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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第二章 未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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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姑娘的记忆里,这间孤零零的小草房有着悠久的历史。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小草房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们姐妹们像一群小鸡似的挤在这又矮又小的屋里。后来,她们长大了,合作社的劳动工分簿子上记载着她们辛勤劳动的成绩,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许茂靠了合作社的优越性,也靠了姑娘们的劳动成果,修起了新房。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气气派派的新房以后,回过头来看这小屋,突然觉得它是那样古老而又丑陋!只是因为许茂是个实在的庄稼人,破小屋才没有被爱好整洁的姑娘们给拆掉;精打细算的主人给它派上了新的用场,用来堆放茅柴、杂物……然而,做梦也没有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许家这个四姑娘,在欢乐中度过了少女时代,在辛酸里耗尽了妙龄青春之后,孤零零地又回到这个门框都已经歪斜的小屋里来了!

不过,许秀云是个爱好的女人。即使是在这样心情恶劣的倒霉的日子里,她也不能让自己随随便便地睡在肮脏阴暗的地方。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她把小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斑驳的泥墙,被抹光了,糊上一层白纸,在临院坝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还剪了一块果绿色的旧布权当窗帘挂上。灶头砌在墙外,烧火的时候,屋里也不被烟熏,没有灰尘,清爽而又明亮。天落黑了,点起煤油灯来,小屋里居然也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独自一人吃罢夜饭之后,她关在小屋里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是做姑娘的时候就养成了的爱清洁的习惯。此刻,当她梳着乌黑的长发时,镜子里映出了她清瘦的容颜。曾经是那么丰满的脸蛋,像被刀子割去一部分似的;曾经是那样闪亮闪亮的眼睛,如今显得是又黑又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这几年的漫长而凄清的岁月,眼里又汪起一泡泪水。她不再去看那面镜子,坐在床沿上,十个指头迅速地在后脑勺上动作,一会儿,浓密、乌黑的长发盘成了一个髻子。

谁要是打算从四姐这样的女人的行动上去探索深藏在她心底的奥秘,那一定是徒劳的。那依然美丽的面容,看上去是有一点忧郁憔悴,但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的光芒。虽然有时她独自陷入沉思,可她整天手脚不停地干活,不论地里还是家里,不论粗活还是细活,她总有头有尾地干着,从不丢三落四。人们说,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子。是的,她太有心计了,像平静的大海,什么都容得下,爱和恨,悲哀和希望,什么都深深地藏在心底,表面看去,不起波澜。她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城市姑娘,不,她没有离开过这土生土长的葫芦坝,她只上过农村的初级中学,她几乎没有机会接触过那些动人心魄的文艺作品,没有见过比葫芦坝更为广阔的天地。但,这并不妨碍她成长为一个贤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也许是葫芦坝的青山绿野?也许是柳溪河潺潺的流水?也许是家乡的蓝天白云?也许是春日的和风、夏季的暴雨?……谁知道是什么!她是开放在深谷里的幽兰。纯洁的兰花,不论是开在这穷乡僻壤,还是那繁华都市,她们开在什么地方都一样的名贵,一样的崇高!

四姐又开始了每晚必做的针线活。这会儿缝的是一件白底碎红花儿纺绸面子小棉袄,这件用她从前的旧衣服改制的小袄已经快完工了,好几个夜晚她一直在缝。当她结好最后一个针足,用雪白的牙齿“噔”一声咬断线头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向她这小屋的门口走来了。她迅速把小袄儿塞在枕头底下。

“四姐!”

秀云打开门,许琴兴冲冲地跨进屋里,迅速环顾了一下这布置一新的小屋以后,九姑娘惊喜地叫道:“你真会收拾哩!”

秀云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这会儿才回来,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

许琴手上拿着一本厚书,把腋下夹着的包裹往床上一放,说道:“这是八姐寄回来的皮子,要你给爹缝起来。还有一封信,你看嘛。”说着掏出八姐的信来。“八姐的信上说得真好呢!她说,你的日子就要一天天好起来了!……呃,你自己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说完返身跑出小屋去了。

秀云扶着门框见老九向大门口走,忙问道:“这会儿,还往哪儿跑呀?”

“我找昌全他们说个事情,马上就回来。”九妹回答,接着又转身对秀云解释道:“工作组来了,带队的是个女同志,她可好呢!今天开完会以后,我找到她谈了很久,我心上的疙瘩都解开了一大半。她说,打算搬到我们葫芦坝来,过两天就要来了……”说完就奔出了大门。

秀云回身坐在床沿,在煤油灯下铺开信笺,一字一句慢慢读,当她读到“……四姐是个好人,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幸福的。……”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一热,血涌到脸上来,她忙合上长睫毛,细细地品评着这些话里头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像许琴那般地易于激动,过了一阵,脸上现出凄然的一笑,淡淡地摇着头,茫茫然地注视着老八的信封上那几个清秀的字体。又过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了老九说的“工作组要来了”,暗自思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组呢?”

正在这时候,三辣子许秋云闯进院子来,人还在梅花树那儿,声音却先传进了小屋:“好呀,这才巴实哩!硬是要安营扎寨了么?”这酸溜溜的口气钻进四姑娘的耳朵,像刀子在割她的肉。

守院子的大黄狗,竟连许家三姑娘的声音也听不出,围着她汪汪直扑。三姑娘被困在院子里,嘴里骂着粗话,只见她一脚踢了出去,大黄狗“吭吭”了两声,退下阵去,也许是它从这一踢的当儿才认识了来人是谁。

三姑娘立在小屋门口,不往门里跨,也不开口,只是圆瞪着一对杏眼,张着嘴直喘粗气,像要把那个身子单薄的四姑娘吞了似的。四姑娘望她一眼,忙低下头去,叫了声:

“三姐来了,屋里坐呀!”

许秋云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光从这小小的床铺移到如洗的四壁,从这空荡荡的房子移到站在角落里的形单影孤的妹子,一路上涌到喉咙里来的骂人话,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口了。好一阵,才说道:

“死人!你倒是开腔呀!……哎,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你这低眉顺眼的苦相!”

