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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与中国古代政治

玉帝永保至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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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由力决定,这不但人类社会如此,神仙社会尤见其然。

神仙的力称为法力。仙位的高低由法力大小决定,生命的长短以法力大小为标准。照须菩提祖师说:“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叫作三灾,(第二回)而总称为劫。当劫运来临之时,谁法力大,谁便能逃出鬼门关。

玉帝“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第七回)即须菩提祖师所说的劫还是小劫;玉帝所历的劫乃是大劫。历无数次的大劫而不灭,可知玉帝是法力无边的。然而我们熟读了《西游记》之后,又觉得玉帝只是庸庸多后福之辈。当孙行者打到龙宫,强索兵器,打到冥府,强销死籍,龙王上表,冥王启奏,恳乞调遣天兵,收降妖孽之时,玉帝虽欲派遣神将下界擒拿,而听到太白金星提议招安,玉帝即说,“依卿所奏”。(第三回)到了孙行者嫌恶官小,逃出天宫,自称齐天大圣之时,玉帝又欲派遣天兵,下界收伏,而听到太白金星提议再降招安圣旨,玉帝复说,“依卿所奏”。(第五回)及至孙行者扰乱蟠桃大会,玉帝派了天兵天将围攻花果山,而均打得倒拖器械,败阵而走(同上)之时,观世音菩萨请调显圣真君助力剿除,玉帝闻言,即传调兵的旨意。(第六回)后来,孙行者逃出丹炉,大乱天宫,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之时,玉帝自己又不略施法力,而乃传旨请佛老降妖。(第七回)玉帝有智慧而不用,有法力而不施乎?抑或既无智慧,又无法力乎?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想尧之为君。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孔子至圣,其于尧也,如斯推崇。然据《尚书》所言,尧时洪水为灾,“浩浩滔天,下民其咨”。四岳荐鲧治水,尧虽知其“方命圮族”,而仍任用之。结果如何?“九载绩用弗成”。(《尚书·尧典》)到了虞舜摄政,才“殛鲧于羽山”。(《尚书·舜典》)尧之举舜也,可以说是能知人能官人矣。其实,也是四岳所荐,观尧之言:“俞,予闻,如何”,“我其试哉”。(《尚书·尧典》)可知尧不是知舜而用之,而是因四岳之荐而试用之。班固云:“四岳谓四方诸侯”,(《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亦即酋长会议。因酋长会议之荐而用鲧,老百姓多受九年之灾;因酋长会议之荐而用舜,天下为之大治。功过相抵,何以说“巍巍乎大哉”?

玉帝庸庸而能永享无极大道,(第七回)帝尧无为于上,而竟博得“巍巍乎大哉”之名,其故安在?因为他们都能知道治术。庄子有言: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庄子》第十三篇《天道》)

由此可知庄子所谓“无为”,绝不是尸位素餐,而是如管子所说:

有道之君……不言智能聪明,智能聪明者下之职也,所以用智能聪明者上之道也。(《管子》第三十篇《君臣》上)

慎子亦说:

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无事。君逸乐,而臣任劳。臣尽智力以善其事,而君无与焉,仰成而已,故事无不治……人君自任……则是代下负责蒙劳也。臣反逸矣……有过则臣反责君,逆乱之道也。(《慎子·民杂》)

岂但法家之思想如此,荀子说:

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百亩一守,事业穷,无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耗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执业。以是悬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荀子》第十一篇《王霸》)

荀子的思想传至其徒韩非,又加以发挥,韩非说:

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贤者效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韩非子》第五篇《主道》)

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同上)

