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闷热的卡车里,穿过灌木丛生的红土山丘后,在当天傍晚到达了挂眼皮说的那个地方。那地方看起来很可怕。它位于一块带状地区的边缘,所有的树的树皮都被剥去一圈以消灭舌蝇 [1] 。营地对面是一个满是灰土的肮脏的土著人村子。泥土是红色的,受到侵蚀,好像正在流失。大风中我们在山坡上几棵枯树的稀疏阴影下建起营地。山坡上能俯瞰远处一条小河和更远处一个遍地泥浆的村子。天黑前我们跟着挂眼皮和两个当地的向导往上走,经过那村子,爬了很久,来到一道满是岩石的山脊之巅,俯瞰山下深谷,完全就是一个峡谷。对面,在山脊另一侧,是崎岖的山谷,垂直往下伸进峡谷。山谷里有茂密的树林,谷间的山脊上是长满青草的山坡,往上是大山中茂密的竹林。峡谷往下延伸到大裂谷,远端似乎更窄,从那里穿过裂谷的石壁。更远处,在青草覆盖的山脊和山坡之上,是一片布满森林的山丘。看起来真不是个打猎的地方。
“如果你看见一个猎物在对面,你就得径直下到峡谷底部,然后爬上一片有林木的地方,跨过那些该死的冲沟。你不可能一直紧紧盯着猎物,那样你在攀爬时会摔死。山坡实在太陡了,就像那晚我们回营地时走过的看似毫无危险的冲沟。”
“看上去十分糟糕。”老爹也这么认为。
“我曾经在一个跟这里完全一样的地区打过鹿。怀俄明州林溪地的南坡。那些山坡都十分陡峭。糟糕透了。地势太崎岖了。明天我们就会遭到惩罚。”
p.o.m.什么也没说。老爹把我们带到这里,老爹一定会把我们带出去。p.o.m.要做的只是注意不要让她的鞋子伤了她的脚。现在双脚已经有点疼痛了,这是她唯一担心的。
我继续细数着这个地方显露出的各种困难。我们摸黑回到营地时,所有的人都非常悲观,对挂眼皮感到不满。火堆在风中燃烧得很旺,我们坐在火堆旁看着月亮升起,听着鬣狗嚎叫。喝了几杯酒后,对这个地区不再感觉那么糟糕了。
“挂眼皮发誓说这是个好地方,”老爹说,“不过他说这里不是他之前想要去的地方。那是再往前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发誓说这是个好地方。”
“我爱挂眼皮,”p.o.m.说,“我对挂眼皮有绝对的信心。”
挂眼皮带着两个拿长矛的土著人走到火堆边。
“他听见什么了?”我问。
土著人说了几句什么,老爹说:“一位猎人声称他今天被一头巨大的犀牛追赶。当然,在遭到追赶时,会觉得任何一头犀牛看起来都是巨大的。”
“问问他那犀牛的角有多长。”
土著人表示犀牛角和他的手臂一样长。挂眼皮咧嘴笑了。
“叫他走吧。”老爹说。
“这事儿发生在哪儿?”
“哦,在那边的某个地方。”老爹说,“你知道,就在那边。那边过去点儿。在那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太不可思议了。正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幸好挂眼皮一点儿不气馁,”老爹对p.o.m.说,“他好像很有信心。毕竟这是他表现的机会。”
“是啊,但我们就不得不爬到那儿了。”
“让他振作起来,好吗?”老爹对p.o.m.说,“他让我都感到灰心丧气了。”
“我们要不要谈谈他枪法如何好?”
“现在才傍晚,还早着呢。我不悲观。我只是此前见过这样的地方。这会对我们有益的,没错。会让你的肚子变小,长官。”
第二天,我发现我对这个地区的看法完全错了。
我们在天亮前吃了早饭,在太阳升起前出发,排成一行爬上村子外那座小山。走在前面的是一名手持长矛的当地向导,后面是背着我那杆重型枪、挎着水壶的挂眼皮,接着是带着斯普林菲尔德枪的我和背着曼利希尔枪的老爹。p.o.m.像往常一样为不用拿任何东西而高兴。姆克拉背着老爹的重型枪和另外一只水壶,最后是两个当地人拿着长矛、挎着水袋、抬着装着午餐的箱子。我们计划中午炎热时就地休息,等天黑再返回营地。在凉爽、清新的早晨爬山真舒服,与前一天傍晚日落时分在同一条小路上艰苦攀爬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时岩石和泥土把白天的暑气都反射回空中。这条小路通常是牛群走的,泥土干成了粉末,现在因露水稍有湿润。路上有许多鬣狗的脚印,随着小路往上延伸到一道灰色的岩石山脊,你可以从岸边俯瞰一道险峻的河谷,然后沿着峡谷边缘往前,在岩石下方一块满是尘土的地上,我们看见一道新鲜的犀牛脚印。
“它刚离开往前走。”老爹说,“它们晚上一定在这附近逗留。”
往下,在峡谷谷底,我们能看见高大树木的树冠,还有树冠缝隙间闪烁的水光。对面是我们昨晚已观测过的陡坡和冲沟。挂眼皮和那个被犀牛追逐过的当地向导在低声说话。接着他们开始顺一条陡峭的小路前行,小路沿着峡谷一边的长斜坡往下延伸。
