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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史百家杂钞译注

卷十五·书牍之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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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韩愈简介参见卷二。

与孟尚书书

【题解】

孟尚书即孟简。《旧唐书·宪宗纪》载:元和十三年五月,“以户部侍郎孟简检校工部尚书、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故信中称孟简为“孟尚书”。元和十四年,韩愈由谏迎佛骨事贬潮州,和当地僧人大颠交游甚好,人们传言他信奉了佛教;十四年冬韩愈迁到袁州,第二年,孟简写信提到这事,韩愈于是写这封信回答他。

此文理足气盛,浩如江海,虽千转百折,雄肆之气不变,当属韩愈散文中一流作品,可以和《原道》相并而读。

愈白:行官自南回1,过吉州2,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3。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4!

【注释】

1行官:唐制,刺史、节度使有行官,主将命,往来京师及邻道。此处指韩愈任袁州刺史之行官。

2吉州:治庐陵县,今江西吉安。元和十五年,太子宾客分司孟简贬作吉州司马。

3忻悚(xin song):恐惧。忻,同“欣”。

4伏惟:下对上陈述己见时所用敬辞。

【译文】

韩愈启白:行官从南绕回,路过吉州,得到兄长您二十四日亲写的信札,使我喜惧同生。不知入秋以来您睡眠饮食如何,在此恭祝您多福!

来示云1: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2,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3,有一老僧,号大颠4,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往来。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5,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6。孔子云:“丘之祷久矣7。”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8,可效可师9。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10,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11)。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12)。”《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13)。”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注释】

1来示云:来信说。示,敬称他人来信。

2少:稍,略微。

3潮州:治海阳县,今广东潮阳。

4大颠:《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曰:“潮州大颠和尚,初参石头(希迁大师),言下大悟,后辞往潮州灵山隐居,学者四集。”灵山在潮阳县西。

5袁州:治宜春县,今江西宜春。

6福田:《法苑珠林·福田篇》:“《优婆塞戒经》云:佛言世间福田凡有三种,一报恩田;二功德田;三贫穷田。”世间法言,广植福田,可得种种善报。

7孔子云:“丘之祷久矣”:见《论语·述而》篇。意谓修德明心即为祷祝荐神。

8方册:书籍。方,板。册,借作策意,策,简也。

9效、师:仿效,师法。

10“仰不愧天”几句:《孟子·尽心上》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意谓心地光明坦荡,无所愧疚。

(11)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周易·坤·文言传》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12)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见《诗经·大雅·旱麓》。不回,不违背祖先之德。《毛诗》中“恺悌”亦作“岂弟”。

(13)不为威惕,不为利疚:见《春秋左传》哀公十六年“不为利谄,不为威惕”。疚,不安。惕,恐惧担心。

【译文】

来信说,有人传言韩愈近来有点信奉佛教了,这是传言的人胡说。在潮州的时候,有一个年老僧人,法号大颠,很聪明,懂得道理。我处于偏僻之所没有谈得来的人,所以就把他从山中召请到州城中,留住了十来天。他的确能够将名利形骸置于一旁,自得理趣,不被杂事外物侵入扰乱心境。和他谈话,虽然不完全理解,但也觉心胸无所滞碍,清明高远。我因此认为此乃难得之人,便和他来往。等前去海上祭拜神灵时,就登访他的住所。到迁移袁州时,又留赠衣服作为告别之礼,这是人之常情,并非尊崇信仰他们的教法,谋求福田和种种善报。孔子说:“丘之祷久矣。”凡是君子行事修身,都自有一定之规。圣贤所事之业,全都列记在书籍之中,可以效仿师从。抬头不觉有愧于天,俯身不觉有愧于人,内视不觉有愧于良心,积累善恶,福祸就自然随之而来。哪里能抛弃圣人之道,丢弃先王法度,却去追随于蛮邦的教法,来谋求福田和善报呢?《诗经》不是说了吗?“恺悌君子,求福不回。”《春秋左传》也说:“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倘若佛教能够给人们制造祸福,就不会被守循大道的君子所畏惧,况且也绝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说他们的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做事像君子还是小人呢?如果是君子,一定不会随意把灾祸降加给遵循大道的人;如果是小人,他的身体已经死灭,他的鬼魂也自然不会灵验。天地神祇,都清清楚楚地布列四周,无法欺骗瞒哄,又怎肯让他的鬼魂任意在此作威作福呢?进一步说,退一步言,都毫无根据,却信奉他,也真让人疑惑不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1。”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2,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3。”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4。”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5,稍求亡书6,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7,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8,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9。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10?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11)。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12),为此也。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13),百孔千疮,随乱随失(14),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15),浸以微灭(16)。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17),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注释】

1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见《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墨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著。”

2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九法:九畴之法。(dù):败坏。

3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见《孟子·滕文公下》。距,即“拒”。

4“扬子云云”几句:见扬雄《法言·吾子篇》。辟,开启,开辟,亦即驳斥意。廓如,谓其广大可通。

5除挟书之律:废除关于藏书治罪的律令。秦律,敢有挟书者族。

6稍求亡书:《汉书·艺文志》:“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

7“故学士多老死”几句:此谓古文学者和今文学者之争。

8二帝:尧、舜。三王:夏、殷、周之禹、汤、文王。

9泯泯:纷乱意。

10空言无施,虽切何补:只是言教却无从实施,尽管急切又有什么用处呢?

(11)左衽:谓夷狄之人。衽,衣襟。侏离:蛮夷语声。

(12)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孟子·滕文公下》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波行,以承三圣者。”推孟子于禹同本于此处。

(13)区区:小意。

(14)随乱随失:随即被整理随即又遗失。

(15)绵绵延延:危长而不绝。

(16)浸:逐渐。

(17)质:评断。

【译文】

而且韩愈不敬助佛教却拼力排斥它,也有自己的道理。孟子说:“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朱、墨子之说交替杂出使圣贤之道不昭明,三纲沦落九法败坏,礼乐制度崩溃而蛮夷之术横行,离禽兽还能差多远呢?所以说:“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雄说:“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杨、墨之道行于天下,大道沦废,几近数百年之久,直至秦代,终于毁灭了先王法度,烧除经典,坑杀儒士,天下于是大乱。等秦代灭亡,汉朝兴起至于百年,还不知道修习彰明先王之道。这之后才开始废除藏书治罪的律令,逐渐下令搜寻亡失的书册,招徕习儒之士,经典虽说稍稍获得了一些,可还是残少缺失有十分之二、三。这样,由于习学儒术的人大多或死或老,新修的人又看不到完整的经书,不能全然了解先王的法度、史实,各自抱守片面之见,彼此分隔背离,既不全面也不客观。二帝三王、诸多圣人之道就这样被破坏得十分厉害,以至于后来的修习者没有可以探究追随的,直到今天,还是纷乱不明。祸根就在于杨、墨学说泛滥天下却控制不住。孟子即使贤能圣明,但不能获得合适的职位,只好空论言教而无以实施,尽管急切努力又有什么用处呢?但是幸而有他的言论,当今的修习者还懂得宗奉孔子,崇尚仁义,推重王道一统,鄙薄割据称霸。可那些述行大道的经典法度还都是灭亡得不到拯救,坏烂得不到辑录,只能说存留了千分之十,百分之一,哪里有什么扬雄所说的大道畅通无阻啊!然而如果没有孟子,人们恐怕将更要统于夷族异道了。所以我曾经推崇尊重孟子,认为他的功劳不在大禹之下,就是这个原因。汉朝以后,群儒小修微补,整个儒道百孔千疮,一时被整理一时又散失,危险得像用一根头发牵引千钧重物,就这样绵延断续,逐渐临于衰微灭亡。在这种时候,却去倡导释、老之说,鼓动天下民众追从。唉,这也太不道德了!释、老的危害要超过杨、墨,我韩愈的贤能比不上孟子。孟子尚且不能在大道尚未亡失以前有所补救,韩愈却想在大道已经崩坏之后力挽危势。唉,那也太不自量力了,并且在他由此而身处危境时,没有谁肯拼力以死相救啊!即便如此,让大道由我韩愈传延其基本轮廓,哪怕此身灭死也绝无遗憾。天地鬼神,在天上看着,在身旁评断,我又怎能因为一次挫折,就放弃所追寻的大道,信奉邪法呢?

籍、湜辈虽屡指教1,不知果能不叛去否2。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3,惟增惭惧,死罪死罪4!愈再拜。

【注释】

1籍、湜:指张籍、皇甫湜。

2果:终究。叛去:谓其事佛弃儒。

3不获承命:不能受命。

4死罪死罪:谓不能承受孟简之命,与之相违,故称此以自谢。

【译文】

张籍、皇甫湜这些人我虽然屡屡指点教导,可不知是否终究不背离所教。承蒙您对我眷顾厚爱,我却不能听从诲命,只能增添惭惧之心,死罪死罪!韩愈再拜。

与鄂州柳中丞书

【题解】

柳中丞,名绰。以御史中丞出为湖南观察使。元和十年(815)徙鄂岳观察使,讨伐吴元济时,诏发鄂岳兵五千,听命安州刺史李听帐下,柳绰说:“朝廷谓吾儒生不知兵邪?”请求自行率兵,引兵渡江后,作战谋划如古代名将,每战辄胜。

此文作于元和十年(815),时韩愈任知制诰。信中对柳绰慷慨从戎大加赞颂,同时又诫之以“临敌重慎,诫轻出入”。关怀之情亦跃然纸上。

淮右残孽1,尚守巢窟,环寇之师2,殆且十万3。瞋目语难4,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5,颉颃作气势6,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属也7。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8,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9,助寇为声势而已!

【注释】

1淮右残孽:指淮蔡吴元济。

2环寇之师:谓随从围绕贼寇的叛军。

3殆且:将近。

4瞋目语难:瞪着眼睛难以相语。

5不肯循法度:不肯遵守法令制度。

6颉颃(xié háng):倔强高慢。颉,鸟飞向上。颃,鸟飞向下。

7肩相摩,地相属(zhu):肩膀相碰撞摩擦、领地相连接。此谓叛乱迭起。

8援:拿。桴(fú):鼓槌。誓众:出征前告诫将士,表决心。

9走马:仆从,下属。赏给:封赏供给。

【译文】

淮蔡残孽吴元济,仍旧盘踞于巢穴之中,随从贼寇吴元济的叛军,几近十万之多。而像这样难以和颜相语,自认为勇武之人,不肯遵循国家法制,高慢倔强张扬气势,偷取爵位自尊自大的家伙,实在是摩肩擦踵,领地相接连成一片啊。没有听说有一个人拿着鼓与槌誓师进前讨伐的,只是每天让下属到朝中要求封赏供给,帮助贼寇增加他们的声威势力而已。

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1,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2,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3,同食下卒4;将二州之牧5,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之士6,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7,动皆中于机会8,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9。岂常习于威暴之事10,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

【注释】

1法度是束:遵守法度。是,代词,用以提前并复指宾语表示强调。

2陈师鞠旅:谓告誓军队。陈,宣示,公布。师,二千五百人为师。鞠,告。旅,五百人为旅。

3感激:因有所感而致情绪激动。

4同食下卒:与下卒吃同样的食物。谓其与下同甘共苦。

5二州之牧:指岳州、安州。牧,地。

6斩所乘马,以祭踶(dì)死之士:柳绰所乘马踶杀圉人,绰乃杀马祭之。踶,踏。

7郁:盛积。

8中于机会:适应时机运势。

9戎臣:武将。

10威暴:威武杀暴。

【译文】

阁下本一介书生,熟习《诗》《书》《礼》《乐》,修行仁义道德,遵循法令制度。忽然弃文从武,召集三军前往讨贼。晓喻全军,亲自和他们同甘共苦;慷慨激昂,与士卒同吃同住;率领二州之民,以增强士气;斩杀所乘之马,以祭被踢死的士兵,即使古代名将,又能比您强出多少呢?这全因天资忠信仁孝,积蓄于内心而光大发扬于外,行军举动都合乎时机运势,故而在当世首屈一指,成为武将所师法的对象。难道是经常从事威武杀暴之事,又对战斗时危险情势乐而不疲吗?

