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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百年史

第六章 内乱之平定(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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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匪之大起 捻匪之名,起于清中叶,仁宗(嘉庆)、宣宗皆尝下诏严禁,然终未绝。其人多在河南、安徽贫瘠之区域,盖生计困难,铤而走险,乃三五成群,掳人勒赎,为害于乡里也。及太平军攻陷南京,安徽沿江一带为两军战守之地,内地城邑防兵空虚,官吏无法维持治安。于是淮水一带,捻匪大起,良民不得安居,畏之甚于畏官。其人原为地方之无赖,熟悉本地情状,所谓聚则为匪,散则为良。官兵固不能久住一地,而予良民切实保护,况时有战争,官吏无如之何耶?捻匪初肆抢劫,并无祸患,不肖者为利所动,人数增多,忠厚者非通匪亦无以自存。地方人士初为防匪之计,创办团练,团丁仍多无赖,甚者与匪相通。练总渐而扩张势力,雄霸一方,苗沛霖则为明证。苗氏为寿州练总,受天王封爵,又缚送陈玉成于清军,后更攻击清军,兵败而死,于此情状之下,安徽淮河两岸之地,几成匪窟,转而掠于邻省,重载而回,粮尽再出,有如贸易。

应付之策略 捻匪初为小股土匪,头目繁夥,其最著名者,当为张乐行、李兆受等。头目各据一方,不相统属。太平天国为牵制清军之计,封以高爵,捻众故亦留发不剃,清廷派员督兵讨之,未有若何明显之效果,改用招抚之策略,苗沛霖授官,李兆受归降,皆其例也。顾清军之力不能胜之,降众心无所惧,仍可复叛,且当战事方急之际,官军饷银已无着落,更何能另筹巨款,安置降人,或发给军饷?降捻照旧打粮勒索,问题仍极严重。咸丰十年(一八六○),三国北京条约成立。僧格林沁奉命移兵剿捻,初于山东作战,乘胜进至皖北。僧王所部,中多骑兵,且有重炮,作战颇有斩杀,次第剿平张乐行、苗沛霖,尽杀匪窟附近之居民,其逃亡者唯有死战而已。清军又不带粮,转而抢于民间,作恶之甚过于捻众,人民有迫而从贼者,僧格林沁剿捻数年,故未将其平定。

捻匪之平定 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南京城陷,太平余党之在北方者,投入捻匪。捻首张乐行死后,其侄张总愚管领其众。初剿捻清军,有黑龙江骑兵,主将不善统率,良马反为捻众所得,遂成流寇。僧格林沁亦以骑兵追剿,其用兵也,以尾追为策略,骑兵、步兵不相接应,甚者相隔数日程。明年僧格林沁遇伏,为捻所围,兵败而死,骑兵投入捻中者益多。朝廷命两江总督曾国藩督师,曾氏调淮军北上,兼召湘军旧部助战,驻于徐州,设镇谋困捻匪,终不可得。捻匪万骑奔驰,扰于河南、湖北、山东,官军人少防多,未有大功。同治五年(一八六六),捻匪大败于山东巨野,分窜为二,犯曹州者曰东捻,以赖文光任柱为领袖,其窜往河南者曰西捻,仍以张总愚为魁。曾国藩督师无功,忧谗畏讥,称病辞职。朝命李鸿章代之,东捻迭为官军所败,余众无几。明年冬,赖文光被捕,东捻遂平。西捻忽自陕西窜入山西,东犯直隶,朝命恭亲王奕督师,诸帅先后入援,于是讨捻之兵有禁军、淮军、及左宗棠所部湘军。捻匪南至山东,败而困于黄河北岸,朝旨赦免逆众,余众归降,张总愚自杀,西捻亦平。时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夏也。