试以刘邦为例吧,萧何推荐韩信,以为国士无双,汉王即拜为大将。张良劝汉王不要立六国后,汉王令趣销印。陈平蹑汉王足,汉王寤,即立韩信为齐王。娄敬劝高祖入关而都之,高祖疑未决,及闻张良言,即日驾西都关中。此数者皆可以证明高祖绝不固执己见,而从善之速又可惊人。高祖说: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计谋耶,他绝不自作主张,而听张良之言。国政耶,他绝不自作主张,而听萧何之言。攻战耶,他绝不自作主张,而听韩信之言。这种作风在争天下之时,尚是成功的条件;在守天下之时,更不失为聪明的办法。何以故呢?韩非云:“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同上)“事成则君收其功,规败则臣任其罪。”(《韩非子》第四十八篇《八经》)天下最合算的事莫过于此。

在专制时代,人主所恃以维持地位者,在于其有威严。威严生于神秘,有了神秘,臣民对于君主犹如敬神一样,发生了畏敬之念。愚夫愚妇无不畏敬菩萨。菩萨何以有威严?因为菩萨是神秘的。菩萨何以神秘?一因菩萨绝不发言。天何言欤,四时生焉,百物生焉。不言乃所以保存神秘。倘若菩萨能够和人对话,试问吾人对这菩萨将作何种感想?人类所以与其他万物不同者,在人类能够发言。发言过多,由人类观之,必认为与我同类,而失去神秘的性质,万不得已而须发言,亦宜以少言为妙。唐太宗“善持论,每与公卿言及古道,必诘难往复。刘洎上书谏曰:‘皇天以无言为贵,圣人以不言为德,伏愿略兹雄辩。’”(《旧唐书》卷七十四《刘洎传》)此戒人主多言也。老子其犹龙乎,其所著《道德经》不过五千余言。孔子至圣也,观《论语》所载,孔子之言往往只有结论,而不说出理由。“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何以故?至圣不言,后儒言之。这便是好辩的孟子只能退居亚圣的理由;也便是《南华经》不及《道德经》奥妙的地方。二因菩萨坐在深龛之中,挂黄帐,前焚檀香,隐隐约约,看不见庐山真面目。凡人遇到平常习见之人,往往有狎昵之念,而无畏敬的情绪。拿破仑是伟大的,而最不以拿破仑为伟大者则为约瑟芬(josephine)。她读了拿破仑寄来的情书,看见了拿破仑求爱的丑状,拿破仑不过常人而已,哪里有什么伟大。古者天子深居九重之中,并不是单单享乐而已,盖不欲百姓目击帝王的日常生活。

(汉七年)萧何治未央宫,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无以重威。”上悦。(《汉书》卷一下《高帝纪》)

殖民地的衙署往往比其本国衙署巍峨伟大。为什么呢?不如是,不足壮威;不如是,将令士民看见总督的日常生活。

我曾到过龙虎山,会过张天师。提起张天师,谁都知道他是愚夫愚妇所认为活神仙的。然而最不相信张天师的,却是龙虎山的人民。何以故呢?他们看见了张天师出生,看见了张天师进学,看见了张天师结婚,又看见了张天师吃饭,更看见了张天师与太太吵架。一切神秘都没有了,何能引起别人畏敬的情绪。古者天子往往力足以驾御群臣,而威不足以控制阉宦,就是因为前者只见天子衮袍登场,后者常睹天子袒裼在宫中玩耍。

说到这里,离题远了。其实,不过说明“神秘”二字。玉帝不表示自己的法力,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无非要令群仙摸不着头脑,俾能保全自己的神秘。韩非所谓“不自操事”与“不自计虑”也就是玉帝不表示法力与不发表意见之意。因为施展法力,将令群仙知道自己法力之高低;有法力而不施展,仙人将莫测深浅。表示意见,将令群仙知道自己智慧之大小;有智慧而不发表,仙人亦莫测深浅。于是有法力者成为全能,有智慧者成为全知,此之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老子》第三十八章)

“人主之道,不自操事”,“使贤者效其材,君因而任之”。要是自己操事,操得好,有谁赏你;操得不好,威严扫地。隋炀帝处处都要表示自己的才智,甚至欲与文人争名。

薛道衡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王胄死,帝诵其佳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语耶?”(《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二隋炀帝大业九年)

