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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译注

卷十四 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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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导读

本卷“诠言”是用尽言词来诠释大道,虽然作者明白“道可道,非常道”,但为了呈现宇宙的真谛,他仍锲而不舍地描述具体形态的大道。本卷详尽阐述“无为”,“无为者,道之体也”,所谓“无为”,就是归根返本,以道应付千万事情,执一归道。作者认为必须抛弃世间的言辞,修养自身,保持天真的心性,顺势而行,不贪名利,简约处事,以不变应万变,返朴弃智地守着平静虚常,这就是做人的“无为”之道。作者观察到自然无为的生发功能,于是运用对比的方法,加以描写“有为”,以正、反、合的思维方式探索无为之中的微妙运动。

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1],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2],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故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

1 宗:原始的根本。

2 不物:恍惚虚无。物物:第一个“物”做动词,解作造;第二个“物”做名词,即事物。

译文

无形的天地,混沌而纯朴,还没有造成任何事物,这称为“太一”。万物都同样由“一”产生,但各有不同,有雀鸟,有鱼类,有禽兽,这过程称为分别物类。按照各种规格形类,把万物区分为不同族群品类,它们的性质和生命状态各自不同,但都是有形的物类。它们之间有所阻隔,不能相通,分别成为不同种类的万物,都不能返回本源的混一状态,故万物活动时称为生存,死亡称为生命运动的终止。它们都已经成为有形的物类,不是虚无没有实体,是被创造的具体物类,造物者已经消失在万物当中。考察远古天地未分的时候,人在无形中被创造,无形变成有形,一旦有了形体就受制于物体本身。能够返回生命的本源,好像未有形体之前,称为真人。真人的状态,就是未开始从太一分离的状态。

赏析与点评

所谓“有形而制于物”,人的肉体因为物质和欲望而有所消耗,人们没有反思人类的高尚精神,这令当代人感到失落空虚。《淮南鸿烈》认为应“反其所生,故未有形”,回归到没有形躯困扰的精神世界,唤醒潜伏的精神能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圣人不为名尸[1],不为谋府[2],不为事任[3],不为智主。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4],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5]。故无为而宁者,失其所以宁则危;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义列于德而见,故人视之。人之所指,动则有章[6];人之所视,行则有迹。动有章则词,行有迹则议。故圣人掩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

1 尸:主宰,承担。

2 谋府:藏谋策的地方。

3 事任:事务的执行者。

4 朕:征兆迹象。

5 离:通“罹”,遭遇,受到结果的影响。

6 章:规章,有规律。

译文

圣人不会为空虚的名声而承担,不会成为藏谋策的人,不做事不任职,不做智巧的主人。他隐藏时没有形体,行动而没有踪迹,遨游时没有征兆;不事先预卜幸福,不招惹灾祸;他保持在虚静无为的状态,活动完全出于自然。想得到幸福的人,或会变成灾祸,想得到利益的人,或会受到损害。故此在无为中而安宁的人,失去宁静便会危险;靠无为而治理事务的人,失去治理的依靠便会令天下混乱。星辰排列在空中会明亮,因而人人指着星星;仁义通过施恩惠的德行而被反映出来,因此其他人可以见到。人们所指的星星,活动都有规律轨道;人们所见的仁义,一切行为都有形迹可寻。活动有了规律就会受到批评,行为有轨迹就会受到非议。所以圣人掩蔽自己的光彩,不露形态,埋藏行动的踪迹于无为之中。

赏析与点评

智者不会做作,隐晦而“藏无形”,因为骄傲必会招来话柄和讥笑,失去安宁,“故无为而宁者,失其所以宁则危”。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故通性之情者,不务性之所无以为;通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1]。

1 滑:扰乱,心境被触动而不稳定。

译文

自信的人不能用诽谤或赞誉来令他有所改变,知足的人不可以用权势利益来令他受到诱惑。故此通达天性真情的人,不会做违背天性真情的事;通晓命运情理的人,不会忧心命运的无可奈何;通达于大道的人,外在的器物不足以扰乱他的精气神。

赏析与点评

有些人因为自信不足,所以被人恶意诽谤后便情绪大受困扰。这段说“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说明真正有自信的人对流言毫不在意,轻松自在。

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译文

弄清上天命运的本原就不会疑惑祸福的降临,管治好心态就不会喜怒无常,理顺爱好和憎恶的情感就不会贪求无用的事物,适度抒发情感及欲望,欲望就不会超过节度了。不疑惑于祸福,一举一动就循着道理而行;不喜怒无常,赏罚就恰当正确;不贪无用的事物就不会导致物欲伤害天性;欲望不超过节度,修养性情便知足常乐。这四种修养,无须假借于他人,返回自己的心身便能获得了。

