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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由稠密渐渐变得稀疏,最后只剩下了几声冷枪的残响。刚才一度热闹起来的草地,又变得空旷而荒凉了。

供给员梁思传按着一块草墩从潮湿的草地上欠起身,向着战场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把腰间的皮带往紧里扎了扎,又随手撸了两大把车前菜叶子,塞进嘴里,一边吞咽着,一边说道:“该是我们的事啦,走吧!”

他把运输排分成了两部分,一半留下来看管着那几挑子银元,一半由他带着向战场走去。

他们刚刚举步,就看见一骑快马奔驰而来。梁思传认得出是总部的骑兵通信员,连忙问道:“战斗怎么样?”

“完全消灭!”通信员高声回答。他勒住马,低声问道:“供给员,有什么吃的没有?”

梁思传默默地摇了摇头。

通信员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不是我要,是……”

“什么?”尽管通信员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可梁思传还是像突然听到了炸雷一样,惊住了。他,这位全军敬爱的总司令,也像他一样,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而且还在坚持着指挥战斗!

他看了看手里那把野菜,心,一下子紧缩了。

他的这种紧张痛苦的感觉,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他担任供给员工作还不久,就在这次北上过草地之前,他才从连队调到了粮秣科来。可是,就在这不满一个星期的供给工作中,他才真正看到了红军部队为了战胜大草地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看到了长征征途的全部艰难。粮食,跨过大草地所准备的全部粮食,就是搭在每个红军指战员肩头粮袋里的、那短短的一截青稞面粉。无论怎样省吃俭用,还是吃完了。就在前天宿营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在自己的小洋瓷碗里煮上了野菜。而他这个供给员,供不出一粒米,给不了一把面,也一样拍打那空空的粮袋子了。于是,供给工作就全部交给了这荒凉的草原——让同志们从这千年万代生长着的草丛里,寻找可以下咽的东西。

咬嚼着又苦又涩的野菜,看着同志们那消瘦的面孔和蹒跚的脚步,梁思传的心像火在烧、刀在搅。他多么希望能做一次真正的本职工作啊!——用自己的手,发给同志们一点儿真正可以吃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啊!

就在昨天傍晚,部队首长把他叫了去。映着篝火的光亮,政治委员戳着地图上的几个小方块,向他交代了任务:提前出发,赶到这个藏民村子去,为部队筹粮。政治委员的命令是严肃的,但在梁思传听来简直像是在乞求:“同志,尽力想办法,我们的伤员和病号不能不吃点人吃的东西呀!”

终于有了一件真正的工作了。忍着难耐的饥饿,不顾草地的泥泞和艰险,梁思传带着运输排摸黑上了路。可是,当他在烂泥里走了一夜,借着熹微的晨光走进这个藏民山村的时候,却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心窝里都凉了。这是一个三面被山岗抱住的山村,从东到西,散乱地摆着十多家藏民房子。可是,不论是石块砌成的碉楼,还是木料架起的楼房,家家门上不是拴着铁链,就是吊着大锁。整个村子里,看不见人影,听不到人声,就连在藏民区里经常听到的牛羊叫声也没有了。只有门边挂着的辟邪的红布条,在晨风里摇摆着。

藏民不在家,是不能进房子的。梁思传愁闷地叹了口气,把队伍带出了村子。他放好了警戒,又在村头草地边沿划出了部队露营的地区,然后,组织大家动手采集野菜了——让在烂泥里跋涉一天的阶级兄弟们能领到点儿现成的野菜,就是他这个供给员所能做出的最好的供应了。

时过中午,部队陆续赶来了。当他抱着一堆野菜递到先头连连长的手里的时候,前面枪声响了。情况很快查明了,原来是前卫部队截住了一支国民党反动派的骑兵,正在激战。

听到了这个消息,运输排三班长老刘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他一手抓着枪,一手举着一把水芹菜,扑到梁思传面前,几乎是央求地说道:“供给员同志,听我说:你只要给我一点点吃的,我就能一口气冲上去!……”他喘息了一阵,又叫道,“让我去打!消灭了敌人,也给同志们搞点儿……”他的话没说完,身子却歪倒了。

梁思传连忙扶住了老刘。他望着那擦得乌亮的步枪,又望望那张黑瘦的面孔,不禁一阵心痛。这个全排有名的黑大个子,三天以前,还挑着一担银元、外加两支步枪,走得飞快!可断粮两天以来,却被饥饿折磨得连站都站不稳了。现在他只要一点点吃的,一点点比水芹菜稍微耐饥的东西,为的是能去冲锋,去战斗,去为饥饿着的阶级兄弟们夺获点儿食物。可是,他却没有,连一点点也没有。他扶着老刘慢慢地坐下来,安慰地说:“别急,先歇会儿,会有我们的任务的!”

