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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庄子天下篇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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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读〈庄子·天下篇〉疏记》四篇,都三万言,而末附以考论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者,盖榷论儒道,兼核刊名,将匡庄生所未逮,而极鄙意之欲言也。谨次述作之指而系之于篇曰:所以严造疏之规者四:一曰“以子解子”,一曰“稽流史汉”,一曰“古训是式”,一曰“多闻阙疑”。凡微言大义之寄,墨之言解以《墨子》书,老之言解以《老子》书,庄之言解以《庄子》书,公孙龙之言解以《公孙龙子》书。其书之后世无传焉者,则解以所自出之宗。如宋钘之明以墨,田骈、慎到之明以老、庄,惠施之明以老、庄。犹不足,则旁采诸子书之言有关者,如宋钘之明以《荀》、《孟》。此之谓“以子解子”。凡辩章流别之事,立乎千载之后,而武断千载以前,无征不信,宁可凿空?必稽之《太史公书》、《汉书·艺文志》以求其信。此之谓“稽流史汉”。凡名物训诂之细,陆氏《释文》有置不之解,解不可通者,必稽训于古经古子古史以求义之所安。如解“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则据韩非书“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旁证《春秋穀梁传》疏、《国策·秦策》注、《汉书·律历志》注以明“参”之训“交互”,而正《释文》训“参宜也”之非。解“内圣外王”,则据庄子《天道》、《天运》、《天地》诸篇,旁证《韩诗外传》、《白虎通》、《说文》以明“圣”之古训“通”,“王”之古训“往”。解“椎拍断”,则据《老子书》,旁证《史记集解》、《广雅·释诂》以明“椎拍断”之即老子“挫其锐解其纷”之义。此之谓“古训是式”。其有不可知者,谨体庄生《齐物》“知止其所不知”之指,圣人之“存而不论”,而不敢强不知以为知焉,盖阙如也。此之谓“多闻阙疑”。凡右所陈,私立规约,以为有必不可畔者,而后其法严而铨始真。此造疏之规也。时贤好为疑古,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随时抑扬,苟以哗众取宠,辄云“《太史公书》违戾”,又以诸子出于王官,亦刘歆之不根,此则《汉书·艺文志》讥称“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而致患于“辟儒”者也。余读五经诸子史家之书,于说之有相关者,罔不参证以校其异同,互勘以明其得失,所谓“以参为验,以稽为决”者也。囊括群言,约之是篇,将以征古说之不刊,祛时论之妄惑。其间可得而论定者,本事三,附及二。一,《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庄子之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汉书·艺文志》称“某家者流,盖出于某官”,皆按庄生之此篇,斯征无诬于来者。二,“内圣外王之道”,庄子所以自名其学,而奥旨所寄,尽于《逍遥游》、《齐物论》两篇,盖《逍遥游》所以喻众生之大自在,而《齐物论》则以阐众论之无不齐。则是《逍遥游》者,所以适己性,内圣之道也;《齐物论》者,所以与物化,外王之道也。若乃权度百家,见义于篇,则有能明“内圣外王之道”而发之者,道家之关尹、老聃、庄周是也;有暗不明“内圣外王之道”而郁不发者,其它诸家是也。然其中亦有辩:有内而不“圣”外而不“王”者,墨者之墨翟、禽滑厘,辩者惠施、桓团、公孙龙之徒是也;有力求“外王”而未能“内圣”者,道者之支与流裔彭蒙、田骈、慎到是也;有欲为“内圣外王”而未底其境者墨者之支与流裔宋钘、尹文是也;有已底“内圣外王”而未造其极者,庄周之自叙是也。独许关尹、老聃为“博大真人”,惟“博大”斯“王”,惟“真人”乃“圣”,“内圣外王之道”,庶几在是耳!三,惠施“历物之意”,“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多本庄子,为道家之旁门,故以次庄周之后,犹之宋钘、尹文为墨者之支流,故以次于墨翟之后也。然而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有不与惠施同者。盖惠施发其意以成假设,而辩者历于物以相证实,故不同也。大抵道者体“道”以得“德”,内证之神明,而惠施“历物”以遍说,外证之物理。夫惟道者“抱一”“守静”,乃能知化而穷神。至于惠施“外神”“劳精”,不免“用知”之“自累”,此惠施之所以不如“道者”也。然惠施“历物之意”而不具体,犹为“秉要执本”。至辩者具体“历物”而不详其意,益流诡辩饰说。此又每况愈下,辩者之所为不如“惠施”者也。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寻声逐响者,方谓惠施、公孙龙为别墨,而祖述墨辩,以正别名显于世。于戏!太史公不云乎:“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未易为浅见寡闻者道也。”此本事三也。附及二者:一据荀子《正名》篇,以阐《汉书·艺文志》“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之指,则因阐“以名为表”之说而附及焉者也。一据庄子《在宥》、《天道》两篇,以征《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秉要执本”之为“君人南面之术”,则因发“百官以事为帝”之指而附及焉者也。如此之类,不更仆数,匪徒一家之疏记,将发九流之管钥。然有一义,漏未铨叙:庄生著篇以论衡天下之治方术者:曰墨翟、禽滑厘,曰宋钘、尹文,曰彭蒙、田骈、慎到,曰关尹、老聃,曰庄周,曰惠施、公孙龙。五者皆许为出“古之道术”,而不私“道”为一家之所有,且历举其人,明其殊异,而不别之曰某家某家。