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强胜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

译文

世间的事情不可以靠智巧去做,不可以用聪慧去识别,不可以倚赖勤劳去治理,不可以仁慈来令人依附,不可以使用强力取胜。这五种能力,都是人的才能,如果德行不高尚,就不能成就一件大事。德行修养好,这五个方面便没有危险,这五种才能突出,德行便不被人重视了。故此得道后,愚蠢暗昧的人就变得才能卓越;失去了道德,聪明的人便会变成智慧不足。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1];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2]。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3];虚者,道之舍也。

1 夺时:妨碍最适当的时间,这里指农业耕种与气候时间。

2 去载:去除内心的杂念负担。

3 素:朴素的本质。

译文

管治国家的根本,在于切实地安定人民;安定人民的根本,在于使民衣食充足;衣食充足的根本,在于不去阻碍农耕依时生产;依时生产的根本,在于减省赋税徭役;减少赋税徭役的根本,在于节制君臣的欲望;节制欲望的根本,在于返回天性;返回天性的根本,在于除去心中的杂念。去除杂念,心胸就会虚静,虚静便会平和。平和是道德的朴素性质;虚静,是道德的根基居所。

赏析与点评

这段从“为政”开始追本溯源,逐步说明“为政”、“足用”、“勿夺时”、“省事”、“节欲”、“反性”、“去载”的根本,其层次如下:

为政→安民(令民众安稳)→足用(满足百姓的衣、食、住、行)→勿夺时(政府不阻碍百姓生产)→省事(减省赋税徭役)→节欲(当政者要自我节制过多的欲望)→反性(要返回天真的人性去理解老百姓)→去载(去除心中一切的负载杂念,清心寡欲)。

当做到内心“去载”,心里就像拉起了遮挡的帷幕,心虚广阔,平静安然,能容纳无穷的大道。

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故广成子曰[1]:『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毋亲毋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

1 广成子:黄帝时代的人物,是一位有道之士。

译文

能够拥有天下的爱戴,必定不会失去国家;能够拥有国家的支持,必定不会丧失家庭;能够治理好家庭,必定不会忘记修身;能够修养自身,必定不会忘记自己的心;能够使心返回本原的人,必定不会亏损天性;能够保存自己的天性,必定不会对道德感到疑惑。故此广成子说:“向内谨慎守持,周密地向外界封闭,知道太多会败坏心境。不要看不要听,抱持精神宁静,形躯便会自然正直。不得知自己的心性修养境界,而能够知道别人的心境想法,从来没有这种事。”

赏析与点评

此段类似儒家修、齐、治、平的思想,不过其最重要的思想还是根基的自修,即“抱神以静,形将自正”,抱持着精神,安于宁静的心境。

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能胜敌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1],必柔弱也。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2],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众不胜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1 得:得到,古语“得”等同“德”,有德的人才能够得到名位事物。

2 格:格斗,比武。

译文

能够成为霸王的,必定是得到胜利的人;能够获胜打败敌人的,必定是强者;能够成为强者,必定是懂得善用众人的力量;能够善用众人的力量,必定是深得人心;能够深得大众的心,必定是有道德的人;能够有道德的,必定是表面柔和软弱的。用强力胜过不及自己的人,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就会与他比拼,用柔术胜过力量超过自己的人,当中的力量无法量度。故此,能从多次失败吸取教训而最终获得大胜利的,只有圣人能够做到。

何谓无为?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夫无为,则得于一也。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

译文

什么是无为?有智慧的人不用地位权力来做事,勇敢的人不用地位权势来施行强暴,仁德的人不用地位权势造成祸患,这可以称为“无为”了。达到无为而治,便得到“一”了。“一”,是万物的根本,是无可匹敌的大道规律。

赏析与点评

这里简单而直接地解释了“无为”的意义,就是在不同岗位上不胡作妄为,让内心安稳,集中一切精神于轻松自然的心境状态,与大道融为一体。

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一人之身既数变矣,又况君数易法,国数易君!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径衢不可胜理[1],故君失一则乱,甚于无君之时。

1 径衢(qú):很多不同的路线,喻意为无数的花样变化。

译文

凡是人类的性情,少年时会狂妄,壮年时则暴力逞强,老年时则贪好利益。一个人的身体既然数次改变性情,更何况君主多次改动法律,国家多次变换君主呢!如果人以自己的职位变动来改动喜好憎恶,下属花样无数的办事方式,就不能处理得有条理了,故此君主失“一”便会引致动乱,甚至比没有君主时更混乱。

