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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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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属课诸生以作词之法,既诺而悔之,悔吾妄也。夫文心至细,文事至难,余也何人,敢轻于一试,误人子弟哉。为诸生计,自抒怀感,斯其上也,效法前修,斯其次也,问道于盲,则策之下者耳。然既诺而悔之,奈功令何?悔不可追,悔弥甚焉。夫昔贤往矣,心事幽微,强作解人,毋乃好事。偶写拙作一二略附解释,以供初学隅反之资,亦野芹之贡耳。诗词自注尚不可,况自释乎。明知不登大雅之堂,不入高人之耳,聊复为之,窃自附于知其不可而为之之义焉。十九年十月一日平伯记。

一 菩萨蛮

好天良夜秋加水,(平常之境。)明灯一觉黄昏睡。(平常之事。明字作动词用,较适。一觉黄昏,无意于久睡。)睡醒见伊么,(然则还是睡。)更深梦也多。(原作更深喜梦多,拙甚。更深梦多,相见之机遇亦较多矣,然果得见否耶?醒后之见尚按而不断,更何论于梦中之见哉。“夜长梦多”,一寻常语足以了之矣。)夜天都是雪,零乱成双蝶。(此梦境也,夜天承上片好天良夜来。雪花迷漫如蝶。《长干行》“八月胡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零乱原作零落,则全篇俱动,好天一句,清嘉之景化为无憀,明灯一句闲适之事易为困踬,睡醒两句惝怳之味转成凄绝矣。与结尾亦不融惬,读者审之。)闲院午阴迟,(终归于平淡,一睡悠悠,何其久耶。)衾寒许枕知。(寒字近绾“雪”,远与秋字照应。以衾枕邻类之物,聊作此说耳。“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彼独非邻乎。)

二 蝶恋花

望眼连天愁雪拥,身到天涯,翻把三春送。闻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钿盒香囊何处冢?一曲饧箫,谁见双飞凤?效得微情酬密宠,空怀也被明珠哄。”

此篇就“闻道同衾还隔梦”句想起;做完一看,却似只有“望眼连天”三句为正文,以下都是穿插。夫望眼则风雪连天,总以为天涯亦遍是雪也;及身到天涯,非特不曾见什么风雪,并三春亦将不见矣。隔是人间习见之境,以不便质实指出,只微示之耳,以为确指,则凿。

以下申明此意。同衾乃人间至密之地而尚难于同梦,其他更不待言矣——况天涯乎。此种境界本不限于男女之间,特借此为说耳。是以“望眼”三句,淡淡出之却是主;“闻道”句至结尾,娓娓言之却是宾;此宜辨,而亦易误也。既说“闻道”如何如何,明示宾位。“隔”字点破章旨,原作异。“只有情难懂”者亦彼人之言也,其实情场以外未必易懂也。“情难懂”三字从同衾隔梦生出,却为下片敷衍故事作张本。张玉田说:“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词源》卷下)

关于下片故实,另有一文详之,见《杂拌》二。惟“效得”“空怀”虽用两典故,似宜作一句读,思王明珰之玩,犹交甫之心也。

三 菩萨蛮

匆匆梳裹匆匆洗,回廊半霎回眸里。(蓦然而起,此词之近于小说者,其上似有往事然。“洗”字《词林正韵》收入十尾与二十七铣。此读尾韵。“回眸里”钧出下文。)灯火画堂云,隔帘芳酒温。(此梦中原句,为此词之根芽。上极其畸零决绝,此极其温馨繁热,一帘之隔耳。梦中原作“灯火画楼明”,意浅而明字失协,醒后改之。此温字谓可读如《三国演义》关公温酒斩华雄之温字,一笑。)

沈冥西去月,不见花飞雪。(宕开。词断意连,成法也。原意落花可惜,夜中不见花落而花仍落岂不尤可惜,以为调法所限,无端添出一“月”,又从月生出文字来。词中说到月落则如何如何,偏不说月未落怎么样,却多了一层。格律有时亦引逗诗意,岂不然乎?)风露湿间阶,知谁寻燕钗。(明点“闲”字与匆匆对,暗点“冷”字与温对。义山诗“白玉燕钗黄金蝉。”清真词“钗钿坠处遗香泽。”“知谁”一作“有谁”,虽沈着,却不如“知”字有轻轻放下之味。此两句收拢本题。)