愈诚怯弱,不适于用1,听于下风2,窃自增气3,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4,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5,不在彼而在此也。

【注释】

1不适于用:不合适于任用。自谦之言。

2听于下风:谓听闻胜利之捷报。

3增气:增添豪气。

4所以:用来。

5为人之司命者:即司人命者。司,掌管。

【译文】

韩愈我确实胆怯懦弱,百无一用,只能望听捷报,而即使这样,也使我豪气暗增,常在皇宫内廷和人多会聚的地方夸耀您的功劳智勇,用来羞落武将的脸面,让议论军政大事的人们知道率领国家大军、决定众人性命安危的,不在别处就在这里。

临敌重慎1,诫轻出入2,良食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3,而果为国立大功也4。幸甚5,幸甚!

【注释】

1重:亦“慎”意。

2轻出入:草率出兵行师。

3副:慰。见慕之徒:谓韩愈等人。

4果:终。

5幸甚:信尾用语。

【译文】

临敌请务必慎重,不要轻率出兵举师,好好吃饭、爱护自己,以不辜负那些倾慕者的心意,并最终为国创立大功。幸甚,幸甚!

再与鄂州柳中丞书

【题解】

韩愈前有《与鄂州柳中丞书》。前书得到答复,故而又上书以论伐蔡之事。

如同前书,此文先言淮右贼寇之祸,然后以诸武夫之束手无策与柳绰以儒率军、克敌致胜作对比,盛赞柳绰功勋;而后勉励他继续努力,并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

全文气势高扬,慷慨激昂,然而又可见韩愈稳重谨慎、不失于冒进的性格,使读者读来不仅为文中气势感染,同时还会敬佩于韩愈忧虑国事的赤诚之心。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1,蚊蚋蚁虫之聚2,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3,提童子之手4,坐之堂上5,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6,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7。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8。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虎之士9,畏懦蹜10,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11)。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12),与士卒均辛苦(13),生其气势(14)。见将军之锋颖(15),凛然有向敌之意(16);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17)。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18)。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19),眷惠手翰还答(20),益增忻悚(21)。

【注释】

1比:近来,最近。淮右:即淮西,唐方镇淮南西道的简称。靡:倒。三州之地:申、光、蔡三州。

2蚋(ruì):蚊类昆虫。

3凶竖:对人蔑称。指吴少阳。煦濡:即犹煦沫,以唾沫湿润,谓施与之微薄。濡,沾湿。

4童子:犹言竖子,指称吴少阳之子吴元济。

5坐之堂上:使之坐于堂上。

6明诏:圣旨。

7不辜:无辜。辜,罪。

8洛:今河南洛阳。汝:今河南临汝。襄:今湖北襄阳。荆:今湖北江陵。许:今河南许昌。颍:今安徽阜阳。淮:今河南淮阳。江:今江西九江。骚然:不安状。

9(chu):大如豹,文如狸。

10蹜(cù sù):忧愁不安。,同“蹙”。

(11)杖:执拿。

(12)出入行间:出入军旅。

(13)均:同等。

(14)生:使……生。

(15)颖:物之细长部分、尖锐部分。

(16)凛然:严肃,使敬畏。

(17)关:使关。

(18)匕箸:羹匙筷子。

(19)状:用以陈述事件事迹之文体。

(20)手翰:亲笔写信。翰,书信。

(21)忻悚:喜与惧。忻,同“欣”。悚,恐惧。

【译文】

韩愈愚钝,不能度量事情时势之可否。近来时常念及淮蔡叛地,凭贫乏疲惫的三州之地,一群蚊蚋蚁虫般的人,由于感念贼子唾沫星点般饮食赐惠,就提携鼠辈之手,让他坐于高堂,尊奉他为统帅,出效死力违抗圣旨,与天下之兵为敌。乘机捞取好处,四下骚扰凌暴,烧杀县邑,滥杀无辜。邻绕淮蔡的数千里土地,没有不受他们毒害的,洛、汝、襄、荆、许、颍、淮、江,都因此恐慌不安。丞相、公卿、士大夫忙于图谋议论,然而那些执握兵权的将领,熊罴虎般的武士,却胆怯畏惧,忧愁不安,不肯提戈前行,身先士卒。只有阁下奋然率先,举兵临于叛地边界,统二州之所有,亲自出入于军旅之间,和士卒同甘苦,以激励他们的斗志。他们看到将军的锋锐之气,于敬畏之中自然产生对敌的心意;您以儒雅风度和文字章句这样的学业,胜过天下武将,使他们闭口气短。我刚刚听说时正在吃饭,不觉之间放下碗筷站了起来。哪里是以为阁下您真能带领孤军单进,和顽寇争斗,夺取一时侥幸的胜利?即使能够这样,也不足为贵,之所以摄服人心,在于您行事适机应时,风采又令人敬畏爱重。所以前番写信就陈述了我的诚意,蒙您亲笔回书答复,使我更增欢喜与惶恐。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1,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2,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3,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4,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5?勉而卒之6,以俟其至7,幸甚幸甚。

【注释】

1一:使……齐,使…一致。

2三代:夏、商、周。

3充:充任,实践。

4甲兵:代指军需。

5齿牙:指口头谈论。

6勉:勉力。卒:毕,尽。

7其:指灭寇之日。

【译文】

使众人齐心听令,则兵之所到有如急雨之势,夏、商、周三代用兵,也都超不出这样的方式。阁下您若真能实践此言,加上努力不懈,占据形势便利的地方,军兵物资充足,那么即使国家过去沦失的土地,一年时间也可唾手而得,何况这样的小寇,哪里值得一谈?努力做好这些事,就能坚持到胜利的到来。幸甚,幸甚。

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1。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2;浮寄孤悬3,形势销弱4,又与贼不相谙委5,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土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6,无望风之惊7,爱护乡里,勇于自战8。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倘可9,上闻行之否?

【注释】

1姑息:无原则的宽容。

2不用命:不从命。

3浮寄孤悬:谓孤军寄于异地,无所依托。

4销弱:渐弱。

5谙(ān)委:熟悉。委,知,知道。

6气力所极:谓其弱点,局限。

7望风之惊:谓略闻对方风声就惊慌害怕。

8自战:为己而战。

9倘:或许,可能。

【译文】

就远行出征的军队而言,为夫而在军的有羁旅离别之愁思,居家为妻的则有怨旷骚动之哀伤;在编军兵有粮饷供给种种费用的困难,当地军兵则多纵敌苟安之心。督率将士太紧就怨恨,太缓又不听从命令;孤军驻扎于不熟之地,使得有利形势渐被削弱,又和贼寇彼此不相了解,临敌之时军士恐惧害怕,只怕难有胜战。如果召募当地百姓,必能获得豪勇之士,他们熟知敌情,了解敌人的弱点与局限,不会动不动就受到惊吓,又爱护家乡,所以必会勇力为自己奋战。征兵满万,不如就地召募数千人,阁下您认为如何?倘若可行,上报实行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1。行营事宜2,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3。

【注释】

1裴中丞:裴度,时宪宗遣视淮西师。

2行营:出征军队。此谓柳绰时赐书示以行营之事。

3不宣:信尾套语。表示不一一述说。

【译文】

此计已和裴中丞商量提及。愿阁下别怕浪费时间将行营诸事赐教告知于我。幸甚!不宣。

与崔群书

【题解】

崔群,字敦诗,贝州武城人(今山东武城),与韩愈同年进士,其时在宣州(今安徽宣城)任观察判官。

这篇书信作于贞元十八年(802),时韩愈三十五岁。主要谈了三部分:先请崔群不要过分虑及得失,以致心情忧郁,应该好好保养身体;再叙情义,比崔群为“凤凰芝草”“青天白日”,表示钦佩其人格,又刻意说明这种赞美之辞乃从交友经验和圣人之道得出,非阿谀可比;最后代崔群鸣不平,言及“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的不合理现象。结尾又表自己愿与崔群偕隐终老嵩山之意。全篇平易朴实,词句晓畅,情意真挚。

自足下离东都1,凡两度枉问2,寻承已达宣州3。主人仁贤4,同列皆君子5,虽抱羁旅之念6,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7,“乐天知命”者8,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9,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10,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邪(11)!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12),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13),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14)。足下之贤,虽在穷约(15),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16),亲爱尽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17),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注释】

1东都:洛阳。

2两度枉问:两次写信问候。枉,表自谦,委屈对方之意。

3寻承:不久接到消息。寻,不久,旋即。承,奉。宣州:今安徽宣城。

4主人:指时宣歙观察使崔衍。崔群任其帐下判官。

5同列:指幕僚们。时李博亦在衍帐下。李博与崔群、韩愈同在陆贽主试下登“龙虎榜”。

6羁:寄托意。旅:客。

7无入而不自得:出《礼记·中庸》。谓没有什么地方能够不逍遥自乐的。入,往。

8乐天知命:《周易·系辞》语。

9前修:前辈善人。御外物:指不被外在情况的变化、事物的得失羁绊。

10度越:超越。度,同“渡”。

(11)累:牵累。灵台:指心。

(12)将息:养身。将,养。

(13)审备:按情况不同有所准备。

(14)小小者:意谓小疾。

(15)穷约:穷乏贫苦。

(16)官荣禄厚:崔群任观察判官,从五品,据《唐会要》,每月料钱五十贯文,每月杂给准时估,不得过二十文。

(17)托:寄身。

【译文】

自从您离开洛阳,先后两次写信问候我,不久又接到消息说已经抵达宣州。主人仁爱贤良,同事都是谦谦君子,即使心中仍然时时生出寄居他乡、漂泊无定的感觉,也还可以生活下去。“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正是前辈善人能够驾御外物应时而变的原因,何况您要超过这成百上千的前人,又怎么会因用废宠谪一类事牵累心境呢!宣州虽然说是清凉高爽,但全然在大江南面,气候风俗都和北方不同,养身之道,应该首先调理心情,心情安闲自在,病患才不会侵入体内。适应气候风俗,随着不同情况有所准备,即使小病也不会沾染到身了。您品德贤明,即使处于穷困贫苦的地步,也能不改变自得其乐之心,何况现居之地离京师很近,而且官荣禄厚,亲人都在身边呢?我之所以如此唠叨,是认为您乃贤人,应当居于高位,现在托身幕府,就不能算是得到合适的位置,由此涉及这事说一些话,是彼此推重友爱之道而已,并非就认为足下应当如此。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1,或以艺取2,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亦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3。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4,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5,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邪?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6。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注释】

1事同:从事的工作一样。

2艺取:取其长于某项技艺。

3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所有那些交往很少的人当然不值得提起,即使过从甚密的也不过这样。深者,指前文“以事同”“以艺取”“慕其一善”等等这些人。

4瑕:玉之疵病。尤:过失。

5阃(kun)奥:意谓内室,喻幽秘。阃,亦作“捆”,门限。奥,室之西南隅。畛(zhěn):田上道路。域:界限。

6不置白黑:指不辨是非。

【译文】

鄙人从少年到现在,在来来往往的朋友之中应付周旋,有十七年了,日子不能说不长;所交往相识的人们成千上百,不能说不多,其中彼此对待像骨肉兄弟的,也有不少。有的因为从事的工作一样,有的因为他长于某项技艺,有的是因为敬慕他某一方面的好品德,有的则是相互交往久熟的缘故;有的起初不很了解,和他交往密切之后也没有什么过分的恶行,所以就没再断绝割舍往来;有的人虽然不全然属于善辈,可和自己交情已经深了,纵然想后悔也不可能了。所有那些交往很少的人当然不值得提起,即使过从甚密的也不过这样。至于心中敬仰佩服,考核其言行没有一点过失缺瑕,细究其学问精微幽深而没有边际,明明白白,淳朴纯粹,如星辉日光,每日自新的,就只有我的崔君一个人。鄙人愚昧浅陋,一无所知,但圣人的书没有不读的,其中宏观精微,浅显深奥的道理,虽然没有全部识透,或许也不能说没有一一涉猎过了。由此推断,由此测度,确实可以知道您是出类拔萃的。不要说鄙人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和您的情义,难道还必须说了之后才明白吗?之所以这样说,是怕您认为我交往深密的人杂多,心中没有是非观念罢了。既然已说能略略了解您,却又怕您不了解我,这也是我的不对。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1,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2,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3,炙也4,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注释】

1伏:同“服”。

2遐方:远方。

3脍(kuài):细切肉。

4炙:烤肉。

【译文】

近来也有人说,您确实尽善尽美,或许还有些让人怀疑之处。鄙人问他:“怀疑什么?”怀疑的人说:“君子应该有所爱好和厌恶,有所好恶就不能不自省。像清河那样,人们无论贤良愚昧,没有不说好的,都敬服他的为人,我由此产生怀疑罢了。”鄙人回答说:“凤凰芝草,贤良愚昧的人都视之为吉祥美好的征兆;青天白日,奴隶也懂得它们清彻光明。譬如食物,若是远方异味,则有嗜食的,有不嗜食的;至于稻米,谷粱,细切肉,烤肉,难道有不嗜食的?”怀疑的人于是不说了。说,还是不说,对我崔君也没有什么损害增益的。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1。自省事已来2,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3;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4,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5。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6?况又时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注释】