圣人无屈奇之服[1],无瑰异之行,服不视,行不观,言不议,通而不华,穷而不慑,荣而不显,隐而不穷,异而不见怪,容而与众同;无以名之,此之谓大通。

1 屈奇:长短不一的奇异服装。

译文

圣人没有奇装异服,没有怪异的行为;别人不会看他的服装和外表,不会观察他的行为,议论也不会提起他,事理通达而不哗众取宠,贫穷时不会畏惧,荣升时不会炫耀,隐藏时不窘迫,见解异于常人却没有人责怪他,容貌与众人相同;没有恰当的言词表达这些特征,就称为“大通”。

赏析与点评

作者认为在平凡之中显出伟大,是真圣者的自然表现,“无屈奇之服,无瑰异之行”,圣者不会用奇装异服吸引他人,也不会做出怪诞的行为,他的精神大大通透于天地。

凡人之性,乐恬而憎悯[1],乐佚而憎劳[2]。心常无欲,可谓恬矣;形常无事,可谓佚矣。游心于恬,舍形于佚,以俟天命,自乐于内,无急于外,虽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一概。日月廋而无溉于志[3],故虽贱如贵,虽贫如富。

1 恬:心神宁静舒适。

2 佚:通“逸”,安乐闲适。

3 廋(sou):藏匿,隐蔽。

译文

一般人的性情,喜爱恬适而憎恶忧愁,喜爱安逸而憎恶劳动。心境时常没有欲望,可称为恬适;形体时常没有做事,可称为安逸了。心存在恬适中,形体处在安逸中,等待上天命运的安排。自己在内心寻得快乐,不着急外间的事务,虽然世界很大,不能够改变他一向的意志。即使日月隐匿起来,也不能令他动心,所以虽然地位低贱,但志气却很高贵,虽然贫穷,但精神却很富裕。

赏析与点评

凡人都是好逸恶劳,追求名利物欲的,可是人如果永无止境地追求,便会令心身残损。唯有修养心性,才能令精神满足,并且“虽贱如贵,虽贫如富”,内心恬静,无论是贫贱富贵都不会减少精神的快乐。

大道无形,大仁无亲,大辩无声,大廉不嗛[1],大勇不矜[2]。五者无弃,而几乡方矣[3]。军多令则乱,酒多约则辩。乱则降北[4],辩则相贼[5]。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6];始于乐者常大于悲,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

1 嗛(xián):口里衔着东西,指贪婪。

2 不矜:不会自我夸大。

3 方:正道。

4 降北:被人打败而投降逃跑。

5 贼:伤害。

6 都:美好的情况。

译文

大道没有形态,大仁大慈没有偏爱,大是大非的辩论没有声响,正大的廉洁没有贪欲,大勇猛不骄傲自夸。不抛弃这五种优点,便接近于正道了。军队的命令过多或不一致便会造成混乱,酒席宴会上太多规矩就会产生争吵;军队混乱便会打败仗,争吵辩论激烈最终会令人互相伤害或打架。故此在开始时美好的,常常在最后变成丑陋;开始时快乐,常常在最后变成悲哀;开始的时候简单,最终必定调和相融。

天道无亲,唯德是与。有道者,不失时与人;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直己而待命,时之至不可迎而反也[1];要遮而求合[2],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故不曰我无以为而天下远,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古之存己者,乐德而忘贱,故名不动志;乐道而忘贫,故利不动心。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故廉而能乐,静而能澹。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

1 反:返回,溜走。

2 要遮:阻挡,拦截。

译文

天道没有偏心,它只会给予有德行的人。有道的人,不会错失时机给人帮忙;无道的人,失去时机并在他人身上获得利益。自己正直,等待命运的安排,时机到来,不可让它失去溜走;阻挡机遇而追求合时的人,时机过去了是拉不住的,是不可以追回的。故此圣人不会说自己没有作为,而天下的事情远离他,不会说我没有贪欲,而天下的事物就不落到他手里处理。古代那些能够保存自己的人,都是乐于行德而忘掉卑贱,因此名声不能动摇他的意志;乐于修道而忘掉贫困,所以利益不能动摇他的心境。名利充满世界,却不能影响他的志气,因此他廉洁而快乐,清静而淡泊满足。所以身心修养得好的人,可以和他谈论大道了。

赏析与点评

很多人年青时都怀有大志,可惜受名利熏染,只剩下极少数人能“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只有身心廉洁恬淡的人,才“可与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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