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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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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6—1921

出生于湖南长沙,家居白沙井。因平生钦敬明代名儒白沙先生陈献章的言行文章,而改原名易坤为易白沙。新文化运动中反对尊孔读经的第一人,五四时期的一位风云人物,《帝王春秋》的编写者和《新青年》的撰稿人。于1921年端午节,蹈海自杀。

真理以辩论而明,学术由竞争而进。

孔子评议

(上)

天下论孔子者,约分两端:一谓今日风俗、人心之坏,学问之无进化,谓孔子为之厉阶;一谓欲正人心、端风俗、励学问,非人人崇拜孔子,无以收拾末流。此皆瞽说也。国人为善为恶,当反求之自身,孔子未尝设保险公司,岂能替我负此重大之责?国人不自树立,一一推委孔子,祈祷大成至圣之默祐,是谓惰性;不知孔子无此权力,争相劝进,奉为素王,是谓大愚。

孔子当春秋季世,虽称显学,不过九家之一。主张君权于七十二诸侯,复非世卿,倡均富,扫清阶级制度之弊,为平民所喜悦。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此种势力,全由学说主张,足动当时上下之听。有与之分庭抗礼、同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有诋其道不足救国而沮之者,齐之晏婴、楚之子西及陈蔡大夫是也。所以孔子只能谓之显学,不得称以素王。其后弟子众多,尊崇其师,贤于尧舜。复得子夏教授西河,为魏文侯师。子贡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孔门学术,赖以发扬。然在社会,犹一部分之势力而已。至秦始皇摧残学术,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孔子弟子,善于革命,鲁诸儒遂持孔氏之礼器,往奔陈涉,此盖以王者受命之符,运动陈王,坚其揭竿之志。远孙孔鲋,且为陈涉博士,与之俱死。刘季马上得天下,不事诗书,项羽授首,鲁竟不下,荐绅先生大张弦诵之声。汉高祖震于儒家之威,鉴秦始覆辙,不敢再溺儒冠,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欢心,是为孔子身后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礼。汉武当国,扩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术,欲蔽塞天下之聪明才志,不如专崇一说,以灭他说。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利用孔子为傀儡,垄断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时则有赵绾、王臧、田蚡、董仲舒、胡毋生、高堂生、韩婴、伏生、辕固生、申培公之徒,为之倡筹安会。中国一切风俗、人心、学问、过去、未来之责任,堆积孔子之两肩。全国上下,方且日日败坏风俗、斫丧人心、腐朽学问。此三项退化,至两汉以后,当叹观止矣。而曹丕之尊孔,实较汉武有加。其诏曰:

昔仲尼资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在鲁、卫之朝,教化乎泗洙之上,凄凄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于时王公终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礼,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太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者也。

更以孔羡为宗圣侯,修旧庙,置吏卒,广宫室,以居学者。不知汉高帝、武帝、魏文帝,皆傀儡孔子,所谓尊孔,滑稽之尊孔也。典礼愈隆,表扬愈烈,国家之风俗、人心、学问愈见退落。孔子不可复生,安得严词拒绝此崇礼报功之盛德耶?就社会心理言之,昔之丈夫、女子延颈举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发扬者,已属过去之事。国人惟冥行于滑稽尊孔之彀中,八股试帖,俨然衣钵,久而又久,遂成习惯。有人诋此滑稽尊孔者,且群起斥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谶说坌起,演成种种神秘奇谈:身在泰山,目能辨吴门之马,饮德能及百觚,手扛国门之关,足蹑郊坰之虎,生则黑帝感召,葬则泗水却流。未来之事,遗于谶书;春秋之笔,绝于获麟;几若天地受其指,鬼神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为三头六臂之神体!公羊家之邪说,实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故历代民贼,遂皆负之而趋矣。乃忧时之士,犹思继续演此滑稽之剧,挽救人心。岂知人心、风俗即崩离于此乎?