我们停下来。我没有注意到p.o.m.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突然,我们之间低声地各执一词吵了起来,发泄着彼此的不满。历史上,我们曾为不合脚的鞋子、靴子争吵过,现在又为这弄疼脚的鞋子吵架。剪掉套在普通袜子外面的厚羊毛短袜的脚趾部分可以减轻疼痛,而把袜子全部脱掉就能穿上靴子。下山的路太陡直,使西班牙打猎靴的脚趾部分显得过短,而关于这种靴子的长度和鞋匠用加高后跟的办法弥补这个缺陷是否有用,一直存在争议。我站在鞋匠一边,开始是无意地,只是当个解说者,最后忠诚地全盘接受了他的理论,并且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但现在它夹疼了脚,这是更有力的论据,尽管说男人的新靴子在变舒适前总有几周要夹脚,但这对我们眼下的处境毫无帮助。现在,脱掉了厚袜子,试着走几步,试试脚趾上鞋面皮革的压力,争论过去了,她不想受罪,只想跟上大伙的速度,让杰·非先生高兴。而我感到羞耻,因为靴子的事我成了个低俗的粗人,我还为对疼痛一本正经而觉得羞耻,为自己这样假正经而感到羞耻,为一直都这样道貌岸然而感到耻辱。我们停下来嘀咕这事,双方都为刚才低语的那些话而发笑。现在没问题了,靴子也没问题了,脱掉了厚袜子,感觉好多了。我现在憎恨所有一本正经的家伙,特别是一位不在身边的美国朋友,我自己刚从这一类人中摆脱出来,当然再也不会一本正经了。我们看着走在前面的挂眼皮,顺着这一长段斜着的小路往峡谷底部走去,那里树木高大、茂密,从上面看下去,峡谷就像一条狭长的裂缝,通向树林对岸的一条小河。
现在我们站在树荫下,粗大的树干很光滑,底部缠绕着树根,呈圆形脊状突起,像动脉一样往树干上攀缘。这些树干就像冬季某天雨后见到的黄绿色的法国森林。但这些树的树枝伸展得很开,树叶茂密。树下,在小河的河床中,纸莎草一样的芦苇长得像麦田一样繁盛,足有十二英尺高。一条猎物行走的小径沿着小河穿过草丛。挂眼皮弯腰观察小径上的情况,姆克拉走过去看了看,他们俩沿着小径往前走了一段,腰弯得贴近地面,然后回到我们面前。
“水牛。”姆克拉小声说。“水牛。”挂眼皮低声对老爹说。老爹用他那喝过威士忌似的嘶哑嗓音轻柔地说:“是水牛,到河里去了。挂眼皮说的是些大公牛。它们还没上岸。”
“我们跟上它们吧,”我说,“我宁愿再打一头水牛也不愿打犀牛了。”
“这也是个打犀牛的好机会。”老爹说。
“天啊,这难道不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吗?”我说。
“很棒的地方,”老爹说,“谁能想象得到呢?”
“这里的树林就像安德烈 [2] 的画,”p.o.m.说,“简直太美了。看那片碧绿,完全就是马松的作品。为什么那些优秀的画家不能来看看这里呢?”
“你的靴子怎样了?”
“很好。”
追踪水牛时,我们行进得很慢,保持安静。四下里没有风,我们知道如果起风的话,风会从东边吹来,吹过峡谷,朝我们扑面而来。我们跟着猎物行走的小径往下朝河床走去,越往前走草越高。有两次我们不得不伏下身子爬行。芦苇长得太密,身在其中,两英尺外就看不见东西了。挂眼皮在稀泥地里还发现了一串刚留下的犀牛脚印。我开始思考如果一头犀牛顺着这条道冲过来会发生什么,谁会采取行动。那一定很刺激,但我不喜欢。这很像是在一个陷阱里,要考虑p.o.m.的安全。这时小河拐了个弯,我们走出高高的草丛来到河岸。我明显地闻到猎物的气味。我不抽烟,在国内打猎时,有几次在看到发情期的驼鹿之前,我先闻到了它们的气味。我能清楚地通过嗅觉分辨一头老公驼鹿卧在森林里的什么地方,公麋鹿有一种浓烈的麝香味。那是一种浓郁而好闻的气味,我很熟悉。但眼下这个气味我不熟悉。
“我能闻到它们。”我悄悄地对老爹说。他相信了我。
“是什么气味?”
“我不知道,但是很浓。你闻不到吗?”
“闻不到。”
“问问挂眼皮。”
挂眼皮点点头,咧嘴笑了。
“土著人用鼻烟,”老爹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闻得出气味。”
我们前行进入另一片高出人头的芦苇,轻轻地踏下一只脚再抬起另一只脚,悄悄地向前走,就像在梦里或慢动作镜头一样。不管那是什么气味,现在我都能时刻清晰地闻到,时而浓,时而淡。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味道。现在靠近河岸了,小径径直向前延伸进长长一片长满芦苇的泥沼滩,芦苇长得比我们刚才经过的还高。
“我能闻到它们,该死的就在附近。”我小声对老爹说,“没开玩笑,真的。”
“我相信你。”老爹说,“我们是不是就从这儿爬上岸,绕开这段路?我们会赶到它们的上方。”
“好的。”我们上岸后,我说,“那些高高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不想在那里面打猎。”
“在那里面捕猎大象你觉得怎样?”老爹轻声问。
“我不会那样做的。”
“你真的在那样的草丛里猎过大象吗?”p.o.m.问。
“啊。”老爹回答,“骑在别人的肩膀上开枪。”
我想,比我有本事的人才那样做,我可不会那样做。