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其书,隶之一家,而此明其殊异者,如田骈之别出于关尹、老聃,而关尹、老聃之后,又别出庄周,《汉志》则并隶其书入道家,尹文亦别出于惠施,而《汉志》则并隶其书入名家是也。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其书,析隶两家,而此举以并论者,如《汉志》《宋子》十八篇著小说家,《尹文子》一篇著名家,而此以尹文与宋钘并论,《汉志》《田子》二十五篇著道家,《慎子》四十二篇著法家,而此以慎到与田骈并论是也。盖诸子之别某家也,始著于史谈之《论六家要指》,论定于刘向父子之校《诸子略》,徒以便称举明概念耳,非其本真如此,按之庄生此篇而可知也。余论庄生此篇以授及门,壬戌以来,四年六度矣,今年第七度也。鄙怀所陈,傥有违于时贤。然余读《汉书·儒林传》,至辕固之诏公孙宏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毋曲学以阿世。”辄悚仄起敬,为慕其人也。我则知免矣,宁独以诵说庄生哉!君子道贵自立,时有利钝,非所逆计也。无锡钱基博自叙于京师西郊清华园之古月堂。时则中华民国之十五年四月十八日。徒以强藩称兵,民政解纲,国且不国,何有于民。流离死亡者,百万不尽数。赤地千里,城门昼不开者三日。戎马生郊,天下汹汹,未知何时可已。而仆家居江南,蚤毁其室;方跻强仕之年,重闵有生之酷;即此足以刳心去智,齐得丧,一成毁,放乎自得之天,而不以梏我神明,宁必以梁元帝围城讲老子为大厉哉!斯固圣者之遂命,而为庄生之所许已。

总论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

博按:此篇总论“天下之治方术者”,故以篇首“天下”二字为题。两语盖言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所有之方术,为人之所莫加也,意极显明。而郭象注深求之,谓“为其所有为,则真为也;为其真为则无伪矣;又何加焉。”则说迂曲而不易晓矣。古书有深求而益晦者,此类是也。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

博按:“无乎不在”四字,庄子书明道之第一义谛也。庄子《齐物论》曰:“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又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此言道亏于有所在也。又《齐物论》曰:“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郭象注:“道无封,故万物得恣其分域。”《知北游》曰:“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此言道在于“无不在”也。安有“天下之治方术者”而无当于“古之所谓道术”,而不为道之所在者乎?《老子》言道德,此篇言道术。老子曰:“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然则自然之理之谓“道”,而得“道”之谓“德”。“德者,得身也。”(《韩非子·解老》)行“道”之谓“术”。“术”,“路也”(《后汉书·冯衍传》注),“所由也”(《礼记·乐记》“然后心术形焉”注)。“有封”,“有是非”,则亏于“道”;“未始有封”,“无乎不在”,则全于“道”。此“道”之所以有成亏也。贾子《新书·道术》篇曰:“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其末者谓之术。虚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无设施也。术也者,所以制物也,动静之数也。凡此皆道也。”此“道”之所以不废“术”也。“术”者,所以行“道”也。“汝惟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故曰“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惟虚乃能容物。不师成心,不为意必,而理无不赅,物无乎逃矣。

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博按:此庄子设问道既无乎不在,则神圣明王何由降出,独与众异,而答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也”(《老子》第二十二章)。“圣”之为言,通也。(《白虎通·圣人》篇:“圣者,通也。”《说文·耳部》:“圣,通也。”它书不具引。)“王”之为言,往也。(《韩诗外传》:“王者,往也。天下往之谓之王。”《说文·王部》:“王,天下所归往也。”它书不具引。)体道之谓“圣”,故曰“有所生”。行道之谓“王”,故曰“有所成”。庄子此篇,盖通论“天下之治方术者”,而折衷于老子,可以老子之言明之。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王弼注:“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老子》第四十二章)此“圣有所生”,原于“一”也。又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王弼注:“万物万形,其归一也;虽有万形,冲气一焉。”(同上,第四十二章)此“王有所成”,原于“一”也。老子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老子》第二十五章)此“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也。按“王”者,往也,往即“逝”(《尔雅·解诂》:“逝,往也。”庄子《天地篇》:“沛乎其为万逝也。”郭象注:“德泽滂沛,任万物之自往也。”),而“逝”之“曰反”,即“周行也”。庄子之所谓“王有所成”者,谓惟迈往有所成也。老子之云“王亦大”者;“大”之义,即庄子云“无乎不在”,云“王亦大”者,谓道之独往独来,无所不周普,所谓“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也。故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不“反”则“殆”,不“反”则“改”,则“圣”有所生于“一”者,而“王”不必还成“一”矣。此“道”之所以大“周行”,而孔子传《易》必系之曰“周流六虚”也。余读《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庄子之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正可于此篇参之。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老弱孤寡为意’,文不可通。疑‘为意’二字当在‘养’字下,文为‘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为意’。”),民之理也。