中国二千余年尊孔之大秘密,既揭破无余,然后推论孔子以何因缘被彼野心家所利用,甘作滑稽之傀儡,是不能不归咎孔子之自身矣。试分举之。

一 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君主独裁,若无范围限制其行动,势将如虎傅翼,择人而食。故中国言君权,设有二种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恶,天为赏罚,虽有强权,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说也。国君行动,以法为轨:君之贤否,无关治乱;法之有无,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说也。前说近于宗教,后说近于法治,皆裁抑君主,使无高出国家之上。孔子之君权论,无此二种限制,“君犹天也,民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尚书·大传》孔子对子张语)。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称也”,又曰“天子者,继天理物,改一统,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养万民”,皆以君与天为一体,较墨翟以天制君者绝异,所以不能维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尧非桀,叹人才之难得。论舜治天下,由于五臣,武王治天下,由于十臣,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孝经》《论语》之大义微言,莫不主张人治。荀子言,有治君,无治国,有治人,无治法,即师承孔子人治之义,彰明较著以言之也,较管、商、韩非“以法制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监督天子之行动。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势将行动自由,漫无限制,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空论,果假何种势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鉴及此弊,阐明君与国之关系,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于是弃孔子之君治,以言法治,谓“先王之法,犹五音之六律,方圆之规矩,虽有尧舜,舍法取人,不能平治天下”,其言“得乎丘民为天子”“舜禹践位,亦由民之讴歌”,非孔子所敢言也。

二 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诸子并立,各思以说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激刺,对于儒家学术不无怀疑,时起问难。孔子以先觉之圣,不为反复辨析是非,惟峻词拒绝其问。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阐发。盖真理以辩论而明,学术由竞争而进也。宰我昼寝,习于道家之守静也,则斥为朽木;樊迟请学稼圃,习于农家并耕之义也,则诋为小人;子路问鬼神与死,习于墨家明鬼之论也,则以事人与知生拒绝之;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此亦习于节葬之说也,则责其不仁。宰我、樊迟、子路之被呵斥,不敢申辩,犹曰此陈述异端邪说也。乃孟懿子问孝,告以无违,孟懿子不达,不敢复问,而请于樊迟;樊迟问仁智,告以爱人知人,樊迟未达,不敢复问,而请于子夏;孔子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门人未达,不敢直接问孔子,而间接问曾子。师徒受授,几杖森严,至禁弟子发言,因此陈亢疑其故守秘密,询异闻于伯鱼。一门之中,有信仰而无怀疑,有教授而无质问。王充《论衡》曰:“论者皆云:‘孔门之徒,七十子之才,胜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必授异才,故谓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谓之英杰,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使当今有孔子之师,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验之?以学于孔子,不能极问也。圣人之言,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盖起问难,此说极而深切,触而著明也。”(见《问孔》篇)王充责七十子不能极问,不知孔子不许极问也。少正卯以大夫讲学于鲁,孔子之门,三盈三虚,不去者惟颜回,昔日威严,几于扫地。故为大司寇仅七日,即诛少正卯,三日尸于朝,示威弟子,子贡诸人为之皇恐不安。因争教而起杀机,是诚专制之尤者矣!至于叩原壤之胫,拒孺悲而歌,犹属寻常之事也。

三 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借口孔子圣之时者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时”字,教授门徒,亦因时因地而异。韩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岂能相用?盖因孔子讲学无绝对主张。言节用爱众,颇近墨家节用兼爱之说。虽不答鬼神之问,又尝言祭鬼祭神,颇近明鬼之说;虽与道家背驰,亦称不言之教,无为之治;不谈军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张省刑,又言重罚;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节;不答农圃,又善禹稷躬稼。此讲学之态度,极不明了也。门人如子夏、子游、曾子、子张、孟子、荀卿,群相非谤,各以为圣人之言。岂非态度不明之故,酿成弟子之争端耶?至于生平行事,尤无一定目的。杀身成仁,仅有空论。桓魋一旦见陵,则微服而过宋;穷于陈、蔡,十日不食,子路享豚,褫人衣以沽酒,则不问由来而饮食之;鲁哀迎飨,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沽酒不饮,从大夫之后,不敢徒行,视陈宋之时,迥若两人。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韩非杀身行学,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骑墙主义耳!胇肹见召而欲往,南子请见而不拒,此以行道为前提,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后世暴君假口于救国保民,污辱天下之名节,皆持是义。