四 玲珑四犯

(草窗体)坐公园古柏侧,斜日高树,一片明瑟,情异儿时,怃然成咏。

支拄晴空(从柏树写起。)澹树色轻,(原作“动”,意同,杜诗“回塘澹莫色。”)金翠零乱。(此实,下虚。)飒合萧森,如画冷红愁颤。(如画冷红者红非冷红也。)枯坐念我无,共旧迹旧情都换。(“我”以下“念”之客词。“共旧迹旧情都换”者,旧情共旧迹都换也。)倚莫天约略年时,深巷夕还暖。(昔日之斜阳巷陌,依然在眼。)

货郎挑担迎门看,(原作“门前”,则无小儿嬉跃之态。此处过片径直与上片衔接,不复稍断,少游《望海潮》即如此。)叩圆钲卖糖声软,(用糖字以熟为生。)灯前怕读欧阳赋,凄绝垂髫心远。(此处须用拙笔,点明主旨,否则通篇含混矣,此两句与下两句俱屡改所得。“欧阳赋”暗绾上文,货郎之惊闺,糖挑之钲,皆声也。)尘梦有忆温馨,乳燕春来频见。(“有”原作“苦”,姿态殊恶。此词惬心之处。)怎凤城秋早,归思迥,难排遣。(所谓题中应有之义,调法所限,只得如此。怎字仍从“乳燕春来”句转折。)

附周密原词以供参考

波暖尘香正嫩日轻阴摇荡清昼几日新晴初展绮窗纹绣年少忍负才华尽占断艳歌芳酒奈翠帘蝶舞蜂喧催趁禁烟时候

杏腮红透梅钿皱燕归时海棠厮勾寻芳较晚东风约还约刘郎归后凭问柳陌情人比似垂杨谁瘦倚画阑无语春恨远频回首

五 蝶恋花

闻寅恪言,今岁太液及公园荷花均盛于往年。余惜未往观,新秋初三日始偕莹环至公园。今年六月逢闰,秋凉较早,偶裴回临水,同赏一退红莲花,秋晚岑寂,翠叶成群,孤芳在眼,谓有遣世之心,迟莫之感焉。昔白石道人好作词序,余今所作视翁未逮百一而亦有为序之癖,弥可哂矣。

睡起残脂慵未洗,却忆斜阳,小立明秋水。憔悴心怜花妩媚,好花可管人憔悴。今日初三眉月细;已见西风,叶叶摇波翠。明日重来看汝否?沈吟对汝都无计。

此词意至明白,不烦诠释。“憔悴”两句,取径于程正伯“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水龙吟》)

六 浣溪沙八首和梦窗韵(附原作,据《疆村丛书》。)

(一)

莫把归迟诉断鸿,故园即在小桥东。暮天回合已重重。疲马生尘寒日里,乌篷扳橹月明中。又拼残岁付春风。

原作,题为“仲冬望后出迓履翁舟中即兴。”

新梦游仙驾紫鸿数家灯火灞桥东吹箫楼外冻云重石瘦溪根船宿处月斜梅影晓寒中玉人无力倚东风

此章“鸿”韵不易和,以易入俗滥,且今日亦不常见,故首句只是虚说。“故园”句切合事实,吴下旧居,其西有桥。“即”字有咫尺之感。“生”字曾经数易,扬尘则似骏马,随尘则尘在马前,……久之不决。两两比照乡思已见。末句原作用东风,似一小疵,东字上片已押过,且又同在一韵中。和作矫正此病。此章作于旧历庚午十二月望日,而将于十八日立春,故云然。友人有病其境界欠真切者,而予却有敝帚之享。何则?不问明年能归去与否,今年这一年总是完了,“拼”字固嫌略重,却非泛泛。

(二)

疏艳江梅雪几枝,昏瞑篱角一灯时。迥灯宜见玉娇姿。翠颈不辞珊枕腻,鸳情无缝绣帘垂,西来檀粉为伊施。

原作,题为“题李中斋舟中梅屏。”

