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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原论

第二十一章 王船山之性命天道关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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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性命之意义

船山之言性命与天道之名义,于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四十八页,有简明之言。其言曰:

天之所用为化者,气也;其化成乎道者,理也。天以其理授气于人,谓之命;人以其气受理于天,谓之性。

又四书训义卷三十八第二十页曰:

自天之与人者言之,则曰命;自人之受于天者言之,则曰性。命者命之为性;性者,以所命为性,本一致之词也。

以天之所命于人者为性,本宋明儒家共许之义。然船山之言天也,即以气言。由气之化育流行即见气之道。理者所以达气,即道之分理。如阳气之健即所以达阳气者,而为阳气之理;阴气之顺,即所以达阴气者,而为阴气之理。必有二气之理,以达二气,而有气化之道。理可直在气上言,而道则在气之化上言。气有理而合气成化,故理为化成乎道者。人身之生也,乃分于宇宙之气,以成其质,而所分之气中即具理。故其所受命于宇宙者,为宇宙之气之理,而非宇宙之道。而人之所以分于宇宙之气,以自成其气质者,则固由于宇宙之气之化。故有天道,而后人乃分宇宙之气,以受理于天。有天道而后有命、有性。人受理,而智能知此理,力能行此理,以启宇宙之化,则为人道。

天道之气化,不仅化成人,亦化成物。人物皆天道之化之所凝成者。天之化成人也,于人有所命,以成人性。故人道,即人之分于天道以成性,更知性,尽性而有者。天之化成物也,于物亦有所命,而后有物性。人物之受命以成性也同,而其所受之命、所成之性,不必同。故道大、命大,而人之性则专于人。人之性善,而物之性不必善。此乃船山言天道、人道、人性、物性之辨之细密处,学者所宜知也。故上文所引四书训义卷三十八第二十页又继之言曰:

天之为命也广大。于人命之,于物亦兼命之。万物之生,无以异于人之生,天之所以并育而不害,乃天之仁也。人之为性也精微。惟人有性,惟人异于物之性。函性于心,乃以异于物之心,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人之道也。故君子于此专言性,而广言命焉。

又四书训义卷二第二页曰:

道(人道)何所自出乎?皆出于人之性也。性何所自受乎?则受之于天也。天以其一真无妄之理,为阴阳、为五行,而化生万物者,曰天道。阴阳五行之气,化生万物,其秀而最灵者,为人。形既成,而理固在其中。于是有其耳目,则有其聪明,有其心思,则有其睿智。智足以知此理、力足以行此理,曰人道。是人道者,即天分其一真实无妄之天道,以授人,而成乎所生之性者也。天命之谓性也。

船山之言人性,乃取客观宇宙论之进路,与周濂溪张横渠略同,而大异于象山阳明之直接就本心与良知、以自见其性之进路。亦异于程朱之兼取心性论与宇宙论之进路者。船山之人性论之内容,大异于程朱者,要在其重别人性于物性,而严人禽之辨。程朱之以理言天,以善言理,谓理本身即善,天道即理显于气之历程,故天道本身即涵善,而万物皆本天化以生,而赋得此理;故万物之性,实无不善,而不善惟在其气质之昏蔽。船山以气言天,理属于气,徒言气言理尚不足以言善;必乃由天之气化流行之依道依理,而有所生有所成。而所成者,复足以继天道,乃有所谓善。天授此理于人物,而人物更受此理以成人物之性,即是天道之继。此继即是善。故善在天与人物授受之际、天命流行于人物以成人物之性之际。性成而善凝于人之性,乃可谓人性为善、人之理为善。故于天道本身,不可言善,只可言为善之所从出;而言人之性善者,乃推本于此人性之所以成而言。克实言之,即徒言天之理、天之道,不得言善,徒言人物有理为性,亦不得言善。惟天授其理以成人之性之“授”上,乃有天之善。人之受天之理,复受天之授,而受得此善,于是此“受”本身,亦为善。此之谓善凝于性。由此乃可说人之性、人之理为善。若夫人外之万物,则虽本天道之善以生,而赋得理以为性,然天道之善,不凝于其性,则不得言其性善矣。欲详此义,须明道、善、性三者之关系。

