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
“你恨我吗?”
“不恨。”
是真的。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活在原来的那个场景里,那时候的他既没有疑问,也并未试图去理解,更没想到有一天要去理解一些事情。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实实在在:他,房间,安德妮一丝不挂地躺在凌乱的床上,大腿张开,深暗色的阴部流出一股精液。
那个时候他幸福吗?如果当时有人这样问他,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他不想责怪安德妮咬他的嘴唇。这是所有事情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他站着,同样一丝不挂地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毛巾沾着清水擦拭被安德妮咬过的嘴唇。
“你妻子会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不会问。”
“她从来不问吗?”
他们之间的谈话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仅仅是为了高兴而聊几句,人们在做完爱之后聊天时身体还有感觉,但头脑里面一片空白。
“你的背很美。”
毛巾染上几块红色的血迹,一辆空卡车在街道上弹起来。一些人在咖啡馆露台聊着天。他们能听到几个词,但是听不清整个句子,所以相当于什么都没听到。
“托尼,你爱我吗?”
“我觉得……”
他想开个玩笑,但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一直在用湿毛巾擦拭嘴唇内侧。
“你不确定吗?”
托尼转过身来看着她,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精液与女伴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房间是蓝色的,洗衣液的那种蓝色。有一天他是否会想起这种让他想起自己童年的蓝色?那些用滤布做的小袋子里面装满蓝色的粉末,母亲在最后一遍漂洗衣服前把这些粉末放在洗衣桶里稀释,然后把衣服摊开在草坪油油发亮的青草上。那时候他五岁或六岁,搞不懂为什么蓝色的粉末能神奇地把衣物变白。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过世后面容就变得相当模糊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和他们一样穷的人,虽然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却那么在乎衣服的白净。
那个时候他想到过这些吗?可能他以后才会知道当时到底想过没有。房间里的蓝不仅是洗衣液的颜色,也是八月炎热午后的颜色,太阳褪去玫红色之后天空的颜色。
那时候刚好是八月。八月二日。下午变短了。五点钟时,金色的云朵像搅拌好了的奶油一样轻巧,爬上火车站上空,火车站白色的正面处在阴影之中。
“你想一辈子都和我在一起吗?”
他没想记住这句话,或者与这句话相关的画面及气味。他怎么可能想到自己将回忆起这个画面几十次,而且每次都在不同的思想状态下,每一次都是从不同的角度。
几个月来,他尽力回忆那些细枝末节,有时他并非自愿回忆。
例如,预审法官指定的精神病医生比戈教授坚决地密切关注安德妮的反应。
“她经常咬你吗?”
“是的。”
“总共有多少次?”
“我们总共在旅行者旅馆约会了八次。”
“一年之内约会了八次?”
“在十一个月之中……是的,总共是十一个月,因为我们是从九月份开始……”
“她总共咬了你多少次?”
“可能三到四次。”
“在做爱时咬的吗?”
“我想……是的……”
是的……不……事实上今天是在做过之后咬的。从安德妮身上抽出来之后,他还趴在那里,透过半眯着的双眼盯着她看。一束光芒将他们两个包围在一起,这让他兴奋不已。
空气很闷热,外面火车站广场上也同样闷热,那里热浪袭人,但在房间里似乎也得接受太阳的炙烤。
他将百叶窗留了一道二十多厘米的缝隙,这是为了能够透过窗户听见这个小城市所有的喧闹,模糊的声音形成一曲悠远的合唱,完全听得分明的近处声音与合唱区别了开来,比如咖啡馆露台客人的声音。
刚才他们疯狂地沉浸在肉体欢愉中时捕捉到了这些声音,这些声音和他们的肉体、唾液、汗水,以及安德妮白色的肚子、极红润的皮肤、把房间一分为二的菱形光线、蓝色的墙壁和镜子里晃动的影子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里还有着旅馆的气味、残留的乡下的气味、大厅葡萄酒和烧酒的气味、厨房里煨的浓味蔬菜炖肉块的香味,以及床垫里植物纤维散发出的阵阵霉味。
“托尼,你真帅。”
每次约会她都会重复这句话,说这句话时她都是躺在床上。托尼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裤袋里掏出烟来,裤子通常都是被扔到一把藤椅上。
“你还在流血?”