我们顺着长满草的右岸前行,走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绕过一个芦苇滩,其间长着高高的干芦苇,现在来到一块空地。对岸远处是茂密的树林,耸立其后的是峡谷的峭壁。看不见小河。在我们上方,右边是一些山丘,上面覆盖了片片灌木丛。在我们前方的芦苇滩尽头,两岸间的距离变窄,大树的枝叶几乎覆盖了河面。突然,挂眼皮一把抓住我,拉我蹲下。他把长枪递给我,自己抓起了那把斯普林菲尔德。他用手指了指,在河岸的一个拐角处我看见了一个犀牛的头,长着一只令人叫绝的牛角。犀牛头在晃摆,我看见了伸在前面的耳朵在晃动,看见了猪一样的小眼睛。我松开保险栓,示意挂眼皮蹲低点。接着我听见姆克拉喊:“牛犊!牛犊!”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挂眼皮轻声说:“母牛!母牛!母牛!”语气急促,他和姆克拉都焦急万分,生怕我开枪。那是一头母犀牛和一头牛犊,我垂下了枪口。这时母犀牛喷了一下鼻息,在芦苇丛中横冲直撞,跑了。我没有看见牛犊。我们只见到两头犀牛跑动的地方芦苇在摇晃,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该死的,真遗憾,”老爹小声说,“它有一只漂亮的角。”
“我完全准备好打死它的,”我说,“我没看出来它是头母的。”
“姆克拉看见了那头牛犊。”
姆克拉和老爹小声说着什么,老爹使劲点头。
“他说那里还有一头犀牛,”老爹说,“他听见它喷鼻息。”
“我们爬高点,如果它们停下来,我们就能看见,并朝它们开枪。”我说。
“好主意。”老爹赞同道,“也许那头公的就在那里。”
我们在岸上又往上爬了一点,从那里可以眺望那一大片高高的芦苇。老爹举起他的长枪准备射击,我也松了枪的保险栓,姆克拉朝他听见犀牛鼻息声的芦苇丛里扔了根棍子。只听见呼哧呼哧的鼻息声,但没有动静,芦苇也没有晃动。随后从远一些的地方传来哗啦一声,我们看见芦苇晃动起来,有东西在其中穿过,朝对岸冲去,但看不清是什么在动。紧接着,我看见了那黑色的背,两只分得很开、尖角往上翘的牛角,一头水牛在快速奔跑,冲向对岸,正往上爬。它脖子向上、向前伸,头托着那对重重的牛角,肩膀隆成圆形,像一头斗牛,蹬着有力的四肢快速往上爬。我瞄准了它的脖子和肩隆的结合处,这时老爹拦住了我。
“它不是一头大水牛,”他轻声说,“我不想打它,除非你想吃它的肉。”
对我而言它看起来已经很大了,这时它停下来站在那里,昂着头,侧着身,头转向我们。
“我的许可证上还有三个名额,而我们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我说。
“它的肉会很好吃,”老爹低声说,“那就动手吧。击毙它。但开枪后要马上准备好对付犀牛。”
我坐下来,感觉手里的长枪沉甸甸的,不太顺手。我瞄准水牛的肩膀,扣动扳机,后坐力把我往后一推,子弹却没有打出去。如果轻松、干脆地扣动斯普林菲尔德的扳机,子弹就会平滑地、毫不迟疑地飞向目标,而这支枪的扳机在扣下后,感觉像金属相互碰撞,就像是在噩梦里打枪一样。我无法扳动它,便重新摆好姿势,屏住呼吸,扣动扳机。我猛地一拉,长枪发出砰的一声爆响,我回过神来,看见那头水牛依然站在那里,而后朝左边山上奔跑,就要跑出我们的视线了。我射出了第二根枪筒里的子弹,在它身后激起一股岩石灰和泥土。在我给.470的双管枪重新装好子弹前,它就跑到了射程范围以外,而我们都听见了另一头犀牛的喷鼻息声和冲撞声,它从芦苇丛低矮的那头跑出去,在我们这边茂密的树林里向前奔跑,只在芦苇丛中露了一下它庞大的身躯。
“是头公的,”老爹说,“顺着小河跑了。”
“对,是公的!是公的!”挂眼皮不停地说是头公的。
“我打中了那头该死的水牛。”我说,“天知道打在哪个部位了。用这些笨重的枪,真是见鬼。这扳机妨碍了我射击。”
“你该用斯普林菲尔德去打它。”老爹说。
“那样我至少知道打中它什么地方。我原以为用.470我要么打死它,要么打不中。”我说,“现在却把它打伤了。”
“它会活下来的。”老爹说,“我们要让它活很长时间。”
“我恐怕是打中了它的肚子。”
“这可说不准。像它那样快速奔跑,可能不出一百码就会没命的。”
“那该死的.470。”我说,“我不会用。扣那扳机就像开沙丁鱼罐头时的最后一转。”
“算了,”老爹说,“我们已不知道让多少犀牛散落在这个地区了。”
“那头水牛怎么办?”
“我们有很多时间对付它。必须让它身体僵硬、不灵活,让它烦躁。”
“如果当初它们从芦苇丛里出来时,我们就在那下面该多好啊。”
“是啊。”老爹说。
这些话都是轻声说的。我看了看p.o.m.。她像一位在欣赏一出精彩音乐剧的观众。
“你看见打中它哪里了吗?”
“我没把握,”她低声说,“你觉得里面还有更多的猎物吗?”
“还有几千头吧。”我说,“我们该怎么办,老爹?”
“那头公的也许就在小河的弯道那里,”老爹说,“走吧。”
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精神高度紧张。走到芦苇滩狭窄的尽头时,有一个笨重的家伙在高高的芦苇秆间奔跑。我举起了枪,准备射杀出现的任何东西,但只看见芦苇晃动。姆克拉用手示意我不要开枪。
“又是该死的牛犊。”老爹说,“一定有两头。那头该死的公牛在哪里?”
“你到底怎么看出是牛犊的?”