二 天道与善与性之关系

天道与善与性之关系,乃船山思想中最特出之一义。其所谓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人性)小,以尊道、尊善、尊性,皆独具机杼,而解人不易。今拟详加疏解,以见其深意所存。今先引其周易内外传系辞上传第五章注“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之语,再会通其旨以释之。其内传曰:

道统天地人物,善、性,则专就人而言也。一阴一阳之谓道,天地之自为体,人与万物之所受命,莫不然也。……合一阴一阳之美,以首出万物而灵焉者,人也。继者,天人接续之际,命之流行于人者也。其合也有伦,其分也有理……在阳而为象为气者,足以通天下之志而无不知;在阴而为形为精者,足以成天下之务而无不能。斯其纯善而无恶者。孟子曰无有不善,就其继者而言也。成之谓形,已成而凝于其中也。此则有生以后,终始相依,极至于圣,而非外益,下至于梏亡之后,犹有存焉者也。于是人各有性,而一阴一阳之道,妙合而凝焉。然则性也命也,皆通极于道为一之、一之、之神所渐化,而显仁藏用者。道大而性小,性小而载道之大,以无遗。道隐而性彰,性彰而所以能然者终隐。道外无性,而性乃道之所函,是一阴一阳之妙,以次而渐凝于人,而成乎人之性,则全易之理,不离乎性中。其外传更申言曰:“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阴阳之相继也善,其未相继也不可谓之善,故成之而后性存焉,继之而后善著焉。言道者统而同之,不以其序。故知道者鲜矣。性存而后仁义礼智之实章焉,以仁义礼智而言天,不可也。成乎其为体,斯成乎其为灵。灵具有体之中,而体皆含灵。若夫天则未有体矣。相继者善,善而后习知其善。以善而言道,不可也。道之用,不僭不吝,以不偏而相调。故其用之所生,无僭无吝,以无偏而调之,有适然之妙。妙相衍而不穷,相安而各得,于事善也,于物善也。若夫天道,则多少阴阳,无所不可矣。故成之者,人也;继之者,天人之际也。天则道而已矣。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道生善,善生性。道无时不有,无动无静之不然,无可无否之不任受。善则天人相续之际,有其时矣。善具其体而非能用之(指人之庸愚),抑具其用而无与为体(指禽兽万物)。万汇各有其善,不相为知,而亦不相为一。性则敛乎一物之中,有其量矣。有其时,非浩然无极之时;有其量,非融然流动之量。故曰道大而善小,善大而性小也。小者专而致精,大者博而不亲。然则以善说道,以性说善,恢恢乎其欲大之,而不知未得其精也。恢恢乎大之,则曰人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犬之性,亦可矣。当其继善之时,有相犹者也;而不可概之已成乎人之性也。则曰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共命,亦可矣。当其为道之时同也,共也;而不可概之相继以相授而善者也。惟其有道,是以继之而得善焉。道者,善之所从出也。惟其有善,是以成之为性焉。善者,性之所资也。方其为善,而后道有善矣;方其为性,而善凝于性矣。故孟子之言性善,推本而言其所资也。犹子孙因祖父而得姓,则可以姓系之。而善不于性而始有,犹子之不可但以姓称,而必系之以名也。然则先言性而系之以善,则性有善而疑不仅有善,不如先言善而纪之以性,则善为性,而信善外之无性也。观于系传而天人之次序乃审矣。甚哉,继之为功于天人乎,天以此显其成能,人以此绍其生理者也。性则因乎成矣,成则因乎继矣。不成未有性,不继不能成。天人相绍之际,存乎天者莫妙于继。然则人以达天之几,存乎人者,亦孰有要于继乎。夫繁然有生,粹然而生,人秩焉、纪焉、精焉、至焉、而成乎人之性,惟其继而已矣。道之不息于既生之后,生之不绝于大道之中,绵密相因,始终相洽,节宣相允,无他,如其继而已矣。以阳继阳而刚不馁,以阴继阴而柔不孤,以阳继阴而柔不靡,以阴继阳而刚不暴。滋之无穷之谓恒,充之不歉之谓诚,持之不忘之谓信,敦之不薄之谓仁,承之不昧之谓明。凡此者。所以善也。则君子之所以为功于性者,亦此而已矣。继之则善矣,不继则不善矣。天无所不继,故善不穷;人有所不继,则恶兴焉。……天命之性有终始,而自继以善,无绝续也……知其性者,知善;知其继者,知天;斯古人之微言,有待于善学者欤。故专言性,则三品性恶之说兴;溯言善,则天人合一之理得;概言道,则无善无恶无性之妄又熺矣。大者,其道乎;妙者,其善乎;善者,其继乎;一者,其性乎;性者,其成乎。性可存也,存可守也,善可用也,继可学也,道可合而不可据也。至于继,则作圣之功,蔑以加矣。