“差不多不流了。”
“如果她问你,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
他耸了耸肩,表示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觉得此刻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他感觉很好,和周围的世界相处和谐。
“我会跟她说,比如在紧急刹车时……撞到挡风玻璃……”
他点燃一支烟,这种烟有股特殊的气味。他将来回忆这次见面的经过时,会想起另外一种气味,那是火车的味道。火车的气味和其他气味不一样。一列货车在楼房后面缓慢行驶,火车头时不时发出几声短暂的汽笛声。
比戈教授头发是红棕色的,身材矮小精悍,眉毛浓密而散乱。他穷追不舍:
“您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是故意咬你的吗?”
“为什么?”
后来他的律师德马里再次提起这件事。
“我觉得我们可以充分利用咬嘴唇这件事……”
当时他忙于生计,怎么会去想这件事呢?他当时也许想到了什么,但肯定是下意识想到的。他用一种淡淡的诙谐的肯定语调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安德妮,答案从嘴角拂过,好像没有任何分量。他们不会把那些话当做一回事记在心上。
他们第三次或第四次约会的那个下午,安德妮在说完托尼很帅之后又说:
“你真帅,我真想在火车站广场所有人面前和你做爱……”
他笑起来,但并没有很惊讶。安德妮并未不高兴,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喧闹声、说话声、晃动的灯、人行道上的脚步声、露台独脚小圆桌上玻璃杯的碰撞声都保持着某种联系。
一次,有一支乐队经过,他们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做爱。另外一次,暴风雨过后,安德妮坚决要求完全打开窗户和百叶窗。
这难道不是一个游戏吗?不管怎么样,托尼从中没看到什么恶意。安德妮一丝不挂地横躺在床上,故意摆着下流姿势。房门几乎是敞开的,她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下流。
她有时候会在他们刚脱下衣服之后假装天真地在托尼耳边低声呢喃。她并不是想欺骗托尼,这只是游戏的一部分:
“我渴了。你不渴吗?”
“不渴。”
“你待会儿就会渴的。叫弗朗索瓦送点喝的来……”
弗朗索瓦是这儿的女侍,三十岁左右,从十五岁起就在咖啡厅和旅馆工作,对什么都见怪不怪。
“托尼先生,有什么吩咐?”
弗朗索瓦称他为托尼先生是因为托尼是她老板樊尚·法尔科内先生的哥哥,老板的名字被漆在门面上,他的声音从露台上传来。
“您难道没有怀疑她那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吗?”
半小时之内,甚至不到半小时,仅仅在他生命中的几分钟之内,他所经历的一切不仅被别人也被他自己仔细分割成几个有着不同声音的画面。
安德妮很高大。在床上并看不出来,但是她确实比托尼高出三四厘米。尽管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她有着一头法国南方人或意大利人般棕色偏黑的头发,这与她光滑的白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她的皮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有点胖,体型丰腴,身体光滑而结实,乳房浑圆,大腿丰满。
托尼三十三岁。他有过很多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这么快乐,那是一种全身心的快乐,兽性的快乐,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不会有反感、难受和厌倦之感。
两个小时的交欢后,他们俩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展示出肉体最私密的部分,享受着他们之间的和谐,享受着他们与周遭环境的和谐。
一切都有其重要性。在这个动荡的世界里一切都很重要,即使是停在安德妮肚子上的那只苍蝇也很重要。安德妮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观察着这只苍蝇。
“你真的想和我过一辈子吗?”
“当然是真的……”
“这么肯定?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你想象中我们的日子是什么样子?”
如今想起来,这些话似乎具有轻浮和威胁的意味。
“我们最终会习惯的。”托尼不假思索地低声说道。
“习惯什么?”
“习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单纯,天真。只考虑当前。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一个骚动饥渴的女人,刚刚达到欲仙欲死、浑然忘我的境界。托尼还在疼,但那是一种健康安全、饶有趣味的疼痛。
“瞧!火车在那儿……”
这不是他在说话。这是他弟弟在外面说话。这话无意之中引起托尼注意,他走到窗户旁,走向透过百叶窗的强烈阳光下。
外面的人能看到他吗?他对此毫不在乎。也许他只是毫不担心,因为从外面看房间应该是模糊不清的。他们在一楼,人们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
“当我想到因为你的错误这么多年被浪费掉了……”
“我的错误?”托尼快活地重复道。
“是谁走了?我吗?”