以九五之尊而竟嫉妒文人,可谓愚蠢极矣。其最愚蠢的莫过于亲征高丽。古者天子非万不得已,绝不御驾亲征。隋炀帝亲征高丽,盖欲“轹轩唐,奄吞周汉,振古以来,一君而已”。其实,这只是愚人愚事。命将出师,败北,尚可归罪于将;御驾亲征,大败,谁负其责?太子不过储君,尚且宁可间居无事,不宜冒险建立奇功。盖如四皓所说:“太子将兵有功,即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汉书》卷四十八《张良传》)然而隋炀帝至死不悟,且说:“我自行,犹不克,直遣人去,安得有功。”(《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二隋炀帝大业九年)玉帝不肯施展法力,这便是玉帝能够永保仙界九五之尊的理由。

“人主之道,不自计虑”,“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这种作风也是聪明之至。倘若自己计虑,计虑当耶,无赏可得;计虑不当,将失去臣民的信仰。古者,贤圣之君关于用人行政,绝不表示意见,常令群臣言之。宋时,丰稷为殿中侍御史,上疏哲宗曰:

陛下明足以察万物之统,而不可用其明,智足以应变曲当,而不可用其智。(《宋史》卷三百二十一《丰稷传》)

明而不察,智而不用,盖欲保存自己的神秘。其结果,将如韩非所言:

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韩非子》第五篇《主道》)

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尚书·尧典》)而每事绝不固执己见,“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尚书·舜典》)故能博得“巍巍乎大哉”之名。此之谓“上德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三十八章)亦即荀子所说:“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荀子》第十七篇《天论》)他又说:

天子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如四肢之从心,夫是之谓大形。(《荀子》第十二篇《君道》)

董仲舒亦说:

为人主者以无为为道,以不私为宝。立无为之位,而乘备具之官,足不自动,而相者道进,口不自言,而摈者赞辞,心不自虑,而群臣效当,故莫见其为之,而功成矣。(《春秋繁露》第十八篇《离合根》)

汉武帝时,丞相田蚡“言灌夫(时为九卿)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之。上曰:‘此丞相事,何请?’”(《汉书》卷五十二《灌夫传》)甚至太子弄兵,武帝“问丞相(刘屈氂)何为,丞相长史对曰:‘丞相秘之,未敢发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谓秘也?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汉书》卷六十六《刘屈氂传》)反之,隋文帝则不然了。

每旦临朝,日侧不倦。杨尚希谏曰:“愿陛下举大纲,责成宰辅,繁碎之务,非人主所宜亲也。”(《隋书》卷四十六《杨尚希传》)

柳彧见上勤于听受,百僚奏请多有烦碎。上疏谏曰:

比见陛下留心治道,无惮疲劳,亦由群官惧罪,不能自决,取判天旨,闻奏过多,乃至营造细小之事,出纳轻微之物,一日之内,酬答百司,至乃日旰忘食,夜分未寝,动以文簿忧劳圣躬。伏愿察臣至言,少减烦务,若经国大事,非臣下裁断者,伏愿详决,自余细务,责成有司。(《隋书》卷六十二《柳彧传》)

这种察察为明,事事皆管,似是考核名实,其实有背于君人之道。韩非说:“明君不躬小事”,(《韩非子》第三十五篇《外储说右下》)又说:“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韩非子》第四十八篇《八经》)尽己之能者自己操事;尽人之力者自己计虑;尽人之智者不自操事,不自计虑。盖如慎子所说:

君之智未必最贤于众也,以未最贤而欲以善尽被下,则不赡矣,若使君之智最贤,以一君而尽赡下则劳;劳则有倦,倦则衰,衰则复返于不赡之道也。是以人君自任而躬事,则臣不事事,是君臣易位也,谓之倒逆,则乱矣。人君苟任臣,而勿自躬,则臣皆事事矣,是君臣之顺,治乱之分,不可不察也。(《慎子·民杂》)