此段文中船山论道、善、性三者之别最畅。道大善小、善大性小。以道为大,即所以尊道。然善凝于人性,唯人性能载道之大以无遗,又所以尊人性。故言:小者专而致精,大者博而不亲。而道之不息,人之能绍其生理,以尽其性,全在其能继天之善,则所以尊善,而明天人合一之义。道大可合而不可据,所以尊天也;性专而人所独有,故不可不存守,以自别于禽兽,所以尊人也。尊天者,尊道不息于既生之后;尊人者,尊人能存守此性;而其生不绝于大道之中;合之,即尊天之善之继于人也。

船山之所以说道大者,自道之名之所指者之外延而言。而所谓性专者,则自性之名之内涵而言。言道大者,本于凡有气化,无不循道。气循道而化,则成器、成物、成人,而有所成。有成,则有继而有善。然克就道而言,则但为气之所必循、所当循。当必循者,非即已循,则气虽有必当如何如何化之道,而可尚未有如何如何之化。故但言道,不必含继之义与善之义。善之名,惟可用之于气化之相继,则其义狭,而道之义广也。故言天道之善者,不可直指天道以言善。惟就气化之相继成器、成物、成人等,见天道之不已上,乃可言善。故所谓天道之善者,乃透过天所成之物而取得,亦对所成之物而称善。若舍其所成之物,则善之名不立。善之名,惟由气化之成物而立。气化之成物,有其序,恒化彼以成此。此成而有对此之善。而道则统同之名,其本身不涵序义,则无善之可言矣。然气有其道,而不得不化。气不得不化,物不得不相继以成。凡有一成,即有一善。物相继以成,则善不穷。故道本身不可说善,而有道则有气之流行,有气之流行,则有物成而有善。道为善之条件,而无不善之天道。气化有道,固必当有物成而必有善。然必成当成之物,可尚未成,必有当有之善,可尚未有;即必继当继,而尚未继,便仍是道大而善小。至于所成之物,虽皆由有所继而成,本善而生。然既成以后,不必能自继其生,自成其生,而亦即不能继天之道,而有不善。或则只继其生,自成其生,而为他生之窒碍,阻害他生之自成其生,又有不善。禽兽之行,大率如此。而人非圣贤,亦难免于是。然依人之有此继其生之道,以衡人物,则人物固不当有如此之不善,便仍是道大而善小也。