1不肖:指没有继承先祖好品性者。肖,类似。

2省事:通达人情事故。

3青紫:谓高官显贵。汉制,印绶公侯用紫,九卿用青。

4造物者:指天。

5薄:以之为薄。千乘之位:古大国出兵则千乘,即马四千匹。千乘,大诸侯位,此指王侯。陋巷:简陋的房室。巷,房子。

6乖:背离。

【译文】

自古以来贤良的人少,不成器的人多。自我懂事以来,又发现贤良的人永远不得赏识,不贤良的人一个个高官厚禄;贤良的人永远无法养活自己,不贤良的人总是志得意满;贤良的人即使获得卑下的职务,不久就夭亡,不贤良的人生命有到寿考之年的。不明白造物主心意究竟怎样,莫非它的好恶和人心不一样?也许它根本就无知无觉,任凭这些人生死夭寿?不能明白呵。人本来就有看轻卿相之官、千乘之位,甘心在简陋房屋中吃粗茶淡饭的。同样是人,还有好恶这么不一样的,何况天和人呢!毫无疑问两者的好恶必不相同!那么和上天的好恶相同:做一个乐于贫贱、淡泊自得的贤士,而与人们汲汲于富贵功名的心意相背离,又有什么不好呢?况且还是有可能两者兼得、淡于名利却又仕途通达的呢!崔君崔君,不要懈怠不要懈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1,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2,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3,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4,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5,官满便终老嵩下6,足下可相就7,仆不可去矣8。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注释】

1从一官于此:时愈任四门馆博士。

2伊、颍:伊水与颍水。古以游伊、颍表归隐之意。

3皆康强早世:愈长兄会,死年四十二;仲兄介,入仕即卒,未详其年;叔父云卿子弇,三十五死吐蕃;俞,五十多岁死;叔父绅卿子岌,五十七死。

4忽忽:神志不安的样子。

5江南:指宣城。

6嵩:嵩山。在河南登封北。

7相就:会面,相见。

8去:离开。

【译文】

鄙人无从保全养活自己,在这里做官,越加困厄穷苦,心中思量辞官归隐,也肯定会有那一天的。近来尤其衰老疲惫:左牙床第二颗牙,毫无原由地摇动脱落了;视力昏花,平时就分辨不了别人容颜;两鬓已一半花白,头发也白有五分之一,胡须也有一两缕白的。鄙人家中不幸,各位父兄都壮年早逝,像鄙人这样的又哪里可以期望活得久长呢?因此常常心神不宁,想与您见面,说一说大家的心意。小孩子们满堂皆是,怎能不顾惜眷恋呢?您什么时候重回北方,我不愿意再居江南,任期到了就去嵩山养老。您随时可以来此相见,我是走不了了。请珍重自爱,注意饮食,少思虑事情。希望您这样!韩愈再拜。

答崔立之书

【题解】

崔立之,字斯立。贞元四年(788)进士。唐制,士子经礼部考试合格,即登进士第,再经吏部考试,才能依次授官。韩愈贞元八年(792)中进士,三试吏部却不被授官。斯立写信勉励他,因此韩愈写这封信回复。

文章前段历述自己多次参加礼部、吏部考试的过程与由来;中段引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以自况,抒发悲愤不平之情;后段写自己的怀抱志向。笔端感情丰沛,语言铿锵有声,是韩愈的一篇极用意之作。

斯立足下1:仆见险不能止2,动不得时,颠顿狼狈3,失其所操持4,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5,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6,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7!虽仆亦固望于吾子8,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9。不能默默,聊复自明10。

【注释】

1斯立:即崔立之。贞元六年(790)举博学宏辞科,然名位不显。

2仆:自谦词。

3颠顿:颠沛困顿。

4操持:指品德操守。

5贬损:抑制,压低。

6扳(pān)援古昔:援引经典。

7故旧之道:指儒道。

8固:固执,执意。

9何子:即“子何”。期:希望。

10聊复:姑且回信。自明:指表明自己的志向。

【译文】

斯立足下:鄙人遇到险阻却不知休止,每每有所行动却选错时机,颠沛困顿,狼狈万分,做事不合素来的品德操守,境遇窘迫艰难时又不懂得随机应变,以致再三地承受耻辱。我实在是大家共相怜悯嘲笑、和天下人背道而驰的人。而足下您还认为值得教诲,贬低伤损您高尚的道德,乃至亲笔写信问候我,引经据典,辞高义远,既鼓励我又劝勉我,足下深得故旧之道啊!即使鄙人也固执地渴望于朋友您的理解,而不求于他人,但您好像还有些不很了解我的地方,这不是特意引发我的言辞吗?否则,为什么您不用伟丈夫的标准来期望我。我难以默不作声,姑且回信表明自己的志向。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1,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2,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3。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4,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5。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6,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7,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8,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9。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10,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11),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12),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13),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14),养穷孤(15);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16),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17),且无使勍者再克(18)。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19),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20),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21),钓于寂寞之滨(22),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23),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24)。二者将必有一可(25)!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26)?

【注释】

1术:举进士的方法。

2赋:铺陈扬丽之韵文。诗:指唐进士试中格律诗。策:论述处理问题方略的文体。

3求举:请求举荐。

4有司:主持者。此指主试官。

5得仕:唐制,礼部中进士后,例应参加吏部释褐考试,中者任官。

6博学宏辞:科举名目。唐玄宗开元十九年设。是年举王昌龄、陶翰等。

7黜:废免。

8俳优:古宫廷内以诙谐戏耍娱人者。

9颜忸怩(niu ní):面容羞惭。

10《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写自己以为羞耻不愿写的文字。

(11)竞于蒙昧之中:指在低得好像尚未启蒙开化的水平上竞争高低优劣。

(12)斗筲(shāo)者:学识浅陋者。一夫:考官。

(13)汲汲:急切状。

(14)裘葛:裘为冬服,葛乃夏衣,泛指衣食。

(15)孤:幼而丧父。此处韩愈自指。

(16)献玉者:指春秋楚人卞和。相传卞和得一美玉,愿献诸厉、武王而不得纳,反以为诈,截其双脚。至文王即位,卞和抱璞哭于荆山,文王乃使人剖璞得玉,世称和氏璧。

(17)刖(yuè):砍掉脚的酷刑。

(18)勍(qíng)者:指同试中强者。克:取胜。

(19)固:本来,固然。

(20)潜究其得失:深刻研究考察它的得失。

(21)宽闲之野:宽阔闲静的旷野。

(22)寂寞之滨:空廓寂静的河边。

(23)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指著书立说,像古代经书一样流传后世。

(24)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指笔诛已死的奸贼小人,阐扬标榜深藏大德者的光芒。

(25)二者将必有一可:指上述求官立功和著书扬德事,有一个能够做成功。

(26)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再施以(“几刖”的)刑法,还能怎么样呢?

【译文】

鄙人年方十六七的时候,还不通世事,读圣人的著作,以为凡人做官求仕都是为别人,不是给自己谋求利益。等到二十岁,时常被家境贫寒所苦,衣服饮食不够用,时时向亲戚朋友处求借,这样开始明白做官不单单为了别人啊。等前来京师,见一些考中进士的人,往往被人们尊敬。鄙人这时确实乐意做这样的事,于是前去求教他们中试的技巧。有的人拿出礼部应试时写的赋、诗、策等给我看,鄙人认为不学习也能写出来,因而到所居州县里请求长官举荐。主持考试的人喜爱、厌恶都出自于他们的私心,四次应试才终于通过,但也没有马上得到官职。听说吏部有用博学宏辞科选拔得中的,人们尤其以这些人为才子,而且能得到好职务,我就前去求教他们。有的人出示应试时写的文章,也是礼部应试的那种文章,我暗中奇怪,可还是乐于获取功名,因此再次到州府请求长官举荐。总计两次就试于吏部,其中一次已经得中,却被中书省废免了,虽然没能得到一官半职,有人说我还是很厉害的。回去后自己拿自己应试的文章细读,简直类似俳优们滑稽调笑的辞语,因而脸色忸怩且心底里自责不安有好几月。但既已走这条路,就想要有所成功,正如《尚书》所说,去写一些自己以为羞耻而不愿写的文字。由此又去求举荐,可仍然不够幸运。于是又怀疑自己的水平,以为考试不中的和得中的人程度终究不一样,等得到那些中举的文章并且阅读后,我也就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了。所谓学识广博的人,难道是当今所说的“博学”那种人吗?所谓辞采宏丽的人,难道是当今所说的“宏辞”那种人吗?倘若真让古代豪俊杰出的人,比方说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这些人,来参加这样的选考,可想而知他们也一定会心怀惭愧,不肯再求功名了啊。设想使他们与现在那些善于进取求仕的人,在蒙昧无知的水平上竞争高低,鄙人知道他们一定会深觉耻辱的。但是这五个人,假如生在当今时代,他们的才学志向即使在天下得不到显扬,他们会如何自视呢?他们肯和才识浅陋的家伙们在一个人的眼皮底下一决优劣,并且为此担忧或快乐吗?因此鄙人之所以急切于求取功名,从小的方面而言是想置备衣食,养护自己;从大的方面而言是想把我的快乐安适推及别人罢了。无论其他外在的条件,自己已经考虑成熟,实在不需要别人来指教才能了解这一点。现在足下把我比作献玉的人,觉得一定要等工匠解剖以后才能使天下人了解,即使像卞和那样两度脚被削砍也不要紧,而且让我努力不让强者再度成功。足下勉励的心意确实深厚,可难道做官求仕除了这就没有别的路径了吗?足下说我必定要等到这般程度之后才能得登仕途,更是不了解我的话了。鄙人的玉本来就没曾献过,脚也没被砍过,足下不必为我心感痛惜。当代之天下,风气习俗还有比不上古代的,边境还有身穿战甲手拿兵器的人,皇上不能宽心安怡,宰相也整日忧心忡忡。鄙人即便不够贤能,也将深刻究取其中的得失,敬告我们的宰相,献给我们的君王,目标是获取卿大夫的官职,差一些也拿到一个守卫边境要塞的职务。若果都得不到,还可以在宽阔闲静的原野耕作,在空廓寂寥的河边垂钓,然后搜寻国家正史所遗漏之事,考证贤士英杰的生平大节,著成唐朝的一代经典,流传于后世直至永远,笔诛口伐死去的奸贼谀人,张扬标榜隐士大德的光芒。两种事中必定有一种做得成!足下认为鄙人的玉要献多少次,脚又要被砍多少次?您所说的强者究竟又是谁呢?再怎么施以刑法,还能怎么样呢?

