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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鲁孙谈吃

贴秋膘、吃螃蟹、爆烤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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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每日三餐,北方的饭食,要比南方简单朴实多了,除了平津一带,一般县份都是以杂粮为主食,天天能有白米白面吃,已经是了不起的人家了。卖力气的劳工,逢到三节,主人家总请大家吃犒劳,能够有一顿羊肉白菜馅饺子,或是宽粉条炖肉烙饼吃,大家已经心满意足啦。

内地的北方,夏天虽然没有台湾的酷暑蒸郁,可是三伏天的骄阳灼人,也就够瞧老大半天的。大家因为平日饮食吃得太素,油水不足,所以在伏天就有“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的说法,这些无非是想加点油水罢了。等到金风荐爽,初透嫩凉,秋风吹走了多日的暑炎,精神一舒畅,人人胃口大开,于是又想出一个名堂叫“贴秋膘”,吃点有滋味、有油水的东西来滋润补养一番,这时候正是稷熟蟹肥,所谓“壳薄胭脂染,膏腴琥珀凝”的时候。北平人吃螃蟹讲究到前门外肉市正阳楼去吃,因为北平吃的螃蟹,全是从靠近天津一个水村胜芳运来的,每天一过中午,螃蟹运到北平东车站,一卸火车到了前门大菜市,必定是由正阳楼尽先挑选,挑够了,才归行开秤。

北平人因为悠闲惯了,什么吃食都讲究应时当令,不时不食,这倒合了孔夫子的古训了。像元宵、粽子、月饼、花糕,不到季节是不会出来应市的;爆烤涮的烤肉,不交立秋,甭说以卖烤肉出名的烤肉宛、烤肉季、烤肉陈,他们三家不会提前应市,就连一般牛羊肉馆,以及推车子下街的,也没有一个敢抢先。等到时序一交立秋,什刹海的荷花市场已经是秋蝉噎露、残灯末庙时期,可是依然有人架上支子生起火来,大卖烤肉。您瞧也怪,还真有捧场的,虽然火势熊熊,熏得人热汗直流,居然有人一口烧刀子一箸子烤肉,吃个不亦乐乎。北平人这种特性,是别省人没有法子了解的。

北平最好的一份烤肉是“烤肉宛”,听说他家靠南墙的一架支子有百十来年,北墙的支子还是前明故物呢。日寇占据华北时期,曾经打算以高价把烤肉宛的无价之宝买去,可是宛氏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因为日军爱吃他的烤肉,总算手下留情,没有“勤劳奉仕”,强迫献给皇军。宛氏兄弟原本是手推着车子下街卖烤肉的,因为宛二的刀工好、选肉精,哥儿俩苦了几年,就在宣武门里安儿胡同把口,挑起烤肉的幌子大干起来。无论买卖多忙,永远宛二切肉,宛大算账,一个小利巴打打下手而已。他家牛肉选得特别精,肉片切得分外薄,所以在北平吃烤肉,哪家也比不过烤肉宛去。烤肉季在什刹海义溜河沿,虽然小楼一角,篷牖茅椽,可是居高临下,雪后新晴,俯瞰一片琉璃世界,城市山林,令人有出尘的感觉。烤肉陈在宣外骡马市大街,院宽室明,原先是一家客栈,虽然竹凳瓦灶,但敞豁有容。陈老板是象棋高手,如果您能在他的手下三盘两胜,他有陈年海淀莲花白,再给您切点牛上脑。这顿烤肉让您吃完了还想下次再来。以上三处吃烤肉,情趣气氛各有不同,不是终日蝇营狗苟、心怀贪竞的人所能体味出来的。

真正吃烤肉,都是自己配作料,自己烤来吃,老嫩咸淡,随心所欲,同时一只手拿长筷子扒拉烤肉,一只手拿着锡酒镬子长吸鲸饮,一条腿蹬在二人凳上,这份豪迈粗犷的吃相,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怪有趣的呢!因为吃相不雅,所以在民国十六年以前,没有堂客敢去吃烤肉的。后来风气渐开,正阳楼添上卖烤肉,饭座都是彬彬儒雅的人士,才有好奇的女性参加围炉烤肉的行列。

现在吃烤肉有厨师代烤,可能有若干年轻女士,还不知道早年还没有女性进烤肉馆吃烤肉呢!

早先吃烤肉以牛肉为主,有些人不吃牛肉,才有少数人改吃烤羊肉,至于吃爆的必定是羊肉,不像现在台湾所谓北方馆都有所谓葱爆牛肉,要是您要个葱爆羊肉,或许堂倌还会跟您说今天没有准备羊肉呢。有钱有闲又会吃的人们能分出爆羊肉是锅爆还是铛爆的。从前北平有一位强盗小偷的克星——侦缉队长马玉麟说:“铛上爆出来的羊肉,比锅里爆的香而且嫩,滋味各异。”有人试过他多次,真屡试不爽,不能不佩服人家嘴里有“试神经”。他认为铛爆羊肉,把作料逼干,大葱熟透,拿来夹烧饼,比鱼翅燕窝都来得适口充肠。这种吃东西的意境,又必须是悟得静中之趣的一品大闲人,才能体会得出来呢!