然此中有一大疑,即船山既主天道之无不善,何以人物有不善?人物固天生,则由人物之有不善,岂不足证天道之有不善?然依船山义,则在人物上可说之不善,决定不可归罪于天道。天之道本身不涵善义。然天道为天有其善之根据,天道毕竟无不善。在人物上可说之不善,推本之于天,则毕竟不可说。其言实大有精义。盖芸芸万类,溯其所自生,皆继天而生。常言为继他物生,如人继父母与一切养人之物而生。推广言之,任一物之生,皆可说以整个宇宙之万物,为其直接或间接、消极或积极之因缘,则任一物,皆继整个宇宙而生,即继天生也。物皆继天生,即物皆天之自继其化育之事而生。天之自继其化育之事为善。因此化育之事,对其所化育之人物为善也。故人物之生,皆原于善。船山所谓本天之仁而生者是也。故天之生物,其生无过。匪特无过,而凡所有生之处,皆善所流行之处。所谓不善,乃在人物既生以后。人物既生以后,或者凝其所自生之善,以成其性,或者不能凝其所自生之善以成性。前者为人,后者为禽兽。或者存其善性,尽其善性,而以人道继天道,以仁存心,以善养人而自养;或者不存其善性,不尽其善性。前者为圣贤,后者为小人、为庸愚。凡此不善之所由成,皆在人物成性之后之不能继天。惟克就人物成性以后,不继于其所本于天之善者上说,乃可立不善之名。固不能将此不善,推本于天之生人生物也。生人生物,是天一面事;人物之继不继天,是人物一面事。人物固天之所生,然其不善,财不能在其为天之所生上说。因专就生而言,生非不善而是善。物之自阻害其生或他物之生,乃不能自继其生、兼继他物之生,固是不善。然单就一物之生而观之,则皆本善而生,无一生为不善也。其不善者,惟在其不能大继其所以生。于是今日之生,为后日之生之碍,此生为彼生之碍。由此生与生之相碍,而有人物之不善。然此生与生之相碍,乃一个一个之人物,各分天之气以生,而各有其性以后事。物生由于天之仁,而或不能凝天之仁以为性,或不能尽其性,乃不善所自生。是不善唯原自人物已生而成性后,其不能继天上。不可因人物之生本于天,而谓其不能继天,亦本于天,而归其不善于天。盖人之不继天,非天原有此不继,而人得之以成人之不继、人之不善也。人物有所谓不继,而天实无所谓不继。人物之生固相碍而有不善。然天下之化育之事中,善之流行,则无时不继。天本其善以生物,物成而不能凝天之善以成性,不碍天自继其善之流行于其他物之日生而日成者。人之不能尽性以继善,不碍天之继其善之流行于他人之性之日生而日成者。故就一时之人物或个体之人物以观,虽或不能继天之善,而有不继不善之事,然天之气化,与时偕行,负故物以趋新,常化常生,则无时不继,无时非至善之流行。故人物有不继不善,而不可说此不继不善,为天所原有,而人物得之,以成人物之不继不善也。此不继不善,惟所以指个体事物之限制,有消极义无积极义,固不能说天有此不继不善,而人得之,以成人物之不继不善也。天果有一不继不善,则此不继不善为天之道,此道以“不继”为其性质,人物亦恶能“继”而得之哉。

至于自天之分其气以成人物之后,以观人物之相与,不能免于相阻害,固可将不善之源,推本于物性之不善,人性之未尽,再推于气之不当如何如何分别变化凝合,成如何如何之人物,以使其有不善之性情,表现于人物相与之际。然人物相与而相阻害,惟是人物交感之际之一种横的关系。分别以观一一人物之生,而纵溯其本于气化,仍初无此种关系。此种关系乃人物既生以后乃有,而非人物之所自生时即有者。至于将人物之如何如何相阻害,推本于人物个别之心身气质之构造,以说明人物之所以有相阻害之性情固可。然气质之构造如何如何,乃气质各部之相互关系所成,分别比观气质各部之所以生,而推本之于气化,仍无此种关系。故就人物之由天之气化以生言,就人物之气质之各部之由气化以生言,皆惟是本于善之流行。不善之源,惟可归之于气之如何如何变合,所造成之人物之气质之各部之如何如何互相关系,及人物交感之间之阻害关系上。对此不善之关系之造成,固可推本于气之变合之不当,而以此不当为不善之源。然仍不能说气之去变去合,为不善。盖其去变去合,乃气化之本。去变者阳之动,去合者阴之静。阴阳之气为二气,而阳生阴成,正是善之流行,乌有不善?故所谓气或二气之变合为不当者,惟是由其去变去合所成之事物中,有此不善之关系,复推本于此变合,遂安立此不当之名。此不当,船山名之为二气变合之差误(参考下章第一节所引)。此不当、差误,即不善之源。然此不当差误之名之所以立,乃纯就二气之能造成人物中之关系而立。舍事物之关系,而专就事物之本气化流行而生言,则无此所谓不当差误,亦无不善之源,存于此气化之流行之自身。盖气化之流行之有不当或差误,乃就气化之流行之未能合理言。然不当之名,对当而立;差误之名,对正而立;不合理之名,对合理而立。说其如此如此之变合为不当差误,而不合理,即预设其如彼如彼之变合为合理。知有不当而差误者,即知有正当者,知有不合理者,即知有合理者。“如此如此”之为不合理,正由“不如此如此、而如彼如彼”之为合理,而反照出的。故谓气之如此如此变合为不当、不合理,乃正以气之自有其当变而当合之理,为其自身所具;气自有变为合理之理也。故船山又曰:“阴阳显(表现)是理,变合却亦是理……。有变合则有善,善者即理。有变合则有不善,不善者谓之非理。谓之非理者,亦是理上反照出的,则亦何莫非理哉。”