士固信于知己1,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2。愈再拜。

【注释】

1固:坚决。

2微:无。

【译文】

士子坚决相信自己的知心朋友,没有足下也无从引发我张狂的言语。韩愈再拜。

答吕毉山人书

【题解】

此文作时不考,自文意判断,当属韩愈仕途通达时作品,约元和十三、十四年(818、819)任刑部侍郎,或长庆二、三年(822、823)任吏部侍郎时写的。

吕毉求韩愈引荐未果,写信指责他“不能如信陵君执辔”。韩愈针对此点给以答复,先言自己尊尚儒道,并不想如信陵君“以取士声势倾天下”。接着阐明自己与信陵君所取之士不同,自己是想求“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以拯世风。最后指明吕毉之责“未中节”,至此又转而肯定吕毉“不肯阿曲以事人”的品格,表示要向朝廷推荐他。

全篇脉胳清晰,论说自然合理,态度坦率诚恳,可窥韩愈风骨。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1。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2。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3,意恐未砻磨以世事4。又,自周后文弊5,百子为书6,各自名家7,乱圣人之宗8,后生习传,杂而不贯9。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孰乎10,将以为友也;其未成孰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11)。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12)。

【注释】

1惠书:敬称对方来信。信陵:即信陵君,名无忌,战国时魏公子,以礼贤下士称。与齐孟尝君田文、赵平原君胜、楚春申君黄歇共称“四公子”。执辔:握马缰。据《史记·信陵君列传》:信陵君恭请魏大梁夷门守者侯嬴,亲为之执辔。

2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谓己只以孔子为师,不作他人弟子。也就是说自己以儒道为重,不想效信陵君博取礼贤下士的声势来倾动天下。

3朴茂:诚实厚重。

4砻(lóng)磨:砻、磨同义,即磨炼意。

5周后文弊:《论语·子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礼乐制度。弊,败坏。

6百子为书:诸子百家著书立说。

7名家:自称一家。名,动词。

8圣人之宗:儒道的根本。宗,宗旨,根本。

9杂而不贯:驳杂不能贯通。

10孰:通“熟”。成熟谓得圣人之道。

(11)讲去其非而趋是:通过谈论去除思想中谬误的东西使之归于正途。

(12)有市于道:言信陵君诸人以交友之道为谋获声势的手段。市,买。道,交友之道。

【译文】

韩愈启白:承蒙来信责备我不能效信陵君为侯嬴执辔那样谦恭地接待您。信陵君是战国公子,想用这种善于取士的声势使天下倾倒佩服。而像鄙人,自己思量起来,除了孔子,还不愿成为他人弟子。由于您刚刚从山中出世,所以心怀诚实厚重的良好愿望,恐怕尚未历经世俗事务的磨炼。此外,从周代以后礼制沦丧,诸子百家纷纷立说,各成一派,扰乱了圣人之道的宗旨,以致后人学习传授的圣人道理,全都驳杂不通。所以我才提出问题来观察您:如果您的思想学问确实已达大道,就将您当做我的朋友;如果还有不很正确的地方,就通过和您的谈论将之引归正途。我不像六国公子,把交友之道当做买卖来做。

方今天下入仕1,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2。其人率皆习熟时俗3,工于语言,识形势4,善候人主意5,故天下靡靡6,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7,以争救之耳8,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9。不得以信陵比。

【注释】

1入仕:做官。

2明经:唐科举科目,试经学。卿大夫之世:唐承魏晋之风,卿大夫子孙以门族,可直登仕为官。

3率皆:一律都。

4识形势:指善能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形势原谓地形起伏之势,此喻官场人事、条件。

5候:伺望。

6靡靡:顺随的样子。

7去就:离开,前往。指得用,失势。

8争:同“诤”,直言规劝。救:阻止。

9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说明“务欲进”吕毉不为他的文学知识,而是他“趋死不顾利害去就”的品格。文学知识,文章,学问,知识,见解。

【译文】

当今天下能做官的,只有那些考取进士、明经和出身公卿之家的人。这类人一律都熟习时俗风气,巧于辞令,能够审时度势,揣测迎合主上的心意,所以天下普遍随风而倒,道德日渐衰落败坏,只怕再难以振起。韩愈我力求推荐您这样能舍弃生命、不顾个人利害得失的人到朝廷,是为了诤谏补救主上的疏失,而不是说现在的公卿大臣中就没有具备您那样水平之文章、学问、知识和见识的人。您不能用信陵君和我相比。

然足下衣破衣1,系麻鞋2,率然叩吾门3,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4,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5。议虽未中节6,其不肯阿曲以事人7,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8,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9。愈顿首10。

【注释】

1衣:动词,穿着。

2系:拴缚。麻鞋以绳拴系脚上。

3率然:猝然。

4盖:表推测,恐怕。

5汲汲:急切,唯恐不及。

6中节:适度,恰当。

7阿曲:逢迎巴结。

8三浴而三熏:再三熏香沐浴,表示以礼待人,十分尊重。

9少:稍。无:勿,不要。

10顿首:表敬意,身份相同或平辈间用。

【译文】

如此而言,足下身着破旧衣裳,穿着麻鞋,突然之间前来叩敲我的家门,我接待足下,即便没有完全尽到主人的责任,也不能说对您毫不在意。足下行走于天下,从别人处得到这样的接待恐怕很少,但对我更加求全责备,这实在是鄙人急切希求的。您的评议虽然不够恰当正确,可不愿逢迎巴结事奉别人的品格,反而完全显露出来了。正打算招待足下,我将三浴三熏地重礼对您,唯请能够听从鄙人的安排,安心等候不要急躁。韩愈拜上。

答李翊书

【题解】

本文写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这篇书信体的论说文,是韩愈文论中颇有代表性的一篇。他结合自己学写文章的经验教训,回答了李翊提出的如何习文的问题,阐明了关于古文创作的一些见解。

韩愈提倡文道合一和文以载道,此文强调的中心也还是这点。他指出文章的根本在于道,文章的思想内容要蕴含着一定的哲理意识。韩愈把作家品德修养的重要性,提到相当的高度。他认为文章是作家品格的反映,作家要想写出好的文章,必须加强品德修养。全文论述透彻,气势充畅;层层深入,波澜起伏;比喻形象生动,语言婉转含蓄。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1,况其外之文乎2!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注释】

1归:属于。有日:不久。

2其外:韩愈认为文章应表现道德,故称。其,道德。

【译文】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启白,李翊足下:您的书信文辞很好,可为什么请教我时那样谦虚恭敬呀!您能这样,谁不希望把自己懂得的道理告诉您?您将成为有道的人为时不会太久,能写好表现道德的文章更不用说了!不过我也还只是望见了孔子的门墙,还未进入宫室,哪能分辨是和非呢?即使是这样,但我还是不能不给您说几句。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1,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2。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3?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4,养其根而俟其实5,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6。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7。

【注释】

1立言:著书立说,传于后世。

2期:期望。几:接近。

3蕲(qí):求,希望。取于人:为他人所取用。

4无诱于势利:即不要被势利所引诱。当时人们为追逐势利,获取富贵,多作时文,不作古文。韩愈则不然,他希望人们作古文,不要为势利所引诱。

5俟:等待的意思。

6晔(yè):指灯光明亮。

7蔼如:和气温顺。如,词尾,相当于“然”。

【译文】

您所谈到的著书立说,您所作的和您所期望的已经很相似很接近了。但不知您的志向是希望超过别人被人们所取用,还是希望达到古之著书立说的境界呢?希望超过别人而且被人们所取用,则本来就已超过了别人而可以被人们取用了;希望达到古代著书立说的程度,那就不要希望能很快成功,不要为势利所引诱,要培养好根基而等待它结果,多给灯里加油才能指望它发出更亮的光。根发达的果实才会饱满,油多的灯发出的光才会明亮。仁义的人,他的文辞言语就自然会循循善诱,和顺可亲。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1。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2,惟陈言之务去3,戛戛乎其难哉4。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5。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6,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7,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8。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9,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10。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11),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12),然后肆焉(13)。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注释】

1“处若忘”几句:形容韩愈专心致志读书的情形。处,静居。行,行动。俨乎,俨然,严肃。茫乎,茫茫然。若迷,好像迷惑不清,找不出头绪。

2取于心:即取之于心,犹言在心里要捕捉文章的内容。注于手:用手书写出来好像流水倾注一样畅快。

3惟陈言之务去:即务去陈言,去掉陈旧言辞。

4戛戛(jiá):此处形容用力。

5非笑:讥笑。

6正:指内容纯正的文章。伪:指缺乏实际内容而专事形式摹仿的驳杂作品。

7而务去之:指去掉上文所说的古书之伪及意思“虽正而不至焉”的弊病。

8汩汩(gu):流水声,这里是以急速的流水比喻写文章得心应手,文思勃发。

9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有人讥笑我的文章我就高兴,称赞我的文章我就忧愁。

10然后浩乎其沛然矣:以浩荡澎湃的大水比喻文章充沛,气势博大。正如韩愈弟子皇甫湜(shí)所说:“韩吏部之文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

(11)迎而距之:对文章中不纯正的成份加以剔除。距,同“拒”。

(12)醇:同“纯”,纯净。

(13)肆:这里是挥笔放手写下去的意思。

【译文】

不过这里又有较麻烦的事,我自己所做的,还不知是否已经达到古之著书立说者的境界,虽然没法肯定,但我学习大道也已有二十多年了。开始学时非三代、两汉的书不敢看,不是圣人的文章不敢存。读书时,若静处则忘乎所以,若行走则若有所失,若严肃时则似有所思,茫然时就像迷路一样。当我在心里捕捉好文章的内容然后倾注于手笔时,一定努力除去陈旧言辞,实在很困难吃力。拿给别人看时,对别人的讥笑也毫不理会。这样坚持多年而不改,才能识别古书的纯正与驳杂,以及虽然纯正但未尽善尽美之作,心中明白清楚就如同黑白分明一般,然后努力着远离这些驳杂的和未臻完境的书所犯的毛病,于是才渐渐有所得。当从心底捕捉文章的内容并写出来时,犹如流水般得心应手,文思勃发。这时的文章被人观看,若有人讥笑我就高兴,若有人称赞我就忧愁,因为文章中还有人们的陈言旧辞存在。这样又过若干年,所作文章才内容充沛,气势博大。我又担心文章杂而不纯,便自觉剔除那些芜杂不纯的地方,静心细察,内容都纯正了,然后挥手放心写下去。虽然如此,还不可以不继续修养、丰富自己。行走在仁义的路途上,悠游在《诗》《书》的源泉里,不迷失方向,不断绝源泉,准备终身坚持下去了。

气,水也1;言,浮物也2。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注释】

1气,水也:借水作譬语,犹言文章的气势如水势。

2言,浮物也:文章的语言就像水面上漂浮的东西一样。

【译文】

文章的气势如水势,文章的语言就像水面上漂浮的东西一样。水大,东西不论大小都能浮起来。文章的气势与语言关系也是如此,其气势盛大,言词的长短与声调的高低就会适宜。虽然如此,难道就能以为接近成功了吗?即使接近成功了,自己被别人任用,那接近成功的文章也未必被人采用。而且,等待为人所用的人,就如同器具用物一样,取用和舍弃都由别人决定。君子则不这样,他们内心有修养,行动有准则,为人所用时,把自己的道德修养行动准则加惠于别人;不为人所用时,把自己的道德修养、行动准则传给学生,使按照道德写出来的文章可流传下去,为后世效法。这样,是令人快意还是不足为快呢?

有志乎古者希矣1!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2,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释】

1希:同“稀”。

2亟(qì)称其人:一再称赞志于古的人。亟,屡次。

【译文】

有志学古人立言的人太少了!立志学古人立言必定被今人所遗弃,我为志于古的人欢乐,又为他们被今人遗弃而悲伤。我一再称赞志于古的人,意在勉励他们,并不是要褒扬其可褒扬之处,贬斥其可贬斥之处啊。求教于我的人有很多,看您的言谈立志很高,而不志于求利,所以才给您讲了以上一些话。韩愈启白。

答刘正夫书

【题解】

刘正夫,又作严夫,刑部侍郎刘伯刍之子。

这篇书信是和刘正夫论文章之事,要点主要有三:一,“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词”。也就是说文要载道,但是不能泥于词句;二,“文无难易,惟其是尔”。指文章内容、形式都要做到恰到好处;三,“能自树立不因循”。反对因循,提出要有所创新和独到之见。这些看法对现今我们作文仍很有助益。据方成硅先生考证,这封书信作于元和六年(811)至八年(813)之间。韩愈时年四十四至四十六岁之间。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1,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2。幸甚,幸甚!

