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周又文憲副

季麒光

郡何以有志耶？紀事也。志何以有序耶？傳文也。自古天地判而人物生其于間，于是吉凶辨焉，善悉分焉，盛衰治亂豐盈消長之數殊焉。山川燥濕涉而不周，草木昆蟲搜技而難遍。故夏之《禹貢》、周之《職方》，與夫《九丘》、《八索》、《分野》、《山海》諸書莫不專其掌故。蓋萬古此天地，萬古不同此時事，時則必記，事則必書，所以廣見聞而資考證者，莫重于郡邑之志。網者網之，紀者紀之，然後出而滙之省會，以備國史之採擇。史則略，志則詳，郡邑而下則又詳。譬猶放新豐之鷄犬，自知阡陌；指建章之門戶，如列圖畫。使弱翰三寸，油素四尺，可以不出戶庭，而陰陽水火動植飛潛皆能辨名別類。即今一郡之志，即古諸侯一國之史也。臺灣天末荒島，無君長以別氏號也，無裘葛以時寒暑也，無父子兄弟伯叔甥舅以正親疏上下也，無衣冠宮室歲時伏臘以通往來，禋祭祀也。三代以來，不通貢賦，不登記載。自海盜顏思齊竊踞其他，乃有臺灣之名，而中國民實始居之。思齊死，紅彛因其餘衆，用以耕作，民番集處，漸成殷阜。辛丑鄭成功京口之敗，知金廈不守，攻而有之，招降納叛，窺掠海徼，一時軍儲兵備悉仰給于臺灣。故算丁極于老幼，取利盡于魚蝦。二十餘年之間，內資供給，外修戰守，竟成負𧍪之勢。癸亥六月，大將軍施公奉命專征，帆檣所指，首克澎湖。八月，鄭克塽率其宗黨臣僚納款輸誠，聖天子推柔遠之仁，郡縣其地，文武兼資。余因思古九州之域，東盡于海，西至華洋、黑水，南不過江漢，北不渝漁陽督亢之間，所爲下視齊州九點烟者，正此謂也。秦皇漢武，拓地萬里，可謂大矣。然夜郎自王，尉陀未臣，從未有北凭長白，南極點蒼，跨重洋之險，臣其人，賦其地，使雕題文頊之族，咸奉冠帶而會車書，如今日之盛者也。越二年，我皇上以方輿之廣超越百王，特命史臣大修一統志書，詔天下各進其郡縣之志，以資修葺。臺灣草昧初幷無文獻之徵，郡守暨陽蔣君經始其事，鳳山楊令芳聲、諸羅季令麒光廣爲搜討，閱三月而蔣君董其成。分條晰目，一如他郡之例，余爲之旁搜遠證，參之見聞，覆之耆老，書成上之方伯，貢之史館，猗歟休哉！常論志者記也，與史相表里者也。古之作者，學有根柢，詞無枝葉，部分類正，如耕之有畔，織之有幅，划然不紊，庶爲博求而徵信。昔夫子作《春秋》，命子夏行求十四國之寶書。其定禮也，一則曰聞諸老聃，再則曰聞諸老聃。司馬子長著《史記》，于《國語》、世本、虞卿陸賈之書無不採攬，至敍荊軻、留侯遺事，則徵及侍醫，徵及畫工。蓋其所求者博，而其事爲可信也。今上自星躔，下至花木禽蟲，若賦稅，若田圓，若山川之原委，文武之規制，與夫民番之丁口土俗，井然秩然，誠從前所未有。夫自古記載之書，文以紀事者曰詞章家，如唐之歐陽氏、虞氏、白氏是也；事以行文者曰典制家，如唐之社氏，宋之鄭氏、馬氏是也。此志之成，以氏爲質，以文爲輔，包括瑣碎，挈提要領，本史法而爲志，誠良志矣。余舊史也，職在監司，于地方距細所務重焉，知此志之有裨于政治也，爲弁其首，以付鋟梓。異日一統之盛，首擧臺灣，以垂不朽，余與蔣君、季楊二令實共之矣。是爲序。

