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莫罗拉扯我的毯子把我弄醒,我穿上衣服,整理好,走出帐篷去洗掉眼睛里的睡意,这才真正地醒过来。天还很暗,我看见火光映衬着老爹的背影。我走过去,手里端着大清早享用的加了牛奶的热茶,准备等凉一凉再喝。
“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他用那种嘶哑低沉的声音回答我。
“睡得好吗?”
“很好。身体状态感觉好吗?”
“还有点困。”
我喝了茶,把茶叶吐进了火堆。
“用那方法来测测你的运气。”老爹说。
“不用担心。”
我们在昏暗中点着灯吃了早饭,带着糖汁的凉罐头杏肉、肉末土豆泥——外面烧焦成褐色,里面很烫,还配了番茄酱、两个煎蛋和始终令人渴望的热咖啡。喝到第三杯,老爹抽着烟看着我说,“时间太早,我还没法面对这件事。”
“你不舒服?”
“有点。”
“我一直在训练自己,”我说,“这影响不了我。”
“那些该死的逸事,”老爹说,“夫人肯定会认为我们是蠢货。”
“我会再想起一些的。”
“没有比喝酒更好的事儿了。真不明白为什么喝了会使人不舒服。”
“你不舒服吗?”
“嗯,但不怎么厉害。”
“来一口以挪士吧?”
“都是坐那该死的车害的。”
“哦,就今天了,成败在此一举。”
“记住尽量沉住气。”
“你不会为这事儿担心,是吧?”
“有那么点儿。”
“不要担心。我从没担心过这个,真的。”
“好吧。最好现在就动身吧。”
“先得赶上一段路。”
我站在帆布围成的厕所前,像每天清晨一样,仰望天空,看着被浪漫主义天文学家们称作南十字座的那片模糊的星云。每天清晨这个时候,我都会庄严地注视着南十字星座。
老爹已到车边,姆克拉将斯普林菲尔德枪递给我,我坐进了前座。悲剧演员和他的追猎手坐后排。姆克拉跟他们一起爬上了车。
“祝你好运。”老爹说。有人从帐篷那边走过来,是p.o.m.,穿着蓝色晨衣和防蚊靴。“噢,祝你们好运。”她说,“走吧,祝你们好运。”
我挥挥手,然后我们便出发了,车头灯照出了通向大路的小径。
我们在距离盐碱地大约三英里的地方下了车,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去,到了盐碱地,发现什么都没有。整个早晨都没有任何动物来过。我们坐在埋伏处,低下头,每个人都从茅草编的隔墙的缺口监视着每个不同的方向,我一直期盼着出现奇迹,能有一只公捻气派而优美地穿过开阔的矮树丛,走到林中灰色的、泥土覆盖的空地上来,空地上的盐碱已经被舔食,留下凹痕和踩踏的痕迹。有许多小径穿过树林通向那片空地,在任何一条小径上都可能有一只公捻悄悄地走来。但事实是什么动物都没来。太阳出来,驱散了清晨雾霭的寒气,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往下缩了一点,往后靠在这有洞的茅草墙上,用腰部和肩背支撑着身体,但依然能从埋伏处狭长的窥探孔看见外面的动静。我把斯普林菲尔德横放在双膝上,发现枪筒上有锈迹。我慢慢地把它拿起来,察看枪口。枪口也生了锈,成了鲜亮的褐色。
“这混蛋昨晚下过雨后根本没有擦过枪。”我想到这情况非常生气,拎起枪柄,卸下枪栓。姆克拉低头看着我。另外两个人正从埋伏处向外眺望。我用一只手举起枪,让姆克拉往后膛里看,然后把枪栓装上,轻轻地往前一推,让枪口朝下,一根手指按在扳机上,这样随时都能扣动扳机,而不是让它处于保险状态。
姆克拉看到生锈的内膛,面不改色,我什么也没说,但对他充满了鄙视,虽然一言不发,但脸色中显露出指控、佐证和谴责。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他垂着脑袋,只露出秃秃的头顶,我呢,仰靠土墙,从狭长的窥孔往外看,我们不再是拍档,不再是好朋友。但最终没有任何动物来这片盐碱地。
到了十点,原本从东边吹来的微风开始转向,我们意识到已经无济于事了。我们的气味正被吹向埋伏处的四面八方,势必会吓跑任何动物,就像我们在黑暗中四下晃动探照灯一样。我们起身走出埋伏处,跑到盐碱地前去察看尘土上留下的脚印。盐碱地被雨水打湿了,但还没有被完全浸泡,我们发现了几行捻的脚印,可能是晚上早些时候留下的,其中有一行大公捻的脚印,又长又窄,呈心形,踩得很深、很清晰。