四姑娘立在墙角,凄然一笑,说:“你也没有问我啥子,叫我说什么嘛!”

“哎,气人!”许秋云使劲拍着自己粗壮的大腿,“你这是……打的啥子主意啊?”

四姑娘抬眼望着三姐,没有回答。

这时,三姐再也骂不出口了。沉重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把你这冤家……”

看见三姐的气消下去了,四姑娘才走到床前,挨着她坐下。三姐侧过脸来,直望着四姑娘的眼睛,声调缓和多了,问道:“你究竟打的啥主意呀?”

四姑娘对她摇了摇头。

“你未必安心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一辈子?”

四姑娘点点头。

“为你,把我心都操烂了!耳鼓山上那个人难道配不上你么?”

四姑娘又摇摇头。

“那,你为啥死赖在这儿不走?”

四姑娘的眼泪涌出来了。

“你倒是说话呀!我的娘!”

四姑娘镇定着自己,没让泪水流下来,她吞声说道:“三姐,难为你,你像娘一样疼我……可我对不起你。我实实的不走,我真不愿意离开这葫芦坝,真的……我舍不得……”

三辣子沉默了。她使劲儿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子,但她的脑子帮不了她的忙。别说是她三辣子,整个葫芦坝上,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够看到四姑娘的心灵深处去。

来的时候气壮如牛,这一阵,面对着这性情温柔、捏一捏都会碎的许四姑娘,却无计可施了。

这样过了好一阵,突然,罗祖华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四姑娘的门口。三辣子见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儿,吃了一惊,一肚子的怒气便向男人泼去:

“你串死么?要吃奶么?……我说过不回去的,你倒跑来干啥!”

罗祖华的脸红喷喷的,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向他女人招招手,又扫眉又瞪眼,叫她:“你出来,我有重要话说。你出来呀!”

三姐极不耐烦地跨出小房去。罗祖华扯着女人的衣袖站在屋檐底下小声小气地说开了。四姑娘仍坐在床沿上没动,一会儿,外面的悄悄话逐渐变成大声的交谈传进房里来了:

“真的?……是真的么?”

“真的!当真的,你还不相信?”

“不相信!那个人的话难相信!”

“嗨!你刚才要是在场就好了,人家都哭了呀!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嘛,我看人家是知过必改!两口子的事情,哪能那么认得真嘛,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你别这么酸溜溜的……让我想想看,这……”

“呃,四妹子不是不愿意上耳鼓山么,谁能猜透她是什么心事?说不定……俗话说‘破镜重圆’……”

“那耳鼓山的事情呢,你去退信?”

“你去问问她,先拿定主意再说。”

罗祖华两口子的谈话完了以后,三姐重新回到小屋,拍了一下巴掌,说:

“嗨,龟儿子郑百如今晚才算说了句人话!……哈哈哈……你猜他对你三哥咋说?他说他对不起你,过去的事,全是他错了,如今后悔了……”

四姑娘听到这里,霍地站起身来,脸色煞白,撇过脸去。

三姐忙问:“你怎么啦?哦?”

刚才罗祖华和许秋云在门外嘀咕的时候,那些什么“破镜重圆”之类的话语,已经传到了四姑娘的耳朵里,刺痛了她神经系统中最为敏感的那一部分。再听三姐直接说出“郑百如”三个字来,那种从生理上感到厌恶的感觉,就像在夏天的柳溪河边的茂草丛中看见蛇一样;只是差一点儿没有“哇”地叫出声来。但是,当她站起身来,撇过脸去,略为冷静下来以后,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真的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对郑百如的这一手,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过,没有半点儿精神上的准备来迎接这场新的折磨。霎时里,过去八九年间郑百如给她的生活投下的条条阴影,郑百如对她、对葫芦坝的乡亲们犯下的宗宗罪恶,像疾风在她眼前扫过。

十年前,那个只读了半年高中就被学校开除回来的郑百如,那个使葫芦坝上每一个诚实的待嫁姑娘都讨厌的花花公子,是怎样在一个夏日的黄昏,趁着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将她拖到芦蒿丛里,强奸了她。而软弱的四姑娘只能饮泣吞声,不敢向家庭、向组织上透露半点儿声息……

结婚以后,四姐做了母亲。曾经被毁灭了的少女的幻想,被新的希望鼓舞着,渴望着美满的家庭幸福;但是,不久又失望了:孩子在一次病中夭折。而在“文化大革命”中突然红火起来的郑百如,竟然带了连云场上那个烂污女人回家来睡觉。

在郑百如瓦房里,经常设酒摆宴,他们那一群家伙,怎样的咒骂共产党,怎样的挖空心思诬陷四姑娘的大姐夫金东水——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又怎样的暗地里偷盗队里的粮食,筹划投机倒卖……而郑百如在干下了这一切罪行之后,又是怎样的威胁她:将她绑起来,举着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后来,郑百如掌了葫芦坝的大权,要换老婆,正式的换一个。他们离婚了。

…………

离了婚,对四姑娘来说,是一次解放,逃离了苦海。离婚以后,劳动惯了的朴实得像泥土一样的四姑娘,心里依然对未来抱着希望,希望永远忘记过去了的痛苦,希望那春日的和风来到的时候,播种、发芽、开花、结果。虽然,这个缺少文化教养的农村劳动妇女懂不得多少革命的道理,她的希望也还很朦胧,然而,那希望确实照耀着她依然热烈的心。一年来,她悄然无声地生活,全靠着那一点希望鼓励着。

怎么也想不到郑百如有这一着!而这一着又是怎么发生的?是为了什么?

好心肠的三姐,凭着她直通通的火热的肚肠,怎么能了解四姑娘心灵上的创伤?又怎么能晓得当妹子的此刻的心情!她只见秀云脸色苍白,便说道:

“这事儿,能成倒好,只怕后久他龟儿子又变心。那种男人只怕你管他不住呢!”