他们从六岁起就一起去上学。大约三十年后,他们各自都结婚以后……
“托尼,认真回答我……假如我自由了……”
他当时在听吗?火车被白色的火车站遮住。火车停下来,旅客从右边的门走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收集车票。
“你也去争取自由吧?”
火车再次出发前的汽笛声那么响亮,把其他所有声音都掩盖了。
“你说什么?”
“我问你,如果在那种情况下……”
他将头转向蓝色房间,白色的床和安德妮的肉体,但是他视力范围之内的一个图像让他重新朝外面看过去。男男女女,一个母亲怀抱着婴儿,一个大人牵着个小女孩。他在所有这些人影中认出了一张脸。
“你丈夫……”托尼的语气瞬间就变了。
“尼古拉?”
“是的……”
“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他穿过了广场……”
“他朝这儿来了吗?”
“径直过来了……”
“他脸上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他背对着光……”
“你要去哪儿?”
此刻托尼正在捡衣服、内衣和鞋子。
“我不应该待在这里……不能让他发现我们俩在一起……”
托尼不再看她,不再关心她,也不再关心她的身体以及她的所言所想。他乱了阵脚,最后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冲出了房间。
安德妮在特里安特,尼古拉也坐火车来了,他来这里肯定是基于什么重要的原因。
已经被踏坏的楼梯上要凉快一些,托尼把衣服搭在手臂上,走上一层楼梯。他发现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穿着黑色裙子和白色围裙的弗朗索瓦正在换床单。她将托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笑起来。
“哎呀,托尼先生,你们……你们吵架了?”
“嘘……”
“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丈夫……”
“他当场捉住你了?”
“还没有……他朝旅馆走过来了……”
托尼焦躁不安地穿上衣服,竖起耳朵准备辨别尼古拉在楼梯里软弱无力的脚步声。
“去看看他在干什么然后快点回来告诉我……”
他挺喜欢弗朗索瓦的,这个健壮踏实的女孩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她也愿意为托尼效劳。
天花板朝一边倾斜,彩色糊墙纸上布满玫瑰花,一个带耶稣像的黑色十字架挂在胡桃木床的上方。那个蓝色房间里也有一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但是要小一点,挂在壁炉上面。
他没有领带,西装在车里。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安德妮和他强迫自己小心行事,这种做法现在终于显示出作用了。
他们在旅行者旅馆约会时,托尼会把卡车留在柳树街,一条安静的古老街道,与甘贝塔大街平行。安德妮把她灰色的2cv轿车停放在市场,离这里最多三百米远。
托尼透过复折屋顶的窗户,发现旅馆后院的尽头有一个牲口棚,几只小鸡在那里啄食。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在牲口棚对面会有一个牲畜市场,周围有许多农民会赶着马车来特里安特。
弗朗索瓦步履从容地上来了。
“怎么样?”
“尼古拉坐在露台上,刚刚点了一杯汽水。”
“他什么表情?”
这个问题和刚刚安德妮提出的问题几乎一样。
“他没什么表情。”
“他打听妻子了吗?”
“没有。但是他可能是想待在那儿监视着,等着妻子和奸夫出来。”
“我弟弟什么也没对你说吗?”
“你快点从后面逃走,穿过隔壁汽车修理厂的院子。”
他知道那条路。他跳过院子里一堵一米五的墙,到了赦鸿汽车修理厂后面,厂子的汽油泵排列在火车站广场上。那儿有一条通往柳树街的小巷,小巷的出口就在药店和帕坦面包店之间。
“你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
“你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吗?”
“我没听到。”
弗朗索瓦一点也不喜欢安德妮,可能是因为她有点暗恋托尼,有点嫉妒她吧。
“您最好不要从地下室经过,也许他要去那儿上厕所……”
他想象尼古拉脸色发黄,神情阴郁悲伤,在露台上对着一杯汽水坐着,他本应该坐在杂货店柜台的后面。也许他请他母亲帮他看店?他平时很少到这儿来出差,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呢?他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他的?