四 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禄在其中”,是为儒门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门之学,在于《六经》。《六经》乃先王治国政典,管子谓之“六家”,君与民所共守也(见《山权数》篇)。孔子赞《易》,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艺。孔子尝执此考察列国风俗政教,其言曰: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矣;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矣;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矣;洁净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矣;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矣。

孔子因此明于列国政教,故陈说“六艺”,干七十二君。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六艺”者,孔子之质也,亦孔子之政见书也。孔子尝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干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见《庄子·天运》篇)是孔子虽干说诸侯,一君无所钩用。昔言禄在其中,已失效验,忧贫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偶耕,又不能捆屦织席,不能执守圉之器以待寇,不能制飞鸢车辖以取食。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贡之货殖,颜回之躬耕,盖不多见。然子贡常相鲁卫,游说列邦,不专心于货殖,颜回且说齐君以尧舜、黄帝之道,而求显达,其志亦非安于陋巷箪瓢,鼓琴自娱者矣。儒家生计,全陷入危险之地,三月无君,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或志在救民,心存利物,决非薰心禄饵,竦肩权贵,席不暇暖,尚可为之原恕。惟流弊所趋,必演成哗世取宠、捐廉弃耻之风俗。李斯鉴于食鼠窃粟,遂恶卑贱而悲穷困,鲁诸生各得五百斤金,因尊叔孙通为圣人。彼去圣人之世犹未远也,贪鄙龌龊,已至于此,每况愈下,抑可知矣!

以上四事,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缺点,言其学术,犹待下篇。

(下)

中国古今学术之概括,有儒者之学,有九家之学,有域外之学。儒者,孔子集其大成。九家者,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各思以学易天下,而不相通。域外之学,则印度之佛,皙人物质及精神之科学,所以发挥增益吾学术者。三者混成,是为国学。印度、欧洲,土宇虽远,国人一治其学,螟蛉之子,祝其类我,佛教之发扬于中国,已有明证。西土文明,吾方萌动,未来之演进,岂有穷期!以东方之古文明,与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结婚礼,神州国学,规模愈宏。愚所祈祷,固不足为今之董仲舒道。何也?今之董仲舒,欲以孔子一家学术代表中国过去、未来之文明也。

以孔子统一古之文明,则老、庄、杨、墨、管、晏、申、韩、长沮、桀溺、许行、吴虑,必群起否认,开会反对。以孔子网罗今之文明,则印度、欧洲,一居南海,一居西海,风马牛不相及。闭户时代之董仲舒,用强权手段,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关时代之董仲舒,用牢笼手段,附会百家,归宗孔氏。其悖于名实,摧沮学术之进化,则一而已矣。汉武帝以来,二千有余岁,治学术者,除王充、嵇叔夜、金正希、李卓吾数君子而外,冠圜履句,多抱孔子万能之思想。谓孔子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见《列子·仲尼》篇)乃与佛教精神相往来;《礼运》言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符于世界未来之文化。此种理论,是否合于事实,非愚所敢武断。即令近代文物,孔子皆能前知,发为预言,遂使远方学术,一一纳诸邹鲁荐绅先生之门,汉武帝复生,亦难从事于斯矣。圣哲之心理虽同,神明之嬗进无限。孔子自有可尊崇者在,国人正无须如八股家之作截搭题,以牵引傅会今日学术,徒失儒家之本义耳。