“三姐!”秀云咬了咬嘴唇,说道:“刚才三哥来说的那些话,只求你莫往心上记,也千万莫要对人说,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看你啊!”三姐总爱自以为是,她说:“你把我当成那些没长心颗颗的人啦?我才不像你那罗三哥,我也能转个心思呢。我说呀,这个事怎么能一口气就答应了他呢!条件都不讲清楚?既是他自己求上门来,总得给他个约法三章,哪有那么撇脱哟!”

四姑娘摇了摇头。

“好啦,睡吧。”三辣子爽快地说,“管他妈的!我们睡下商量吧,等他龟儿子着急去!”

罗祖华在门外假装咳嗽,但是三姑娘没听见。秀云说:

“三哥还在外面等你哩!”

罗祖华硬着头皮在门外问道:“哎,你真的不回去么?那……我就走啰!”

“死鬼!”三辣子对着门外嗔道,“老子们今晚不回去,看得不得死个人来摆起!”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起身向门外走去。在小屋门口又回过头来望着四妹子,像诳小孩似的说道:

“睡吧睡吧,天垮下来,还有我给你做主呢。莫叫人笑话我们许家没得个男儿汉!”

四姑娘知道三姐的脾气,只当没听见她这些不顶用的大话。

龙庆还没有睡。屋里没有点灯。这倒不是为了省两个煤油钱,主要是眼睛痛,畏光。他坐在他家惟一的一只破靠椅里,怀里抱着个竹烘笼儿,闭目沉思。

公社的干部,这些年来对这位久经考验而又饱经风霜的基层干部抱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成见,都认为他是个和事佬,缺乏斗争性,还多少有点糊里糊涂。其实不然。他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日子,表面糊涂,心里可明白着呢!喜欢他的社员们都说他是假装糊涂,心正!

去年批林批孔运动一来,好家伙!金东水突然成了全公社支部书记的“典型”!不论什么运动,谁要当上了“典型”,那可不好玩的。老金被宣布“停职检查”,公社党委决定让大队长龙庆做“代理支书”。他心里好苦!他对公社领导说心里话:“老金他反对大寨式评工记分,复辟三包一奖,这个罪也有我一份呢,我俩商量过来的。如今你们这样一降一升,别人不说是我有野心,整他下台么!……后人也要骂我!”他坚决不当代理支书。后来,要不是金东水私下对他说:“事已至此,我斗不过人家,是得下台。你就应承了这个差事吧,要不,支部的大权落到姓郑的人手上,葫芦坝的老百姓可就苦啦!”这样,他才担任起这个职务来。遇着什么大事,他还常去找老金先商量个谱子。有一回,老金开玩笑说:“你搞两面政权。”他不懂什么叫“两面政权”,便在一次干部会说:“我们现在要搞‘两面政权’,多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自那以后,郑百如那派的人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维持会长”。他也不明白这“维持会长”是个什么样等级的“干部”。

好在他这样“维持”着,葫芦坝的生产才保着一个起码水平:说好,好不了,减一点产也不多,包括他龙庆本人在内的大多数庄户人家的日子过得紧绷绷的,“农闲吃稀,农忙也吃稀”;要说坏吧,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地里虽然耕作粗放,杂草和庄稼苗一齐长,然而也还没有一片一片地丢荒。耳鼓山和葫芦坝多年就是两个“对手赛”的单位,而人家耳鼓山的集体和个人早已搞得仓满囤流了,葫芦坝呢,这两年一到冬春就得靠吃国家“救济”。对这一点,社员们埋着一肚子怨气,龙庆何尝又不埋怨?只是他觉得自己不贪不占,秉公正直两袖清风,社员缺吃的,他不也缺煮的?真是同甘共苦!这样一想,他也就暂时地觉得心安理得了。

今天夜里他可没有去想以上那些事情,他在考虑着明后天的工作安排。摆在眼面前的一桩工作是:工作组就要来了。而急着要办的事有两件:一是落实一个住处,工作组要有一个吃的、住的、办公事的地方;其次就是主持召开一个全体干部会议,把所有的大队小队干部一一介绍给工作组。然后,他龙庆就听工作组安排了,像每次的运动一样,工作组来了,他就“靠边站”。对,他从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凡是已经成为惯例的事,都是“理所当然”嘛!

在工作组住哪里才合适些这个主要问题上,龙庆代理支书的思想从桑园坝到梨树坪,从东到西把整个葫芦坝的庄稼人户挨个挨个地考虑了一遍,此刻,他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许茂老汉那个带石头院墙、种着满园花草的草房院子里了。那儿整洁,宽敞、明亮。主要是,许家人丁少,空着的房间就有两三间;更重要的还有,许茂家的生活——也就是饮食,比起别的农家来,多少要像样一些;虽然许茂老汉也吃得俭省,然而“底子”比人家厚实得多。

“对,对,就这样办。”他喃喃自语着。

龙家的守门狗在门外的田埂上“汪汪”叫了几声,向主人报告:有人往这边走来了。

葫芦坝冬天的夜晚静得出奇,庄稼人多数是不在黑夜里互相串门的,除非为着火烧眉毛的急事。有的人,为着人民的利益或别的利益,在这寒风飕飕的夜里还在田野奔走;有的人则纯全是为了追求自身的利益出门,而迟迟忘返;有的人却又仅仅是心里有什么话亟待向什么人说一说,真是“不吐不快”,简直不能等到明天,为这个目的甚至于不顾可能遇到闲言闲语、讽刺打击!……今天夜里,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笼罩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小草儿已经枯了的田埂路上,正有那么些人在奔走着。