我们看准了这行脚印,跟着它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潮湿的红沙砾泥地上走了两个小时,灌木丛很像国内的次生树林。最后,走到一处地方我们实在无法通过,只好离开树丛。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为枪没有擦干净的事生气,同时又高兴而迫切地企盼着能在灌木丛中撞上一只公捻并打中它。但是我们没有找到,现在,在正午的炎炎烈日下,我们绕着几座小山兜了三个大圈,最后来到一片草地上,那里有许多肩膀隆起的马萨伊小牛。我们只好离开了这阴凉地带,往回穿过正午烈日暴晒下的旷野,回到车上。
一直待在车上的卡马乌说曾看见一百码之外有只公捻经过。它在大约九点左右朝盐碱地走去,但那时风恰巧开始捣乱,公捻显然是闻到了我们的气味,跑回了山里。现在,我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沮丧胜于气恼,于是上车坐到卡马乌的旁边,然后我们开车径直返回营地。现在只剩下一个晚上了,没有理由指望我们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运气。回到营地,浓密的树荫下感觉真凉快,好像泡在池塘里一样。我把斯普林菲尔德的枪栓拔下来,把没有枪栓的枪身递给姆克拉,没说一句话,也没看他一眼。我把枪栓从我们帐篷开着的门帘里扔进去,扔到我的帆布床上。
老爹和p.o.m.正坐在用餐帐篷下面。
“运气不好?”老爹温和地问。
“是一点运气都没有。公捻到盐碱地去时从卡车旁经过。后来肯定被吓跑了,我们到处都搜遍了,没见着。”
“什么也没看见吗?”p.o.m.问,“我们一度以为听见了你们的枪声。”
“那是加利克在吹牛。派出去的人有收获吗?”
“什么也没有。我们一直在密切注意着那两座小山。”
“卡尔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任何消息。”
“我真希望能发现一个猎物。”我说。我累坏了,很快发起牢骚来。“让上帝惩罚他们。真该死,他干吗要在第一天早晨就把那片盐碱地搅得鸡犬不宁,朝一只该死的公捻的肚子开枪,还在那片狗娘养的地区四处追赶它,吓得它魂飞魄散。”
“这些混蛋。”p.o.m.说,虽然我变得不可理喻,她仍然跟我站在一边,“这帮狗娘养的。”
“你是个好姑娘,”我说,“我没事的。或者说我会没事的。”
“真是糟透了,”她说,“可怜的老爸爸。”
“你喝口酒吧,”老爹说,“你正需要它。”
“老爹,我搜寻得好辛苦啊。我向上帝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一直很享受这次打猎,在今天之前,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太有把握了。老是看见那些该死的脚印——如果从没看见过会怎么样呢?我怎么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次回到这里来打猎呢?”
“你会回来的。”老爹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来吧,喝酒。”
“我只是一个糟糕透顶、满腹牢骚的混蛋。但我发誓,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因此紧张不安过。”
“你最好把满腹牢骚发泄出来。”老爹说。
“现在吃午饭怎样?”p.o.m.问,“你们饿得发慌了吧?”
“让午饭见鬼去吧。老爹,问题是我们从来没有在傍晚看见过捻来舔盐,而在山里也从没见到过一只公捻。我们只剩下今晚的机会了。看起来完蛋了。有三次我十拿九稳能打到它们,但卡尔、那奥地利人和万德罗博人却搅了我们的局。”
“我们没有被搅局。”老爹说,“再来一杯吧。”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美味的午饭,刚吃完凯迪就来说有人要见老爹。我们能从帐篷的门帘上看见他们的身影,接着他们绕到帐篷前,就是我们第一天见到的那个老头,那个老农夫,但他现在是猎人的装扮,带着一把长弓和一只带盖子的箭筒。
他看上去比之前更老、更寒酸、更疲惫了,而他的装扮显然是一种伪装。跟他一起来的是一个皮包骨头、满身肮脏的万德罗博人,耳朵上有裂口,耳廓往上翻着,他单脚站立,用另一只脚的脚趾挠着小腿肚,头偏着,有一张狭窄的、傻乎乎的、猥琐的脸。
那老头正认真地和老爹交谈着,他盯着老爹的眼睛,说得很慢,没有打手势。
“他来干什么?还打扮成这样,想要骗点侦察费吗?”我问。
“你等一下再说。”老爹说。
“瞧这一对,”我说,“这个傻乎乎的万德罗博人和这个混蛋老骗子。他说了什么,老爹?”