尊孔子者又以古代文明,创自孔子,即古文奇字,亦出诸仲尼之手。沮诵、仓颉,失其功用(近儒廖平之学说)。夫文化由人群公同焕发,睿思幽渺,灵耀精光,非一时一人之力所能备;文字为一切文化之结晶,尤难专功于一人。故西方言希腊、罗马文字者,不详始作之人。中国文字,亦复如是。故学者言文字起源,其说不一:有谓始于庖牺者(许慎《说文解字》序);有谓始于容成氏、大庭氏者(《庄子》云: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有谓始于无怀氏以前者(《管子·封禅》篇);有谓始于仓颉者(《鹖冠子》《吕氏春秋》皆言之)。而荀子则曰: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此言古人作书者众,不过仓颉集其大成,所以独传。人文孟晋,决非一代一人能奏功效。文字创造,归美仓颉,犹且不可,况仓颉二千年后之孔子乎?周之保氏,教国子以《六书》,周秦诸子皆受保氏之教,孔子因此精于《六书》。试举许氏《说文解字》所引孔子之说证列于左:

王 孔子曰:一贯三为王。

士 孔子曰:推一合十为士。

璠 孔子曰:美哉璠与,远而望之,焕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一则理胜,二则学胜。

羊 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举也。

貉 孔子曰:貉之为言恶也。

乌 孔子曰:乌,于呼也。

几 孔子曰:人在下,故诘诎。

犬 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画狗也。

狗 孔子曰:狗,叩也。叩,气吠以守。

《六书》纲要,在形、声、训三者。孔子解字,皆能得其本原。愚谓尊孔子者,与其奉以创造文字之虚名,无宁扬其精深《六书》之实德。为政之道,先以正名。郑氏注曰: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孔子见时教不行,故欲正其文字之误。文字为一国文明之符号,欲政治修明,必先正其文字。孔子深于文字之学,知其关系人民甚切也。周室衰微,保氏失教,列国并起,文字错乱,实以中国文字,本不统一。一代有一代之文,各国有各国之文,学者不便,莫甚于此。其后大儒李斯相秦,统一文字,以行孔子正名之说。中国文字统一,孔子倡之,而李斯行之,诚不能不拜儒者之嘉赐矣。

古代学术,胚胎既早,流派亦歧。不仅创造文字,不必归功孔子,即各家之学,亦无须定尊于一人。孔子之学只能谓为儒家一家之学,必不可称以中国一国之学。盖孔学与国学绝然不同,非孔学之小,实国学范围之大也。朕即国家之思想,不可施于政治,尤不可施于学术。三代文物,炳然大观,岂一人所能统治?以列国之时言之,孔子之学与诸子之学,门户迥异。读周秦典籍者,类能知之。班固《艺文志》曰: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各家发源不同,学说主张因以绝异。儒家游文于《六经》,干说诸侯,以此为质;而道家则以《六经》为先王陈迹,不合当世采用;法家亦谓国有《礼》、有《乐》、有《诗》、有《书》,必致削亡之祸;墨家则不遵孔子删订之六经,而别立《六经》。此异于孔子者一也。儒家留意于仁义之际,而道家则曰大道废,有仁义,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又曰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法家则曰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此异于孔子者二也。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而法家则以为伊尹无变殷,太公无变周,则汤武不王;管仲无易齐,郭偃无更晋,则桓文不霸;墨家亦曰:所谓古者,皆尝新矣;道家亦曰: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贵同而贵治(道家以上古之世为至德,而又不重守古,此其说似相矛盾);保守主义终不能战胜进化主义,故荀子亦不法先王,而法后王。此异于孔子者三也。儒家慎终追远,厚葬久丧,而墨家则主张三月之丧、三寸之椁;道家则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蝼蚁何亲?乌鸢何疏?皆言薄葬短丧。此异于孔子者四也。儒家乐天顺命,以法自然,此近于道家之无为,而悖于墨家之非命。墨家之言曰:今用执有命者之言,则上不听治,下不从事。上不听治,则刑政乱;下不从事,则财用不足。又曰: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执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法家亦言自然,其重在势;道家之言自然,其重在理,与儒家言自然重在天者,稍有不同。此异于孔子者五也。儒家分大人之事、小人之事,不注重农圃。而道家、农家均贵自食其力,上可以逍遥物外,保全廉耻,不为卿相之禄所诱;下可以仰事俯畜,免于饥寒,不为失业之游民。许行且倡君臣并耕,禁仓廪府库以自养,舒其平等伟大之精神。法家亦重垦令,贵耕稼,恶谈说智能。此异于孔子者六也。儒家不尚物质,重视形而上之道,贱视形而下之器;而兵家重技巧,以为攻战守备之用;墨家长于制器,手不离规矩,刻木为鸢,飞三日而不集;斫三寸之木,以为车辖,而引五十石之重;司空之教,赖以不坠。此异于孔子者七也。以上七事,仅举其大者。各家学术,皆有统系,纲目既殊,支派亦分,不同之点,何可胜道!庄子所谓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当时思想之盛,文教之隆,即由各派分涂,风猋云疾,竞争纷起,应辩相持,故孔子不得称为素王,只能谓之显学。