在阳明之言事物之当然之理,自心言,不自物与气言。船山则以当然之理为物所自具、气之所自具。盖我心谓事物当如何如何、气当如何如何,乃直指事物、直指气,而言其当如何如何。故当然之理,即为事物之所具、气之所具。故指气之如是如是之变合为不合理,即同时指出其如彼如彼之变合为其当合之理。气之有不合理,正根据吾人之承认气有其当合之理,乃反照出其不合理。故气不合理,只是气之未顺其当合之理。气未顺其本有之当合之理而有不善,气顺其本有之当合之理,则善矣。气未顺其本有而当合之理而不善,其根据正在气可更顺其理而变合、而善。气可更顺其理而变合、而善,则不得以气之本身为不善。气之可更顺其理而变合、而善,即革不善而继之以善。气顺理而变合,革不善而继之以善,其道无他,即不如此如此变合,而反之,以成如彼如彼之变合耳。由如此如此,至反乎如此如此之如彼如彼,只是正反两面之更迭,一阴一阳之更迭。正以反为其蕴,如此如此,即以反乎如此如此者为其蕴。如此如此者之由阳而阴,由显而隐,即反乎如此如此者之由阴而阳,由隐而显。正反阴阳之更迭,即道之流行。故气之顺理而变合,即道之顺理而流行。由道之顺理流行,乃继以善,故当道之未顺理而流行,不可谓已有善。然当气之未顺理而变合,而气已有其理;故当道未顺理而流行,即已有顺理之道。人固可说,虽有顺理之道,而未顺,固仍未有善;然人亦可说,虽未有善,而顺理之道,亦未始不存。故曰:“善必待继、待时而后有,而道则无时不有,无动无静之不然,无可否之不任受。”善必表现于“道之顺理流行,反偏者使之不偏,而调之,以有适然之妙于物,使气之变合之关系之不当者,归于当,物之相阻害之关系,自尔转移,为并育并存之关系”。夫物之相害之关系,固无不可转移,而亦无时不在转移中。物与物间并育并存之关系,亦无时不可有。凡一切物之相阻害之关系,一加转移而反之,即皆成并育并存之关系。此善之所以不息于宇宙间也。若谓物之相阻害之关系,为物与物间恒有永有之关系,则万物早已灭绝净尽。抑且根本无任何之物之能存在——以任何物皆有其所包含之各部之物,并育并存于其中也。惟现见之物与物间,终不免有阻害关系之存在者,则以其转移也有其时。当其未转移之时,则其关系为不当而未善、不善。然即在此未转移之时,其转之之道,未始不在,气化亦终能顺道以流行。此船山之所以说道大而善小也。

关于船山之言对人物为不善者,非必对天之气化为不善,及人物之不合理而不善,皆有合理而善者,为之反照,故不合理者,皆可转移而合理。兹可更以读四书大全说卷七第十一页之言证之。

质受生于气,而气以理生质。惟一任夫气之自化,质之自成者以观之,则得理与失理,亦因乎时数之偶然,而善不善者以别。若推其胥为太极之所生,以效用于两间,则就气言之,其得理者理也,其失理者,亦何莫非理也。就质言之,其得正者,正也,其不正者,亦何莫非正也。气之失理,非理之失也,失亦于其理之中。已刚而亦乾之健,已柔而亦坤之顺,已清而象亦成,已浊而形亦成。(上言天之生人物,自人物观之为失理,而天之阴阳之去生去成,皆本于健顺之理看,则无所谓失理,故天无所谓不善。)……质之不正,非犬羊草木之不正也,亦大正之中,偏于此而全于彼,长于此而短于彼,乃有其全与长之可因,而其偏与短者之未尝不可扩。是故好色好货之不害天道,而欲立、欲达之以立人、达人也。(此言人之质之“偏”而有所“短”,皆具有由转移而“全”而“长”之理。即言虽未有善,而有为善之道也。)