这会儿朝着代理支书的草屋走来的是个精神勃勃的青年,淡淡的月光倾泻在他的宽厚结实的肩膀上。他名叫吴昌全,葫芦坝第四生产队的会计,太平镇区级中学毕业的高中生。要不是这些年废除了前些年那种考试制度,他完全可以凭着自己优异的才学,考进某个高等学府去钻研他喜爱的无线电专业,而不会出现在长着红花草和小麦的田野上。他家里如今只有一个母亲了,母子俩在葫芦坝上所有被人敬仰的正派人物中间是最受尊崇者。要是今夜的月光再亮一些,就能看得清楚他那方正、英俊的容貌,以及脸上那种诚恳的腼腆得叫人放心的神情。这种青年,如果你问他个人的理想是什么?他一定答不上来;然而你千万不要因他的语言迟钝而失掉了对他的兴趣。他会用他那种朝朝暮暮、持之以恒的无言的劳动回答你:他是生活的真正的主人!自从高中毕业回乡以后,他没有片刻的迟疑,立即就投身在田野里,而且很快地便对农业科学研究产生了强烈的热爱。第一年,他在他们四队科研小组的试验地里使用“九二〇”激素喷射棉花,减少落花落铃、创造了高产以后,给他对未来农村生活的幻想涂上了极为鲜丽的色彩。他满怀激情自个儿在肚里思忖着:在这社会主义的土地上,用科学的方法生产,葫芦坝的乡亲们还会缺吃少穿么!……小伙子在葫芦坝上抓住了通向未来生活的门环,决心用脑子和肩膀、知识和气力闯进那个目前还对葫芦坝紧闭着的科学的大门。如今他的科研组那片小小的园地,已经成了葫芦坝上一颗明珠,吸引着大多数的年轻人,也使那些懂庄稼经的老汉们大大地吃惊。金子放在金盘子里,不显得怎么样,然而,把金子放在泥土上,它就立即闪光耀眼了。我们的吴昌全在葫芦坝上,正是一块真金子!

龙庆高高兴兴地迎接着这位受人敬重的农村知识分子,把惟一的破旧靠椅让给昌全,自己在一条木头凳上坐下来。

“三娃,快把灯盏点起!”代理支书高声向着隔壁叫喊,有一个少年立即应声过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方桌上的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儿。

“怎么样?”龙庆先开口,“你们那些治棉花蚜虫的‘金小蜂’,该没有冷死吧?……哎,我的眼睛痛,有几天没到你们四队去了。”

吴昌全凑过去看了看龙庆的病眼,真诚而体贴地说:“龙二叔,你熬夜熬多了。”

龙庆承认着,同时补充道:“还有,火大,医生说,虚火上攻!”

“是么?少熬点夜,将息几天,调剂一下才容易好。”

“不容易!恐怕要痛七七四十九天才得松活。”

昌全善意地笑了,问:“为啥要四十九天?”

“我今年四十九岁。”

“哈哈哈……”年轻人对于龙庆的不科学的解释,感到好笑,但笑的一点没有轻慢的意思。

“害病也是一种‘矛盾’,内部某些方面失调,不平衡,同外部环境的矛盾就会激化,于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出现病态来了……”吴昌全给代理支书讲起“病理学”来。讲着讲着,龙庆居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懂得这个道理了,他不住地点头,嘴里乐呵呵笑着。

但是,葫芦坝第四生产队的会计,今晚不是为着讲“矛盾论”、“病理学”来的。他来询问一件有关决算工作上的事儿。晚饭时候,郑百如特地去他家通知他明天到大队集中清理全年粮食账目,说是“千方百计,非得‘跨纲要’不可!”郑百如告诉了小伙子一些“跨纲要”的办法:“比如说,社员分回家去的水谷子,原来打的七成,如今提高一点,算个八九成;又比如,社员们一年四季分回家的粮食蒿秆,一捆麦草把儿里边难道没有一斤二斤小麦?谷草里不是也有没打净的谷子么?……这样算下来,今年葫芦坝粮食过纲要是没有问题的!……”吴昌全不明白郑百如为什么要在决算工作已经快结束的时候兴这个花样。他紧张地问龙庆:

“这是上边的精神么?”

“不是。上边没有这个精神。”

吴昌全稍稍松了一口气,说:“不是上级来的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妈说,如果真像郑百如说的,是‘上级’叫这样干的,那,可真是一场大祸害哩!”

然而龙庆却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假如这桩背时主意真是“上边”想出来,布置下来的,那么,龙庆他不会紧张到如此地步。正如葫芦坝几年来推行的“工分一年一评”的办法,他明知这是个从根根上破坏葫芦坝农业生产的背时主意,但因为那是“上级”叫干的,减了产,他问心无愧。可是,如今郑百如布置的这个“跨纲要”的花样,并不是上级叫干的呀!葫芦坝搞这种虚虚假假的事,他这个代理支书的责任可就重大了。将来要是群众反对,上级检查,郑百如一口赖掉,祸事不都在他龙庆身上了!……龙庆心中暗暗叫苦。

“郑百如是副支书、大队会计,这些事他和你都商量过没有啊?”昌全问道。

龙庆摆着手说:“没有,连信都没有给我带一个呢。”

“这太不像话了!”年轻人愤然说道,“难道产量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靠算盘上‘算’出来的么?这是欺骗自己。反正我们四队不得干!今年没跨纲要么,明年好好干,争取跨过去嘛!”

纯洁得像一张白纸的小伙子,面对复杂纷纭的政治生活,还缺少着一个心眼呢。你为啥不往深处看啊!

“好了,我回去了。”吴昌全站起身来告辞,并补充道,“我特地为这事来问一问的。”

龙庆没有挽留他。送出了这位刚正不阿的青年以后,“扑”的一声吹灭了灯火,坐回到他的破靠椅里,心悸地继续沉思起来。

“好,我走了,大娘。”许琴站起身来,这样说道,“刚才说的事,你说给昌全哥行了。”

吴昌全的母亲金顺玉含笑挽留:“还早呢,再坐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嘛!……平时你难得到我们家来呀!”

许家九姑娘红着脸又重新坐下来。不知怎么搞起的,她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了。她举目环视着这间堂屋的四壁和摆设,其实这已经看了多少遍了。正中墙上,毛主席的彩色印制相片,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端端正正地挂着;棉花、水稻、小麦、果树等等的科技图表贴满了四壁;屋梁上挂满了一排排装着良种的小布袋儿和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标本;桌子上,高脚煤油灯罩着一个洁净透明的玻璃罩子……这一切,她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金顺玉大娘挪了挪椅子,靠近九姑娘,突然问道:“今天从你们二队过来的人说起你家四姐的事。她不走了,可是真的?”