“他还没说完呢。”老爹回答。
老头终于说完了,站在那里,身子倚在做道具用的长弓上。他们两个看上去都很疲惫,但我记得我当时认为他们看上去是一对令人厌恶的骗子。
“他说,”老爹开始翻译他的话,“他们发现了一片有捻和貂羚的地方。他在那里待了三天。他们知道那里有一只大公捻,他已经派人在那里看着那捻。”
“你相信吗?”我能感觉到醉意和疲惫从我身体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上帝才知道。”老爹回答。
“那地方有多远?”
“步行得走一天。我估计如果卡车能到那里,坐车三四个小时就能到。”
“他觉得车子开得进去吗?”
“没有车子进去过,但他觉得你们能进去。”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监视捻的人?”
“今天早上。”
“貂羚在哪里?”
“就在那边的山里。”
“我们怎样才能进入到那个地方呢?”
“我没弄明白,只知道你得穿越平原,绕过那座大山,然后向南走。他说从来没有人在那里打过猎。他也只是年轻时在那里打过。”
“你相信他的话吗?”
“当然相信,土著人扯起谎来很不靠谱,但他说得却非常坦诚。”
“我们去吧。”
“最好马上动身。坐车到尽可能靠近那里的地方,然后把停车的地方作为营地,开始搜索。夫人和我会在明天早晨撤离这个营地,搬走装备,到丹和t先生那里去。一旦我们的东西运过那片种满棉花的黑土地,即使降雨带赶上我们,我们也不会有事儿的。你到时候来和我们会合。如果你脱不了身,我们可以把卡车通过孔多瓦开回去,即使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我们还可以开卡车一直到坦葛 [1] 那一带去。”
“你不打算来吗?”
“不打算。有这样的表现机会,你最好一个人去。去的人越多,你见到猎物的机会越少。你应该独自去猎杀捻。我会负责搬运我们的家当,照看好小夫人的。”
“好吧。”我说,“那么我不必带上加利克和阿布杜拉了吧?”
“哦,是的。带上姆克拉、卡马乌和这两个人。我会吩咐莫罗替你收拾东西。一定要轻装上阵。”
“见鬼,老爹,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也许吧,”老爹说,“我们总得试一把。”
“貂羚怎么说?”
“tarahalla。”
“我记得是valhalla。母貂羚有角吗?”
“当然有,但你不会搞错的。公的是黑色的,母的是褐色的。你不会弄错。”
“姆克拉见过貂羚吗?”
“我想他没见过。你的许可证上已经有四个记录。你随时可以增加一个,只管去打吧。”
“貂羚很难猎杀到吗?”
“跟捻不一样,它们很难对付。如果你射到一只,朝它走去时要小心。”
“我们的时间呢?”
“我们必须得离开。如果有可能明晚一定要赶回来。靠你自己判断了。我认为这是一个转折点。你会打到一只捻的。”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我问道,“就像我们小时候听说过的那条河一样,在鲟鱼山和鸽子山之外的醋栗平原上的那条河,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垂钓过。”
“那条河后来怎样了?”
“听我说嘛。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到那里,是在那一晚天快黑的时候到的,看见了那条河,那里有一个很深的水潭,一条水路又长又直,河水冰冰凉,你没法一直把手放在水里。当我把烟头扔进水里时,烟头漂浮在水面上,一条大鳟鱼啄了啄它,鱼儿们一会儿咬住它,一会儿吐出来,最后把它弄得粉碎。”
“大鳟鱼?”
“最大的那种。”
“上帝保佑,”老爹说,“后来你做了什么?”
“我装好钓鱼竿,把鱼饵抛下河。天已经黑了,附近有只夜鹰在盘旋。天气真他妈冷。我刚把鱼饵扔进水里,很快就钓到三条鱼。”
“你把它们钓上来了?”
“三条都钓上来了。”
“你真会吹牛。”
“我向上帝发誓,是真的。”
“我相信你。后来的事情等你回来再告诉我吧。那些真的是大鳟鱼吗?”