博按:此庄子所以品次“天下之治方术者”。自庄生观之:“天下之治方术者”,道者为上,儒次之,百家之学又次之,而农家者流为下。盖孟子讥为神农之言者,谓:“以百亩之不足为己忧者,农夫也!”(《孟子·滕文公上》)《汉书·艺文志》曰:“农家者流,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此所谓“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庄子《庚桑楚》又讥之曰:“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以故次之于末而略不详说焉。斯固卑之无甚高论矣。独道者“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不离于精”,“不离于真”,而“兆于变化”,所谓“配神明,醇天地”者也(“配神明,醇天地”见下文)。故翘然首举为“天人”,为“神人”,为“至人”,为“圣人”。而儒者“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则为“君子”。“君子”者,儒家者言以示人范者也,故以厕于“天人”、“神人”、“至人”、“真人”之次,虽不如道者“配神明,醇天地”之于道最为高,而“顺阴阳”、“明教化”以助人君者也。(《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至“百官”“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以此相齿”,“以事为常”,此则儒者荀子所谓“循法则度里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荀子·荣辱》篇),若曰“名法诸家之学,盖百官之以相齿而常有事”,而为《汉书·艺文志》云“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之所本也。博按:“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之“以”,即承前“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之四“以”字而言,若曰“四者,百官之持以相齿而事事也”。所谓“以法为分”者,“分”当读符问切,“制也”(《荀子·荣辱》篇“诗书礼乐之分乎”注),决也(《文选·答宾戏》“烈士有不易之分”注)。决事必以法为准,此法家之正义也,可以法家言明之。所谓“法”者,何也?《管子·七法》曰:“尺寸也,规矩也,绳墨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谓之法。”何谓“以法为分”?《管子·明法》曰:“先王之治国也,不淫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也,动无非法者,所以禁过而外私也。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是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有权衡之称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寻常之数,不可差以长短。是故先王之治国也,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此之谓“以法为分”也。故曰:“法者,所以兴功惧暴。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令者,所以使人知事。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此著于《管子·七臣》者也,虽然,“分”之必以“法”者何也?《慎子·威德》篇曰:“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所以一人心也。”《群书治要》引《慎子》曰“夫投钩分财,投策分马,非钩策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赐,得恶者不知所以怨,此所以塞怨望也。”此“分”之所为必以“法”也。所谓“以名为表”者,《荀子·儒效》篇“行有防表”注:“表,标也。”“以名为表”,盖名家之学,而《汉书·艺文志》推论“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余读诸子书善言礼者,莫如《荀子》,而阐“以名为表”之旨者,故莫审于荀子也。其见意于《正名》篇者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辩,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擅作名[1]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辩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然则乱名之罪,比于犯法矣。此“以名为表”之说也。虽然,傥表之不以“名”则奈何?