【注释】

1辱笺:表自谦之辞。笺,书牍。

2诚然:实在如此。

【译文】

韩愈启告进士刘君足下:承蒙您来信对我的不足之处给予指教,受到您高情厚谊的赐教,并使我惭愧地认识到自己确实这样。荣幸得很!荣幸得很!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1,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2,宁可以不答其意邪3?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4。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注释】

1先进:犹言先辈。后中举者对先中举者的称谓。

2苟见其至:假如见到后辈前来。其,指后辈。

3宁:难道。

4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唐书》本传说:“愈颇能诱励后进。”但当时提倡古文,收召后进颇招非议。韩愈书中辩白奖掖后进是诸士大夫都做的平常事,以免“植党营私”之罪,招致意外灾祸。

【译文】

凡是应举进士的人,没有不去一一拜访前辈门庭的。前辈对待后辈,如果看见他们到来,又哪里会不报答他们一番诚意呢?只要有来访的就接见,全城读书做官的人都是这样,可唯独我不幸获得了引接后辈的名声。名声存在的地方,就是毁谤集中的地方啊!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1?”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2,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3?”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注释】

1宜何师:应当以什么为师。“宜何师”,等于“宜师何”。师,意动用法。

2具存:全都存在。具,通“俱”。

3易:用字用意简单浅显。难:指用僻字生典,艰深奥曲。

【译文】

有前来询问的,我不敢不诚诚恳恳地回答。有人问:“写文章应该以谁为师呢?”我一定郑重认真地回答说:“应该以古圣前贤为师。”对方说:“古圣前贤所写的书仍然留存,可是言辞各自不同,应该以什么为师呢?”我一定郑重认真地回答说:“学习他们的精神,不学他们的文章辞句。”又问道:“文章应该平易还是应该艰深?”我一定郑重谨慎地回答:“没有什么艰深平易的固定准则,只求写得适当、准确罢了。”像这样就够了,并不一成不变地启发他这样写、禁止他那样写。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1。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2,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3,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4,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5。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6。有文字来7,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注释】

1刘向:原名更生,字子政,汉宗室,卒于成帝年间。代表作《列女传》《新序》《说苑》。向主阴阳五行说,著《尚书洪范五行传论》;校阅中秘群书,撰成《别录》,为我国目录学之祖。

2收名:所收获的名誉。

3不自树立:自己不能有所建立。

4要若:倘使,假如。

5尚其能者:崇尚效法那些有才能的人。

6因循:守旧不变。

7有文字来:从产生文字以来。

【译文】

每天都见到的东西,大家都不会留意去看,等到看那与众不同的东西,大家就会一起围观并且谈论它。文章之道难道会和这不一样吗?汉朝人没有不能写文章的,却只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出类拔萃。他们因为下的功夫多,所以获取的名声久远。如果他们都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独特的创建,即使当时不会被人们埋怨责怪,也绝不会传名后世的。您家里各种器物,都是生活必须依赖使用的,但是属于您珍爱的,必定不会是寻常之物。君子对于文章的好恶,难道不是一样的吗?现在后辈中写文章能够深刻探究,并且努力求胜,效法古圣贤人的,即使不一定都能成为圣人,但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这样的人产生,就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产生,而不是那些因袭常法的人们。遵从圣人之道,不使用文章便罢了,若使用文章就一定要崇尚取法那些有才智的人。有才智并不在于其他,主要就是有所创建,不因袭守旧,落于常套。从有文字以来,谁不写文章,但其中能留存到现在的,一定是那些有才智者的文章。我愿意经常提出这样的说法。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1,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2,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注释】

1忝:惭愧,有辱没意,客气话。同道:同为进士。

2贤尊给事:指刘子夫父刘伯刍。给事,官名,给事中的省称。

【译文】

韩愈我惭愧和您同为进士而先得中举,又经常和您父亲给事中大人交往,既然蒙您厚意赐教,又哪里敢不倾我所知来回答您呢?您认为怎么样?韩愈启白。

答尉迟生书

【题解】

这是一篇谈如何作文的文章。作者首先指出“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要求作者有良好的道德修养;接着又谈到“本深而末茂”,要求作者把根基打得深厚;然后又说“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指出语言修养的重要。全文提出了较为完整的文学观点,直至今天,仍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愈白:尉迟生足下1: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2,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3。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4。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5,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注释】

1尉(yù)迟:复姓。生:对读书人的称呼。足下:同辈人之间的敬称。

2必有诸其中:一定要有充实的内涵。

3掩:遮盖,掩蔽。

4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内心道理清楚,表现出来就果断无疑;内心充实,表现出来就从容不迫。

5体:指五官四肢。

【译文】

韩愈启白:尉迟生足下:所谓文章,必须有充实的内涵。因此君子重视内心的美与恶,内心之美与恶总会表现出来,是掩饰不住的。内心本质深厚充实,表现出来的文章必定辞采丰茂;形魄伟大,声音就宏亮;行为高尚,语言就有力;心地纯洁,气度就平和。内心道理清晰,表达出来就会果断明白;内心充实,表现出来就会从容不迫。一个人五官四肢不全,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人;一篇文章语言文彩不足,也不能算作一篇完整的文章。我了解的道理就是这样,有人问到我,也都是这样回答。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1,愈又敢有爱于言乎2?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

【注释】

1征于愈:问到我。

2爱:吝惜。

【译文】

如今您做得都很好,谦虚地认为自己还不够,而来向我请教,我又怎敢吝惜不告诉呢?但我所能说的,都是古代的道理。古代的道理不能被现在取用,您怎么这样特别爱重呢?

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1,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2。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3。

【注释】

1彼其得之:官位和爵禄都已得到。

2皆可学:是反语,有讽刺和牢骚之意。

3请继今以言:请让我今后慢慢告诉你。

【译文】

贤明的公卿大夫高高在上,比肩而坐,新进的贤士们在下层共事,他们官位和爵禄的获得,必定有其他猎取的办法和手段。您想做官吗?前去问他们,必有可以学习的。如果独独喜爱这些,而不是为了做官,那么我也曾学习过,请让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与冯宿论文书

【题解】

冯宿,字拱之,婺州东阳人。与韩愈同年进士。

此篇韩愈论及好作品反遭冷落,滥造之文偏被喝彩的不合理状况,以为真正宏伟之作往往被时人所讥嘲,所以修学文章,必须懂得耐住寂寞,沉潜历时不变的大道。其中显然流露一些韩愈自己的郁郁不平之气,但同时也可见他矢志求学之心。从文中张籍“弃俗尚”语可知其尚未举仕,推而可知此书作于贞元十三年(797),当时韩愈在汴州,年三十。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1,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2,则人必为恶矣。小称意3,人亦小怪之4;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5,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注释】

1直似:即使相似。

2自测意中:心中盘算,自己判断。

3称意:满意。

4怪:责怪埋怨。

5应事:应酬世事。

【译文】

承蒙您向我展示了《初筮赋》一文,确实有蕴意可思之处。只要努力下功夫,古人作文的境地并不难到达。然而我难以明白即使和古人相似了,又能从今人处获得什么好评价?鄙人著书为文时间已经很长了,常常自己在心里测度所写的东西,自认为好的,人们就必定认为糟糕。稍有满意的,人们就小有埋怨;十分得意的,人们就一定会大加责难。时而应酬世事写一些俗气低下的文章,动笔写时我都觉得惭愧,等拿去给别人看,人们却认为精彩。我微感惭愧的,就被人称赞略有好处;极为惭愧的,那就一定会被认为精彩之至。实在不知古文对于当今之世有什么用处!这要等待有智慧的人去理解了。

昔扬子云著《太玄》1,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2。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3,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4。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5,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6,质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注释】

1扬子云:即扬雄。扬雄晚年弃辞赋而喜《周易》,效法《周易》撰《太玄》,人皆讥嘲。

2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汉书·扬雄传》载:桓谭推许扬雄之言:“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今扬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桓谭,字君山,能文章,笃好古学,著书二十九篇,号《新论》。

3侯芭:钜鹿人,尝从扬雄问奇字。扬雄去世后,为之守丧三年。

4果:果真,究竟。

5祈:求。

6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见《礼记·中庸》:“故君子之道……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译文】

过去扬子云撰成《太玄》,人们都讥笑他,子云的回答是:“当今之世不了解我,没什么关系,后代再生像我扬子云一样的人,一定会喜好它的。”子云死去已逾千年,终究也没有扬子云一样的人出现,令人叹息啊!那时桓谭也认为扬雄的作品胜过《老子》。老子并不值得称道,子云难道只能和老子争争优劣就罢了吗?这还不是理解扬雄的人说的。扬雄的弟子侯芭十分理解扬雄,认为他老师的著作胜过《周易》,可是侯芭其他文章后世不传,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怎么样。由此说来,作者不求人们理解是很明白的了,即使默默百年等待圣人而不被俗众理解也不觉得迷惑,交给鬼神评断也仍没有什么疑虑不定之心。您难道不觉得是这样吗?

近李翱从仆学文1,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2,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3,以争名于时也。

【注释】

1李翱:字习之。从学于韩愈。有文集十一卷行于世。撰有《韩公行状》《祭吏部韩侍郎文》。

2张籍:和州乌江人。出生寒微,愈荐为太常寺太祝,历任水部员外郎、国子司业等职,长期病眼,乃至贫病交加。然性狂狷,论议好胜人,其思想意识上排斥佛、老,与韩愈接近。

3寂寞之道:指效学古人为文之道。

【译文】

近来李翱跟随鄙人学习文章之道,很有些进益收获。但是他家境贫寒又多受事故牵累,没能够完成他的学业。另有张籍,年岁比李翱大,也随鄙人学习,他的文章和李翱几乎相当。再教授一二年,大致就能达到他所能达到的极致水准了。然而我忧虑他抛弃时俗爱好来参与这种寂寞的事,是为了追求当今的声誉名望。

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有发愤一道。愈再拜。

【译文】

很久不曾细谈,因有感于您能够自己奋进到这种地步,所以复信下定决心向您倾诉一番。韩愈再拜。

答窦秀才书

【题解】

窦秀才,名存亮。此文作于贞元二十年(804),韩愈时以言事忤上,被黜为阳山县令。

窦秀才给韩愈写信,请求到其谪守之地“相从问文章”。其时韩愈正心情孤寂,满腹愁绪,故复信自称“学不得其术”,认为秀才其来不值。虽然措词委婉曲折,实借以发泄不平之气。

愈白:愈少驽怯1,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2。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3,远宰蛮县4,愁忧无聊,瘴疠侵加5,惴惴焉无以冀朝夕6。

【注释】

1驽怯:低能,怯弱。驽,劣马。

2龃龉(ju yu):不合。

3黜于朝廷:为朝廷贬黜。

4远宰蛮县:远迁治理荒蛮县邑。

5瘴疠:内病为瘴,外病为疠,多生于南方暑湿之地。

6惴惴:忧惧。

【译文】

韩愈启白:韩愈我从幼时起就才低性懦,对于其他技艺,暗自忖度无从努力,兼之不通时世诸事,和世人多有不合。考虑到终究会没有能树立的事业,于是发愤专注于文学上面。修习文学却不得要领,所有那些辛苦钻研后稍有所获的,都等同于空言,不适合在现实中应用,再加上自己懈怠,所以学有所成,前途却更加艰难,年岁渐老,智力也是不进反退。现在又因得罪为朝廷所贬黜,远到蛮荒县邑主持政务,整日忧愁苦闷无所事事,内病外毒交加,惶惶然不敢对将来抱有什么希望。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1,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2,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序而进3,亦不失万一于甲科4。今乃乘不测之舟5,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6,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7。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8,遁其光而不曜9,胶其口而不传者10,遇足下之请恳恳(11),犹将倒廪倾囷(12),罗列而进也(13),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14)!

【注释】

1求贤如不及之时:谓当今朝廷求贤若渴,好像等不及了。

2数寸之管:谓毛笔。

3循序而进:意稳步慢行。

4甲科:唐初明经,有甲、乙、丙、丁四科。进士有甲乙二科。

5今乃乘不测之舟:现在乘舟犯险而来。

6身勤:常就问于愈也。左:不当,偏颇。

7非计之得:谓其不往求科举,却前来从问文学之事,乃不得计,不合算。

8积道藏德:隐居以自养其德。

9曜(yào):散发光芒、光辉。

10胶:粘住,封闭。

(11)恳恳:诚恳貌。

(12)倒廪倾囷(qun):倾其所有。廪,米仓曰廪。囷,廪之圆者。

(13)进:奉上,谓教授。

(14)有爱:有所吝惜。左右:敬称对方。

【译文】

您年纪正少,文才超群,辞句高雅而又气势雄锐,当前正是朝廷求贤若渴的时候,把持政事的又都是贤良官员,您操拿数寸笔管,于满尺之纸上尽书高论,若从上而言甚至可以钓获爵位,即便只是稳步慢行,也必能高中甲第无疑。现在却乘舟犯险而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以追随请教文章为要务,身体辛劳但所做不当,恭维的话多而所求甚少,这实在是不太合算啊。即便古时君子,隐居修行,掩盖他们的光芒,封闭他们的口,不传授大道的,遇到您这样恳切相请,还会倾其所有,条列分明地奉与您,像韩愈我这样愚钝不贤,又怎敢有所吝惜而不肯给您的呢!