“宋仁宗朝,有劝仁宗以收揽权柄,凡事皆从中出,勿令人臣弄威福。仁宗曰:‘卿言固善,然措置天下事,正不欲专从朕出。若自朕出,皆是则可,有一不然,难以遽改。不若付之公议,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不以为便,则台谏公言其失,改之为易。’”(陈亮《中兴论·论执要之道》)盖“百发失一,不足不善”。(《荀子》第一篇《劝学》)而仁宗亦以为国家的政策应由大臣决定,政策之良窳应由台谏批评,人主只可依台谏之意,更迭大臣,依大臣之意,决定政策。其实,仁宗好“内降玺书”。(《宋史》卷三百十一《庞籍传》)神宗亦“多出亲批”,富弼曾有谏言。(《宋史》卷三百十三《富弼传》)钦宗“御笔数出”。(《宋史》卷三百七十八《刘珏传》)王介以为,“崇宁大观间,事出御批,遂成北狩之祸”。(《宋史》卷四百《王介传》)“南渡以后,此风更炽。高宗时从官皆以御笔除拜”。(《宋史》卷三百七十八《綦崇礼传》)天子既然喜下手谕,于是“百司不肯任责,事有不当上烦天听者,例多取旨。由是天子听览,每及细务”。(《宋史》卷三百八十一《晏敦复传》)宁宗“即位未三月,策免宰相,迁易台谏,悉出内批”,(《宋史》卷四百《王介传》)结果乃为奸臣利用,“韩侂胄擅命,凡事取内批特旨”,(《宋史》卷三百九十八《倪思传》,参阅卷四百七十四《韩侂胄传》)其一例也。理宗时,“今日内批,明日内批,邸报之间以内批行者居其半”。(《宋史》卷四百五《刘黻传》)度宗时,“内批叠降”。(同上)此皆末世天子喜自操事,喜自计虑之例也。荀子云:“明主好要,而暗主好详。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荀子》第十九篇《礼论》)此之谓也。

岂但天子不宜操事,不宜计虑,就是宰相亦以不管小事为宜。“夫相大官也,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吕氏春秋》卷一《孟春纪》第四篇《贵公》)汉文帝时,陈平为丞相,上问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天下钱谷一岁出入几何。“平曰:‘各有主者。’上曰:‘主者为谁乎?’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上称善。”(《汉书》卷四十《王陵传》)宣帝时,丙吉为丞相,“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丞相课其殿最,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少阳用事,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三公典调和阴阳,职所当忧,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汉书》卷七十四《丙吉传》)观此两事,可知汉代宰相乃决定大政方针,纵是预算上收支多少,亦可不知。因此之故,凡喜察察为明者,虽然才优而行谨,亦常不愿委之以重任。

赵禹事太尉周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汉书》卷九十《赵禹传》)

盖察察为明之人往往不知大体,而如范纯仁所谓“知小忘大,贪近昧远”,(《宋史》卷三百十四《范纯仁传》)令其总百官,揆百事,必顾此而失彼,偾事误国,十有其九。

当然,人主不自操事,不自计虑,而能达到有功的目的,必须人主有判断之力,又有决断之心。人主没有判断之力,则他所认以为是者,也许为非;他所认以为非者,也许为是。是非不明,将如韩非所说:“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故灭于越。”(《韩非子》第三十八篇《难三》)人主没有决断之心,则迟疑不决,往往失去良机。刘邦为人,哪里有什么特出之才,只因他的判断力与决断力极强,故能成就大事。他听到萧何之言,即召韩信拜为大将;他听到张良之言,即销毁六国之印;他听到陈平之言,即立韩信为齐王;他听到娄敬之言,经张良同意之后,即日车驾西都长安。盖不“即日”,则左右大臣皆山东人,他们在洛阳已经买了地皮,建了洋楼,必劝高祖不要迁都。(参阅《汉书》卷四十《张良传》)