“从它们体形的大小看出来的。”
我们正站在岸上,俯瞰着河床,盯着那些大树树枝下的阴暗处,并望着小河遥远的尽头,这时姆克拉向我们指了指右边的山丘。
“犀牛。”他轻轻地说,并把望远镜给我。
山坡上站着另一头犀牛,头朝前,身形宽大,通体乌黑,正朝我们这边看。它扇动着耳朵,抬起头晃动着,用鼻子嗅着风。从望远镜里看上去它个头很大。老爹用他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着它。
“它不比你打到的那头好。”他轻声说。
“我可以刚好打到它的屠刀插入处,杀死它。”我小声说。
“你只有一个空额了。”老爹低声说,“你要打个好的。”
我把望远镜递给了p.o.m.。
“不用望远镜我也能看见。”p.o.m.说,“它那么庞大。”
“它也许会冲过来,”老爹说,“那你就不得不干掉它了。”
我们正观察着,看见另一头犀牛从一棵枝叶繁茂、树冠如羽的树后走出来。它的个头要小得多。
“天啊,是头牛犊子。”老爹说,“那是头母牛。幸亏你没开枪,不然它该死的也会疯狂地冲向你。”
“是之前见到的那头母牛吗?”我低声问。
“不是。之前那头长有很漂亮的角。”
我们都很兴奋,像哈哈大笑的醉汉,那是因为突然一下子出现了过多的猎物,多得让人傻眼。任何一种原本罕见的猎物或鱼类,你突然发现多得让你难以置信时,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瞧它。它知道情况不太对。但它看不见我们也嗅不到我们的气味。”
“它听到了刚才的枪声。”
“它知道我们在这儿,但弄不清具体位置。”
那头犀牛看上去那么壮硕,那么滑稽,但又非常好看,我瞄准了它的胸脯。
“这枪会很漂亮。”
“完美。”老爹说。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p.o.m.问。她讲求实际。
“我们绕着它走。”老爹说。
“如果我们始终在低处,一旦绕过它,我想我们的气味就不会传到上面去。”
“这不一定。”老爹说,“我们可不想让它朝我们冲过来。”
它没有冲过来,而是终于低下了头,往山上爬去,后面跟着它几乎已成年的犊子。
“现在,”老爹说,“我们让挂眼皮先出发,看看他能不能找到公牛的脚印。我们先坐下歇歇吧。”
我们坐到树荫下,挂眼皮和当地向导从小河的一边往上爬。他们回来说公犀牛往下面去了。
“有谁看见它的角是什么样的了吗?”我问。
“挂眼皮说不错。”
姆克拉已往山丘上爬了一小段路。这会儿他蹲下来向我们招手。
“水牛。”他把一只手遮在嘴边说。
“哪里?”老爹问他。姆克拉指了指,蹲得更低。我们爬到他跟前,他把望远镜递给我。它们在很远处,在小河下游,峡谷远端那些陡峭的山腰中一处凸起的山脊上。我们先看见六头,接着是八头,黑色的水牛,粗壮的脖子,发亮的牛角,站在山脊的顶端。有些在吃草,有些站着,仰着头在放哨。
“那一头是公的。”老爹用望远镜看着说。
“哪一头?”
“右边第二头。”
“我看它们都像是公的。”
“它们离得太远了。那头公的真棒。现在我们得跨过小河,往下游朝它们前行,争取走到它们的上方。”
“它们会一直待在那儿吗?”
“不会。等天一热,它们也许就会下山来到这道河床。”
“我们走吧。”
我们踩着一根根木桩过了河,到了对岸。在山半腰处,有一条下陷得很深的小道,在树叶繁密的树枝下沿着河岸往上延伸。我们顺着小路走得非常快,也十分小心。在我们下方,河床被树叶严严实实地遮盖住。此刻还是清晨,但已经起了微风,树叶在我们头顶上摇动。我们跨过一条从山上伸到河边的冲沟,进入了浓密的灌木丛,为了不被水牛发现。从一小块空地上的树林后面跨过冲沟时,我们弯着腰。紧接着我们借助冲沟的坡缘作掩护,往上爬,这样就能在山腰上到达比水牛高的位置,再往下靠近它们。我们在山脊的掩护下停步休息,我大汗淋漓,把手帕垫进帽子的防汗檐里,派挂眼皮到前面去探探情况。他回来说水牛不见了。从上面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于是我们横跨过冲沟,越过山坡,想着能在它们往下到河床去的时候半路截住它们。旁边那个山坡着过火,山脚下有块地方灌木已被烧毁。灰烬处有水牛下山走进河床边茂密丛林时留下的脚印。这里植被繁茂,藤蔓遍地,难以跟踪。看不见它们下到河边的脚印,我们判断它们下山到了我们刚才在猎物行走的小径上俯瞰到的那段河床上。老爹说在那里我们对它们无计可施。那里树木太茂密,如果惊动它们,是根本无法开枪的。你无法把它们一一分清,他说。你能看见的只是一片快速奔跑的黑影。一只老公牛看上去是灰色的,但一大群就可能像母牛那样黑了。像那样惊动它们是没好处的。
这时已经十点了,野外非常热,太阳像被定住了,我们行走时,微风扬起被焚烧过的坡面上的灰烬。现在所有的动物都可能躲进了茂密的森林。我们决定找一处阴凉的地方躺下,看看书,吃午饭,消磨掉白天这段炎热的时间。
走过那片被焚烧的地方,我们朝小河走去,汗流浃背地在几棵大树的树荫下停住。我们从行囊里取出皮衣和雨衣,铺在树跟前的草地上,这样就可以靠着树干休息。p.o.m.拿出书,姆克拉生起一小堆火,烧水沏茶。
起风了,能听见高高的树枝间的风声。树荫下很凉快,但如果在阳光下活动,或看书时由于太阳位置的改变,让身体的任何部位处在树荫以外,就会感到阳光的毒辣。挂眼皮到小河下面查看情况去了,我们躺在那里看书时,我能感觉到白天的热浪滚滚袭来,露水在蒸发,树叶草叶上冒着热气,火辣辣的阳光笼罩着小河。