“法尔科内先生,您从没想过可能有人写了匿名信吗?”
这个问题是预审法官蒂耶姆先生提出来的,他犹犹豫豫地提出这个问题,让托尼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圣朱斯坦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在特里安特除了我弟弟、弟媳和弗朗索瓦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们非常小心。她从甘贝塔大街的小门进来,这个小门开在楼梯脚,她不用经过咖啡厅就可以直接到房间里来。”
“当然,你对你弟弟很放心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只是微微一笑。他弟弟就像他自己一样。
“对你的弟媳呢?”
露西娅爱他几乎和爱丈夫樊尚一样多,当然方式是不一样的。她和他们一样,也是意大利人,把家庭看作一切之首。
“那个女侍呢?”
弗朗索瓦即使爱着托尼,也永远不可能写匿名信。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蒂耶姆先生把头转过来,低声说道。这时候阳光在他头发上放肆地跳跃着。
“谁?”
“您不知道吗?请您回忆一下在上一次审讯时您对我重复的那些话。您想要书记官读一下吗?”
他瞬间脸红,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安德妮……”
“为什么?”
但是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他跟在弗朗索瓦身后走下楼梯,尽量不让脚下发出吱嘎的声响。旅行者旅馆是在使用公共马车的年代建造的。托尼在蓝色房间前停留了一会儿,他没听到任何声音。这是否表明安德妮还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呢?
弗朗索瓦把他领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拐角,她指了指车库斜屋顶上一扇打开的小窗户。
“右边有一堆草。您跳下去没有任何危险……”
他跳到院子里,一群鸡咕哒咕哒地叫起来。一会儿之后,他穿过墙的尽头,来到一堆旧汽车和拆开的零件中。一个穿白衣服的加油员正在加油站前给一辆汽车加油,并未转身。
托尼赶紧溜走,他发现一条有臭水味的小巷,稍远点的地方传来热面包的香味,面包作坊开了个通风口。
他终于来到柳树街,坐上自己的小卡车。卡车柠檬黄的底色上印着几个黑字:
安托万·法尔科内
拖拉机/农用机器
圣朱斯坦—杜卢
一刻钟之前,他还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处和睦。该怎么形容他此刻舒服的感觉呢?既不是害怕,也没有任何猜疑。
“你看到他走出车站,这没有让你感到不安吗?”
“是的……没有……有一点点,我知道尼古拉的性格和习惯,我还知道他非常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为了赶到圣朱斯坦公路,他绕过特里安特,避开火车站广场。在一座横跨奥诺河的桥上,有一家人排成一列在那儿垂钓,其中有个六岁的小女孩刚刚从水里钓到了一条鱼,但是不知道怎么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这些人当然是巴黎人。夏天到处可以看到巴黎人。他弟弟的旅馆也有,他刚才在蓝色房间里听出了他们的口音。
一条道路横穿田野,十五天前人们在这里种了小麦、葡萄树,还有供这个地区所有奶牛吃的牧草。这些奶牛通体浅褐色,但鼻子几乎全黑。
离这儿三公里的圣塞弗兰只是一条很短的街道,路周围散布着一些农场。然后他看到右边有一个小小的树林,人们把它叫做萨雷勒树林,因为这个树林里有个叫萨雷勒的小村庄。
就是在这里,离那条没有铺柏油的马路只有几米的地方,去年的九月份。一切都是在这里开始的。
“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特里安特的警察队长、中尉、普瓦捷的司法便衣警察先后都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后来蒂耶姆法官,瘦弱的精神病医生,他的律师德马里,刑事审判长也问了这个问题。
几句相同的话在几个月之内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背景下反复提及。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然后秋天来了。
“真正的开始?我们从三岁起就认识了,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一起去上学,一起初领圣体……”
“我问的是您和安德妮·德皮埃尔的性关系……你们之前有过吗?”
“什么时候之前?”
