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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鳌新话

南炎浮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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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初,慶州有朴生者,以儒業自勉. 常補大學館,不得登一試,常怏怏有憾,而意氣高邁,見勢不屈,人以爲驕俠. 然對人接話,淳愿慤厚,一鄕稱之.

生嘗疑浮屠巫覡鬼神之說,猶豫未決,旣而質之中庸,參之易辭,自負不疑. 而以淳厚,故與浮屠交,如韓之顚,柳之巽者,不過二三人. 浮屠亦以文士交,如遠之宗雷,遁之王謝,爲莫逆友.

一日,因浮屠,問天堂地獄之說,復疑云: “天地一陰陽耳. 那有天地之外,更有天地? 必詖辭也.” 問之浮屠,浮屠亦不能決答,而以罪福響應之說答之,生亦不能心服也.

常著一理論,以自警,蓋不爲他岐所惑.

其略曰: “常聞天下之理,一而已矣. 一者何? 無二致也. 理者何? 性而已矣. 性者何? 天之所命也.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理亦賦焉. 所謂理者,於日用事物上,各有條理,語父子則極其親,語君臣則極其義,以至夫婦長幼,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而理之具於吾心者也. 循其理,則無適而不安,逆其理而拂性,則菑逮. 窮理盡性,究此者也. 格物致知,格此者也. 蓋人之生,莫不有是心,亦莫不具是性,而天下之物,亦莫不有是理. 以心之虛靈,循性之固然,卽物而窮理,因事而推源,以求至乎其極,則天下之理,無不著現明顯,而理之至極者,莫不森於方寸之內矣. 以是而推之,天下國家,無不包括,無不該合,參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不惑,歷之古今而不墜,儒者之事,止於此而已矣. 天下豈有二理哉? 彼異端之說,吾不足信也.”

一日,於所居室中,夜挑燈讀易,支枕假寐,忽到一國,乃洋海中一島嶼也. 其地無草木沙礫,所履非銅則鐵也. 晝則烈焰亘天,大地融冶,夜則凄風自西,砭人肌骨,吒波不勝. 又有鐵崖如城,緣于海濱,只有一鐵門,宏壯,關鍵甚固. 守門者,喙牙獰惡,執戈鎚以防外物. 其中居民,以鐵爲室,晝則焦爛,夜則凍烈,唯朝暮蠢蠢,似有笑語之狀,而亦不甚苦也. 生驚愕逡巡,守門者喚之. 生遑遽不能違命,踧踖而進.

守門者,竪戈而問曰: “子何如人也?”

生慄且答曰: “某國某土某,一介迂儒,干冒靈官,罪當寬宥,法當矜恕!”

拜伏再三,且謝搪突([扌+突]).

守門者曰: “爲儒者,當逢威不屈,何磬折之如是? 吾儕欲見識理君子久矣. 我王亦欲見如君者,以一語傳白于東方. 少坐! 吾將告子于王.”

言訖,趨蹌而入,俄然出語曰: “王欲延子於便殿! 子當以訏言對,不可以威厲諱,使我國人民,得聞大道之要!”

有黑衣白衣二童,手把文卷而出,一黑質靑字,一白質朱字,張于生之左右以示之. 生見朱字,有名姓,曰: “現住某國朴某,今生無罪,當不爲此國民.”

生問曰: “示不肖以文卷,何也?”

童曰: “黑質者,惡簿也. 白質者,善簿也. 在善簿者,王當以聘士禮迎之,在惡簿者,雖不加罪,以民隸例勑之. 王若見生,禮當詳悉.”

言訖,持簿而入. 須臾飆輪寶車,上施蓮座,嬌童彩女,執拂擎盖,武隸邏卒,揮戈喝道. 生擧首望之,前有鐵城三重,宮闕嶔峩,在金山之下,火炎漲天,融融勃勃. 顧視道傍人物於火燄中,履洋銅融鐵,如蹋濘泥,生之前路可數十步許,如砥而無流金烈火,蓋神力所變爾. 至王城,四門豁開,池臺樓觀,一如人間. 有二美姝,出拜扶携而入. 王戴通天之冠,束文玉之帶,秉珪下階而迎. 生俯伏在地,不能仰視.

王曰: “土地殊異,不相統攝,而識理君子,豈可以威勢屈其躬也?”

挽袖而登殿上,別施一床,卽玉欄金床也. 坐定,王呼侍者進茶. 生側目視之,茶則融銅,果則鐵丸也. 生且驚且懼,而不能避,以觀其所爲. 進於前,則香茗佳果,馨香芬郁,薰于一殿.