p.o.m.在读乔治·a.伯明翰的《西班牙黄金》,她说这本书写得不好。我还是带着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在上次看的一卷中,我读到一个精彩的短篇故事《哥萨克人》。故事中写到夏日的炎热、蚊子、不同季节里人们对森林的感受,以及鞑靼人在入侵时跨过的那条河流。我又恍若置身于俄罗斯了。
我想,俄罗斯那个时期的情景在我们内战时期得到了多么真实的再现,真实得和任何地方一样,就像在密歇根州,或像在那北面的大草原和那环绕埃文斯猎场的树林。我想,通过屠格涅夫的作品,我多么清楚地知道我曾在那里生活,就像我曾在布登勃罗克 [3] 家生活过,曾在《红与黑》里从女主人公家窗子上爬进爬出。或就像那天早晨我们进入巴黎城门,看见萨尔赛德在沙滩广场上被五马分尸。我看见了所有这一切。而且那一次我没有被他们放上刑架分尸,因为在他们杀害科科纳斯和我时,我对刽子手很客气。我还记得圣巴托罗缪节之夜 [4] ,那晚我们如何追捕胡格诺派 [5] 教徒;还有他们把我困在她的家里,而最为真切的感觉,莫过于发现卢浮宫大门关着,或低头看见他从桅杆上摔进水里后的尸体。在我的记忆中比任何一本书都清楚的是在意大利的一切。躺在栗树林中,在米兰大教堂后面的秋日迷雾中穿过城市到总医院 [6] ,鞋底的钉子踩在鹅卵石路上;春天山里突如其来的阵雨和大队人马的气息让你觉得难以忍受。在酷热中,火车停靠在德森扎诺 [7] ,加尔达湖 [8] 到了,那些部队是捷克军团。后来下雨了,后来天黑了,后来你坐着卡车经过加尔达湖,后来你从别的地方来,在黑暗中从西勒米奥纳 [9] 拱门走向它。因为我们在书里书外都到过那里——如果我们还有可取之处,那你们也可以像我们那样去我们去过的地方。一个国家,最终土地被侵蚀,尘土被吹走,人民都死亡,而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有什么永恒的价值,那些从事艺术的人除外,而那些人现在希望停下他们的工作,因为这工作太孤独,太艰难,而且已经落伍。一千年的时间可使经济学变得荒谬,而一件艺术品则可以永存,但它十分难以完成,况且现在它已不再时髦。人们再也不愿意从事艺术,因为艺术不合时尚,那些文字寄生虫不会称赞他们,而且从事艺术非常艰难。那又怎样?那我就继续看我的书,关于鞑靼人入侵时跨越的那条河,关于那个喝醉酒的老猎人和那个姑娘,以及关于森林在不同季节里会是怎样的情况。
老爹在读《理查德·卡威尔》。我们在内罗毕把能买到的书都买了,这会儿已经快把它们都看完了。
“我以前看过这本书。”老爹说,“是个好故事。”
“我只是记得这书,当时确实觉得它是个好故事。”
“是个十分精彩的故事,我真希望以前没有看过。”
“这本书糟透了,”p.o.m.说,“简直没法儿看。”
“你想看这本吗?”
“别装了。”她说,“不,我要把这本看完。”
“行了,拿着吧。”
“我马上就还你。”
“嗨,姆克拉,”我说,“有啤酒吗?”
“有。”他大声回答,从一个土著人顶在头上的食物箱里拿出一瓶套着麦秆套的德国啤酒,这是丹从德国贸易站买来的六十四瓶中的一瓶。瓶颈用锡箔包着,黄黑两色的商标上印着一个身穿盔甲的骑士。因为夜晚气温低,啤酒依然很凉。用开瓶器将瓶盖打开后,酒倒进三个杯子,似奶油状,泡沫丰富,酒香浓郁。
“我不喝,”老爹说,“对肝脏不好。”
“来吧,喝一杯。”
“好吧。”
我们都喝了起来,当姆克拉打开第二瓶时,老爹坚决不喝了。
“接着喝吧。对你的好处多着呢。我可要去打个盹儿。”
“可怜的老妈妈呢?”
“就喝一点。”
“都给我吧。”我说。姆克拉笑了,对此摇了摇头。我朝后靠在树干上,看着风把云吹过来,握着瓶子慢慢喝着啤酒。这样喝更觉凉爽,真是上好的啤酒。过了会儿,老爹和p.o.m.都睡着了,我重新拿起《塞瓦斯托波尔》,又读起里面的那篇《哥萨克人》。这是个精彩的故事。
他们醒来后,我们吃了午餐,有冷里脊肉片、面包、芥末酱,还有一听罐装李子。我们喝了第三瓶也是最后的一瓶啤酒。然后我们又接着看书,最后都睡着了。我醒来时觉得口渴,正在拧水瓶盖时,听见一头犀牛的喷鼻声和它在河床的灌木丛里行走发出的声音。老爹醒了,也听见了它的声音,我们拿起枪,没有说话,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去。姆克拉发现了脚印。犀牛已到小河边,但显然在距离我们只有约三十码的地方嗅到了我们的气味,就往上游去了。因为风向原因,我们不能跟着脚印追踪它,就从小河边绕回到被大火焚烧过的那块地的边缘,爬到犀牛的上方,然后顶着风顺着小河仔细地搜寻整个茂密的灌木丛,但是没有发现它。最后,挂眼皮发现了它是从哪儿爬上对岸进入山丘间的。从脚印看,它不像是一头特别大的家伙。
我们离营地很远了,根据我们来的情况看,至少有四小时的路程,而回程中大部分会是上坡路,当然还会有爬出峡谷的那一段。我们有一头受伤的水牛要对付,当我们回到被焚烧过的那片土地边缘时,我们一致认为该叫醒p.o.m.,动身返回营地了。天气还是很热,但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幸运的是我们会沿着高高的河岸上浓密树荫下动物们踏出的小径行走。我们找到p.o.m.时,她为我们抛下她一人离开而假装生气,其实她只是逗逗我们。
我们出发往回走,挂眼皮和他手下拿长矛的土著人领头,沿着林荫小径往前走,阳光透过树缝照射下来,树影斑驳。此刻,没有清晨森林里凉爽清新的气息,反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像是猫屎。
“什么东西这么臭?”我悄悄问老爹。
“狒狒。”他回答。