荀子则重申其指曰:“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正与《汉志》“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之指相发。故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无名,则何以表焉。此“表”之所为必以“名”也。惟儒者正名以齐礼;而法家稽名以准法。《尹文子·大道上》曰:“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则顽嚣聋瞽,可与察慧聪明同其治也。能鄙齐功,贤愚等虑,此至治之术。”“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赞》),“以参为验,以稽为决”,所以谨名法之操而审其用。“盖以参为验”者,参名与法而验其当。“以稽为决”者,稽所参验而决其可也。夫“决”必期于“参验”者,何也?《韩非子·显学》篇曰:“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即诬也!”此正所以讥不稽于“参验”而为“决”者之“非愚即诬”。《国策·秦策》“寡人决讲矣”注:“决,必。”是“决”即“必”。然则韩非谓“无参验而必之者愚”,犹云“无参验,而决之者愚”也。按《春秋穀梁》桓五年传“盖参讥之”疏:“参者,交互之意。”《汉书·律历志上》“立则见其参于前也”注引孟康曰:“权衡量三等为参。”然则“参”者,盖交稽互证之谓。衡政则偏听成奸,论学则孤证不信,故必“以参为验”也。《荀子·解蔽》篇曰:“参稽治乱而通其度。”注:“参,验。”而《韩非子·主道》篇曰:“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即“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之意。此亦名、法家之治,连“以法为分”、“以名为表”而合言之曰“其数一二三四”。百官之以相齿而常有事者,“此”也,故曰“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庄子·天地》篇曰:“上治人者,事也。”事其事,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者,百官之“常”,而非帝王之所“以”也。何以言其然?《庄子·天地》篇曰:“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博按:“礼法度数”,即谓“以法为分”。《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是也。“刑名”者,即“以名为表”之谓,古“形”、“刑”通,形于外者谓之“表”,故威仪亦称“表仪”,《春秋左氏》文六年传“引之表仪”是也。至所谓“比详”者,盖参比“礼法度数刑名”而详其可否得失,所谓“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也。然而庄子则于《天道》篇重言以申明之曰:“礼法度数,刑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故曰:事其事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百官之“常”,而非帝王之所“以”也。帝王之所“以”则奈何?《庄子·天道》篇曰:“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地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然则“礼法度数,刑名比详”者,“有为为天下用”之“事”,百官之以为“常”,儒、法、名、墨诸家是也。至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三十七章),则“无为而用天下”之“道”,“上之所以畜下”,而帝王之以为“常”者也。故曰:“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此又庄子之所著论于《在宥》篇者也。博按:“天道”者,“无为而尊”之“主道”,道家得以为德,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者也。(《老子》第三十八章)“人道”者,“礼法度数,刑名比详”,儒、法、名、墨之“有为而累”,“下之所以事上”,故曰“臣道”,而诏“百官”之有“常”。信如庄子所云,则是百官“以事为常”,而“帝王之德”“以无为为常”也。余读《汉书·艺文志》论列诸子十家,独称“道家者流,秉要执本,君人南面之术”,有以也夫!有以也夫!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章炳麟《庄子解故》曰:“醇借为准。《地官》‘质人壹其淳制’,《释文》‘淳音准’是其例。《易》曰:‘《易》与天地准。’配神明准天地二句同意。”),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王念孙《读书杂志》以一察连读。俞樾《诸子平议》曰:“察当读为际,一际犹一边也。《广雅·释诂》‘际’、‘边’并训‘方’,是际与边同义。‘得其一际’即得其一边,正不知全体之谓。察、际并从祭声,故得通用耳。”)。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察古人之全,亦当读为际。察字与判字析字并举,皆言割裂天地之美,万物之理,古人之全,而仅得其一体,此所以不该不遍,而适成其为一曲之士也。”),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