“真的,是最大的那种。”
“上帝保佑我们吧,”老爹说,“你会打到一只捻的。动身吧。”
我在帐篷里找到p.o.m.,把情况告诉了她。
“不是真的吧?”
“不,是真的。”
“赶快去,”她说,“别啰嗦了,动身吧。”
我找出雨衣、备用靴、短袜、浴袍、一瓶奎宁、驱蚊香茅油、笔记本、一支铅笔、我的一些铅弹、照相机、急救包、小刀、火柴、换洗的衬衣和汗衫、一本书、两支蜡烛、钱、扁酒瓶……
“还要带别的吗?”
“拿香皂了吗?带上一把梳子和一条毛巾。有手帕吗?”
“好的。”
莫罗把这些东西都装进了一个帆布背包里。我还找出了我的望远镜,姆克拉带上了老爹的大望远镜和一只装满水的水壶,凯迪送来了一只装着食物的运输箱。“多带些啤酒,”老爹说,“你们可以将酒留在车上。我们的威士忌不多了,还有一瓶。”
“我们拿走了你们怎么办?”
“没关系。另外那个营地里还有。我们给卡尔先生带去了两瓶。”
“我只需要随身带一扁瓶就行。”我说,“我们把那瓶威士忌分了吧。”
“那就把啤酒带够。要多少有多少。”
“那家伙在干什么?”我指着正在上车的加利克说。
“他说你和姆克拉在那里无法跟土著人交谈。你们得有个翻译。”
“他会坏我们的事儿。”
“你确实
需要一个人把你们讲的话翻译成斯瓦希里语。”
“好吧。但告诉他,他不是去表演的,让他把他的臭嘴闭紧了。”
“我们陪你一起到山顶。”老爹说。随后我们就出发了,那万德罗博人用双手吊在车子边。“到村子里去把那老头接上。”
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出来看我们出发。
“我们的盐带够了吗?”
“带够了。”
这时我们到了村子里,下车站在路上,靠着车边等老头和加利克从他们的茅草屋里出来。时间刚过中午,天空中阴云密布。我注视着p.o.m.,她穿着卡其衣服和靴子,显得非常妩媚、恬静、整洁,她的斯泰森帽子斜戴在头上。我再看看老爹,他高大、强壮,穿着褪色的灯芯绒无袖夹克,因为洗涤和日晒,夹克都快变成白的了。
“你要乖乖的,做个好姑娘。”
“不要担心我。但愿我也能和你一起去。”
“这是一个人的表演。”老爹说,“你得迅速进入那个地区,干完那件棘手的活儿后就迅速撤离。事实上,你的担子很重。”
老头来了,跟姆克拉一起爬上卡车的后座,姆克拉穿着我那件旧的卡其无袖上衣,是我打鹌鹑时穿的。
“姆克拉拿着老头的上衣。”老爹说。
“他就喜欢把东西装在装猎物的口袋里。”我说。
姆克拉感觉出我们在说他。我本来已经把步枪没擦干净的事情忘记了,这时又想了起来,便对老爹说:“问问他是从哪里弄回来这件新上衣的。”
姆克拉咧嘴笑了,说了几句什么。
“他说这是他的家当。”
我朝他咧咧嘴,他摇了摇原本就光秃秃的脑袋,彼此心照不宣,我没有提步枪的事。
“加利克那混蛋在哪里?”我问。
他终于来了,带着毯子,跟姆克拉和老头一起坐在后排。万德罗博人跟我一起坐在前排,卡马乌的旁边。
“你有一位长相可爱的朋友,”p.o.m.说,“你也要平平安安的。”
我跟她吻别,我们说了几句悄悄话。
“还有说不完的情话呢,”老爹说,“恶心。”
“再见,你这个老家伙。”
“再见,你这该死的打公捻的家伙。”
“再见,宝贝。”
“再见,祝你好运。”
“你有足够的汽油,我们会留一些在营地的。”老爹叫道。
我挥挥手,然后我们就开车顺着一条狭窄的小路出发了,车子穿过村子往山下驶去。小路往下通向那片灌木丛生的干旱的平原,它在两座苍翠的大山脚下伸展开来。
在下山途中,我回头张望,看见那两个人影,一个身形魁梧,一个瘦小精干,两个人都戴着宽大的斯泰森帽子,正在往回走向营地,人影凸现在路上。我转回头,朝前面那干旱的、灌木丛生的平原望去。
* * *
[1] 坦葛(tanga),坦桑尼亚的一个港口城市,濒临印度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