“嗯。”许琴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愁容来。

“为什么啊?”

“不清楚……”九姑娘说,“我想,不走也好,她的性情太软弱了,走到哪里,都难说那个男的不欺负她。要是像我三姐那样,看谁敢欺负!”

金顺玉大娘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道理不在这个‘性情’上。呃,你回去对她说说,这一回要自己拿定主意,走,还是不走,都要把决心下实在,这辈子再经不起这些年这种周折了。可怜!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呀!十年前,她也像你如今这个模样儿,你俩的长相简直像一个巴掌打下来的。只是,她那会儿爱低着眼皮,怕羞,不如你这么大大方方。唉,你们的娘死得太早了……老九呀,你叫你四姐抽空常到我家走走,有什么心头的闷气,也好吐一吐。”

“嗯。”许琴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吴昌全的母亲是土改时期入党的老积极分子,只是近几年才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她的热心和正直,是许琴深知的。加之,许琴的已故的母亲和眼前这位慈祥的老大娘曾经是几十年的老乡邻,过去往来得很密切的,因此她的话在许琴听来分外亲切。

金顺玉大娘的话又一下子转到吴昌全身上去了。这位热心肠的女共产党员,对葫芦坝乱纷纷的人事关系和路线斗争,心里像明镜似的;然而对于亲手抚养大的儿子,却越来越感到不了解了。儿子是个光明正大的男子汉,这,她清楚,但她总感到儿子对她隐藏着某种秘密。对自己惟一的儿子心灵中那个神秘的角落,总是做母亲的需要探索和了解的。她曾努力地试图了解,儿子却从不泄露半分。为这个,她多少有些忧虑。现在她对许琴说道:

“你这个团支书,对青年人的思想情况掌握得怎么样啊?……比如,我家昌全吧,近年把,我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今这个社会风气呀,我就有点担心!”

许琴笑道:“大娘,别人我不敢说,是昌全哥么,我敢保险!你尽管放心好了。”

大娘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想道:“呃,难道那把钥匙在这个姑娘手上么?”她忙接着说道:“放心?如今这些青年,有些事就不愿向自家的老人吐露一点点儿,哪怕是亲生的娘母。这,叫我怎的能放心!”

九姑娘笑笑,表示同意,说:“不过,他对你都保密,那就真是不应该了。”

大娘紧接着试探一句:“你们常在一起开会学习,你一定了解。你难道也对我保密?”

“我?……”许琴脸红了,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大娘忙补充一句:“你是团支书呀!对团员的思想一定比我们了解得多些。”

这句话把九姑娘从困窘的羞涩中解脱了出来。她回答道:“我这个团支书没有认真把责任负起来,工作做得很不好。昌全哥的水平比我高多啦!大伙都很敬重他。他……”

“他怎么啦?”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唔,是有心事。”

“可是,我却不了解。”

“哦,原来你也跟我一样,不了解啊!”

金顺玉大娘显得有点失望。这时,她才不得不把她的忧虑明白地对这位团支书说出来:“我家昌全是五一年五月间生的,再过半年就满满的二十五岁啦!看着一年年大了,亲戚邻里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提说亲事,可他一概拒绝了。后来,他干脆对我说:‘娘,以后你给挡一挡驾吧,就说我已经有对象啦!’我问他对象在哪儿,他总不回答我。有一回我又问起来,他却伤心败气地对我说:‘娘,你莫怄气,实对你说吧,我这辈子发誓不结婚了!’……天哩!你看他这是咋回事嘛!别的我不忧,说实话,他就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不那么忧虑,我怕的只是他真的找上个不好的姑娘,造下一辈子的祸害!”

停了停,许琴才说道:“大娘,昌全哥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今晚不听你说,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你老人家还是放心好了,他又不是那些轻浮人,他不会走歪了步子的。”她这样热心地劝说对方,然而心里却在想着:“这个昌全哥是咋个的?一会儿说有对象了,一会儿又发誓不结婚!……这样的一个聪明耿直的人,搞起科研来那样能干,为啥在感情生活方面这样无能呢?”

想到这里,吴昌全那朴实、英俊的身影突然占满了她的思想。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青年的心,似乎正经历着一种什么痛苦的折磨。这样的感觉,不由使她那少女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觉地向他倾斜过去。……是的,所有正直忠诚的人的痛苦,都能引起忠诚正直的人的同情。这是一种伟大的、心心相印的同情。这种革命者的高尚情操,正在冶炼着年轻的团支书的心灵。

金顺玉大娘从许琴沉思着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纯正而又炽热的东西,她暗想:“我家昌全要是能够娶上许家这个九姑娘,那就好了。”可是,她怕当着面这样说,会使许琴难为情,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然而,一个重要的决定已在她心里作出来了:这件婚事,她要亲自出面来提。她要直接去找许茂老汉!这件事不能拖延,甚至不能推到两三天以后,必须明天就去谈。实在说,天底下离了许家的姑娘,谁还能配得上她的儿子吴昌全呢?

是啊,是啊,葫芦坝许茂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好样的!

接着,这一老一少两代妇女开始谈论一些别的事,她俩越谈越投契。对于眼下葫芦坝的事情,以及葫芦坝以外的事情,如像近来太平镇上的武斗啦;县上的拖拉机厂自从建起来以后,烟囱就没有冒过烟啦;农村的评工记分便宜了懒汉二流子啦等等问题。这位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和这位七十年代的团支书,思想和看法竟然是这样的接近。……

正谈得兴浓的时候,吴昌全回来了。

昌全看到许琴坐在自己家的堂屋里,先是一怔,继而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便一头扎进隔壁的卧室里去了。

当娘的忙问道:

“呃,龙二叔咋说呀?你见到他么?”

昌全在屋里回答道:“不是上级的布置,也不是支部的决定,是郑大会计的鬼花样!”

“老龙的意思该咋个办啦?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呀?”