但是这两个条件——判断力与决断心——又不是人主所皆有的。因之,人主不自操事,不自计虑,有时将给权臣或奸臣以弄权的机会。阿斗唯诸葛亮之言是听,而不发生问题,这是历史上少有的例。宋神宗信任王安石,国事已经弄到一团糟。宁宗信任韩侂胄,度宗信任贾似道,整个国家都断送了。这种危险在立宪君主国不会发生,纵其有之,亦由人民负责。盖君主高拱于上,不负责任;负责任的乃是内阁总理,而谁为内阁总理,又以民选议员的多数意见为标准。多数议员若认某人为贤,该人就是贤;多数议员若认某项政策为对,该项政策就是对。方法简单,不致引起争端,而最后决定权则操于人民。所以政治发生问题,人民自己须负其责,不能归咎于君主。这就是英国王位稳固的原因。由此可知一国元首要谋地位之巩固,就不宜掌握大权,而想掌握大权者,地位必难巩固。一方掌握大权,他方又欲地位巩固,纵在古代专制国家亦不可能。刘向说过:“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汉书》卷三十六《刘向传》)何况今日的民主国。

太白金星的姑息政策

孙行者打到龙宫,强索武器,打到冥府,强销死籍,似此目无法纪,理宜派兵讨伐,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而当龙王启奏,“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冥王上表,“伏乞调遣天兵,收降此妖”之时,玉帝欲派神将下界收伏,而太白金星竟然建议:

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第三回)

到了孙行者嫌恶官小,反下天宫,自称齐天大圣之时,玉帝欲遣天兵下界擒拿,而太白金星又复启奏:

如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舍恩慈,还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齐天大圣。且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宁也。(第四回)

玉帝领袖群仙,妖猴作乱,不加讨伐,而乃降诏招安,授以官职。这叫作姑息政策。姑息政策是唐代天子用以对付方镇的。欧阳修说:

夫所谓方镇各节度使之兵也……方镇相望于内地……天子顾力不能制,则忍耻含垢,因而抚之,谓之姑息之政。(《新唐书》卷五十《兵志》)

姑息政策是求苟安无事,而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专制政府的权威是用“力”维持的,不能依靠恩情。天子姑息臣下,也许出于恩情;而由方镇看来,必以朝廷为软弱无力。朝廷愈姑息,方镇愈跋扈,这是必然之势。玉帝两次降诏招安,孙悟空第一次觐见玉帝,既不拜伏参见,而又自称老孙,仙卿大惊失色,而玉帝却说:“孙悟空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第四回)第二次觐见玉帝,官封齐天大圣,玉帝告诉他:“官位极矣,但切不可妄为。”孙悟空还是唱喏而退。(第四回)第一次不识朝仪,犹可说也;第二次不识朝仪,不无蔑视朝廷之意。似此枭鸱,而乃待以殊恩,开府置吏。(第四回)玉帝此举,由我们研究政治的人看来,不能不说他犯了极大的错误。政治不过“力”而已。凡倚力而取得大位者,不是用力以拘束之,就宜用术以折服之。韩信归汉之时,汉王“择日斋戒设坛场具礼”,拜为大将。(《汉书》卷三十四《韩信传》)英布归汉之时,汉王“方踞床洗,而召布入见”。(《汉书》卷三十四《黥布传》)盖韩信身无一卒,而英布早已为王。无一卒者,待以殊礼,信必心悦。已为王者,难免不自尊大,故宜峻其礼,令布折服。(《汉书》卷三十四《黥布传》)颜师古注曰:

高祖以布先久为王,恐其意自尊大,故峻其礼,令布折服,既而美其帷帐,厚其饮食,多其从官,以悦其心,此权道也。

玉帝不识此中道理,以为恩情相待,可以羁维其心,岂知孙行者并不认为恩情,反而谓群仙碌碌,莫如我何,卒至大乱天宫,要求玉帝让位,他说:“强者为尊该让我。”又说:“他(玉帝)不应久住在此。”(第七回)姑息政策必归失败,观此可以知道。

姑息政策只能苟安一时,汉初,“诸侯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而如贾谊所说:

诸王虽名为臣,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

尤以吴王濞为甚,“文帝宽不忍罚”。(《汉书》卷三十五《吴王濞传》)但是文帝好刑名之言。(《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序》)其宽忍不是姑息,盖准备不够,罚则生变,故乃一方宽忍,他方又依贾谊“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之言,分齐为六,分淮南为三,(《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复依贾谊“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之策,(同上)徙子代王武为梁王,而以淮阳为郡[1]。七国叛变,淮南三国无不附汉,(《汉书》卷四十四《淮南厉王长传》)而梁王又“城守睢阳,以拒吴楚,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汉书》卷四十七《梁孝王武传》)所以周亚夫之兵一出武关,七国之乱即平。由此可知国家发生外患或内难之时,倘力不能制,必须一方宽忍,一方准备。只宽忍而不准备,国必亡;只准备而不宽忍,国必危。勾践卧薪尝胆,何曾让夫差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国者固不宜逞一时的意气。

唐之对付方镇与汉不同。安史乱后,“武夫战卒以功起行阵,列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由是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新唐书》卷五十《兵志》)“遂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廷,以土地传子孙”。(《新唐书》卷二百十《藩镇传·序》)他们“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新唐书》卷五十《兵志》)一方“日治兵缮垒,天子不能绳以法”,(《新唐书》卷五十一《食货志》一)他方“朝廷或完一城,增一兵,辄有怨言,以为猜贰,常为之罢役”。(《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五唐代宗大历十二年)即朝廷对于方镇只有宽忍,而方镇对于朝廷,则不许其有任何准备。朝廷力不能制,于是姑息愈甚,“王侯通爵,越禄受之,觐聘不来,几杖扶之,逆息虏胤,皇子嫔之”。(《新唐书》卷二百十《藩镇传·序》)然而贼夫贪心没有限界,“地益广,兵益强,僭拟益甚,侈心益昌”。(同上)“喜则连衡而叛上,怒则以力而相攻,及其甚,则起而弱王室”。(《新唐书》卷六十四《方镇表·序》)由此可知姑息政策只能苟安于一时,而结果又往往引起大乱于将来。

政治以“力”为基础,“力”又需“法”扶持之。姑息之政最初因为力不能制。到了有功而不敢赏,有罪而不敢罚,而如陆贽所说:

欲赏一有功,翻虑无功者反侧;欲罚一有罪,复虑同恶者忧虞。(《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九《陆贽传》)

则“法”亦破坏了。法纪荡然,当然是藩臣叛上,继之而发生者将校横行,又继而发生者士卒骄恣。将校横行开始于肃宗乾元元年以侯希逸为平卢节度使[2]。德宗贞元以后,“藩臣缺,必取本军所喜戴者授之”。(《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一《卢从史传》)朝廷既然放弃用人之权,择将校所喜戴者授以节度使之职,则野心的人不能不怡颜悦色,讨好将校。于是前此帅臣主政,而将校感其噢咻之恩,乐为之死,现在则将校擅权,而主帅之生死去留一系其手。河东诸将杀邓景山,而请任命辛云京为河东节度使,(《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二唐肃宗宝应元年)成德军将吏诛田弘正,而请任命王廷凑为成德军节度使,(《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二《王廷凑传》)即其例也。

