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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学

五 唐虞时代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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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之时,文字肇兴,综天地之形象,启鬼神之秘奥,为我族文化绝大贡献。此《淮南》、《纬候》诸书所以有“天雨粟,鬼夜哭”之说也。中更少昊、颛顼、帝喾数世,以至于尧。虽其间史迹渺茫,未由详考;然如《春秋》昭十七年《左传》称少皞氏以鸟名官,《楚语》称颛顼命重黎分司天地,绝地天通,皆其荦荦大者。古史相传,确然可据。证知文字制作之后,文明递进,可断言也。自是以来,史籍渐有可稽,唐虞之事,传者尤众。虽韩非尝疑儒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事无参验,难以明据。(见《显学》篇。)然《尚书》始自《帝典》,文章焕然;古史所称,不一而足,何得谓无参验?孔子之于尧舜,极口赞扬,至于再三,岂尽儒者一家之私言?彼法家者,意欲变古以张法治,故为是说耳。然唐虞之世,实已进至文化较高之时期,可无疑也。

帝尧陶唐氏,名放勋,姓伊祁氏,高辛氏帝喾之次子也。兄帝挚崩,代立,是为帝尧。都于平阳。能明俊德,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命羲和定历象,鲧治洪水。在位七十载,举舜,授之政;又二十八载,崩。帝舜有虞氏,姚姓,名重华。父曰瞽叟。舜生三十登庸,尧妻以二女;尧老,舜摄政;三十载,尧崩,受禅为天子。都蒲阪。五十载,巡狩至苍梧而崩。其在位,“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定上帝、六宗、山川、群神之祀,巡狩朝觐之礼。放四罪于四裔;命官二十二人,各称其职。——禹作司空,弃作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士,垂作工,益作虞,伯夷作秩宗,夔作典乐,龙作纳言。(除弃、契、皋陶并四岳十二牧为二十二人。)于是礼乐政教之事渐备。此其大略也。后世言治道者,莫不称尧舜,而儒者祖述,尤乐道之云。

今《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是此时文学声乐之事已甚进步矣。兹取其流传较古而可信者述之如次:

1.《列子·仲尼》篇云:“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愿问左右,不知;问于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儿童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

2.皇甫谧《帝王世纪》云:“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接末句一作“帝力于我何有哉。”又见皇甫氏《高士传》。首句“日”上有“吾”字,“力”作“德”。)

以上二首,为我国民谣之最古者。(《列子》述大夫告尧《康衢谣》为古诗,则更在唐虞之前。)然《列子》伪书,《世纪》晚出,所载歌诗,似难征信。惟《书》称尧时百姓昭明,黎民于变,詁詁自得,事或有之。二歌所咏相同,正与《书》合。且诗歌韵文,本乎天籁;童叟讴吟,多出追记。盖始则口耳相传,后乃文人著录,此例甚多,殊不足异。然则二书载此含哺鼓腹之歌,其必有所受之欤?

3.《淮南子·人间训》引《尧戒》云:“战战栗栗,日慎一日。——人莫于山,而于垤!”

按此与上章所述黄帝《巾几铭》止首二字有异。然彼文见于晚出兵书,未若西汉之近古,疑后人取《淮南》书所载杂凑为之。不然,则此四句或亦相传古语,是以故书多述之。《韩非子·六反》篇亦云:“先圣有谚曰,‘不踬于山,而踬于垤。’”是其证也。若夫伊耆之蜡辞,或以为尧时;(引见第二章)《华封》之祝,见于《庄子》、《大唐》之歌,仅存其目;(见《尚书大传》。《文心雕龙·明诗》篇亦言尧有《大唐》之歌。《路史·后纪》又谓帝尧制七弦徽《大唐》之歌,而民事得;制“咸池”之舞而为“经首”之诗,以享上帝,命之曰“大咸”。然彦和称其辞达,则其歌梁时尚存。)斯皆古籍所传,较为可信。惟《神人》《箕山》,本出依托:(《琴操》有尧自作《神人畅》,《古今乐录》有许由《箕山歌》,并不足据。)崆峒之碑,见于小说;(按出任昉《述异记》,然云述尧功德,则纵令其可信,亦后人为之,非尧时遗文。)凡此之类,自应弃捐勿道也。

4.今《书·益稷》载帝舜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按冯惟讷《诗纪》不以此二句为歌辞,误。)乃歌曰:(按杨慎曰:“‘乃’者,继事之辞,歌已复歌曰‘乃’。”见《风雅逸篇》。)“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首稽首,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古籍所载唐虞诗歌,以此为最古。其辞亦稍有风韵,每句韵脚之下缀以助词,已开《风》、《骚》格调之先声。虽史官所记,未必原辞,然《周书·顾命》陈宝有“大训”,说者或以为虞典,或以为虞书典谟,则周初所宝藏者,已有虞夏之书,不可谓非上世之作也。