“他也没咋说,反正我们四队不执行。”

许琴听他俩一对一答,摸不清头脑,正要问一问,金顺玉大娘却改变了话题,对儿子说道:

“你出来呀,团支书找你研究工作呢!”

吴昌全踱到堂屋来了,抓了根板凳靠墙壁坐下,离许琴远远的,冷淡得很。

许琴说:“今天在公社开了一天会。下午分头安排的时候,团委布置了几项工作,有宣传工作、扫盲工作、科研组的工作,还有卫生村。宣传方面,要我们各大队团支部立即把原有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恢复起来,编排一台小节目,内容是宣传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今晚我找你商量,主要是各生产队以团小组为骨干成立科研小组的事。县委工作组到了公社,马上就要下队来了,颜组长对成立科研组的事很支持,叫我们立即行动,以团员、青年为骨干,请老农做参谋,把各队都搞起来,先订出规划……我给颜组长讲了你搞科研的情况,她听着高兴极了,说是一定要来向你学习呢……呃,昌全哥,你看咋办?”

吴昌全说:“各队都成立科研组,这事早该办了。可是,具体咋个成立,我可不懂行。你们团支部去办吧。”

许琴笑着惊叫起来:“哦哟,‘你们团支部’!这话亏你说得出口呢,你不是团员呀!”

“我这个团员,快超龄了。”

“在组织里一天,也得做工作。”

“嘿嘿,我可是……”

“怎么?怕把你们小队搞科研的好经验传给外队?你保守么?自私么?”

许琴这个团干部,懂得一点怎样做动员工作,她这连笑带刺的一长串话,再加以她那活活泼泼的神态,柔中有刚的清脆声音,是谁也无法招架的。吴昌全只好说:“好啦好啦,你说咋办吧。”

于是他们一起商量起来。只要是搞科研,而不是演剧或干其它什么差事,吴昌全总是乐意接受,并决心实实在在地干一番的。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明天召开团支部会议研究这个问题,让昌全去作指导。

商量已定,许琴又向金顺玉大娘告辞了,大娘说:“忙啥呢,难得有空,再摆一会儿龙门阵嘛!……你怕夜深了不敢一个人回去?我叫昌全送你。”

许琴虽然嘴里说要走,脚杆却并没有要往外移动的意思。不知为啥,她真愿意多坐一会儿。

于是,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抓住每一个话题,漫无章节地说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看看时候不早,金顺玉怕许茂老汉责怪,才示意叫吴昌全护送许琴出门。此刻,上弦月已经快要搁在西山上了。

从前有句俗语:“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却遇打头风。”

四十岁的壮年汉子金东水的命运似乎正好应验了这句古老的俗语。

全国解放以后,才第一次穿上鞋子,提着书包上村小读书的少年金东水,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者辛苦创建的平平坦坦的大路上走着,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他的青春年华。接着是:当兵、复员,平凡的劳动,虽然清苦却有乐趣的家庭生活,继而是做党的工作,担起建设葫芦坝这块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担……

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干部,真是谁也想不到啊!——当他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戴上了红领巾的时候,生活会出现如此的艰难!

在那冰刀霜剑的日月里,人们曾怀疑过:是不是历史果真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误会呢?不!老金自己并不那样认为。曾经学习过“社会发展史”、特别是在部队里用心学习过党史的共产党员金东水,当他在一九七五年冬天的这个夜晚,坐在这荒凉的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草棚棚里边,点起煤油灯,一边读书一边指导十一岁的儿子复习功课时,外表看去,他那严肃的方脸膛,还是平常那个样子。支部书记被停职,以及接二连三的坷坎,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悲凉或郁愤的痕迹,好像他们父子们的生活,原本如此,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葫芦坝这个地方,交通闭塞,算得上个穷乡僻壤。然而,这一年春天里“四届人大”吹起的春风,夏天里,传来党中央关于整顿各条战线的喜讯,特别是深秋时节,邓小平同志主持召开了那个农业会议以后,出现在辽阔农村的热浪,鼓动着葫芦坝上这位受贬谪的共产党员的心扉,敲击着千家万户庄稼人的门窗。寡言少语的农民金东水是个喜欢沉思默想的人,他固执地认定:历史像奔腾不息的长江大河一样,有时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漩涡,生活的流水在这里回旋一阵以后,又要浩荡东流的。葫芦坝的事情必将往好处变化!跟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长大成人,刚刚进入中年时代的金东水,同葫芦坝的上一辈庄稼人大不一样,他根本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

耳鼓山柏树林盘里吹来的风,把小草棚棚顶上的茅草扫得刷刷刷响。门外,东来的柳溪河水在山脚下焦急地拍打着岩石,发出那种迫不及待的叭叭声。左边,一里以外的梨树坪那儿响起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吠……在这一切听惯了的音响里,从梨树坪那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爹,龙二爸来了!”

十一岁的高小学生从课本上抬起头来。

老金侧耳听听,摇了摇缠着青布头帕的脑壳,说:“不是他。”

儿子眨眨眼,又说:“是昌全表叔?”

“也不像。”

那么是谁呢?谁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朝这荒僻的地方走来呀?

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在草棚棚外面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叫喊。警惕性很高的红小兵便扯起童音向门外厉声问道:

“哪一个?”