茶罷,王語生曰: “士不識此地乎? 所謂炎浮洲也. 宮之北山,卽沃焦山也. 此洲在天之南,故曰南炎浮洲,炎浮者,炎火赫赫,常浮大虛,故稱之云耳. 我名燄摩,言爲燄所摩也. 爲此土君師,已萬餘載矣. 壽久而靈,心之所之,無不神通,志之所欲,無不適意. 蒼頡作字,送吾民以哭之,瞿曇成佛,遣吾徒以護之. 至於三五周孔,則以道自衛,吾不能側足於其間也.”

生問曰: “周孔瞿曇,何如人也?”

王曰: “周孔,中華文物中之聖也. 瞿曇,西域姦兇中之聖也. 文物雖明,人性駁粹,周孔率之. 姦兇雖昧,氣有利鈍,瞿曇警之. 周孔之敎,以正去邪,瞿曇之法,設邪去邪. 以正去邪,故其言正直,以邪去邪,故其言荒誕. 正直故君子易從,荒誕故小人易信,其極致,則皆使君子小人,終歸於正理,未嘗惑世誣民,以異道誤之也.”

生又問曰: “鬼神之說,乃何?”

王曰: “鬼者,陰之靈,神者,陽之靈,蓋造化之迹,而二氣之良能也. 生則曰人物,死則曰鬼神,而其理則未嘗異也.”

生曰: “世有祭祀鬼神之禮,且祭祀之鬼神,與造化之鬼神,異乎?”

曰: “不異也. 士豈不見乎? 先儒云: ‘鬼神無形無聲,然物之終始,無非陰陽合散之所爲.’ 且祭天地,所以謹陰陽之造化也. 祀山川,所以報氣化之升降也. 享祖考,所以報本,祀六神,所以免禍,皆使人致其敬也,非有形質以妄加禍福於人間,特人焄蒿悽愴,洋洋如在耳. 孔子所謂,敬鬼神而遠之,正謂此也.”

生曰: “世有厲氣妖魅,害人惑物,此亦當言鬼神乎?”

王曰: “鬼者,屈也. 神者,伸也. 屈而伸者,造化之神也. 屈而不伸者,乃鬱結之妖也. 合造化,故與陰陽終始而無跡,滯鬱結,故混人物寃懟而有形. 山之妖曰魈,水之怪曰魊,水石之怪曰龍罔象,木石之怪曰夔魍魎,害物曰厲,惱物曰魔,依物曰妖,惑物曰魅,皆鬼也. 陰陽不測之謂神,卽神也. 神者,妙用之謂也,鬼者,歸根之謂也. 天人一理,顯微無間,歸根曰靜,復命曰常,終始造化,而有不可知其造化之跡,是卽所謂道也. 故曰: ‘鬼神之德,其盛矣乎!’”

生又問曰: “僕嘗聞於爲佛者之徒,有曰: ‘天上有天堂快樂處,地下有地獄苦楚處,列冥([名])府十王,鞠十八獄囚.’ 有諸? 且人死七日之後,供佛設齋以薦其魂,祀王燒錢以贖其罪,姦暴之人,王可寬宥否?”

王驚愕曰: “是非吾所聞. 古人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闢一闔之謂變. 生生之謂易,無妄之謂誠.’ 夫如是,則豈有乾坤之外,復有乾坤,天地之外,更有天地乎? 如王者,萬民所歸之名也. 三代以上,億兆之主,皆曰王,而無稱異名. 如夫子修春秋,立百王不易之大法,尊周室曰天王,則王者之名,不可加也. 至秦滅六國一四海,自以爲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乃改王號曰皇帝. 當是時,僭竊稱之者頗多,如魏梁荊楚之君,是已. 自是以後,王者之名分紛如也,文武成康之尊號,已墜地矣. 且流俗無知,以人情相濫,不足道. 至於神道則尙嚴,安有一域之內,王者如是其多哉? 士豈不聞天無二日國無二王乎? 其語不足信也. 至於設齋薦魂,祀王燒錢,吾不覺其所爲也. 士試詳其世俗之矯妄!”

生退席敷袵而陳曰: “世俗當父母死亡七七之日,若尊若卑,不顧喪葬之禮,專以追薦爲務. 富者,糜費過度,炫燿人聽,貧者,至於賣田貿宅,貸錢賖穀,鏤紙爲旛,剪綵爲花,招衆▩爲福田,立瓌([壞])像爲導師,唱唄諷誦,鳥鳴鼠喞,曾無意謂. 爲喪者,携妻率兒,援類呼朋,男女混雜,矢溺狼籍,使淨土變爲穢溷,寂場變爲鬧市,而又招所謂十王者,備饌以祭之,燒錢以贖之. 爲十王者,當不顧禮義,縱貪而濫受之乎? 當考其法度,循憲而重罰之乎? 此不肖所以憤悱,而不敢忍言也. 請爲不肖辨之!”

