,不知所自昉。考四明沈文开《笔记》,言自海舶飘来,及宋零丁洋师败遁此。南北诸社熟番,于雍正十二年,始立社师,择汉人之通文理者教之。其后岁科试童子,亦知文理,有背诵《诗》《易》经无讹字者,作字亦有楷法,冠履衣帛如汉人。”

嘉庆中,姚莹官台湾同知,始开辟噶玛兰[20]。光绪中,刘铭传为巡抚,始改为行省,开辟利源,骎骎为国之外府。

《东方兵事纪略》:“光绪乙酉,中法和议成,建台湾行省,经营铁路、商轮、屯垦,开煤矿,岁入三百万。”

而不十年,弃之于日本,惜哉!

* * *

[1] 蒙古宪宗蒙哥二年。

[2] 前后凡二十二传,历三百五十年。段氏虽灭,元人复设大理路军民总管府,以段氏子孙世守其职。

[3] 康熙元年设安徽巡抚,六年设江苏、安徽两布政使司,始分明之南直隶为江苏、安徽两省,又分明之湖广为湖北、湖南两省,各设布政使司治之。陕西、甘肃亦于康熙元年分治。

[4] 据《清会典》,甘肃土司二十四,青海三十九,四川二百六十九,西藏三十九,广西四十六,云南五十,贵州八十一,共计五百四十八土司。

[5] 巴塘。

[6] 康地。

[7] 康地。

[8] 康地。

[9] 康地。

[10] 番地。

[11] 麻书、孔撒两土司地。

[12] 章谷土司。

[13] 麻书、孔撒两土司及丹东、鱼科、明正、倬斯等土司与下罗科番地。

[14] 瞻对土司。

[15] 俄里、沈边、冷边三土司。

[16] 此书成于嘉庆中。

[17] 严书亦当嘉庆中。

[18] 蒙古诸部虽久奉喇嘛教,初未统属于喇嘛也。清初喀尔喀众议投俄罗斯时,喇嘛呼图克图劝之事清,故清人德之,特封为大喇嘛,使掌黄教。雍正五年,发帑金十万两,建庆宁寺于库伦,以居活佛,使如达赖喇嘛治西藏故事。于是喇嘛之权始盛。其详见松筠《绥服纪略图诗注》及高宗《庆宁寺碑记》。

[19] 此书著于1892年。

[20] 后为宜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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