将校横行,浸假士卒也骄恣起来,因为将校欲奋取主帅的位任,不能不结士卒,以为爪牙之用,而又虑士卒之以助己者助人,患生于肘腋之间,遂不敢制以威令,只能厚其恩施。最初尚是将校收买士卒,以便实行其逐帅自立之计[3]。其次,士卒便于旧帅死时,自择新帅,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廷[4]。最后士卒又撼逐主帅,选择一位傀儡,立之为节度使[5]。各地士卒以魏博牙军最为骄悍,士卒也同主帅一样,世袭其职,父子姻党盘踞军中,成为一种封建势力,主帅稍不留意,举族有被害之虞,时人以魏府牙军比之长安天子。(《新唐书》卷二百十《罗绍威传》)汴州士卒亦甚骄恣,多逐杀主帅,以利剽劫。(《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五《刘玄佐传》)主帅力不能制,或“置腹心之士,幕于公庭庑下,挟弓执剑以备之”;(《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五唐德宗贞元十二年)或屈身取媚,以求士卒的欢心,“至与之杂坐饮酒,把臂拊背,或为之执板唱歌”,(《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唐懿宗咸通三年)其欲峻法以绳骄兵者,往往不旋踵反为骄兵所杀[6]。秦汉以来,有叛将,无叛兵,至唐中叶以后,方镇兵变比比皆是。推原其故,姑息政策实为厉阶。朝廷畏藩臣之生事,用姑息以羁维之;藩臣惧将校之反戈,用姑息以安抚之;将校恐士卒之叛变,用姑息以取媚之。而其结果,兵愈骄,将愈悍,藩臣亦愈跋扈。

到了五代,此风更炽。五代之世,丧乱相承,七十余年之中,易代五次,朝为藩臣,暮为天子。安重荣说:“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旧五代史》卷九十八《安重荣传》)这和孙行者所说:“强者为尊该让我。”(第七回)同出一辙。兵强马壮者得为天子,而在佣兵制度之下,一般士卒均预备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因之谁赏赉最厚,谁就得兵强马壮。朱瑄悬金帛以诱朱全忠之兵,“诸军贪其厚利,私遁者甚众”,(《旧五代史》卷十三《朱瑄传》)其一例也。帝位用金帛买来,所以要维持帝位,不能吝惜金帛,唐庄宗不能平李嗣源之乱,就是因为不听宰相卢革之言,出内府金帛,优给将士。到了形势危急,急出钱帛,给赐诸军,而军士皆谓:“吾妻子已殍矣,用此奚为?”又说:“陛下赐与太晚,人亦不感圣恩。”(《旧五代史》卷三十四《唐庄宗纪》)军纪如斯腐化,当然政变相承,然而吾人须知每次政变又是出于兵变啊!唐时军士只能拥立藩帅,五代军士又能拥立天子。杨光远对乱军说:“天子盖公辈贩弄之物。”(《旧五代史》卷九十七《杨光远传》)唐明宗(李嗣源)、唐废帝(李从珂)、周太祖(郭威)、宋太祖(赵匡胤)都是由军士拥立的,其拥立未成者尚不知几何。废立天子之权操于军士,这可以说是天下之奇观,考其原因,实不能不归咎于唐代姑息之政。

现今的人常把宽大认为姑息,又把姑息认为宽大。其实,两者完全不同。冯唐讥文帝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汉书》卷五十《冯唐传》)汲黯谓武帝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汉书》卷五十《汲黯传》)两帝皆能忍受,这是宽大。盖冯唐官不过郎中署长,汲黯虽为右内史(即京兆尹),而无迫主之势。“众辱我”而能忍受,这反可以证明天子之阔达大度。反之,臣下苟有所恃,而乃不守朝仪,或出不逊之言,则忍受不是宽大,而只是姑息。由此可知同一言也,出之于属官,语虽不敬,亦可优容,优容乃表示吾之雅量;出之于政敌,语虽可采,亦应拒绝,因为采纳之时,世人将谓吾畏政敌,而证明政敌之力在吾之上。这是政治上的秘诀。奇怪得很,后世政治家往往不明此旨,一方不肯开怀访纳,下询刍荛,使岩穴之士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他方又极力敷衍野心难驯之辈,虽然没有“王侯通爵,越禄受之,觐聘不来,几杖扶之”,而软语温存,派使慰问,假之以名义,赠之以黄金,确是常见的事。刚者不敢茹,柔者不肯吐,何怪乎人们争为枭鸱,而朝廷的权威乃日渐低落。