虽然一交立秋,像东来顺、西来顺、同和轩、两益轩也都开始以爆烤涮应市,可是老北平总有个不时不食的习性,不到冬意渐浓,瑞雪催寒,是不会扇个锅子吃涮羊肉的。早年喜欢摆谱儿的人吃涮羊肉,一定要用银炭把火扇旺,发出一股子浓郁的炭香,迎风袭人,比用酒精瓦斯炉子都来得够味儿。关外吃涮锅子讲究羊肉、牛肉、猪肉同时下锅,一锅儿熬;北平吃涮锅子则讲究泾渭分明,必定是羊肉、羊肝、羊腰子,甭说牛肉,就连牛肚、牛脑也不能在同一个锅子里涮,因为牛羊膻腥各异,一混合汤就不好喝啦。真正涮锅子,锅子扇好端上来,也不过是往锅子里撒点葱姜末、冬菇口蘑丝而已,名为起鲜,其实白水一泓,又能鲜到哪儿去。所以会吃的人,吃涮锅子必定先要一碟卤鸡冻,堂倌一看是内行吃客,这碟卤鸡冻,冻多肉少,而且老尺加二。喝完酒把剩下的鸡冻往锅子里一倒,再来涮肉,就够味啦!涮锅子羊肉,不能用机器切,因为那种羊肉吃到嘴里木渣渣的,所以北方大馆子,绝对不用机器切,而是礼聘切肉师傅来切。切肉师傅多半是定兴、定州、涞水、保定一带请来的。到了爆烤涮一上市,有些人总要抢先去吃上一顿,解解馋,又好在人前夸耀一番。切肉的大师傅们的工钱,是按节算大账的,从立秋到旧历年,手艺高的师傅,工钱总得过千,次一点儿的也得七八百块,比当年一般中级公务员的薪水还多呢!

谈到羊肉,所有饭馆子的羊肉片,都是口外(张家口)来的大尾巴肥羊,不但肉质细嫩,而且不觉膻腥。据说大尾巴羊,伏天都赶到口外刺儿山避暑。山上深松茂草,飞湍喧豗;一个夏天,羊养得膘足肉厚,再从口外往北平赶,路上经过几处曲渚银塘,都是从玉泉山支流灌注的,一路上羊喝了这些清泉,自然腥膻全退。所以天津人冬天吃羊肉涮锅子,必定要到北平买羊肉片,虽然看起来有点像故意摆谱儿,可是细一咂滋味,天津的羊肉确实比北平膻味重呢!高手切肉,运刀如飞,平铺卷筒,各有部位,什么“黄瓜条”(肋条肉)、“上脑”(上腹肉)、“下脑”(下腹肉)、“磨裆”(后腿肉)、“三叉儿”(脖颈肉)等名堂;大师傅会片,吃客也会点,真是要哪儿就有哪儿。外省人初到北平,甭说吃,一听这些名词,已经头晕脑涨了。

涮锅子吃到最后,剩下锅子底儿,是羊肉锅子精华所在。此时虽然炭尽火熄,可是余温灼人,会吃的朋友让堂倌清锅子底儿,一方面是余馂味厚,一方面也是抻练堂倌的道行如何。若是身手麻利,经过名师指点的堂倌,手疾眼快,能把锅子底儿全倒在大海碗里,一点儿灰星儿都不能落在碗里。堂倌一露这手绝活,二爷的小费自然要多破费几文了。

清末名书法家恽毓鼎的后人恽宝惠,做过北洋政府的秘书长,虽然谈吐文质彬彬,可是谁也不愿意跟他同席,因为他吃相难看不说,而且从小宠坏了,吃饭一直不会用筷子,永远是两只手在菜里乱抓一气。大家知道他这个毛病,菜一端上来,赶快先夹几箸子在他碟子里让他抓弄。要是吃涮羊肉锅子,热汤翻滚,他自然无法下手,可是最后的锅子底,多半是由他一人独享。听说从前上海有一位前清遗少,跟恽氏一样有用两只手的习惯,我想上海洪长兴的堂倌,没有倒锅子底的手艺,上海那位两只手遗少的口福,可能没有恽大爷那么好喽!

凉飙已劲,台湾冬晚,现在贴秋膘,吃羊肉涮锅子,正是时候,可惜此地羊是山羊,肉也分不出部位来,可又上哪儿去吃适口充肠的涮羊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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