“在她和您朋友结婚之前。”
“尼古拉不是我的朋友。”
“就当他是您的同学吧,也许您更愿意说成您的情敌。安德妮在那个时候姓福尔米尔,她和母亲住在城堡里……”
那不是真正的城堡。从前在那个位置确实有一个城堡紧挨着教堂,但是后来只剩下一部分附属建筑了。但一个半世纪以来,也许是从大革命以来,人们一直把那里称为城堡。
“在她结婚之前,您是否……”
“没有,法官先生。”
“连暧昧都没有过吗?您没有抱过她吗?”
“我从没想过。”
“为什么?”
他差点回答道:
“因为她太高大了。”
的确是这样。他从来没有想过会爱上这个大个子女生。她面无表情,让托尼想到雕塑。
另外,她是福尔米尔小姐,福尔米尔医生的女儿,福尔米尔医生死在集中营里。这个解释足够了吗?他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们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时,她只需要穿过一个院子就能回到家里,她家位于村子中央,但是他得和其他两名同学一起走布瓦塞勒那条路,回到三火村,三火村靠近奥诺桥。
“您回到圣朱斯坦有四年了,结婚生子,您什么时候联系她的?”
“她嫁给了尼古拉,和他一起经营一家杂货店。我有时候会进去买点东西,但通常都是我妻子去……”
“现在告诉我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他经过萨雷勒树林边上。那天特里安特并没有集市。每周一赶大集,每周三赶小集。他定期去那儿,去见客户。
尼古拉不开车,因为他的病经常会发作,法官知道这件事。每周一是安德妮开着她的2cv汽车去特里安特,去批发店和半批发店进货。
她每隔一次会在城里待一整天,因为她利用这个机会去理发店。
“在这四年之中,您应该经常碰到她吧?”
“是的,有好几次。有很多圣朱斯坦人去特里安特。”
“您和她说话了吗?”
“我和她打过招呼。”
“隔得很远吗?”
“有时候隔得远,有时候隔得近,不一定……”
“你们之间没有其他接触吗?”
“有时候我会问一下她丈夫怎么样了,她自己怎么样。”
“您完全没有打她的主意吗?”
“什么?”
“档案显示您曾在工作期间与多名女性有过交往。”
“和大家一样,确实有过。”
“经常吗?”
“机会来了就有了。”
“和你弟弟的服务员弗朗索瓦之间呢?”
“一次,”他笑着说道,“不过那差不多只是开个玩笑。”
“您想说什么?”
“她挑衅我,而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然后有一天我在楼梯上碰到她……”
“楼梯上?”
“是的。”
为什么大家有时候把他看成厚颜无耻的怪物,有时候又把他看作一个天真的怪人呢?
“我们两个都没把这当回事。”
“你们之间一直都只是这种关系吗?”
“当然。”
“您从来没有想过和她好好继续下去吗?”
“没有。”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很快就有了安德妮。”
“这个服务员没有怨恨您吗?”
“为什么要怨恨我?”
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与我们经历后又回头审视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啊!他最终被人们对他的猜疑弄得心绪不宁,弄得不能明辨是非。他问自己,善良在哪里终结的,罪恶在哪里开始的。
比如九月份的那次相遇!那天很可能是星期四,因为安德妮星期四会去特里安特。她很可能在理发店或其他地方耽搁了,因为她比往常回来得晚,那时天已经黑了。
而他不得已和几个客户喝了几杯普通的葡萄酒。他尽量少喝,但是职业不允许他总是拒绝别人的敬酒。
他那时很快活很轻松,和在蓝色房间里一丝不挂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止住嘴唇流血时一样。
他看到路边安德妮那辆灰色的2cv汽车,在夕阳中熄掉自己汽车的头灯。穿着浅色衣服的安德妮示意他停车。
他当然刹住了车。
“托尼,我真是太幸运了,你刚好经过这里……”
大家以后会询问他,好像这已经构成罪名:
“你们已经以你相称了吗?”
“当然,从小学时就这样了。”
“往下说。”
法官会在面前的打印纸张上记录些什么呢?
“她对我说:”
“‘车上没有多余的地方,我把汽车起重器放在家里了。车胎爆了,你有汽车起重器吗?’”
天气还是很热,所以他也没有穿外套。他记得安德妮敞开领子的那件衬衫袖子比较短,裤子是蓝色的人字斜纹布。
他只能帮安德妮拆卸轮胎,不是吗?