——《蓉洲文稿》卷一

臺灣志序

季麒光

志書之作，所以紀風土、山川、人民、物類以備考證也。故在國爲史，在郡邑爲志，史擧其綱，志詳其目；史則紀事以文，志則行文以事。疆域由此而定焉，形勝由此而明焉，高卑燥濕肥脊剛柔由此而辨焉，民情之聚散憂樂由此而周知焉，物力之豐嗇盈虧由此而調劑焉，政令教化知從遞得失由此而准焉，人才之盛衰，風俗之臧否由此而勵懲焉。是郡邑之不可無志，猶國之不可無史。史者權也，志則物之有輕重而受其衡者也；史者度也，志則物之有長短而受其准者也。故史廢則無文，志廢則無事，歷代以米所務重焉。我國家方輿之廣，北連長白，南盡點蒼，東西所曁，盡海踰河，承流受號者以億萬計。臺灣海中番島，《名山藏》所謂乾坤東港，華嚴婆娑洋世界，名爲鷄籠。考其源，則琉球之餘種，自哈喇分支，近通日本，遠接呂宋，控南澳，阻銅山，以澎湖爲外援。自海寇顏思齊距有其地，始稱臺灣。紅彛得之，因思齊遺衆，用以耕作，采鹿于山，漁魚于海，藝禾插播，通販於東洋。越二十年，鄭成功京口之敗，金廈不守，攻而有之，仍紅彛之舊，臣其人，居其居，內資種植，外憑貿易，招亡納叛，俘掠閩粵，爲我東南之警。世祖章皇帝以來，命將選卒，治舟楫，輓租粟，務其殄滅，而波濤險阻，颱颶傾危，遂延釜底之魂，得肆負嵎之技。傳子及孫，歷此三世。今皇上二十有一年，克塽髫齡嗣爵，寄政于人，總督少保姚公啓聖用間以疑之，設奇以困之，克塽左右後先歸命。是時腹心內離，臺灣之全勢已在少保指掌中矣。癸亥六月，大將軍施公琅率師征討，舳艫如雲，帆檣如雨，一麾所指，將士戮力。三日之間，遂克澎湖，偽武平侯劉國軒知時勢已蹙，與克塽納款輸誠。數十年之逋孽，一戰而下，兵不再血。受成之時，萬姓歡呼，重膽日月。此故文武諸臣同心共濟，克奏膚功，而亦廟算宸謀，脅靈赫濯，兼宏幷包，爲萬世規。故能使六合八方之外，懷生負齒之倫，莫不奉冠帶而浸膏澤。猗歟休哉！聖天子修竇融錢俶故事，待諸降人以不死，幷分天興、萬年兩州之地，設一郡三縣，革承天之舊號，爲臺灣府，附郭臺灣隸焉，自大崗山以南爲鳳山縣，木崗山以北爲諸羅縣，而統轄于監司。建設營鎭，勤訓練，修守戰，扼險要之津，防竊伏之漸，制外患以固內寧，長駕遠馭，經營備具。夫拯民于沉溺，幷天地之絕業；熙鴻號于無窮，垂盛烈以不朽。政教所加，德洋恩幷，非大聖人在上，豈克臻此！越二年，皇上簡命史臣，弘幷館局，修一統之志，所以志無外之盛也。臺灣旣入版圖，例得附載。但洪荒初闢，文獻無徵，太守曁陽蔣公召耆老，集儒生，自沿革分野以及草木飛潛，分條晰目，就所見聞、詳加蒐輯。余小子亦得珥筆于其後，書成上之太守，從而旁參博考，訂異較訛，歷兩月而竣事。昔孔子善鄭國之辭命，獨歸美于東里之潤色，所爲集衆思以廣益，而草創討論功居其下也。西漢良二千石龔遂、黃霸，留意民生，凡忠孝力田以及桑麻樹畜皆爲記載以入告。歐陽文忠守滁，以宣上德意，與民共樂，爲刺史之事。則以此志上陳皇御，凡艱難瑣尾之情形，草昧混茫之氣象，聖天子惻然軫念，當有殊恩曠典，恤此一方民，爲臺灣之志即監門之圖可也。予小子敬拜書之，而附名編于編末，且以紀創造之難焉。

——《蓉洲文稿》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