至于船山之所以说善大而性小者,则其根据在物之性之不善,人之或不能尽其性。所谓物之性不善者,以物皆自役于形骸,而其所发之活动,恒相阻害,故其性非善。然物之性虽不善,而物之所以生,无不本于天之仁,无不本于气化之善。其性之不善,惟由其不能凝此天之仁,凝此气化之善,以为其性。此前所已论。夫然,故物之生,但为天之仁、天之气化之善所流通。物之所以生,皆用此天之善,以成其生。其不能凝此天之善以为性,此即物之自限,而其性之不善以成。然物不凝天之善,天之善自流通过去,而继其善,于生物之子孙及他物。天之擅自周流于众物,不以物之自限而限其善,是善大也。若夫性则物生而后有,物生而不凝其生所本之善,则成物性之不善。人生而凝善,则成人性之善。人物各有其性,互不相知,是性之各系属于个体。人生而能凝天之善、天之仁于其体,以为其性,故能赞化育,自生而复生他,继天道而立人道。然天之善既凝于人以成人之性,复流通于物,以生物;而其凝于人,亦复不特凝于一人,实遍凝于古往今来之人。故物之只用善,而不凝善,固小于天之善,而一人之性,虽能凝善,亦小于天之善。此其所以言善大而性小也。

所谓人性之凝天之善,即凝天之气化之善也。天之气化之善,见于其时去生,而时去成。此去生去成者,为天之气。如何生,如何成,为气之理。由生而成,由成而生,生生相续之谓道。气之去生去成,无不有其所顺之理,故此去生去成之气,无不善。此气所生所成之物,可有相阻害之关系,而可有不善之生。就气之所生所成者之有不善,固可推本于气之变合之有不合理者。然此不合理者,上言由理之反照而见,故此不合理,不外气未尽顺其理,将由气尽顺其理,而革易者。气诚尽顺理,而革其暂有之不合理,则气化之流行中,无任何不善之留滞,而善得常继。革暂有之不合理,在矫气之偏,而调其阴阳,转易如此如此不合理之变合,为反乎如此如此之如彼如彼之变合。此即所谓“调阴阳而尽顺理也”。能尽顺理,则阴阳二气迭用而常和,善乃相继而不相害矣。此即天道之不息于既生之后,生之所以不绝于大道之中,而宇宙所以生生相续、善善相继之故也。人既凝天之善,凝天地之和顺之气,而具此和顺之理,以为其性,故能迭用阴阳之气,而常和顺,使不和顺之气,归于和顺;而“以阴继阳而刚不暴”,或“以阳继阴而柔不靡”,或“以阳继阳而刚不馁”,或“以阴继阴而柔不孤”。此皆所以归于阴阳之和顺,使善相继而不相害。由此而成己成物,参赞化育,以人合天,尽性至命,而立人道。则天道固大,人道亦大。此船山之所以一方说道大性小,而一方又说“大者博而不亲,小者专而致精”,而以知性知继为教之要也。此即船山之所以尊人之性也。

船山既尊天之道天之善,复尊人之性,则天道与人性不可分离而说。盖天之道大乃博而不亲。离性言道,则博大无归。道无乎不在,人物同本此道之流行以生,所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共命”是也。人物既同本此道以生,而道无乎不在。天之继其善于生人物,天道固在;天之未继其善于生某人物,天道亦在。人能凝天之善以继天,天道固在;物不能凝天之善而继其善,天道亦在。故徒言天道,则性无善无恶之说与无性之说生。而离天之道、天之善,以言性,则不知人原是凝天之善以为性,其性乃至善而无恶者。若不能知此,则性有恶、性三品之说生。故必通天道人性而合之,由天之能继其善以生人生物,乃知天之善;由人之能凝天之善以成性,而能以人道继天,乃知人性之善。故合天道人性而后知善。言善则天道人性皆不能外,而天人合一之理得。故船山曰:“溯言善,而天人合一之理得”,“由善以合天人”,此即船山所以尊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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