运输排没能参加战斗。但是,枪声和老刘的话,都使梁思传心底里燃起了希望:既然是打仗,也许,能缴获到一点儿东西呢!

就是怀着这种期望,他没等枪声停息,就带着一些人向前奔去。

果然,当他们爬上一带丘陵,一幅令人喜悦的景象就展现在眼前了。只见,一队战士扛着缴来的枪支走在前面,他们后面,是一群牦牛;影影绰绰看得出:牦牛还拖着两匹打死的马。紧挨着牦牛群,是一大片雪白的羊群,几个红军战士正挥动着树枝在驱赶着。

梁思传什么都忘记了。他欢叫着飞步跑下山丘,一把抱住了一个赶牦牛的战士,连连说道:“同志,谢谢你!”

直到他松开了手,才发现这个同志左臂负了伤,靠一只手拽着牦牛缰绳在蹒跚地走着,两眼却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把车前菜。

梁思传点点头,把野菜递到那同志的嘴边:“吃吧,同志,吃吧!再坚持一个钟头,你就能吃上煮羊肉了!”

刚才还是冷清、寂寞的小村庄,顿时热闹起来了。四五十头牦牛,三匹马,还有二百多只羊,被赶进了村头一个土墙围着的大院子里,运输排的同志割来了茅草,正在喂养着这群牲畜。到处响起了牛羊的叫声。

梁思传倚着土墙,正在聚精会神地计算着。刚才,他已经和前卫团的首长办完了交接手续,现在,必须很快做出计划,把这批牛羊给部队发下去。谁说没有供给工作?看,现在就要由他亲手给部队发放食物了。他仿佛已经看见,一堆堆篝火烧起来了,战士们的小洋瓷碗里正煮着新鲜的牛羊肉,冒着泡,泛着油花,散发着扑鼻的肉香……他是那样的专心,老刘叫了他几声,都没有发觉。

老刘正在用力磨着刺刀,边磨边叫道:“供给员,咱们杀哪头呀?杀那头瘦些的吧?……”

“嗯,一三得三,三三见九……”梁思传叨念着,“每人先吃它三两……”

“不行!”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声音,接着一只大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要不,就先按二两发……”

“一两也不行!”说话的声音提高了,“立即停止发放!”

梁思传愣了。他抬起头,这才看清来人的模样:那宽阔的双肩,健壮的身躯,整齐的灰布军衣上那宽宽的皮带,还有背上那个大斗篷,就连那胸前的望远镜,都是梁思传熟悉的;只有脸颊明显地消瘦了,眼角的纹路更深了,那一向慈祥的眼里闪着严肃的神情。梁思传认出了是谁,连忙站起身,整了整衣服,举手敬礼,低低地叫了声:“总司令!”

朱总司令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同志,你,是不是红军呢?”

“是。”梁思传回答。他听出了问话里责备的意味。

“是红军,”朱总司令向着牛羊群一指,语气严厉地说,“怎么能违犯红军的纪律?”

梁思传连忙解释道:“这是部队从敌人手里缴获的。”

“敌人的牛羊,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朱总司令又问道,口气稍微和缓了,“调查过吗?”

“……”梁思传答不上来了。刚才急于把牛羊赶回来分发,竟没有向参战部队查问。

就在这时,参谋和警卫员领着十几位藏民走进了院子。朱总司令向着梁思传一招手,两人一起迎上前去。

朱总司令招呼老乡们坐在石条上,亲切地和他们交谈起来。一边谈,一边还不时地向梁思传看上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明白了?

是的,听着谈话,梁思传弄清了:原来部队缴获的这批牛羊,是敌人从这村子里抢去的。他懊恨地跺了跺脚,大步走到三班长老刘的身边,把那把磨得风快的刺刀插进了刀鞘。

朱总司令向藏民老乡做了些解释,然后叫他们把自己的牛羊认领回去。

老乡们欢欢喜喜地牵着牛羊走了。院子里重又变得冷清起来,只有两头受伤的牦牛和几只小羊在叫着。

直到这时,梁思传才感到难耐的饥饿和疲劳。他望着朱总司令那变得消瘦了的面容,想起了刚才骑兵通信员的话,他的心又紧缩起来了,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朱总司令向着梁思传看了一眼,慢慢地走过来:“怎么啦,同志,不高兴啦?”

“……”梁思传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的确,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应该高兴嘛!”朱总司令说。他的话不像刚才那么严厉了,透着由衷的喜悦,“看,我们不但在战斗里消灭了敌人,我们在政治上也打了一个胜仗!”