一大群狒狒刚刚在我们之前经过这里,到处都是它们的屎。我们走到犀牛和水牛从芦苇丛里出来的地方,我找到了我开枪时自以为水牛所在的位置。姆克拉和挂眼皮像猎犬一样四处搜索,当挂眼皮举起一片树叶时,我估计他们至少高出河岸五十码。
“他找到血迹了。”老爹说。我们向他们走去。草地上有大量的血,现在已经变干发黑,地上的足迹便于追踪。挂眼皮和姆克拉分别在两边跟着走,把那道足迹夹在中间,用一根长茅草把每一处血迹都认真地指出来。我认为最好由一个人慢慢地追踪,另一个人到前面去搜索。但这是他们追踪的方法,低着头,用手中的草茎指出每一处干的血迹,偶尔当他们失去踪迹又找到时,便俯身扯下一片带有黑色血渍的草叶或树叶。我带着斯普林菲尔德跟着他们,后面是老爹,再后面是p.o.m.。挂眼皮背着我的长枪,老爹背着他自己的枪,姆克拉把p.o.m.的曼利希尔挎在肩上。我们谁也没说话,每个人都好似把这事儿看得十分严重。在一片高草丛里我们发现了血迹,是在小径两边相当高的草叶上,水牛就是从这里穿过草丛的。这意味着它的身体被射穿了。这时候已经分辨不出血原来的颜色了,但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它是肺部被打穿。再往前一点,我们在岩石上发现了一些带血的粪便,接着有一段它一路走一路拉粪便,而且全都带血。看来像是打中了它的肠子或是射穿了肚子。我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了。
“如果它出现,不要担心挂眼皮或其他人。”老爹低声说,“他们会避开它的。你就把它打倒。”
“对准它的鼻子开枪。”我说。
“别尝试什么奇思妙想。”老爹说。那道足迹继续向上,然后原地转了两圈,好像漫无目的地在岩石堆里徘徊。足迹一度往下朝小河延伸,越过一条支流,又返回爬上这边的河岸,穿过树林往上走。
“我想等我们找到时,它都死了。”我低声对老爹说。那次无目标的返程让我明白,这步伐缓慢、受了重伤的水牛就要倒下了。
“但愿如此。”老爹说。
但是足迹还在延伸,来到一小片草地,追踪变得更为缓慢、更加艰难。现在地上没有清晰可辨的足迹了,只能根据石头上一处黑得发亮的干了的血迹判断它可能会走的路线。有几次完全没有了方向,我们三人便分头寻找,谁发现了踪迹就指出来,小声说“血”,我们就继续追踪。最后,这道血迹从带着一抹余晖的布满岩石的山坡往下延伸到河床,在那里有一长段宽宽的河床里全是很高的死芦苇,我们之前见过。它们甚至比早晨水牛蹿出来的那个泥潭里的芦苇还要高、还要密。还有几道猎物行走的小径向里延伸。
“带着小夫人进去可不好。”老爹说。
“让她和姆克拉就留在这里吧。”我说。
“这对小夫人可不好,”老爹又说了一次,“我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让她跟着来了。”
“她可以在这儿等。挂眼皮想继续追踪。”
“你说得对。我们得去看看。”
“你跟姆克拉在这儿等我们。”我回头轻声说。
我们跟着挂眼皮走进了高出我们五英尺的密密的芦苇丛,小心翼翼地走在小径上,向前倾着身子,呼吸时尽量不出声。我在回想着我们打到三头水牛那次我看见它们时的样子。我回想那头公牛怎么跌跌撞撞跑出灌木丛的,我能看见它的角,耷拉得很低的疣突,前突的口鼻,一双小眼睛,毛发稀疏、灰色鳞状皮肤的脖子上的一圈脂肪和肌肉,还有体内雄厚的力量和怒气,我欣赏它、敬佩它。但它动作迟钝,我们开枪时,我感觉它被锁定,我们得手了。这次不同,当它摇晃着走到空地上,我们没有快速、连续地开枪。如果它现在出来,我必须镇定,瞄准它的鼻子,因为它出来时头朝外。它会像任何公牛一样低下头用尖角攻击我们,这样就会暴露出会溅湿土著小伙子指关节的那个地方 [10] ,我会将一颗子弹射中那里,然后必须闪到一旁躲进芦苇丛,接下来它就是老爹的了,除非我跳起来时能端稳来复枪。我确信只要我能等待,看到它低下头,就能将那颗子弹射中那里然后跳开。我知道我能做到,知道那一枪会要了它的命,但还要等多久呢?这是个关键问题。那么还要等多久呢?现在,确定它在这里,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感到高兴,为即将展开的确切行动而感到兴奋。这次行动你会有事可做,你可以杀了它,脱身出来做你因无知而无畏的事情,不用担心任何人,不用承担任何责任,除了去完成你确信能完成的事情。于是我轻松地向前走,看着挂眼皮的背影,想着别让汗水弄湿我的眼镜,突然,我听见我们身后有声响,回头看去。原来是p.o.m.和姆克拉跟着我们来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老爹说。他火冒三丈。
我们把她送回到芦苇丛外,让她爬上河岸,要她明白她必须待在那里。之前她不知道她要留下来,她当时听见我小声跟她说了什么,以为是要她在姆克拉后面跟上来。
“我被她吓坏了。”我对老爹说。
“她真像小猎狗。”他说,“但这样不好。”
我们向芦苇丛那边眺望。
“挂眼皮想继续往前走,”我说,“他走多远我就走多远。等他说不走了我们再出来。毕竟我打穿了那狗东西的肠子。”
“千万别做傻事。”
“如果我能再朝那狗东西打一枪,肯定能杀死它。如果它来的话,准能给我开枪的机会。”
p.o.m.让我们为她受了惊吓,我为此大声抱怨。
“走吧。”老爹说。我们跟着挂眼皮往回走进芦苇丛。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不知道老爹怎么样,但我大约走到半路就把长枪换了过来,打开保险栓,手握扳机,就在我十分紧张之际,挂眼皮停了下来,摇摇头,低声说:“没有。”芦苇丛密得看不见一英尺之外的东西,小径迂回曲折。真是糟透了,而此刻太阳已升到山坡上了。让我和老爹欣慰的是,我们让挂眼皮主动打了退堂鼓,我也松了口气。我们跟他进入芦苇丛,这让我觉得我那高难度射击的计划显得很愚蠢,我意识到在芦苇丛里即将发生的一幕是,等我用糟糕的.470可能射失之后,老爹用.450二号将猎物击毙。我对.470的一切都不再有信心,除了它那巨大的响声。
