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漆黑。
这是个战斗的夜。远处传来阵阵枪声。
已经是三月末的天气了,可在这黔北山区,深夜里还是很凉的。冷风不停地钻进窗棂,灌到屋里来。
勤务员小韦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醒了。他觉着肩上沉甸甸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那床旧夹被披在他的身上了。他紧握着夹被,先向墙角瞥了一眼,看见那块用砖头支起的门板上,毯子还是整整齐齐地铺在那里。再向桌边望望,只见首长依然坐在那里,对着桌上的地图看着,不时抬起头凝神思索一会儿,然后用铅笔在图上画上点什么。
小韦坐在竹凳上,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注视着首长。他看见,这张轮廓鲜明的脸上,眉毛还是那么浓,嘴唇和颔下的胡子还是那么密,可是两颊却明显地消瘦了,就连衣领也宽出了许多。在遵义开过会以后,刚发来这件军衣的时候,本来穿着是正好的嘛。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拿出一支蜡烛,走到桌边。他一边点着蜡烛,一边低声说道:“第三支啦!”
“嗯,嗯。”首长朝小韦微微一笑,又俯身看图了。
“看,看,”小韦本来想好了话,要劝首长几句的,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埋怨,“一张地图,老是看,也不睡会儿。”
首长抬起头,看着小韦,亲切地说:“你来看,看那里。”他抬手向窗外、向枪声响着的远处一指,“我们的红军战士们在干什么?”
小韦向黑夜瞥了一眼:“打仗呗!”
“你再看,”首长站起身,揽住小韦的肩膀,走向窗前,指着不远处一个窗口透出的灯光:“那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小韦答道。就是水塘边上那所泥墙草屋,几个钟头以前,他曾经摸黑去送过一趟信。“毛主席在那里工作嘛。”
“是啊!可你倒要我休息。”首长目不转睛地望着灯光,好一会儿,才深情地说道,“长征的路,有千里万里,我们要把每一步都走好,走出胜利来!”
说完,他从小韦手里拿过蜡烛,抓在手里,又回到桌边。
听了首长的话,小韦觉得心里一亮;可又觉得首长并没有回答他现在考虑的问题。于是又向那空空的床铺瞥了一眼,回到小竹凳上坐下,轻轻地抓起一把碎稻草,填进那床夹被里去。这点碎草是和饲养员争执了一番才弄到手的,必须瞒着首长填进夹被里才行。俗话说“寸草遮丈风”嘛。天这么凉,从江西带出来的那床旧毯子太薄了,又磨出了好几个窟窿;要是今晚首长能多少睡一会儿,那么,在毯子上边压上这么一床“草被”,就可以暖和点儿了。
碎草填完了,再把夹被在门板上铺开,把草摊平;只要在开口的地方缝上几针,这“草被”就做成了。小韦正兴冲冲地理着针线,忽听得桌子上“吧嗒”响了一声。他扭头看去,只见首长依然端坐在那里,两眼凝视着地图,右手还是握笔的姿势,铅笔却掉到了桌子上;左手握着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倾斜了,烛油正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已经积了拇指大的一堆。
“他睡着了……他,太累啦!”小韦眼眶子一阵发酸。自从长征开始,他被调到首长身边工作,这样的情景他见过不是一回了。他连忙奔到桌边,轻轻地扳开首长的手指头,把蜡烛拿过来。他一面往桌角上滴下烛油、安放着蜡烛,一面编出了几句“厉害”点的话,想狠狠地埋怨一番,可是,就在这一霎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竹凳上。
他托着下巴,定睛看着首长。一分钟,又一分钟……首长——这个把自己的生命和精力一点一点挤出来,献给了革命战争、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的人,还是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但是小韦的心头却轻松多了。他高兴地想道:“睡吧,哪怕就这么坐着、睁着眼睛睡一会儿也好啊!”
突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小韦吃了一惊,慌忙扑向门边,可是已经迟了。门开了,军委卢参谋走进来。他急匆匆地敬过礼,走向桌边。
首长一怔,抬起了头,问道:“你来啦?什么事?”