苗乱 太平天国及捻匪之主要战争,多在长江、黄河流域,边省叛乱者,尚有苗人、回人,兹分言之。苗人居于西南僻远林深之山地,尤以贵州为多。清初苗人叛服不常,世宗(雍正)改废世袭之土司,收管其地,设置州县,派官治之,苗人不服者,用兵剿杀。官吏不善治理苗民,榨取压迫,无所不用其极。汉民亦借端欺之,甚者夺其田地。苗人时思复仇,咸丰五年(一八五五),遂举兵叛,攻城戕官,杀害汉人。苗人知识浅陋,起兵各寨,不相连结,亦无领袖足以指挥,幸其初尚不肯远去其巢,饱掠即归。时当内乱正亟之际,贵州协饷多未解交,官军战不能胜,乱区蔓延日广。巡抚蒋霨远称贵州东部一隅,匪众不下二三十万,其言或不免于浮夸,要足以见此为民变,异于普通叛乱也。

苗乱之平定 贵州贫瘠,原赖他省协饷,地又偏僻,不为朝廷所重视。乱起之后,全省均在纷扰混乱之中,唯省会贵阳未陷。石达开所部亦尝入境,滋扰惨杀之结果,农民或死或逃,田地荒芜。苗人无所掠食,侵入广西、湖南、云南,官军剿之,即逃归山寨,或四散伏匿,待兵过后,抢掠如故。及太平天国平定,穆宗(同治)诏四川、湖南遣兵入黔赴援,川兵战不能胜,乃用湘军,由提督席宝田统率。朝廷应付之政策,则始终主张“仍当将各处著名逆匪歼除净尽,方能剿抚兼施。”席宝田作战之策略,步步为营,一地肃清之后,方始前攻。其时太平天国已亡,捻匪亦定。江苏、湖南奉旨协助军饷,军中且有枪炮,自非苗人之所能敌。湘军次第克复台拱诸城,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叛苗斩杀几尽,贵州始平。存者唯饥疲不堪之老弱与妇女耳。

云南回乱 回乱有二:一在云南,一在西北。云南回人殆于元时迁入,在滇人口虽不及汉人之多,然其团体坚固,常以琐事小愤,酿成事故。咸丰五年(一八五五),回人又以争夺矿产,起而为乱,众推马德新为主,其侄马现(后改名马如龙)佐之。叛回报复,大杀汉人,杜文秀亦于西部举兵,袭取大理。会马现改名受抚,知府岑毓英入援,省会云南府始免于难。而杜文秀之势颇炽,攻据五十余城,并夺取盐井,以绝官兵之饷源,会川兵来援,战始转机。岑毓英又授巡抚,决定作战计划,遣兵分道西进,颇有斩杀。杜文秀兵败地蹙,向外乞援,无应之者。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官军收复滇西诸城,杜文秀退守大理,服毒欲自杀,部将拥之出降。岑毓英斩之,云南乱平。

关、陇之乱 西北回乱指陕西、甘肃及新疆回人大规模之叛乱而言。甘肃、新疆于洪秀全起兵之后,曾有扰乱,幸即平定。及陈得才窜入陕西,民间创办团练,汉人回人各有组织,不相统属,乃因平日之嫌,积成仇恨。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回人举兵于渭水之南,焚烧惨杀。陕西巡抚奏曰:“渭南北州县膏沃之地,悉成焦土,伤心惨目,闻所未闻。”惨状可见一二。朝廷命将入关,而叛乱所在皆是,兵勇又多不愿西行,加以运输困难,饷糈无着,故未有功。甘肃回人亦起兵应之,夺城戕官,杀害汉人,众奉马化龙为首。新疆回人亦乘势叛乱。叛区扩大,会太平余党平定,朝命左宗棠西征,及捻剿平,方始西上。湘军入陕,战败叛回,陕西粗安,甘肃回酋马化龙等请降,又以降人被杀,再行叛乱,后再乞降,左宗棠杀之。余党退守肃州,又为湘军所平。此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事也。