梁思传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知道你在为部队的给养操心,你是供给员嘛!”总司令拉着梁思传坐下来,把话音略略提高了,“可是,我们当红军打仗,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人民群众嘛!我们就要好好地执行我们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处处维护群众的利益。至于部队供给的困难,”总司令稍微停了停,抬手指着草地,“看,我们还有这么大的一个仓库嘛!”

梁思传抬起湿润的双眼,望着总司令:“那你……还有同志们……”

“吃点野草野菜,又有什么?这里面还有一笔账要好好算一算哩。”朱总司令打断了他的话,满含感情地说道,“你发下去的东西是少了,可是,同志们的革命意志、革命精神,却在这场斗争中增加了,这又是一个胜利!”

梁思传默默地听着。这些看来平常的话语,使他看到了这位敬爱的首长的宽阔心胸。他觉得自己的胸膛也变得宽阔了,充实了,亮堂了;好像正被这些话牵引着,在向着高处一步步走去。他严肃地说道:“总司令,我明白了!”

“好!”朱总司令赞许地点了点头,“自然,办法还是要想的。我们已经派出了人,继续向藏民群众作宣传,动员他们卖些粮食、牛羊给我们,供应部队。”他把腰间那条宽宽的皮带往紧里扎了扎,然后伸手从梁思传手里拿过了纸和铅笔,“来,我们先把发给伤员和病号的马肉计算一下吧!”

个把小时以后,村头和草地又像市集一样热闹了。一队队陆续到达的红军战士们,都在为晚饭的野菜忙碌起来。

当梁思传向部队首长传达过朱总司令的指示,背着一捆青草、抱着一大把野菜走回来的时候,西天上已经挂上了一抹晚霞。只见村头一棵小树底下,朱总司令正一边择着野菜,一面向参谋口述着命令。在那所大院子里,三班长老刘正在细心地照料着那几只牛羊。他背着枪,抓着一把水芹菜,在牛羊中间晃晃荡荡地走着。他咬上一口野菜,咀嚼、吞咽着,然后把野菜凑到牦牛的嘴边……

就在这时,一个健壮的藏族汉子飞也似的跑进院来。

“这一定是来认领牛羊的。”梁思传想道,连忙扔下草捆迎上去,拉着他往牦牛旁边走。那人却轻轻推开了他,只是愣愣地望着他。好半天,才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问了一问:“你们,都是些神兵?”

梁思传被问愣了。他看看藏民,又望望老刘,摇了摇头。

“那……你们怎么不点烟火,不吃饭呢?”

原来,村里的藏民受了反动土司的欺骗,在红军到来之前,关门闭户上了山之后,一直躲在密林里观瞧着。奇怪的是,一整天了,这些被叫作“红军”的兵,既不举火,也不冒烟。现在,他们认领回被国民党反动军队抢走的牛羊,了解了这支队伍之后,便大胆地派人前来探听这个秘密了。

梁思传感到实在为难:“怎么回答他呢?”

他正在想着,老刘抢着说话了。他吐掉了口里的野菜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吃,吃过了。”

“吃?你们吃什么?”

“这……”老刘慌忙把抓着水芹菜的手往后藏,但已是迟了。

那位藏民伸手抓起老刘手里的那把水芹菜,又看了看地上的野菜渣。看着,看着,两行眼泪涌出来,挂在了他那黧黑的脸颊上。他紧抓着腰间的牛角号,突然转身跑出了院子。接着,村外响起了悠长的牛角号声。

随着号声,这个草地上的村庄更加热闹起来了。一家家紧锁着的房门打开了,藏民们背着娃娃、带着衣物、赶着牛羊,走下山来,涌进了院子。

梁思传和运输排的同志顿时忙得应接不暇了。他们打开了银元箱子,点着银元,数着牛羊,称着粮食,计算着价钱……这可是一桩真正的供给工作啊!

当一切都就绪了以后,梁思传快步来到了朱总司令身边。

朱总司令喝着野菜汤,静静地听着汇报。听完了,对于给养的分配做了指示,然后他紧紧地握住了梁思传的手,缓慢地说道:“同志,记住:我们红军所处的环境,是有变化的——可能十分困难,也可能非常富裕。可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要永远想着: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是有革命纪律的人民军队;我们革命军队的本色是永远不能变的!”

“是!记住了!”梁思传庄严地答应着。

确实,他记住了。这深沉的话语,和这天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就在这一瞬间,他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工作;他也明白了:党的政策、革命军队的纪律,本来就是和胜利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1977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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