博按:此亦品次“天下之治方术者”,承上文而申其指也。“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三语,言“古之人”德无不普。“明于本数”、“系于末度”二语,言“古之人”知无不该。要而言之曰“备”。大而赞之曰“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然而“配神明”、“醇天地”,此所谓“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者也。惟宗“天”本“德”而“不离于精”、“不离于真”,所谓“配神明,醇天地”者,特“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之所谓。“秉要执本”,至稽之“礼法度数,刑名比详”以有事于百官,所以“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者,则固不能遗弃一切而不与民生事物为缘。故曰“明乎本数,系于末度”,此“古之人”所为“六通四辟”,无愧于“备”,而运之小大精粗无不在者也。自道德之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而不同“礼法度数,刑名比详”之所谓“治之末”,此之谓“本数”。而“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此所谓“明于本数”者也。《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曰:“《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然则“明于《诗》、《书》、《礼》、《乐》”之“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殆即所谓“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者也。谓之“本数”者,若曰“礼法度数”之本尔,尚非真能宗“天”本“德”,而“不离于精”、“不离于真”者也。《庄子·天运》篇载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孰知其故矣。”老子曰:“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然则“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诗》、《书》、《礼》、《乐》”者,特是明“礼法度数”之本,尚非真能遗外形迹,深明道本而知“所以”者。傥有“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澹然独与神明居”,如所称关尹、老聃者,则谥之曰博大真人(见下《疏记》三),盖与古之所谓“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同实而殊名者也,厥为道家祖,“以有积为不足”,“建之以常无有”。而游文六艺,“明于本数”之邹鲁之士、搢绅先生,盖后世儒家之所从出焉。至云“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盖“系于末度”,所谓“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者也。按《说文·部》:“官,吏事君也。”《一部》:“吏,治人者也,从一,从史,史亦声。”《史部》:“事,职也,从史省声。”“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江永《周礼疑义举要·秋官》篇云:“凡官府簿书谓之中,故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断庶民狱讼之中’,皆谓簿书,犹今之案卷也。此中字之本义。故掌文书者谓之史,其字从又从中。又者,右手,以手持簿书也。吏字、事字皆有中字,天有司中星,后世有治中之官,皆取此义。”《周礼》大小官多名史以此,故“百官”即“史”。谓之“世传之史”者,按《春秋左氏》隐八年传:众仲曰:“官有世功,则有官族。”古者官有世族,故曰“世传之史”。然《孟子》书叙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四命曰“士无世官”(《孟子·告子下》),则是齐桓之时,世官已为禁令。而庄子生于春秋之衰,故曰“旧法”,然去古未远,故曰“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史之所明在数度,《礼记·郊特牲》云:“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是也。而谓之“系于末度”者,《庄子·天道》篇云“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故曰“末度”也。《荀子·荣辱》篇云:“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独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曰“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即“系”之意。曰“父子相传以持王公”,即“世传”之义,其言与庄子合。故曰“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也。“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者。按《说文·宀部》:“宦,仕也。”段玉裁注:“《人部》:‘仕者,学也。’《左传》‘宦三年矣’,服虔云:‘宦,学也。’《曲礼》‘宦学事师’注云:‘宦,仕也。’熊氏云:‘宦谓学官事。学谓习六艺。’二者俱是事师。”此“百官”之“事”,所由流而成为“百家之学”;而益征《汉书·艺文志》云“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之说为不可易也。惟百家之学,“系于末度”,而非庄子意之所先。《庄子·天道》篇云:“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智处宜,货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盖甚言名法诸家之非所先,而为“辩士一曲之人”。此之所谓“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岂所论于“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者哉!