证以事实,孔子固不得称素王。若论孔子宏愿,则不在素王,而在真王。盖孔子弟子,皆抱有帝王思想也。儒家规模宏远,欲统一当代之学术,更思统一当代之政治。彼之学术,所以运用政治者,无乎不备。几杖之间,以南面事业推许弟子。《说苑》曰:“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天子也。”《盐铁论》曰:“七十子皆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数人。”是孔子弟子,上可为天子诸侯,下可为卿相。孔子亦自言: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又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此明以文王自任,志在行道,改良政治,非若野心家之囊橐天下,故干说七十二君,而不以为卑;应公山弗扰之召,而不嫌其叛?后人处专制时代,不敢公言南面之志,或尊为素王,或许以王佐,岂非厚诬孔子?孔子以后,有二大儒:一曰孟子,一曰荀子。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又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荀子尝自谓德若尧、禹,宜为帝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所过者化。可见孟、荀二巨子,均以帝王自负。列国之君,因疑孔子有革命之野心,不敢钩用。观《史记·孔子世家》所载:

楚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以王天下。孔子之志,孟子已言之。令尹子西有见于此,遂沮书社之封。儒家革命思想,非徒托诸空言,且行之事实。如田常篡齐,子贡、宰我颇涉谋乱之嫌疑。《史记·弟子列传》:“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墨子·非儒篇》言:“孔子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则田常之谋齐,宰我、子贡均为谋主。”《庄子·盗跖篇》言:“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胠箧篇》言:“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并与其圣智之法而盗之。”察庄子之言,是孔子亦与闻其事矣。墨子又言其徒属弟子,皆效孔丘。子贡、季路辅孔俚乱乎卫,阳虎乱乎齐,胇肸以中牟叛,漆雕形残。庄子又言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由诸家所说,子贡、宰我、阳虎、胇肸、漆雕开,皆欲据土壤,以施其治平之学。此处于专制积威之下,不得已而出此。汤武革命,一以七十里,一以百里,天下称道其仁。儒家用心,较汤武尤苦,而诛残贼、救百姓之绩,为汤武所不逮,以列国之君,罪浮于桀、纣也。

墨翟、庄周不明此义,竟以乱党之名词诬孔门师弟,千载以后,遂无人敢道孔子革命之事。微言大义,湮没不彰。愚诚冒昧,敢为阐发,使国人知独夫民贼利用孔子。实大悖孔子之精神。孔子宏愿,诚欲统一学术,统一政治,不料为独夫民贼作百世之傀儡,惜哉!

(原载《新青年》第一卷第六号、第二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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