5.其次为《尚书大传》之《卿云歌》。按《大传》云:“维五祀,奏钟石,论人声,乃及鸟兽咸变于前。……秋养耆老,春食孤子,乃浡然‘招’乐兴于大麓之野,报事还归。二年,然乃作《大唐》之歌,其乐曰:‘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歌者三年,昭然乃知乎王世明有不世之义。‘招’为宾客,而‘雍’为主人。始奏‘肆夏’,纳以‘教成’。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乐正进赞曰:‘尚考大室之义,唐为虞宾,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变,垂于万世之后’。于时俊筞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诸本作礼。)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首而和曰:‘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还(一作迁。)于贤圣,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青华已竭,褰裳去之。’于是八风修通,卿云丛丛,蟠龙贲信于其藏,蛟鱼踊跃于其渊,龟鼈咸出于其穴。——迁虞而就夏也。”

此述虞舜踵唐尧故事,将欲禅位于禹,君臣之间,雍肃一堂,倡和而为此歌也。“卿云”者《汉书·天文志》云:“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为‘卿云’。此和气也。”唐虞禅让,后世传为美谈,颂为至德;惟数歌不见于虞夏之书,而风通云丛,龙信蛟跃云云,又颇涉于诞妄,似不可信。然伏生故秦博士,去古未远,记诵赅洽;《书传》所述,或亦有所本欤?

6.《文心雕龙·祝盟》篇又载舜《祠田辞》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彦和称此辞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盖与《雩祭》、《请雨》、《田者祝》等辞性质相同。(按《御览》八十一引《尸子》有云:“舜并爱百姓,务利天下。其田历山也,荷彼耒耜,耕彼南亩,与四海俱有其利。”此殆彦和所本。然不以韵文,今截去数字,以为祝辞,未知何所见而云然也?)

7.《孔子家语·辨乐解》称,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惟修此化,故其兴也勃焉。其诗曰: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本见于《礼记·乐记》,又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又见于《新语·无为》篇,又见于《韩诗外传》四,又见于《淮南子·诠言训》及《泰族训》,《说苑·修文》篇,(按《修文》篇言“昔舜造《南风》之声,其兴也勃焉”,即王肃所本。)而《史记·乐书》、《风俗通·声音》篇、《越绝书》十三并述之,并无有举其辞者。故郑康成注但云:“南风,长养之风;以言父母之长养已。其辞未闻也。”而高诱注亦止训南风为凯乐之风。然则《南风》一诗本仅存其名而已。惟考《尸子·绰子》篇有云:“圣人于大私之中也,为无私;其于大好恶之中也,为无好恶。舜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舜不歌禽兽而歌民。”(按本见《文选·琴赋》注引。)则此歌固相传有其词矣。故王肃《圣证论》即据此及《家语》以难郑也。(见《乐记》孔疏引。)然今《家语》一书,本王氏所造,康成安得见之?《尸子》所载,郑或偶未之见。(《孔疏》引马昭云:“《尸子》杂说,不可取证正经,故言未闻。”)惟《尸子》仅存两句,不知王氏何以知其全也?是则可疑滋甚耳。

又按《尚书大传》称舜元祝代泰山,贡两伯之乐:阳伯之乐舞“侏离”,其歌声比余谣,名曰“皙阳”。仪伯之乐舞“鼚哉”,其歌声比大谣,名曰“南阳”。中,祀大交霍山,贡两伯之乐:夏伯之乐舞“谩彧”,其歌声比中谣,名曰“初虑”。义伯之乐舞“将阳”,其歌声比大谣,名曰“朱于”。秋,祀柳谷华山,贡两伯之乐:秋伯之乐舞“蔡俶”,其歌声比小谣,名曰“苓落”。和伯之乐舞“玄鹤”,其歌声比中谣,名曰“归来”。幽部宏山祀,贡两伯之乐:冬伯之乐舞“齐落”,曰“缦缦”。凡此乐歌今并不传。而《大传》所述歌名,复阙其一矣。(王应麟已言之。)

此外诸书所记唐虞诗歌尚有不可信者,《吕氏春秋·慎人》篇云;“舜之耕渔,其贤不肖与为天子同,其未遇时也,以其徒属掘地财,取水利,编蒲苇,结罘网,手足胼胝,不居,然后免于冻馁之患。其遇时也,登为天子,贤士归之,万民誉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无不戴说。舜自为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见有之也。尽有之,贤非加也;尽无之,贤非损也。——时使之也”。按此四语本诗《小雅·北山》篇文,咸丘蒙尝引以质舜之不臣瞽叟矣。王伯厚疑与同出一说而托之于舜者,是也。又《庄子·知北游》载齧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神将为汝居,汝瞳焉知?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而齧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歌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以谋。——彼何人哉!”按庄子尝称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齧缺,齧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则被衣之歌似亦可谓唐虞时之文学矣。惟道家寓言,断难置信,此之所云,亦《在宥》篇广成子告黄帝之类也。他若《琴操》所载舜之《南风操》,杂取图谶之说;《思亲操》附会《孟子》之文,又并直钞《诗》句,(如“凯风自南”、“河水洋洋”、“鸟鸣嘤嘤”等句。)词旨浅陋,其为后人伪造无疑。今之所录,概所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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