“你有备胎吗?”
他拆轮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安德妮站在他身边给他递工具。
“你赶不上今天的晚餐了。”
“你知道,对于干我这行的人来说,这是常事。”
“你妻子什么也不会说吗?”
“她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
“你是在巴黎认识她的吗?”
“在普瓦捷。”
“她是普瓦捷人?”
“她住在普瓦捷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她在城里上班。”
“你喜欢金色头发的女人?”
吉塞勒的头发是金色的,皮肤白皙细嫩,稍微激动就会脸红。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
“我曾经想过你是不是怕棕色头发的女人。”
“为什么?”
“因为以前你几乎会和村子里所有的女孩拥抱,除了我。”
“我那时可能没想到要去抱你。”
他开着玩笑,用手帕擦着手。
“你想不想抱我一次?”
托尼惊讶地看着她,重复刚刚说过的话:
“为什么?”
托尼在昏暗中难以看清她的样子。
“你想吗?”她又问,托尼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还能回忆起车子后面红色的小灯、栗子树的气味、安德妮嘴唇的气味和味道。安德妮的唇碰到他的唇,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胸上。他惊讶地发现安德妮的胸竟是那么浑圆丰满,那么沉重,那么生机勃勃。
他以前把她当作一尊雕塑!
一辆卡车开过来,他们往后退几步躲避车灯光,但是两个人仍旧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们退到长着小树的低洼地带。安德妮突然浑身一阵颤抖,托尼从没在其他女伴身上看到过那种颤抖。安德妮把他的整个身体拉向自己,说道:
“你想要吗?”
他们纠缠着一起滚到地上,在高高的荨麻地里。
他既没有对警察说,也没有对法官说。只有精神病医生比戈教授从他嘴里一点一点地挖出了细节:是她自己撩起上衣一直到肚脐那儿,露出乳房,用近乎喘息的声音命令他:
“吻我,托尼!”
她的眼睛里充满征服欲和情欲,事实上,是她占有了托尼。
“我想象中的她不是这样子。”
“您想说什么?”
“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冷淡、高傲的女人,就像她母亲一样。”
“后来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之情吗?”
她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大腿张开,就像在旅店的那个下午一样。她对托尼说:
“谢谢你,托尼。”
她似乎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表现得很谦恭,几乎像个小女孩。
“你知道吗,很久以来我就想这样了!从小学时就开始这样想了。你还记得利内特·皮沙吗?她眼睛斜视,追了你好几个月。”
她现在在旺代当小学老师,每年都会来到父母家度假。
“我有一次撞到你们在一起。你那时可能十四岁吧。”
“在砖厂后面吗?”
“你没忘记?”
托尼笑了。
“我没有忘记,因为那是我的第一次。”
“她也是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又没什么经验,怎么会想到那个。”
“我恨她。连续几个月的晚上,我在床上想着如何让她痛苦。”
“你找到办法了吗?”
“没有。我希望她病倒或是发生车祸结果毁容。”
“我们最好马上回圣朱斯坦去。”
“再待一会儿吧,托尼。不!不要站起来。我们得找个办法在其他地方见面,不能就这样在路边见面。我每周四会去特里安特。”
“我知道。”
“可能你弟弟……”
法官总结道:
“总之从那天晚上开始,一切都安排好了?”
托尼无法分辨法官的语气中是否有嘲讽。
八月二日,法官还没有出现在托尼的生活中。他回到家里。八九月的这个时候,天还没有黑。西边的天空变成了淡红色,他在羊群后面跟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车超过去。
一块洼地上有个村子叫东克尔。前面是平缓的山坡、稻田、草地和一大片天空,过了一个马鞍形路段后,一座崭新的房子映入眼帘,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窗玻璃折射出阳光。他女儿玛丽安娜坐在门槛上。她身后一片土地的尽头,他的名字刻在银色的仓库上,仓库里摆满农用机械。
玛丽安娜远远地就看到了汽车,她转向房门,大声叫道:
“是爸爸!”
她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叫“爸爸”,有时候她也会出于好玩叫爸爸的名字,这可能也是因为她嫉妒妈妈可以叫爸爸为“托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