卢参谋把一份电话记录递过去。首长接过了文件,默默地看了看;捏着文件的手慢慢地搁在地图上。
卢参谋打开笔记本,握住了铅笔,注视着首长。
一两分钟过去了,首长没有说话。
为了不打扰首长思索,卢参谋绕过桌子,来到小韦身边。他用铅笔敲了一下小勤务员的鼻子,奇怪地问:“你这孩子,怎么啦?看这嘴噘得能挂住个油瓶……”
“这风……”小韦扭头擦了擦眼睛,声音哽咽地,“你呀,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我刚刚给他偷来了几分钟,又叫你给抢走了……”
说话声惊动了首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卢参谋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慢走到桌边,俯身低叫道:“周副主席!”
“唔。”周副主席漫应着,转过脸来,招呼卢参谋坐下。
卢参谋简要地报告了情况:先头部队根据军委的命令,就利用这漆黑的夜,胜利渡过了乌江。现在,部队正在乘胜向前发展。关于下一步的行动,部队有几个问题向军委、向周恩来副主席请示。
周副主席伸开双手,重重地在脸上搓了两把。手掌擦在胡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文件放在面前,一面剥着手背上的蜡壳,一面仔细阅读着,读完了,略微想了想,然后向卢参谋说道:“部队过江以后,继续按照军委的部署,向东南方向前进!”他指着地图,“就在这一带,寻求新的时机!……”
“是。”卢参谋迅速记录着。
“要加强政治工作。”下达完命令,周副主席补充道,“告诉部队,毛主席安排的全军佯动的行动,完全成功;敌人被调动了,乌江以南空虚了,我们就一下子插到敌人心脏里去。看,敌人很听话哩!”说完,他快意地笑了。
在这爽朗的笑声里,卢参谋收拾好文件、笔记本,转身要走。周副主席又叫住了他:“行军序列要安排好,尽量让暂时不行动的部队休息,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小韦扭亮了手电,送卢参谋走出门去。在门口,卢参谋低声嘱咐道:“看见了没有?首长眼睛都熬红了。你可要提醒他注意休息啊!”
小韦委屈地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他还是在过赤水河的时候,站在河边靠着马鞍子打了个盹儿,到现在,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啦……”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小韦把话停住了。他望着向门边走来的首长,看出了什么,慌忙指着门外,提醒地说:“看,天这么黑……”
“黑夜?好哇!”周副主席也看出了小韦的意思,笑着把话接过来,“我们就是要在这样的黑夜里,行军,打仗。走好了,打赢了,胜利的明天就是我们的啦!”他亲切地抚摩小韦,却又略带责备地说:“你这个同志呀,刚才卢参谋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小韦噘起了嘴:“你,你老是不肯休息……”他说不下去了,两大滴泪水忽地涌了出来。
“嗨,看你……”周副主席扬起衣袖,给小韦揩着眼睛,“这孩子!你今年才十五岁,对不对?”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小韦点点头,不解地望着首长。
“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了解我们了;你就会明白:应该这样做!”周副主席把话略停了停,像是让这年轻人嚼一嚼话的味道,然后,又指着门外,充满感情地说:“想一想,在全中国,还有全世界,有多少劳苦的人,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孩子,他们的生活还像这黑夜一样黑、一样冷啊!我们共产党,我们红军,就是要加倍地工作,工作,让他们看到太阳,得到解放。”
小韦深情地看着周副主席。他觉得,这个人,这个极度疲劳又浑身是劲的人,仿佛全身都发着光。这光,照暖了,也照亮了他这个少年红军战士。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问题,一下子闯进了这个小红军的心:每个人都有同样多的时间,每个人都有醒着和睡着的时候,可是,一个红军战士究竟应该怎样利用这一切,去正确地对待生活和坚持战斗?
他长了十五岁,想到这个人生的大问题,还是第一次。
他霍地转过身,摘下墙上的驳壳枪,一下子背到了身上,紧抓着手电筒,大步来到周副主席身边。
周副主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扬起手掌,在脸上搓了搓,随即拍了拍小韦的肩膀:“走吧,到前边看看去!”
小韦没有再说什么。他扭回头,又看了看墙角里那张门板,伸手抓起那床“草被”,用劲一抖,把里面的碎草倒掉,把夹被轻轻地披到周副主席的肩上。然后,紧跟在首长后面,一躬身,钻进黑暗里去了。
夜,漆黑。
枪声更紧了。
1976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