我们正往回走,听见脚夫们在山腰上喊叫,于是我们在芦苇丛中拔腿狂奔,试图跑到一个比较高的地方,以便看清猎物然后开枪。他们挥舞着手臂,大声喊着说水牛跑出了芦苇丛,从他们身边奔过。姆克拉和挂眼皮用手指了指,老爹抓住我的衣袖,设法把我拽到能看见水牛的地方。阳光下,我看见两头水牛在背靠岩石的高高的山腰上。它们在阳光下黑得发亮,一头比另一头大很多。我记得当时想这应该是我们的那头公牛,它找到了一头母牛,之后母牛决定了它们行进速度,使它不停地前进。挂眼皮把斯普林菲尔德递给我,我把一只胳膊伸进枪带,举枪瞄准,从瞄准器里清楚地看见了这头公牛,我屏息凝神,把准星对着它的肩头,正要扣动扳机时,它撒腿跑了,我移动枪,瞄准它的前方,开了一枪。我看见公牛低下头,像猛然蹽起后蹄跳跃的马一样,跑离陡坡,我退出弹壳,往前一推枪栓,又开了一枪,打在它的身后,落空了。公牛跑出了视线,但我知道第一枪已打中了它。挂眼皮和我朝那边跑去,正跑着听见一声低吼,我停下脚步,朝老爹喊道:“听见了吗?告诉你,我打中了!”
“是的,你打中了。”老爹说。
“该死的家伙,我终于宰了它。你听见它咆哮了吗?”
“没有。”
“听啊!”我们站在那里听,咆哮声传来,清晰、悠长,充满痛苦,确凿无疑。
“天啊!”老爹说。这是一种很悲伤的声音。
姆克拉抓住我的手,挂眼皮轻拍我的背,我们都笑了,而后开始奔跑攀爬,流着汗向前冲,穿过树林,跃过岩石,朝山脊上跑去。途中我不得不停下来喘喘气,感觉心脏怦怦跳,我抹去脸上的汗水,把眼镜擦干净。
“死了!”姆克拉说,把那个死字说得几乎像爆炸一般有力,“真的!死了!”
“死了!”挂眼皮笑着说。
“死了!”姆克拉重复说道。我们又握了握手,然后继续往上爬。在我们前方,我们看见了它,仰面躺在地上,喉部完全外凸,两只角钳着一棵树,身体的重量全部倚在角上。姆克拉把手指伸进水牛肩部中央的弹孔里,高兴地晃着脑袋。
老爹和p.o.m.到了,后面跟着脚夫。
“天啊,是一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的公牛。”我说。
“不是之前的那头。它是头货真价实的公牛。我们之前开枪打的那头应该是和它在一起的。”
“我原以为它跟一头母牛在一起呢。太远了,我看不清。”
“肯定有四百码呢。天啊,这么小的目标你都能打中。”
“当我看见它把头低下伸到前腿间,拱起后背时,我就知道打中了。打得精彩绝伦。”
“我知道你打中了,我也知道它不是之前的那头。所以我以为我们有两头受伤的水牛要对付。我没有听见那第一声咆哮。”
“我们听见它咆哮时别提多兴奋了。”p.o.m.说,“那声音如此悲伤,就像在森林里听见的号角声。”
“我倒觉得那声音听起来非常欢快,”老爹说,“天啊,我们应该为此干一杯。非常棒的一枪。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你会打枪呢?”
“懒得理你。”
“你知道他还是个出色的追猎手,还是个什么射鸟大王来着?”他问p.o.m.。
“这真是一头漂亮的公牛,是吗?”p.o.m.问。
“是头好牛。它年龄不大,但有颗漂亮的头颅。”
我们想要拍点照片,但是随身只带了一部小镜头方箱照相机,而且快门被卡住了。随着光线变暗,我们为快门的事情产生了不愉快的争吵。为了快门,我紧张、焦躁不安、义愤填膺、自以为是,但因为没法儿拍照,我很有可能挨骂。我不能靠芦苇丛中感受到的那种得意为生,杀死了猎物,尽管只是一头水牛,我内心感觉到一点平静。杀戮不是应该和别人分享的感受。我喝了一口水,告诉p.o.m.我很抱歉,为了相机的事情我表现得很恶劣。她说没事,我们便又和好如初了,看着姆克拉剥下那头水牛的头皮,我们紧紧站在一起,感觉着彼此的爱,谅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相机和其他。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没什么味道,我也没有从中感受到兴奋。
“让我再来一口。”我说。第二口正常了。
那个曾被犀牛追逐过的持长矛的土著人做我们的向导,领着我们开始往营地出发。挂眼皮将会剥制那个牛头,他们会屠宰水牛,将牛肉储藏在树上,不让鬣狗吃到。他们害怕夜里赶路,我告诉挂眼皮他可以拿着我的长枪,他说他知道怎么开枪,于是我退出子弹匣子,挂上保险栓,把枪递给他,要他试试看。他把枪举到肩上,闭上另一只眼,使劲儿地扣扳机,扣了一次又一次。后来我跟他展示了保险栓,并教他反复地开、关保险栓。当挂眼皮没有开保险栓就拼命想开枪时,姆克拉变得十分傲慢,而挂眼皮似乎变得更渺小了。我把枪和两颗子弹交给他,他们在暮色中忙着处理水牛,我们则跟着持长矛者,沿着几道小一点的、没有带血迹的水牛足印爬到山顶,往营地走。我们绕着山谷的顶部爬,越过冲沟,在沟壑间上上下下,最终爬上了主山脊,那里又黑又冷,月亮还没升起来,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爬行,都感觉很累。黑夜里,姆克拉背着老爹的重型枪,还有水瓶、双筒望远镜和一只装书的行囊前行,他大声地喊出一串话,听上去像在骂那个大步朝前走的向导。
“他说的什么?”我问老爹。
“他在告诉向导不要卖弄他的速度。队伍里有个老人呢。”
“他指谁,你还是他自己?”