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1,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2。稇载而往3,垂橐而归4,足下亮之而已5。

【注释】

1匮急:匮乏急用。

2发:启发。

3稛(kun):用绳索捆束。

4橐(tuó):袋子,盛财物用。

5亮:明鉴,明察。

【译文】

以我看,依靠您的才能,足够奋起自强;韩愈我所知晓的,只有如前陈述,所以事到临头就羞愧自惭不敢说什么了。我的钱财不足以缓解您的匮乏急用,文章又不足以光大您的事业。让您满载前来,却空囊而归,您就原谅我吧。

与卫中行书

【题解】

卫中行,字大受。御史中丞卫晏之子。贞元九年进士。

此书略加阐述了韩愈关于道德与命运这个哲学命题的看法。认为君子之吉与小人之凶确属本质的必然,可另一方面君子、小人的吉凶还取决于处世断事之明智与否,以及由天而定的一些偶然性。据此韩愈提出自己的人生原则:“贤与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这是可以为世人借鉴的。

文中还可以见到韩愈所以汲汲于功名的原因:非为富贵,而是因为想要行济世之志于天下。由文识人,读者从此文中所识的分明是古代的真正君子。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1,然所称道过盛2,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3?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4,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5,少似近焉6,亦其心之所好耳7。行之不倦8,则未敢自谓能尔也9。不敢当!不敢当!

【注释】

1为赐:指赐教。

2所称道:对我的称颂褒扬。

3诱:诱导。是:指卫中行所称道者。

4其中:谓卫中行所称道之言中。

5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此或为卫中行书之语或为其书之意。谓对朋友忠信,不一分手就背叛情谊。

6少:稍稍。

7其:我的。

8行:实践。

9尔:这样。

【译文】

大受足下:承蒙来信,赐教大有道理,只是对我称颂太过,莫非这就是所谓诱导他使他以为已经到达那种境界了吗?不敢当!不敢当!在您的誉辞中窃取一、二条大略符合我的为人的,那么好像还稍稍符合“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这句话,而这也是我内心一直赞成的。但要能一直坚持做下去,就不敢自夸了。不敢当!不敢当!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1,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2,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3。

【注释】

1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亦卫中行之语或意。汲汲,迫不及待状。事,事业,职责。

2丰约:丰厚。

3易:容易。遽:匆忙,急速。

【译文】

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这都是圣人贤者的大事业,显然可知唯他们的智慧、算谋、能力方堪担此大任,像韩愈之流又哪里可能去行此救世济人之事?刚刚和您认识的时候,还很穷,衣食都需求之于人,此后在汴、徐二州相见时,我都在为别人做幕僚,经常能够有所收入,比起以前,生活丰厚要有百倍了,您看到我的饮食衣服,不是也有些不同了吗?然而我的本心可能还不是为了这些而急不可耐,我所以不忘怀去做官升职,也只是想略略实现自己的志向罢了。这不是一两句就容易说清楚的。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1。惟君子得祸为不幸2,而小人得祸为恒3;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4;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5。其所守者6,岂不约而易行哉7?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8,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9,不接吾心10”,则可也。

【注释】

1在:取决于,在于。

2不幸:谓偶然。

3恒:恒久、必然的。

4勉:努力。

5任彼:随任它们。彼,谓存乎天、存乎人者。

6所守者:所操守关注的。

7约:简单。

8征:征引。

9穷通:穷蹇通达。

10接:扰乱,接涉。

【译文】

所有祸福凶吉的降临,似乎并非取决于我。君子蒙难属于偶然之不幸,小人遇祸则是必然;君子获福属于绝对必然,小人得福则属偶然之幸运。得失似乎还依他们的行事作为而定,绝对地讲“君子则吉,小人则凶”是不行的。贤与不贤取决于自己,贵与贱、祸与福取决于天,名声的好坏取决于人。取决于自己的,我会努力为之;取决于天、取决于人的,我会听天由命而不自己操心费力。这样我所操守关注的,不是简单而且易行了吗?您谈到“命之通达与否,由我而为”,我恐怕这并不符合于大道,倘若您征引前代事实来说明此事,就能明白了。如果说成“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就比较恰当了。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1,一室之内,有以自娱2。足下喜吾复脱祸乱3,不当安安而居4,迟迟而来也。

【注释】

1因:由此。

2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谓唯读书自娱。

3复脱祸乱:言董、张二公卒而军乱,故喜其脱祸。

4安安:心安于环境或习惯。

【译文】

落魄于此荒凉之地,草木茂密,人家很少,出行外游又无驴马,由此几乎与人世隔绝,自处一室之内,只能读书自娱。您既贺喜我又逃脱一场祸乱,就不该一如既往地呆在原地,迟迟不来看我啊。

与孟东野书

【题解】

孟东野,名郊,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千秋镇)人,唐代诗人,有诗集传世。此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三月,这时韩愈三十三岁,孟郊五十岁。

韩愈在徐州作幕僚时,不大得意,即书中所说:“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孟郊也是“混混与水相浊”。两人境遇相似,志趣相投,故能相互理解,虽各处异地,却极想会面共谈。两人前前后后交往当中诗文相酬很多,韩愈文集中载有联句十一首,其中就有九首是和孟郊唱和所作。本文娓娓道来,情真意切,让人感动。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1,各以事牵,不可合并2。其于人人3,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4,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注释】

1悬悬:思念,放不下。

2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各自被人事所牵累,不能相处在一起。

3人人:普通人,众人。

4日与之处:每天和普通人相处。

【译文】

和您相别已经很久了,用我思念您的心意来猜测您,料知您也在放不下我,只是各自都被事务牵累,不能相处到一起。至于那些一般人,不能和您有一样的见识,而每日又要和他们相处,您是可以想见我心中的苦与乐的!我说有谁来听呢,我唱有谁来和呢?!说无人伴听,唱无人相和,独自一人而没有同类知己相伴,是是非非无人可与探讨,您可以想见我心中的苦与乐啊!

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1,事亲左右无违2,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注释】

1无田而衣食:没有田可以耕种,还要谋吃谋穿,意思是靠写文章来谋生。

2无违:不失礼,此处指孝顺。

【译文】

您才高气清,践履古道,以之与当今世人相处。无田可耕,却要谋衣谋食;侍奉双亲,能不忤逆,您用心已到极致,而您对待自己却是不惜劳苦啊!委曲求全与浊世相处,唯独内心追慕古人效法古人,您的作法,使我悲哀。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1,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2。主人与吾有故3,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4。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5,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注释】

1脱汴州之乱:贞元十五年二月,驻在汴州的宣武军节度使董晋死了,韩愈随灵柩离开。才走了四天,汴州的军士就把留守的陆长源杀了,故有此说。汴州,今河南开封。

2此:指徐州。

3主人:指当时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有故:有旧交情。

4符离:今安徽宿县符离集。睢上:睢水的旁边。

5因被留以职事:指张建封委任韩愈为节度推官。

【译文】

去年春季,我逃脱汴州的叛乱,侥幸不死,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就来到了这里。主人张建封与我有交情,哀怜我的穷困,把我安排在符离睢水边。等到秋天,准备离去时,因被挽留而担任一官半职,所以在这儿默默无闻地待着,都快一年了。到今年秋天,我打算告辞离去。泛舟于江湖之上,是我的梦想,能和您相伴终老,方为幸事!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1,期在后月2,朝夕当来此3。张籍在和州居丧4,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5。愈眼疾比剧6,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注释】

1李习之:名翱,唐宗室,曾跟从韩愈学古文,有《李文公集》。亡兄:指亡故的从兄韩弇。

2后月:下两月。

3朝夕:形容时间短。

4张籍:字文昌,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人,从韩愈学诗,有《张司业集》。居丧:尊亲属死亡,守丧居家不出。

5侍奉:指孟郊奉养老母。吉庆:为他母亲祝福。

6比:近来。剧:加剧。

【译文】

李习之娶我已故兄长的女儿,聘期定在两个月后,说不定哪天就到了这里。张籍在和州守丧,家里很贫穷。怕您不了解情况,才写了这封书信,希望您前来一晤。从您那儿到我这儿虽然路途遥远,估计一路都能乘舟直达,赶紧做好安排,这是我的企盼!春季将尽,天气变热,只愿您侍奉双亲吉祥喜乐。我眼病近来加剧,什么事也做不了,不再一一叙述了。韩愈再拜。

答刘秀才论史书

【题解】

刘秀才,或云名轲,字希仁。韩集之中只见于此一处。韩愈当时为史馆修撰,刘撰书以勉,韩愈于是答复此书,称作史没有人祸,必有天殃。论述的观点偏颇,自柳宗元处已被指出:“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

全篇历数史官之不幸,而后陡转,自称衰惫无能,才能不足以担此大任,文章言辞间屡屡称今为盛世,然而前有撰史多祸之文,后继鬼神质临之语,可见“盛世”之实质:倘若据实录之,不但难写而且有祸;想要有所欺瞒又惧怕鬼神、不忍于良知,故而只得避不为此。

文中韩愈不喜撰史而好事功,抱怨不得其位之心亦足见矣。

韩愈白,秀才刘君足下:辱问见爱1,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2。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3,况褒贬邪?!

【注释】

1辱问:表自谦之词。

2《春秋》已备之矣:谓史家书法,《春秋》已全然具备了。《春秋》,鲁史,据传由孔子据鲁旧史削修而成。以其道春为生物之始,而秋为成物之终,故名曰《春秋》。《春秋》笔法,尊于道统而不明论褒贬,谓之“微言大义”,以“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备,全备。

3此:指据实而录,使读者自知善恶。

【译文】

韩愈启白,秀才刘君足下:承蒙您关爱问候,指点勉励我去做应该做的事,我哪里敢不拜谢您的赐教啊。我认为,大凡史家著书所用重要的褒贬手法,《春秋》就已经完全具备了。后代史书作者,只需依据事实真实录写,善恶就自然地显露出来。但是这还不是浅薄懒惰的人能够做到的,更何况寓褒贬于微言之中呢?!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1;齐太史氏兄弟几尽2;左邱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3;司马迁作《史记》,刑诛4;班固瘐死5;陈寿起又废6,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7;习凿齿无一足8;崔浩、范晔赤诛9;魏收夭绝10;宋孝王诛死(11);足下所称吴兢(12),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注释】

1“孔子圣人”几句:孔子始官于鲁,终以桓子受齐女乐而道不得行离鲁适卫;居子路妻兄颜浊邹处,卫灵公初尚善待,后以谮薄之,子乃又去。后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之,拔其树,孔子去;乃适郑,不久居于陈,以晋楚之争强时凌于陈而去之。楚既而使人聘孔子,往封七百里地,子西比之文、武王,恐夺楚之国民,昭王于此止而不用。后季康子币迎孔子归鲁,然终不能用。遂修书编诗,不遇而死。

2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

3左邱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报任安书》曰:“左氏失明,厥有《国语》。”据传《春秋左氏传》乃左丘明著作。左邱明,即左丘明。

4司马迁作《史记》,刑诛:汉武帝天汉二年,李陵降匈奴,司马迁盛言陵忠,武帝以迁诬罔,下迁蚕室。

5班固瘐(yu)死:和帝永元初,洛阳令种兢以事捕班固,固死狱中。瘐,囚以饥寒而死。

6陈寿起又废:陈寿,字承祚,仕蜀汉为观阁令史,遭父丧,有疾,使婢侍药,乡党以为贬议,后以母忧,母遗言葬洛阳,寿遵其志,又坐不归葬,竟被贬议。

7王隐谤退,死家:王隐,字处叔。晋太兴初年,官著作令,为虞预所斥,竟以谤黜归死于家。

8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以脚疾居里巷。

9崔浩:字伯深,后魏人,著《国书》三十卷。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以罪夷其族。范晔:字蔚宗,南朝宋人,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谋反伏诛。赤:或作赤族。

10魏收:字伯起,著《后魏书》一百三十卷。北齐后主武平三年卒,无子,夭。

(11)宋孝王:事高齐为北平王文学,撰《关东风俗传》三十卷。周大象初,预尉迟迥事诛死。

(12)吴兢:唐人。撰梁、齐、周史各十卷,《陈史》五卷,《隋史》二十卷,天宝八年卒。

【译文】

孔子身为一代圣人,削录《春秋》,却仍旧在鲁、卫、陈、宋、齐、楚诸国蒙受污辱,到死不被重用;齐国太史氏兄弟几乎尽亡;左丘明以当时之事传纪《春秋》从而失明;司马迁撰作《史记》,遭受刑罚残害;班固囚于狱中,饥寒交加而死;陈寿复职却又被废弃,最终也没有什么大的成就;王隐因为诽谤之言被黜免,死在家中;习凿齿缺了一只脚;崔浩、范晔被诛灭全族;魏收中年而亡;宋孝王被杀死;您所称道的吴兢,也没听说获得高官,他的后代现在也无所闻达。举凡撰史的人,不是遭遇人祸,就会有天灾挫害,哪里能够不有所畏惧而随便就去从事这么重大的工作呢?!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1,其余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2,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3?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4。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5,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6,苟加一职荣之耳7,非必督责迫蹙8,令就功役也9。贱不敢逆盛指10,行且谋引去(11)。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12)。甚者附党(13),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14),于今何所承受取信(15),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16)。仆虽(17),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

【注释】

1相踵(zhong):一个接着一个。踵,脚后跟。

2胜:尽。

3卒卒:即“猝猝”,匆忙仓促。

4不可自敦率:不能够勉力率而为之。敦,勉力。

5龃龉(ju yu):上下齿不相配合,喻意见不合。

6猥言之上:苟且向皇上进言。猥,曲。

7苟:暂时,勉强。

8迫蹙(cù):逼迫紧促。

9令就功役:谓使之成就事业,有所作为。

10贱:卑贱。愈谦称。逆:接受。指:意图,意思。

(11)行且:行将,将要。引去:退避离开。

(12)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此谓书史之时,难得事实真相。

(13)附党:朋党相结。

(14)凿空:穿凿凭空。

(15)于今何所承受取信:在当今有什么能被凭依作为信实呢?