王曰: “噫哉! 至於此極也? 且人之生也,天命之以性,地養之以生,君治之以法,師敎之以道,親育之以恩. 由是,五典有序,三綱不紊,順之則祥,逆之則殃,祥與殃在人生受之耳. 至於死,則精氣已散,升降還源,那有復留於幽冥之內哉? 且寃懟之魂,橫夭之鬼,不得其死,莫宣其氣,嗸嗸於戰場黃沙之域,啾啾於負命啣寃之家者,間或有之,或托巫以致款,或依人以辨懟,雖精神未散於當時,畢竟當歸於無朕. 豈有假形於冥地,以受犴獄乎? 此格物君子,所當斟酌也. 至於齋佛祀王之事,則尤誕矣. 且齋者,潔淨之義,所以齋不齋而致其齋也. 佛者,淸淨之稱,王者,尊嚴之號. 求車求金,貶於春秋,用金用綃,始於漢魏. 那有以淸淨之神而享世人供養,以王者之尊而受罪人賄賂,以幽冥之鬼而縱世間刑罰乎? 此亦窮理之士,所當商略也.”

生又問曰: “輪回不已,死此生彼之義,可問否?”

曰: “精靈未散,則似有輪回,然久則散而消耗矣.”

生曰: “王何故居此異域而爲王者乎?”

曰: “我在世,盡忠於王,發憤討賊. 乃誓曰: ‘死當爲厲鬼,以殺賊!’ 餘願未殄而忠誠不滅,故托此惡鄕爲君長. 今居此地而仰我者,皆前世弑逆姦兇之徒,托生於此,而爲我所制,將格其非心者也. 然非正直無私,不能一日爲君長於此地也. 寡人聞子正直抗志,在世不屈,眞達人也. 而不得一奮其志於當世,使荊璞棄於塵野,明月沉于重淵,不遇良匠,誰知至寶? 豈不惜哉? 余亦時運已盡,將捐弓劒,子亦命數已窮,當瘞蓬蒿,司牧此邦,非子而誰?”

乃開宴極歡,問生以三韓興亡之跡. 生一一陳之. 至高麗創業之由,王歎傷再三曰: “有國者,不可以暴劫民,民雖若瞿瞿以從,內懷悖逆,積日至月,則堅冰之禍起矣. 有德者,不可以力進位,天雖不諄諄以語,示以行事,自始至終,而上帝之命嚴矣. 蓋國者民之國,命者天之命也. 天命已去,民心已離,則雖欲保身,將何爲哉?”

又復敍歷代帝王崇異道致妖祥之事. 王便蹙額曰: “民謳謌而水旱至者,是天使人主重以戒謹也. 民怨咨而祥瑞現者,是妖媚人主益以驕縱也. 且歷代帝王致瑞之日,民其按堵乎? 呼寃乎?”

曰: “姦臣蜂([逢+虫+虫])起,大亂屢作,而上之人,脅威爲善以釣名,其能安乎?”

王良久,歎曰: “子之言,是也.”

宴畢,王欲禪位于生,乃手制曰: “炎洲之域,實是瘴厲之鄕,禹跡之所不至,穆駿之所未窮. 彤雲蔽日,毒霧障天,渴飮赫赫之洋銅,飢餐烘烘之融鐵,非夜叉羅刹,無以措其足,魑魅魍魎,莫能肆其氣. 火城千里,鐵嶽萬重,民俗强悍,非正直無以辨其姦,地勢凹隆,非神威不可施其化. 咨! 爾東國某,正直無私,剛毅有斷,著含章之質,有發蒙之才,顯榮雖蔑於身前,綱紀實在於身後,兆民永賴,非子而誰? 宜導德齊禮,冀納民於至善,躬行心得,庶躋世於雍熙. 體天立極,法堯禪舜,予其作賓,嗚呼欽哉!”

生奉詔,周旋再拜而出. 王復勑臣民致賀,以儲君禮送之. 又勑生曰: “不久當還,勞此一行,所陳之語,傳播人間,一掃荒唐!”

生又再拜致謝曰: “敢不對揚休命之萬一?”

旣出門,挽車者,蹉跌覆轍,生仆地驚起而覺,乃一夢也. 開目視之,書冊抛床,燈花明滅. 生感訝良久,自念將死,日以處置家事爲懷. 數月有疾,料必不起,却毉巫而逝. 其將化之夕,夢神人告於四鄰曰: “汝鄰家某公,將爲閻羅王者”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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