新疆之乱 新疆东部回人于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叛乱,天山南北路回人应之。浩罕酋阿古柏乘机侵入南路,攻陷要城,抚绥人民,立国称王。北路叛回,则惨杀汉人,且互相残害。将军初向俄官乞援,不得,俄使后请出兵,并言相助,朝臣谢绝其请。同治十年(一八七一),俄兵竟据伊犁,不许将军行使职权。左宗棠既平关、陇之乱,欲出关外剿平叛回,收复新疆,而国内之意见不一。英国且欲中国封阿古柏为王,作为藩属。左宗棠则力主张用兵,并奉朝旨许其借贷外款,以裕军饷。穆宗授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其困难则大杀之后,田地荒芜,运粮至为不便,乃采屯田政策,命兵耕种于哈密旷野,垦地二万亩。光绪二年(一八七六),大军自哈密前进,攻下乌鲁木齐(今迪化),肃清西北,明年春,分兵而南,攻陷南路门户土鲁番,乘胜疾进,迭陷要地,及冬,收复和阗,南路遂定。伊犁交涉,分言于后。

内乱之年代 综就以上内乱而言,始于一八五○年洪秀全之起兵,终于一八七八年(一月)天山南路之平定,首尾二十九年。分别言之,太平军起于一八五○年,余党于一八六六年消灭,扰及十七省,首尾十七年。捻匪大起于一八五三年,平于一八六八年,滋扰江苏、安徽、山东、河南、直隶、山西、陕西、湖北八省,先后十六年。苗民于一八五五年作乱,一八七二年始平,叛苗以贵州为巢穴,扰及湖南、四川、云南、广西,共十八年。云南回乱起于一八五五年,平于一八七二年,凡十八年。关、陇回乱,起于一八六二年,平于一八七三年,共十二年。新疆之乱,作于一八六四年,定于一八七六年,凡十三年。就本部十八省而言,乱起于一八五○年,终于一八七三年,首尾二十四年。

城邑之破坏 二十四年之中,国内无安乐之地,城邑迭易主客之攻守,城中人民迫而登城助守,城外房屋,焚毁一空。城中存有粮食,人民得免饿死,实一幸事。其缺乏粮食而犹困守者,初则食及草根树皮,及其后则枕藉而死,道无行人。陕西巡抚刘蓉奏汉中城内人民曰:“罗掘雀鼠而炊……十数万人,生者不过三千余人。”此固人类至悲至惨之情状,不幸城或攻陷,入城军队惨杀抢劫,无所不至。南京焚杀抢劫之惨,则其明证,疆吏因此互相讥议。李鸿章尝官于南京,致书友人曰:“沅翁(曾国荃)百战艰苦,而得此地,乃至妇孺怨诅,当局固无如何,后贤难竟厥施,似须百年方冀复旧也。”此固不能独责湘军,淮军及其他各军莫不皆然。文人王闿运于《湘军志》曰:“能战之兵,未有待饷者也。”王氏所言,盖指淮军于苏、常一带作战而言。太平军攻陷城邑,亦强人民出献财货,一言不合,或至于死。兵士分夺财物,有自相杀害者,对于敌人,亦无怜惜之意,攻陷南京尽杀官吏旗人,多至两三万人。

农村之情状 乡村农民本无组织,又无保护,于太平军至,迫而进贡,吾乡高资(在南京附近)采办贡物,不及进呈,太平军怒其失期,纵火焚烧,全镇千余家均罹于难,迄今尚未恢复旧观。凡已进贡者,初则给与贡单,尚不滋扰,后则虽有贡单,亦无效果。曾国藩于江西奏曰:“前此官有骚扰之名,贼有要结之术,百姓不甚怨贼,不甚惧贼,且有甘心从逆者。自今年以来,贼匪往来日密,抢劫日甚,升米尺布掳掠罄空,焚毁屋庐,击破釜缶,百姓无论贫富,恨之刺骨。”奏文所言,多为事实。其所谓今年者,则指咸丰四年,往来人数增加,粮食不足,抢劫榨取,遂为自然之结果。及官军至,骚扰亦不能免,每当战败之时,溃兵散卒更无恶不作。于是大兵经过之地,或战争区域,民多逃亡,田地荒芜。当湘军围攻南京之际,曾国藩东巡,奏言所见灾民情状曰:

自池州以下,两岸难民皆避居江心洲渚之上,编苇葺茅,棚高三尺。壮者被掳,老幼相携,风雨悲啼,死亡枕藉。……民闻贼至,痛憾椎心,男妇逃避,烟火断绝,耕者无颗粒之收,相率废业。