“两个都有吧。”
我们看见月亮升起,朦朦胧胧地泛着红色,挂在褐色的山丘之上。在那村子里露出的一道道灯光中,我们一路下山。那些土屋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山羊和绵羊的气味扑面而来。而后我们涉过小溪,爬上光秃秃的山坡,来到我们帐篷前的营火旁。这是个非常寒冷的夜晚,风很大。
早晨,我们去搜寻猎物,在一处泉眼边发现了一串脚印,于是我们追踪一头犀牛,越过高高的山野,一直追到它往下跑进一个笔直延伸进峡谷的山谷。天气炎热,前一天嫌紧的靴子磨痛了p.o.m.的脚。她没有抱怨,但我能看出靴子弄疼了她。我们都感到疲惫,但觉得内心充实而平静。
“让它们见鬼去吧,”我对老爹说,“我不想再捕杀任何一头犀牛了,除非是个头大的。我们或许得花一个礼拜的时间才能猎杀到一头像样的。我们就满足于已猎杀的那头吧,撤出这里去和卡尔会合。我们可以到山下捕杀大羚羊,宰杀斑马弄些皮,还可以追猎捻。”
我们坐在山顶的一棵树下,可以看见整个山野和那道延伸至大裂谷和马尼亚拉湖的峡谷。
“带上脚夫轻装上阵,往下穿过那个山谷走到湖边,在猎物的前方去等着猎杀它们,这会很有趣的。”老爹说。
“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可以让卡车绕过去接应我们,到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地方?”
“马吉-莫托。”
“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p.o.m.问。
“得问问挂眼皮那个山谷的情况。”
挂眼皮也不知道,但持长矛者说那里非常崎岖,溪水顺着裂谷壁流下来的地方很难走,他认为我们这样负重是无法通过的。我们只好放弃了。
“不过那倒是一种可以尝试的行程。”老爹说,“脚夫的费用比汽油便宜。”
“我们不能在回来时那样走吗?”p.o.m.问。
“可以。”老爹回答,“但为了一头你想要的大犀牛,就要登上肯尼亚山。你在那里可以捕到一头真正的犀牛。捻是这里的珍品。要在肯尼亚捕猎到捻,你得上卡拉尔。如果我们捕到了它们,将有时间一直下行到汉德尼一带去捕杀貂羚了。”
“我们走吧。”我说,却没动弹。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觉得卡尔打到的那头犀牛很棒。我们为卡尔打到了它而感到高兴,这一切都体现出一种正确的心态。也许他现在已经打到大羚羊了。我希望如此。他是个好伙伴,卡尔,他能打到这些额外的猎物真好。
“你感觉怎样,可怜的老妈妈?”
“我很好。如果我们就要出发,我会很高兴有机会歇歇脚。但我真喜欢这样的打猎。”
“我们回去吧,吃饭,撤掉营地,今晚就赶到那边去。”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在穆图翁布的老营地,它就在离大路不远的几棵大树下。这是我们在非洲的第一个营地。那几棵树还是如我们初到时那样巨大,那样舒展,那样苍翠;那条小河还是那样清澈,那样湍急;营地也还是那样完好。唯一的不同是现在晚上更热了,路上尘土厚得齐到车轮,而我们已领略了非洲的各种景色风貌。
* * *
[1] 舌蝇(tsetse fly),又叫采采蝇,约有30种,分布在非洲和阿拉伯半岛,主要生活在树林和灌木丛环境中,以人类、家畜及野生猎物的血为食,传播人类的睡眠病以及家畜的类似疾病——非洲锥虫病。
[2] 安德烈·马松(andre masson,1896—1987),早期法国超现实主义画家,画作多以波状的、富含寓意的线条勾画近乎完全抽象的生物形态图。
[3] 布登勃罗克,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作品《布登勃洛克家族:一个家族的衰落》中的主人公。故事内容描写吕贝克望族布登勃洛克家族四代人物从1835—1877年间的兴衰,以及哈根施特勒姆家族的发迹,见证了资本主义的垄断性。
[4] 圣巴托罗缪节之夜(eve of st bartholomew’s day),1572年8月24日晚由于法国宫廷的权力斗争,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在母亲的胁迫下,展开了对新教胡格诺派教徒的屠杀。屠杀迅速扩展到全国,导致了法国第二次宗教战争。
[5] 胡格诺派,又译雨格诺派、休京诺派,16、17世纪法国新教徒形成的一个派别。
[6] 海明威赴欧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1918年在意大利北部前线受伤后到米兰养伤,在医院治疗20个月,后来在米兰一个美国红十字会的医院工作。
[7] 德森扎诺(desenzano),加尔达湖畔最大的城市。
[8] 加尔达湖(lago de garda),也叫贝纳科湖,是意大利最大的湖泊,位于意大利北部,约在威尼斯和米兰的半途之间,坐落于阿尔卑斯山南麓,在上一次冰河时期结束时因为冰川融化而形成。
[9] 西勒米奥纳或西尔米奥(sirmione)是加尔达湖中之岛,一个意大利的千年古镇,拥有古罗马遗址水中城堡——斯卡利杰拉城堡(rocca scaligera)。
[10] 这里老地方是指宰杀动物时,在其头和脖子连接处插入屠刀的地方,即上文提到的下刀处。下刀后,动物的血大量涌出来,沾湿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