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博按:“圣”之为言“通”也,所以适己性也,故曰“内”。“王”之为言往也,所以与物化也,故曰“外”。“内圣外王”,盖庄生造设此语以阐“道”之量,而持以为扬榷诸家之衡准者。惟引庄生之言足以明之。《庄子天道》篇曰:“通于圣。”又《天运》篇曰:“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又《天地》篇曰:“圣人鹑居而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则是“圣”之谓“内”,所以适己性也。《天地》篇又曰:“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郭象注:“德泽滂沛,任万物之自往也。”博按:《尔雅·释诂》:“逝,往也。”则“往”即“逝”。故曰:“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郭象注:任素而往耳,非好通于事也。),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耶!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则是“王”之谓“外”,所以与物化也。内之以成“圣”,外之以成“王”,而要必蕲于“刳心”。《庄子·天地》篇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盖不“刳心”,不足以契“道”也。夫有心则累其自然而不肯“任万物之自往”,惟“刳心”,而后内则“圣”,外则“王”,乃契于“道”。惟不“刳心”,而“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口鼻,各有所明,不能相通”。此“内圣外王之道”,所以“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也。老子言“道”、“德”,庄子言“内圣”、“外王”。“道”也者,人之所共由也,庄子谥之曰“外王之道”。“德”也者,我之所自得也,庄子谥之曰“内圣之道”。“内圣”得其自在,“外王”蕲于平等。维纲所寄,其唯《逍遥游》、《齐物论》二篇。斯章生之所云(章炳麟《齐物论释》序),信有当于知言也!体任性真,故自由而在我,《逍遥游》之指也。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齐物论》之指也。综《庄子》书三十三篇,其大指以为:俯仰乎天地之间,逍遥乎自得之场,固养生之主也。然人间世情伪万端,而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放乎逍遥而得其自在也。夫唯逍遥之至者,为能游心乎德之和,不系累于形骸,而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斯固德充之符矣!是则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夫无心而放乎自在,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然则《养生主》、《人间世》及《德充符》三篇,所以尽《逍遥游》不言之指,而《大宗师》及《应帝王》则以竟《齐物论》未发之蕴者也。此《内篇》之大凡也。凡《外篇》十五:曰《骈拇》,曰《马蹄》,曰《胠箧》,曰《在宥》,四篇言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以去性命之桎梏。曰《天运》,言逍遥无为之为采真之游。曰《刻意》,言逍遥之在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曰《缮性》,言以恬养知之为逍遥。曰《至乐》,言至乐唯逍遥于无为。曰《达生》,言弃世则无累于逍遥。曰《山木》,言虚己以游世之孰能害。曰《田子方》,言游于物之初。此言《逍遥游》也。曰《天地》,言不同同之之为王德。曰《天道》,言静而圣、动而王之壹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所以明内圣外王之无二道,亦《齐物论》之指也。《秋水》言小大之齐。《知北游》言死生之齐。此言《齐物论》也。凡《杂篇》十。其中言《逍遥游》者五:曰《外物》,曰《让王》,曰《盗跖》,曰《渔父》,曰《列御寇》。言《齐物论》者五:曰《庚桑楚》,曰《徐无鬼》,曰《则阳》,曰《寓言》,曰《说剑》。一言以蔽之,曰“道法自然”,无殊于“内圣”、“外王”也。不任自然,则失其性命之情。一任自然,则安于性命之情。性命之安在我,则放乎逍遥之游,内圣之德也。性命之安在人,乃以征物论之齐,外王之道也。此《庄子》书之大指也。然《庄子》书三十三篇,言《逍遥游》者二十篇,言《齐物论》者十二篇,而本篇之为叙录者不算焉,则是详于内圣而略于外王也。于戏!庄生不云乎?“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让王》篇)故略之也。

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博按:庄子《齐物论》曰:“道未始有封。”“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则是道之有封矣。有封,斯有是非。《齐物论》又曰:“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郭象注:“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未能忘爱释私,玄同彼我也。”则是道术之为天下裂,而后“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也。大抵百家之所为,殊异于老庄者:老庄弃智而任道,百家遗道而徇智。弃智而任道者,有以“见天地之纯”,“察(读如字)古人之全”,而是非之畛泯。遗道而徇智者,将以“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而彼我之见纷。盖道者主“一”以窥大道之全,而百家裂“道”以明“一曲”之智,“浑沦”之与“琐碎”异(《列子·天瑞》曰: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玄同”之与“相非”违也。杨子《法言·问道》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此道者所以于百家最为高,而救一切圣智之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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