苛捐恶税 于此情状之下,粮食价格之昂贵,可以想见。其较平靖区域,官吏增收钱粮,强民捐输,添设恶税,钱粮除正赋而外,别立名目。捐输则向绅富募款,给与印收,拒绝不出者,即可惩戒。国民对于国家原有义务,当其危急困难之时,本当踊跃输将,无如绅富未有明确之标准,有田数十亩者亦不能免,其有权力者反得减少,或全免去。恶税名目繁多,病商害民者无过于厘金。厘金创于雷以 ,始于仙女庙征收,后则各省仿行。外人贩运洋货,除交子口半税而外,一无担负,本国商人反而逢卡交纳,乃不能与外人竞争,国货大受摧残,此无异于自杀政策。稍称完善之区,人民创办团练以自卫,及其势成,团总不啻独立自主之王,摊款勒索,自不能免,加以水旱蝗疫,穷困痛苦,无以复加矣。兹引时人之语,以便有所证明。刘长佑率军赴粤,咸丰十年(一八六○),奏报广西情状曰:

粤省连年贼寇纵横,百姓流离转徙,不安其生,间有筑寨固守,差可自保,然田野益芜,庐舍为墟,死于锋镝冻馁之下者,亦不少矣。而自石逆入境以来,流毒千里,破大小村寨凡千数百计。……贼过之后,地方无官弹压,则又受虐于团练之贪暴,被戕于土客之仇杀,日朘月削,莫有底极。

死亡之惨 此种情状,固不限于广西,彭玉麟统率水师于长江一带作战,其言攻克九江,湘军屠城曰:“鸡犬不留”,后湘军收复宁国、溧水一带,彭氏感而作诗曰:“底事红羊浩劫成,大江南北惨难名,横尸华屋多人腊,食血荒郊尽犬精。村里断烟凄冷灶,屋中长树破雕甍,千家一二余生在,虎口归来哭失声。”自于犬精后注曰:“壮者逃死四方,老弱饿死丘壑,每入一村,人腊相枕藉,骸骨若丘山,而丧家犬食人尸血,眼赤毛竖,数十成群,我兵须队行,否则为其害。屋有未焚者,厅房中树大如椽,穿楼而出,目不忍睹,心凄欲绝。”彭氏所言,实为战区之写真,关于拉夫之苦,赵树吉作《儿无襦》咏之,刊载于《 鄢山房集》。诗曰:

儿无襦,生不识诗与书,天寒忍冻面垢污,吏来呵儿驱作夫,负载力弱,日夕载涂,饥火烧肠风裂肤,以刀击背如鞭驴……

荒凉之一斑 夫役之苦,至于此极,宜人民逃亡避之也。逃亡无所得食,乃多成为饿莩,死者无人掩埋,腐朽成为疠疫。左宗棠入浙奏曰:“臣军行所至,目睹灾民,男妇露宿野处,道馑相望,有数日不得一食者,有一家饿毙数口者。近复疫气流行,十人九病,而浙之残黎几于靡有孑遗矣。”灾情最重之省,长江一带,首推江苏、安徽、浙江。江苏南部,久历战争,数百里或无人烟。安徽南北,说者称居民死亡殆尽,师行竟日,或不见一人。浙江情状,亦几相类。江西沿江一带,死亡亦众。其在贵州,苗、汉惨杀,据巡抚黎培敬奏称,“百姓存者不及前之十一。”云南之乱,地方“残破不堪,田亩抛荒,死者及半。”陕西汉人被杀,几无遗类。甘肃则千里荒芜,弥望白骨黄茅,炊烟断绝,甚至城邑常无居人,乱前人口约一千五百万,乱平,存者不及十一。其他各省,人民死于非命者亦夥。据彭玉麟言,湖南凡三百万人,余可想见矣。总之,人口增加,比例超过生产事业之发达,为祸乱之根,乃以屠杀饥荒疾疫为解决之方法。死者殆占人口三分之一,而政治腐败,会党活动,固无改革或减少其势力,内乱成为唯一解决人口之办法,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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