明代初年,亦有藩国之变。结果,建文逊位,成祖入承大统。此盖建文为人既不能忍,即位伊始,即从书生齐泰、黄子澄之言,削夺周齐湘代泯诸王之地。又不能狠,在诸王之中,燕王“智勇有大略”,“屡帅诸将出征,威名大振”。(《明史》卷五《成祖纪》一)太祖崩殂之时,燕王自北平入奔丧,建文已经发表遗诏,令其无至京师了,(同上)建文元年二月燕王入觐,行皇道入,登陛不拜,监察御史劾其不敬,帝曰至亲勿问。户部侍郎卓敬密请徙南昌,以绝祸本,帝又谓燕王骨肉至亲,何得及此。(《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六《燕王起兵》)此际若能如相如奏筑,血犯秦王,朱虚行酒,追斩吕氏,抑数武士力耳。顾齐、黄不敢进言,建文亦仁柔寡断,失去大好机会,纵虎归山,建文地位已不安全。

历史上的事说得太多了,现再言归正传。玉帝对于孙行者极尽优容之能事,可谓姑息极矣。而皆不能买其欢心,反而引起孙行者的蔑视,卒至大乱天宫,若非佛老救驾,也许天上皇室早已易姓。此后孙行者皈依佛法,然他仍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胜似老孙者少”,(第五十一回)所以每次觐见玉帝,不过唱个大喏,固然群仙不平,认为村野,而玉帝却说:“只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第三十一回)反之,孙行者觐见如来,却肯低头礼拜。(第五十二回)此无他,十万天兵不能抵御,如来略施法力,就把孙行者压在五行山石匣之中。以力制力乃是政治上的原则,以恩情笼络叛徒,只是姑息,不但不能钳束其人,反将引起更严重的叛变。唐及五代的历史可为殷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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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帝二年,武为代王,四年徙为淮阳王,十一年又徙为梁王,淮阳为郡。景帝二年又置淮阳国,立子余为淮阳王。

[2]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乾元元年:“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上遣中使往抚将士,且就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以旌节。高丽人李怀玉为裨将,杀玄志之子,推侯希逸为平卢军使。希逸之母怀玉姑也,故怀玉立之。朝廷因以希逸为节度使,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此始。”

[3] 例如魏博节度使田永嗣将死,顾诸子弱,乃命从子悦知节度事,令诸子佐之。悦使绪主牙军,绪率数十人手刺悦,下令军中曰:“我先王子,能立我者赏。”众乃共推绪为留后,诏即拜绪节度使。(《新唐书》卷二百十四《田悦田绪传》)。

[4] 例如魏博节度使田绪暴卒,子三人,季安最幼,年才十五,军人推为留后,朝廷因授魏博节度使。(《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一《田季安传》)

[5] 例如田布为魏博节度使,自引决,军情嚣然。史宪诚为中军都知兵马使,诸军即拥而归魏,共立为帅,国家因而命之。大和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夜为军众所害。军众害史宪诚,连声而呼曰:“得衙内都知兵马使何端公(何进滔)知留后,则三军安矣!”推而立之,朝廷因授进滔魏博节度使。(《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一《史宪诚何进滔传》)

[6] 例如陆长源为宣武军司马,初欲峻法绳骄兵,为节度使董晋所持,不克行。晋卒,长源总留后事,大言曰:“将士久慢,吾且以法治之。”举军大怒,军乱,杀长源,食其肉,放火大掠。(《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一《陆长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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