“是我。……还没有睡么,长生娃?”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长生娃迅速地望了他爹一眼,就跳过去开门;而老金却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膀。

由于事情太使人感到意外,也由于过去那些难以说得清楚的情由,老金此刻,眉毛拧成两个疙瘩,心上的血刷地涌到脸上来了。可是,长生娃哪里晓得过去的事情?他向父亲解释道:

“四姨娘来了!她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门外头的脚步声离开了,去远了。

长生娃急得差点儿哭起来!他挣脱父亲的手,一步跳到门边,哗的一声把门打开一看,黑暗中,已看不见人影儿了,只有门槛底下放着一个包袱。长生娃刚要弯腰去拣包袱,几丈开外黑乎乎的小路上传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长生娃,你快过来一下。”

孩子一听,顾不得去看包袱里裹着的东西,便急忙忙向他四姨娘奔去了。

老金自从火烧房子、女人病逝以后,生活上常常得到居住在本大队的三姨子许秋云、四姨子许秀云,以及那个还没出嫁的老九许琴姑娘的照看,特别是两个孩子的穿戴,补补连连什么的;有时还给送来一点粮食和小菜。小女儿长秀两岁离娘,怪可怜的,四姨子许秀云没有孩子,就接了过去代为抚养。亲戚处,这都是常情嘛!谁家敢挂无事牌,保证没得个三长两短的?然而,难听的闲言怪话从葫芦坝上“闲话公司”郑百香那里制造出来,而且很快传开了,说是“下台干部”金东水,同他四姨子许秀云“不醒豁”。为了这个无中生有的风波,缺少调查研究的老好人代理支书龙庆曾委婉告诫老金:

“要注意影响啊!莫找些虱子在自己脑壳上爬哟!”

为了这个不光彩的风声,六十多岁的许茂老汉鼓起眼睛,恶狠狠地教训他的女儿们:“不给老子顾脸!看老子捶你们!”

当时,郑百如正要找岔子闹离婚,就以此为“理由”,将许秀云打了一顿,提出离婚。而秀云呢,在郑家的生活早就有许多难言之苦,早就想离开那个狼穴了,便咬牙忍受了这个屈辱,在离婚书上按下了手印,搬回老父亲那儿去了。……为这些,老金不仅成了老丈人的眼中钉,而且整个葫芦坝以“闲话公司”为中心的“舆论界”,几乎把他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了。他愤愤地从四姨子那里把小女儿长秀要了回来,自己抚养。下地干活,将小女儿背在背上,有时夜里挨批斗,便将小女儿抱在手上。总之从那以后,即使在小路上与四姨子狭道相逢,他也决不再打招呼,对面走过,他把脸扭到一边去。老金是一个宁肯割脑壳而不愿割耳朵的汉子,他认为:什么样的打击迫害都好忍受,什么样的屈辱终有澄清之日,惟独那样的男女间的闲话受不了!那是伤风败俗的事情!

这一阵,老金粗壮的身子在小屋里焦躁地踱来踱去,他心里烦透了!而这窄小的地面却根本不是踱步的地方。

长生娃回来了,拣起了那个包袱,他站在父亲面前,欢欢喜喜地告诉父亲说:

“四姨娘说的,县委的工作组就要到葫芦坝来了。”

老金听也不愿听,他依然踱来踱去。长生娃才不管他听不听呢,继续报告第二件事情:“四姨娘问你,过几天外公做生,你去不去?她还说,外公的身体一年比一年不行,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才对头。做生办礼信的事,四姨娘给我们准备齐,过几天送来……”

老金到底听清了儿子这几句,愣了一下,但随即却狠狠地训斥儿子道:

“莫多嘴!不去!不去!”

长生娃莫名其妙地望望他爹,便动手打开四姨娘放在门槛底下那个包袱,原来里边裹着一件白底碎红花纺绸面子小棉袄。看得出来这花色半新的小袄是用旧衣服改制的,但是针线密密,十分的精巧好看。老金有些茫然地把眼光落在小袄上,渐渐的两眼模糊起来。

长生娃欢欢喜喜地奔到床前,把小长秀摇醒过来。小姑娘揉着眼睛,让哥哥为她试穿一下厚实、柔和的小袄。知寒知暖的四姨娘!为了给小侄女儿缝下这小棉袄,也不知对着那盏孤灯,独自熬了多少个深夜!

对于性情温良的四姑娘许秀云来说,驱逐旧恨的萦绕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长秀,不是因为心中有着对未来的朦胧的希望,她断然不会在这深夜里还在凝了霜的荒凉的小路上走着。

一弯残月,在西边,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上挂着,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雾隔断了。她看不见脚下的路面,时而跌到路边的红花草田里,爬起来,不得不费神地将沾在衣裤上的红花草叶儿、花瓣儿拍打干净。后来,她终于一脚踏进冬水田里了,裤子给打湿了半截,她爬起来继续走,但是,还是包不住泪水,她哭起来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罗祖华陪着离开她的小屋以后,花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冒着多么巨大的风险,才抱起那件小棉袄出门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那个叫人心痛的小长秀!大约是十天以前吧,黄昏时分,她和几个妇女从地里收工回屋,正在葫芦坝中间那条联结着桑园坝和梨树坪的“公路”上走着,突然背后传来长秀的声音:“四娘!……”她立即回头循声看去,只见大姐夫金东水挑着一担箩筐,前头装着一只油桶,后头坐着小长秀。长秀被一件大人的开花棉袄裹着,只露出个红喷喷的脸蛋在外边,两只小手抓着箩筐绳子,脸朝着她这里,真是久别重逢啊,孩子高兴地叫着: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惊喜地叫了一声:“长秀!”

妇女们也都回过头来,有的热情招呼着这位前任支部书记,现在是抽水员的金东水,有的亲昵地唤着那个没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东水含笑回答着社员们的招呼,但却望都没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长秀还把脸对着后面一迭连声呼叫着四娘,孩子拼命地叫着、蹦着,箩筐摇晃着……四姑娘眼里涌出泪水,心都被小长秀的叫声撕碎了!

“可怜!这没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亲娘要知道是这个样儿,也会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们没有看到小孩子还穿着出生时候的小袄啊!要不是那件开花棉衣裹着……”

“看那双小手啊,肿得红亮亮的……”

妇女们这些心酸的议论像刀一样刺着许秀云发痛的心。

“要是长秀还在我这里,也不至造孽到这个样儿!”她不由得这样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苍凉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无中生有的谣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里,她便开始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从前姑娘时代穿过、至今压在箱底的衬衣,开始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真真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她朦胧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她往后的生活再也和小长秀的命运和生活分不开!是的,分不开!要是分开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将是什么样儿,还有什么希望!……这个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农村妇女,心有针尖那么细,任凭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澎湃,任凭思想的风暴在胸中汹涌,她总不露半点儿声色。她细心地拾取着那狂涛过后留下的一粒粒美丽的贝壳,认真地拣起暴风给吹刮过来的一颗颗希望的种子,把它们积蓄起来,藏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春天到来,盼望着一场透实的喜雨,贝壳将闪光,种子要发芽。……当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种方式毅然向她的父亲,向她的姐妹,向整个葫芦坝和整个世界宣布她不去耳鼓山的决定时,葫芦坝的庄稼人大吃一惊,纷纷猜测着。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着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儿,还依然活着!