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懒妆斜立澹春姿月落溪穷清影在日长春去画帘垂五湖水色掩西施

此章通体无甚难押之韵,施字略难而颇有趣。和作首两句乃照例文章,第三句较好,因只虚设。过片以后另起一段与上片相映,不必作一段读。帘字有两释,一作酒招,一作帷,此用第二义。檀字借用。

(三)

尽日楼居不见春,也无巢燕语梁尘,帘衣如水絮如云。电炬飞光堪永昼,通宵鼓笛不眠人。梨花深巷梦黄昏。

原作,“观吴人岁旦游承天。”

千盖笼花斗胜春东风无力扫香尘尽沿高阁步红云闲里暗牵经岁恨街头多认旧年人晚钟催散又黄昏

原作极佳,淡而醇至。和作意在写近代都会中生活之一种酣恣而又烦闷的生活,词意明白且有句读。下片末二句,“不眠”与“梦”,相映成文。

(四)

一自当年嫁小乔,楼头悲恨已烟消。重逢如见画无聊。斜日秋深闻炒栗,城荒春暖换饧箫。间庭花湿晚枝娇。

原作,“琴川慧日寺腊梅。”

蝶粉蜂黄大小乔中庭寒尽雪微消一般清瘦各无聊窗下和香封远讯墙头飞玉怨邻箫夜来风雨洗春娇

昔年所和另有一稿,因迁就脚韵,于是大说其三国志,实在没啥意思,兹录于下:“艳说江东有小乔。曹侯归去霸图消,雀台春远最无聊。日丽璇宫开绛帙,风微玉帐琼箫,南朝第一绮名娇。”

据说良工是向不示人以璞的,然我非良工,则示人以璞,殆亦无妨。自来选家选好不选歹,实在有点偏枯。好坏只是刃的两面,这个道理老子看得顶明白,他说,“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又说,“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周济《词辨》本有十卷。他说,“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名篇之稍有疵累者为三四卷。平妥清通,才及格调者为五六卷。大体纰缪,精彩间出,为七八卷。……庸选恶札,迷误后生,大声疾呼,以昭炯戒,为十卷。”可惜原稿在粮船上遗失了,现在只剩得正变两卷。两卷虽都是精华,然而读之使人有点儿莫名其妙,可不就是欠缺糟粕之故。糟粕之重要有时候实不下于精华,即使不必更多。——至少这八卷的遗失使我们至今惦记着。

然此仅可与知者言也。录前作已过矣,其释不敢再抄,怕您污眼。词章中有许多莫名妙的传统,如乔字,大都押二乔,或单小乔,却少押大乔者,不知何故。今亦不去闹撇扭,还押小乔,小乔借用,犹清真之“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也。故其下文,遂与江东古迹无关。“楼头悲恨”,出王介甫《桂枝香》词。上片末句,法当上四下三,然画字是实,则当于此逗,而为跨句矣。《清真词》,“浅淡妆梳疑见画。”

下片均纪实境,无烦说明,欲说明之亦不可得也。好在上面说得不少了,虽大半是闲话。“秋深”“春暖”时序不同,而其间用逗号,晚枝着花当与春暖有关,而反用句号切断,固缘迁就调法,而意亦可通,读者详之。此一节二十五年四月补写。

(五)

坊陌泥侵未出游,夕阴水似罨新愁,却怜余醉共藏钩。袖角燕脂沈絮语,灯前蝉鬓竞花羞。凉宵春浅误新秋。

原作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此为梦窗之名作,学步为难。和作只此一章成于三数年前,此章记江南之往事,读首两句自见。“共”字初稿作赌。藏钩今原无此戏,却也未始不可借用在别的游戏上,虽然新文学家又是振振有词的。在我看来,也何必定说打麻将或者扑克方才为真实呢。下片首两句使了一点小巧,以燕对蝉,以絮对花,“燕”“絮”俱虚,“蝉”,“花”俱实。“袖角燕脂”四字为一篇关键。蝉鬓也未必真有,其解同上。末句似好,而其实偷了原作,一看便知,我也不客气地自己说出来了。再说梦窗也是偷来的。少游《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六)