(16)福:护佑,降福。

(17)(ái):即“呆”,痴傻。

【译文】

大唐据有天下已二百年了,圣明君主、贤德丞相代代相接续,剩下那些文武官员,建立功名、超越前人后代的,也难以数尽,难道一个人在仓忙中就能给这么多贤士英才树碑立传吗?鄙人已经年老志衰,没能力逞强了。宰相知道我没有别的什么才能,不值得任用,只是哀悯我年老窘迫,又话不投机和别人弄不到一块儿,他不想让四海以内有忧愁悲苦的人,苟且向皇上进言,勉强赐给了一个职位以改变我的不幸罢了,并非一定要督促逼迫于我,让我成就这项事业。我身份低贱,不敢抵制他们隆厚的心意,不久就会想法引退归隐。而且史事记载各自不同,或善或恶会根据作者的不同而不同。更有甚者朋党勾结,爱憎各异,巧言编造,凭空穿凿附会编织出一些忠善或者奸恶的事迹。处于当今,哪里有什么凭依以作为信实,我又怎可草率匆促地为人作传,记录历史,让它传留万年呢?倘若没有鬼神,难道自己不觉得心中惭愧?倘若有鬼神,就不会降下福佑。鄙人即便痴傻,也大略明白应自重自爱,实在不敢草率从事。

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1,皆磊磊轩天地2,决不沉没3。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4。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注释】

1巨:伟。

2磊磊:光明正大。轩:飞扬高举。

3决:一定,必定。

4纂(zuǎn):编纂著述。

【译文】

圣唐伟业以及贤明士大夫的事迹,都光明正大地飞扬于天地之间,必定不会沉没不闻。现在史馆并非没有贤才,必将会有作者辛勤努力编纂唐史。后辈值得敬畏佩服,我怎么敢肯定这重任将不是由足下您完成呢?也应该多加努力呵!韩愈再拜。

上兵部李侍郎书

【题解】

李侍郎,即李巽,当时从江西观察使入朝为兵部侍郎。

此书作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十二月,韩愈时任江陵府法曹参军。初时愈以事贬为连州阳山县令,后以顺宗即位大赦,俟命郴州不久,得移江陵府法曹。所以书中言“动遭谗谤,进寸退尺”,所指就是贬任阳山县令事。

全文之首欲扬而先抑,讲自己不通时务,故屡不幸,然而正由于这样所以精于文章之事,乃致于无所不通。可惜没有知己赏识,因而至今没有成就。下面又进而推许李巽的德识,标举当今的时势,表明自己想要有所作为,只希望李巽能辨出自己的“牛角之歌,堂下之言”。篇尾以书文献之。韩愈汲汲于功名的心意通篇可见。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1,谨上书侍郎阁下: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2,进寸退尺,卒无所成3。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4,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5,沉潜乎训义6,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7,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已来8,编简所存9,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10,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11),靡不通达(12)。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13),悔其初心(14),发秃齿豁,不见知己(15)。

【注释】

1将仕郎:文散官名,唐时为从九品下。守:官制用语。唐时官位低而职事高者称守某某官。法曹参军:官名。唐时为府、州官的司法佐官。

2动:动辄,动不动。

3卒:终究。

4无所告语:没有地方倾诉。

5究穷:探究到底。

6沉潜:沉心潜研。

7砻:磨。

8唐:陶唐氏,古史传说中部落,居于平阳(今山西临汾),尧乃其领袖。虞:远古部落,居于蒲阪(今山西永济蒲州镇),舜乃其领袖。

9编简:战国至魏晋,书均写于削制成的狭长竹片上。

10玑:珠不圆者。

(11)奥:深奥难解。

(12)靡:通“无”。

(13)怜悼:哀怜伤怀。

(14)初心:起初的意向、选择。

(15)知己:赏识自己者。

【译文】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恭谨地上书侍郎阁下:韩愈自幼浅陋愚钝,对于当今时尚全然不懂,家境贫寒难以生存,所以应试科举,求觅官职,如此已历二十年之久。只是命薄不幸,动辄遭受谗言诽谤,进一寸退一尺,最终还是无所成就。我本性爱好文学,再加上由于困窘苦厄时时悲愁,无人倾诉,于是得以钻研深究经传、史书和百家之说,潜心于训释古义,一遍遍学习标点断句,在文学事业上反复锻炼,而于文章创作上振奋高起。从尧舜以来,所存书简,瀚如河海,高如山岳,明如日月,幽如鬼神,编织如珠玑宝物,变化如雷霆风雨,所有这些妙辞深意,我没有不通晓明白的。只是由于愚钝浅陋,不通世事,所以学业有所成就,前途反而更加艰难,年纪逐渐老大而智慧却逐年衰退,心中自怜自伤,后悔当初的选择,以致发落齿脱,也没遇见知己之人。

夫牛角之歌1,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2,不书于记传。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者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伏以阁下3,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4,尚贤而与能5,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6,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7,出言举事8,宜必施设9。既有听之之明10,又有振之之力(11),宁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12),则后而失其时矣。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13),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14)。干黩严尊(15),伏增惶恐。愈再拜。

【注释】

1牛角之歌:《琴操》:“宁戚饭牛车下,扣牛角而歌曰:‘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短布单衣才至骭,长夜漫漫何时旦。’齐桓公为之,举为相。”

2堂下之言:《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叔向适郑,鬷蔑恶,欲观叔向,从使之收器者而往,立于堂下,一言而善。叔向将饮酒,闻之曰:‘鬷明也。’下,执其手以上……曰:‘子若无言,吾几失子矣。’”鬷明,名蔑,字然明。郑人。

3伏:趴着。表敬辞。

4巨:方刚正直。

5与:通“举”,提拔进用。

6入守内职:调入京城担任朝内职务。

7汲汲:急切求取状。

8出言举事:颁布诏书,有所作为。

9宜:当然,无怪。

10听之之明:谓新帝。

(11)振之之力:谓侍郎等重臣。

(12)左右:敬指对方。

(13)扶树教道:扶立建树教化之道。

(14)亦有可采:或者也有可取之处。

(15)干黩:冒犯亵渎。严尊:敬称李侍郎。

【译文】

牛角之歌,言辞确实鄙陋且意义简单;堂下之言,也不被记载在传记当中。然而齐桓公举宁戚为相国,叔向携鬷明之手请为上宾,可见不是这样的言语难讲,而是能听又懂的人难遇。敬知阁下您内怀仁爱,外行义举,行为高尚而道德方正,尊崇贤才,提拔能士,哀悯不遇,追念冤屈,从大江以西,人们都已受您教化而风行道德之事了。现在您又调任内廷要职,担任朝廷大臣,正值天子刚刚即位,努力进勉以求举国教化的时候,行诏理政,当然一定会有些新的措施。既有皇上听谏清明,又有您这样的大臣辅佐得力,宁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在现在向您抒发,那么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恭献旧文一卷,于扶立培育教化之道,有所领悟阐明;南行诗一卷,可以舒解忧愁自娱释悲,其中也有一些瑰丽奇异文字、时俗故事,可以朗诵听玩,消磨时光。如蒙阅览遍观,应该也有可取之处。冒犯亵渎大人您,使我暗增惶恐之心。韩愈再拜。

柳宗元

柳宗元简介参见卷二。

寄京兆许孟容书

【题解】

本文是柳宗元被贬永州任上时写给许孟容的一封信。在信中,作者略述了被贬之后的情况,解释了得罪被谤的原因,然后诉说了自己身无子嗣,故乡又无宗族子弟祭扫先人之墓、照料藏书的悲哀。信中还引证古人事迹以对比作者今日自身难得获免和艰于著述的状况。最后作者以哀婉的语气,表白了想迁往北方任职的愿望。整封信写得凄婉动人,令人伤感。

许孟容,字公范,长安(今陕西西安)人,曾做过京兆尹,故题中称许京兆孟容。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踊恍惚1,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2。伏念得罪来五年3,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4,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5,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沉没6,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以上罪谪后情况。

【注释】

1踊:跃动。

2悸:心动。

3得罪:指柳宗元因王叔文案被贬永州刺史。

4兀兀:不动的样子。

5痞结伏积:指腹中结块。

6膏肓:古代医学称心脏下部为膏,隔膜为肓。病入膏肓,极言不可救药。

【译文】

宗元再次向五先生敬礼:承蒙您赐信教诲我,使我深切体会到您的深情厚义,我欢欣得恍恍惚惚,怀疑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捧着您的来信叩头,心思动荡难以稳定下来。我想到自从获罪受贬五年来,从来没有朋友和相识的大臣肯给我写信。为什么呢?罪过和诽谤交加,众多心怀不信任的人在朝廷掌权,确实令人惊恐和担心。所以寂寂然忘记了走动,更加重了我的忧惧。我身体已很差,几乎是苟延残喘,无数疾病交加而至,腹中结块,往往不吃饭就饱了。不时发寒发热,体内之水火相继涌来,只觉得肌肉与骨头都在被销蚀,这并不仅仅是边地瘴疠之气所造成的。这时,意外收到您的来信,我才知道自己有幸为高尚的君子所宽容,想让我这病入膏肓日渐沉沦的人,重新振作起来做人。我有怎样的德能,竟如此有幸?以上是获罪被贬后的情况。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1,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懃懃勉励2,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3,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阨塞臲兀4,事既壅隔,很忤贵近5,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6。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7,使尽为敌雠,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8,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不,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以上得罪被谤之由。

【注释】

1负罪者:指王叔文。

2懃:同“勤”。

3元元:庶民百姓。

4臲(niè)兀:不安的样子。

5很:违背。忤:触犯。近:指宠臣、近戚、宗室等接近皇帝的人。

6(dú):诽谤。

7午:散布。构:诽谤。扇:通“煽”。造谣。

8渥:厚。

【译文】

宗元我早年同王叔文这负罪的人相亲善,开始时是佩服惊奇他的才能,以为可以同他一起修立仁义,有益于教化天下。太自不量力,殷勤勉励,希望以中正信义为志向,以复兴尧、舜和孔子的大道、让百姓安居乐业为要务,竟然不知道自己愚昧浅薄,不能勉强。其本意也就是如此而已。穷途末路,艰难险阻,事业很快就被中断,违背触犯了权臣贵戚,狂妄傲慢错谬,终于犯了无法估量的大罪,群言沸沸扬扬,鬼神共怒。再加上出身卑微贫贱,猛然崛起治理政务,人们根本就不信任。想追求利益和进身之阶的人,纷纷奔走于他家以致大门堵塞,但真正达到目的的人又很少,所以一旦倒台就称心快意,纷纷造谣诽谤。这样,在弥天大罪之外,更加上了种种诋毁与诟骂,在各处散布流言,造谣中伤,煽风点火,使人们都成了仇人敌手,同心协力攻击他,在外面还联络那些因为强横残暴而丢官的人,终于导致了那场事变。这些都是先生您耳闻目睹的事情,我本来不敢对别人讲述,但心怀骨鲠,不能克制,所以又写到了信上。这人即使被斩杀一万次,也不足以抵补罪责,他哪里还能求什么赏赐呢?现在他的党羽幸运地被加以宽恕,各自得以身处不错的地方,没有公务缠身,白拿俸禄,圣上的大德已经无比深厚了!我怎么还敢再等待朝廷收回弃用、禁锢的诏令,希图望外的恩泽呢?我年轻气盛,不懂微妙的关系,不知道恰当与否,只想一心一意实现抱负,终致身被刑法,这都是咎由自取,又有什么奇怪怨责的呢!以上是我获罪被诋毁的原因。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拘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1,卑湿昏雾2,恐一日填委沟壑3,旷坠先绪4,以是怛然痛憾5,心骨沸热。茕茕孤立6,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7,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以是嗣续之重8,不绝如缕。每当春秋时飨9,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椎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以上无子嗣。