…………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伤!从冬水田里爬起来,鞋子里面汪着泥水,又湿又滑又冷。她浑身哆嗦,步履艰难,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疲乏。她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过来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过去从郑百如那里遭到的全部打击,更加使她痛苦和悲伤!仇人的拳头和亲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后者更难受得多。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话要向大姐夫说啊!郑百如的突然变化,要求“破镜重圆”,使她预感到:那条蛇准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装一副悔过的样子来笼络她。她决不上当,决不会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罗祖华带来的消息,促使她下了决心,她要去告诉大姐夫,郑百如是一条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诉说她经过深思熟虑了的决定;她想用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去影响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气,朝前看,重建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连照面也不打。此刻,四姑娘真是伤心透了!她抹着悄然泉涌的清泪,一步一滑地往家走。然而,那个石头院墙里凄凉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么?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广阔的,因为它是社会性的;但也是狭窄的——比起我们祖国面临的深重的灾难来,你,这一个葫芦坝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的个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这些年来,从天而降的灾难,摧残着和扼杀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摧残和扼杀了不知多少个曾经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少女!四姐啊,这个道理你懂得的,因为你是一个劳动妇女,你从小看惯了葫芦坝大自然的春荣秋败,你看惯了一年一度的花开花落,花儿谢了来年还开。你亲手播过种,又亲手收获。你深深地懂得冬天过了,春天就要来。你决不会沉湎于个人的悲哀。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许家的院墙。

她加快脚步向大门口走去。细心的四姑娘在出门的时候就曾想到了老九还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闩上了大门,她回来时可就麻烦了,叫门准会把老头子惊醒的。所以,她临行时用一截草根儿将大门两个门环系住,这是给老九的通知,让九姑娘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须要留门。至于明天老九问她昨夜上哪儿去了?她准备撒个谎说到三姐家去了。

当她走到大门口的阴影里的时候,见草根儿已经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来。便上前轻轻去推门。可是就在这时候,从后面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她的手一哆嗦,忙缩回来。她怕开门弄出响声,惊动了过路人,一闪身,躲在黑暗的门楼底下,屏住呼吸,举目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向着她走来了。

“天哪,这是谁?”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捏紧拳头。原来他们不是过路的。

但是,那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到离着大门三丈远的那棵梨树底下时,站住不动了。

“好了吧,把你送拢了。”是个男子的声音。

“难为你了……明天见。”是老九的声音。

稍停,老九又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再一起走一会儿……”

男的说:“不啦,送来送去,不送到天亮么?你快回去吧,我走了。”说完转身飞快地走去。

而老九还站在原地,向人家去了的方向望着。虽然田野像一幅黑色的大幕,什么也看不见……

四姑娘望着这幅情景,惊惧消失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向九姑娘走去,轻声问道:

“老九!那……那个青年是……”

九姑娘一惊,回过神来,返身一把将四姐抱住,把她那滚烫的脸颊紧贴在四姐那冰凉的脸上。四姐已经明白了一切。只是催问道:

“那人是谁?”

“昌全哥!”

“啊!”四姐提着的心放下来了。

九妹子已经不小了,开始恋爱了,当姐姐的当然高兴。只是她害怕姑娘家一时被热情弄花了眼睛,找错了对象,贻误终身。听说男的叫吴昌全,四姐放心了。没错,那是葫芦坝上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姐妹俩在寒风飕飕的田野上,相对站了好一阵。四姐的心变得暖和了。她拉着幺妹子的手,脸上飞过两朵红云,她想告诉妹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那是什么事情呢?……她也觉得渺茫啊!而初恋的少女却没有注意到四姐感情上的变化,她这会儿只想着自己的事,竟然没有问一声她的不幸的四姐上哪儿去来。当然,这点疏忽是应该原谅的。

她们手拉着手缓步向大门口走着。来到门口的时候,九姑娘突然问道:

“四姐,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

四姑娘茫然望着老九,回答不上。

这个高中毕业生,葫芦坝大队的团支书竟然说出这样古怪的话来:“哎,不结婚才好!结婚有什么益处!”

四姑娘的视线从幺妹脸上移开,沉思地凝望着黑乎乎的天上几朵草白色的流云,心想:“这姑娘原来还没有到恋爱的时候啊!她眼前的热情,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罢了。……”但她嘴却忍不住反问九姑娘道:

“你是说一个人不结婚才好么,可是,谁又不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家?蚂蚁子不是也有一家子,一个自己的窝?”

说着她轻轻推开大门。激动在自己热切的希望的情绪之中,细心的四姐也忘了门环上那个草根儿的事。

轻悄悄地闩好大门之后,两姐妹就分手了,九妹子向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四姑娘掀开小草屋的破门,一脚跨进屋里,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突然,一条黑影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她面前,“冬”的一声跪了下去!

四姑娘惊得“啊呀”地尖叫了一声,就仰身倒在门槛上,顿时吓昏了过去。那条黑影却哀声说道:

“秀云,你上哪儿去了?门也没关,我等了你好一阵……你,你原谅我吧。”

九姑娘刚刚走上高高的阶沿石,就听见四姐的尖叫声,还以为是跌在什么树子上了,忙返身奔了过来,叫着:

“四姐,怎么啦?”

老九来到小屋门口的时候,黑暗中嗖地跳出一条黑影,窜过院子,打开大门飞也似的逃走了;差点儿把九姑娘也吓昏了过去。慌乱中,她尖声叫起来:

“有贼!抓贼啊!……”

她蹲下身子去,把手指头放在四姐的鼻子底下一摸,觉得好像已经没有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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