短烛荧荧悄未收,重帘微月下银钩。伤春何意亦悲秋。新刺香囊怜叩叩,旧抛罗帕已休休。寒欺零露夜凝愁。

原作

波面铜花冷不收玉人垂钓理纤钩月明池阁夜来秋江燕话归成晓别水红花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

首句是偷了一句懒,清真《南乡子》句。秋韵自谓尚佳,“亦”原作“复”,似不如“亦”字。下片首句用繁钦定《情诗》语,刺字入声。露结为霜故曰“欺”曰“凝”。

(七)

绀碧云衣动玉楼,凭肩微语甚闲愁,“前宵蓬海试冰游。”红烛酣春曾几日,迎凉星火渐西流,藕花风冷饯残秋。

原作,“题史菊屏扇。”

门巷深深小画楼阑干曾识凭春愁新篷遮却绣鸳游桃观日斜香掩户溪风起水东流紫萸玉腕又逢秋

尤韵并不难和,而接连三首,差不多老是这几个韵,这很讨厌。上片托之于仙,故曰“玉楼”“蓬海”。作此首时颇有感慨,词虽仍不足以达之,却比较有力。“甚闲愁”言无愁也,然与下片合看,则愁故在。“红烛”句用十九首“何不炳烛游”之意。已星火西流矣。《尚书》“日永星火”,《毛诗》“七月流火”。转瞬已祖饯深秋,又将值踏冰之节序矣。四时无言代谢,往复回环,不知者则无愁,知之者明知有愁而苦于说不出愁之所在;可是愁又确确实实的在那边,把你我他都一气网罗了。在八首中,此为较善。

(八)残月

终岁凝尘掩曲房,阑干时霎月儿黄,飘来桂子不闻香,恻恻玉蟾愁永夜,沈沈银兔隔西窗,吴仙头白羿妻孀。

原作,“桂”

曲角深帘隐洞房正嫌玉骨易愁黄好花偏占一秋香夜气清时初傍枕晓光分处未开窗可怜人似月中孀

原作押了一个孀字,这很撇扭。孀字习见的,只李义山诗“月娥孀独好同游”。人间的孀妇很多,可叙说的却颇少。仙人呢,只有一个姮娥;因为别的往往夫妇同升,谁把仙丹一个人独吞,像素娥这般缺德。和作也跳不出古人范围,只好就地生风,以咏残月,除有些凄凉的气息外,没有什么好处。

七 霜花腴 忆尚湖秋泛

稻塍径窄,耐浅寒低频屡整罗裳。风懒波沈,橹稀人淡,深秋共倚斜阳。暮山静妆,对镜奁还晕丹黄。溯来时翠柏阴多,故家乔木感凄凉。谁醒泛秋轻梦,近荒城一角,夜色茫茫。邀醉清灯,留英残菊,连宵倦客幽窗。旧游可伤,纵再来休管沧桑;更西湖倩影兰桡,那堪思故乡。

此调创始于吴梦窗,四声宜悉遵之。全篇记昔年游常熟事,词旨昭明,不烦解析。是日下虞山麓,经翁松禅墓,璎珞柏苍翠茂密;故有“翠柏阴多故家乔木”之句。后乃泛舟湖上。尚湖一面负山,三面夷旷,殊有明瑟之致,此词均记实也。

近日颇觉长调小令互有短长;强分轩轾非知言也。兹录昔年随笔一则,资参考焉。“慢词铺叙近乎赋,向外扩张;令曲含蓄偏乎比兴,向内收敛。故慢词似复而实简,复在结构;似难而实易,难在律;似长而实短,长在文字。至于令曲,复在句,难在意,长在韵味,固未始不复不难不长也。乃昧者不察,以‘长’而畏之,则怯而不进;以‘小’而喜之,则慢而不理,殆交失之耳。至于偏弦独奏,疵累恒多,然一病在涩滞,一病在油滑,以宁涩毋滑陈言推之,试以慢词入手,其犹刻鸪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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