【注释】

1夷獠之乡:指西南诸少数民族。

2雾:晦暗的样子。

3填委沟壑:指死亡。

4绪:后裔子孙。

5怛然:悲痛的样子。

6茕茕:孤单无依的样子。

7陬:边隅。按,此时柳宗元原配夫人早卒,柳宗元尚未续弦。

8重:忧虑。

9飨:进食。这里指供奉祖先。

【译文】

我柳宗元在众多的党羽之中,罪情最为严重。神明和天理降下处罚,我又不能一死了断,还在和别人讲话,挣钱活命,执迷不悟,不知耻辱,一天又一天这样苟延残喘,是有很大的原因的。自从有了柳家以来,两千五百年了,代代都是柳家长门长子。现今身负特别严重的罪过,居住在西南少数民族当中,地低潮湿,昏暗阴沉,我担心有一天会死去,断绝了先人的宗脉,所以感到痛苦焦灼,五内如焚。我孤身一人,没有子嗣,荒凉的边地很少读书人的女子,没有可以与之婚配的对象,世人也不肯同我这罪人结亲。因此,对于传宗接代的忧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每逢春秋两季祭奠先人的时候,我孤零零捧着奠祭物品,张望顾盼,见不到能接续香火的人,常常痛苦万端乃致欷歔不已!恐怕这事情就是这样子了,痛入心髓,若被刀割!这实在是男人都悲哀怜惜的啊!以上说自己没有子嗣。

先墓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1。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2。每遇寒食3,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4,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5,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邪!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诉,以至此也!以上不能展视先人坟墓、书籍。

【注释】

1戾:罪责。

2阙:通“缺”。

3寒食:指清明节。

4马医:指兽医。夏畦:夏日耕田的人,指农夫。五十亩田地为畦。

5僇(liáo):耻辱。

【译文】

先人的坟墓在城南,因为没有其他支脉的子弟可以负责,只好托付给了村里的邻居。自从我被贬放逐到此地以后,什么消息也没有收到过。家乡负责看守的人,肯定越来越怠慢。我日日夜夜悲伤忧愤,害怕坟地的松柏树木被毁伤,进来的牲畜也不驱赶,早晚铸成我的大罪。近代的礼法重视祭拜扫墓,可我已经四年无法这样做了!每逢清明节,我就面对北方不停地哭号,给先人磕头。想那田野道路,到处是扫墓的男男女女,小吏和乞丐,都能够祭扫父母的坟墓;兽医农夫的鬼魂,都能受到子孙后代的祭奠。但我已没有了这种希望,又能说什么呢?城西有几顷田产,种了数百棵果树,大多是先人亲手栽种照料过的,现在已日渐荒芜污秽,更担心被砍伐,再没有人去照料它们。家中有赠书三千卷,还留在善和里老宅子里,那宅第至今已经更换了三个主人,不知书还在不在。那些书都是赠者和我所珍惜的,常常牵挂在心里,但我已经无可奈何了。一个人一旦倒台,一切都跟着完蛋,自身受损,家庭破碎,成为人生的大耻辱,我怎么还敢再希望大君子抚慰收留我,使自己再做人呢?因此进食的时候我觉不出滋味咸淡,往往长年累月不洗漱,一抓肌肤,满手都是尘土泥垢。我确确实实忧惧悲哀,无人诉说,以致到了这种地步!以上说自己不能展视先人坟墓、书籍。

自古贤人才子,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1,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辩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2,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而有其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3;刘宽下车,归牛乡人4。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辩,非口舌所能胜也。以上被谤议不能自明。

【注释】

1无兄盗嫂:汉人直不疑相貌很美,有人中伤他与嫂子通奸,但直不疑没有兄长。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第五伦三娶孤女,却有人中伤他打岳父。

2匡章:齐人。人们都说他不孝,孟子却很敬重他。

3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直不疑为郎中,同舍中有回乡的,误把同伴的金钱带走。失金的人怀疑直不疑窃其金,直不疑偿还了。后来回乡者归来,真相大白,失主很惭愧。

4刘宽下车,归牛乡人:刘宽外出,有人失牛,于刘宽车驾认之,宽让其牛而步行返回。后失主得其牛,惭愧归宽之牛。

【译文】

自古以来的贤人才子,坚持志向遵守本分,被诽谤议论却无法自己澄清的,何止百十来人!所以有所谓的没有兄长却被指责与嫂子通奸的人,有娶孤女为妻却被诋毁殴打岳父的人,然而依赖当世的豪杰,分明是非得到辩护,终于青史留名。管仲曾遇过强盗,却擢升为功臣;匡章有不孝的恶名,孟子却很敬重他。我现在已经没有古人的纯正却有恶名,再想世人能够明白我,已不可能做到了!直不疑用自己的金钱偿还同住的人;刘宽下车,把自己的牛交给乡下人,这实在是明白怀疑无法辩明,不是口舌言辞所能胜任的。以上说自己被诽谤议论不能证明自己。

郑詹束缚于晋1,终以无死;锺仪南音2,卒获反国;叔向囚虏3,自期必免;范痤骑危4,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5,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6,终取将相;邹阳狱中7,以书自活;贾生斥逐8,复召宣室9;兒宽摈死10,后至御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11),为汉儒宗。此皆瑰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12),下才末伎(13),又婴恐惧痼病(14),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以上贤者被罪,终得解脱。

【注释】

1郑詹:郑大夫。晋文公重耳流亡过郑,郑伯不礼之。詹请郑伯以礼待重耳,不然则杀之,以绝后患,郑伯不从。后晋文公归晋,索要郑詹,欲烹杀之,终以詹忠礼而释之。

2锺仪:楚国人,被囚于晋。晋侯命仪操琴助乐,仪操楚音。范文子因以为仪不忘祖国,以晋大夫身份请归释锺仪。

3叔向:晋大夫,羊舌氏。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4范痤:魏人。赵以地换魏王杀痤。吏捕痤急,痤上屋骑梁说使者,被囚,后上书信陵君而获免。

5蒯通:范阳人。曾教韩信反汉,及信被诛,汉高帝欲烹杀通。通以说辞得免。

6张苍:阳武人。初从沛公刘邦,有罪当斩,王陵请沛公释之,后为汉文帝相国。韩信:初归汉,有罪当斩,临刑时见滕公而呼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使释之,后拜大将。

7邹阳:临淄人,从梁孝王游,为人所谤下狱,阳上书自陈清白,获释并为梁孝王上客。

8贾生:指贾谊。贾谊多才,所欲行又急切求速,终为晁错等谤,迁长沙王太傅。

9宣室:西汉长安未央宫前正室。贾谊既迁长沙王太傅,后被汉文帝召回,在宣室问鬼神之事。

10兒宽:汉武帝时人,得罪武帝,悬危,后复被赦,受任用。

(11)董仲舒:汉武帝时儒生,因私著灾异书,汉武帝获之以问董之门生,门生以为悖乱狂妄,仲舒下狱待诛,后被赦,官至太中大夫。刘向:汉人,与萧望之俱下狱,望之自杀,后向被赦而任用。董、刘二人俱为西汉鸿儒。

(12)恇:怯懦。淟涊:污垢。

(13)伎:才能。

(14)婴:触染。

【译文】

郑詹被捆绑在晋,最终被赦免;锺仪操琴发南方的音声,终于获释回祖国;叔向被关押,自己知道会被赦免;范痤逃到了屋梁上,终于转危为安;蒯通扶着鼎耳准备被烹杀,后来却成为齐相国曹参的上客;张苍、韩信几乎被斩首,最后却成为大将、宰相;邹阳身陷大牢,通过上书被赦免;贾谊被贬职到长沙国,后来又被汉文帝召回未央宫宣室;兒宽濒临死亡,后来竟位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被关入大牢将要处死,却最终成为汉代儒学大师。这些都是伟岸博大神奇壮烈的人,所以能转危为安,得到解脱。现在我怯懦愚昧,才能低下,又加上恐惧和治不好的疾病,即使想慷慨举臂,努力效仿先贤,也只能显得越发狂妄迂腐罢了!以上说贤者因罪而受惩治,最终得以解脱。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缕1,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觝滞2,今皆顽然无复省录3。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以上不复能著书。

【注释】

1(luó)缕:委屈,勉强。

2觝(di)滞:凝滞。

3顽然:愚笨痴呆的样子。

【译文】

贤人不能够在今生得志,一定会被后人尊崇,古代著书立说的人都是这样。我近来想做这种事,可是才能低下,没有什么奇特的能力和见解,即使想勉强拿起笔来,可是神情恍惚,忘前忘后,总成不了文章文采。过去读书,自认为从不中断受阻,现在却都因为愚笨呆滞不再记得清了。每次读古人的一篇传记,几页之后就得再三翻看前面,再找姓名,可是很快又会忘记。即使我侥幸被从刑部罪人名册中删除,重归士大夫行列,也不堪为人们所任用了!以上说不再能著书。

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1。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2,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憾矣!以上求北归。

【注释】

1余齿:残年,残生。

2胤:后代。

【译文】

我在这边远荒凉的地方,对一切都不存妄想,只是念念不忘传递先人的香火而已。有打动我这枯寂之心的,就牢牢把握不敢错过。不敢幻想回到故乡祭扫先人的坟茔,寄身于先人的房屋来度此残生,只希望稍微往北迁徙一些,稍稍避一些瘴疠之气,成就一门婚姻,一旦有了后代,便可以有了交待和托付,那么即使默默辞世,就像获得了酣然而眠的解脱一样,我便再也没有遗憾了!以上请求北归。

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恳恋之至1!不宣。宗元再拜。

【注释】

1无任:不胜。

【译文】

书信写得很繁乱,很难表达自己的胸臆,但却也算是借文章来表达心情,君子也便明白了自己的肺腑之情。对您有无限的恳切怀恋!不再赘言了。宗元再拜。

与萧翰林俛书

【题解】

本文是作者写给萧俛的一封信。萧俛,字思谦,唐德宗贞元年间中进士,唐宪宗元和六年为翰林学士。故题中作“萧翰林俛”。信中,作者借鼓励萧俛努力致仕之机,陈述自己穷迫的情形与被贬黜的来由,表现自己心情的寂然和无可奈何。久处边隅,作者几乎已经适应那里炎毒的气候,也几乎已经绝望,并由此试图获得心灵的宁静,然而,忧郁之情仍是不绝如缕。于是,作者通过颂扬唐王朝的所谓功德,哀婉地表达了自己意欲稍作北迁的卑微愿望。文章行文凄婉曲折,读来令人歔欷。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1,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2,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3,仆岂不素知耶4?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注释】

1祁县:今湖南祁阳。永州:今湖南零陵。

2蹇然:艰难困厄的样子。

3微:无。用于假设否定。

4素:平素。

【译文】

思谦兄足下:昨天祁县王师范路过永州,对我说收到了张左司的信,信中称思谦虽艰难困苦仍有当官的志向,真是有助益于太平盛世的人。我听了很高兴,即使没有王师范的话,我不同样早就知道这些吗?我所高兴的,是自己所想的和听到的一致了,终于没有猜错呀。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卼不安之势1,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间2!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3,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4,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5,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名不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移,嚣嚣嗷嗷6,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言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以至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只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注释】

1臲卼(niè wù):不安的样子。

2岌岌:不稳定、危险的样子。

3的然:明白的样子。

4御史里行:官名。

5媢:嫉。

6嚣嚣嗷嗷:声音嘈杂。

【译文】

我很不走运,从前我身处动摇危险之中,平时闭门呆在家里,外面议论的人已经多不可数,何况还有相交已久的人,居心叵测地操纵其间!那些曾想进身而被辞退的人,都积聚成为仇恨怨怒,搬弄是非,添油加醋,一日日蔓延扩散起来。如果不是能自己辨别是非的人,谁能了解在幽暗中的我呢?那时我才三十三岁,还很年轻,从御史行列提拔成为礼部员外郎,破格取得显贵美差,再想避免那想往上爬的人的愤恨嫉妒,怎么可能呢?一般的人都想显达,我先得到显耀的地位,可才能并不能超过同行,名声也不能威震当时,世人憎恨我是难免的啊!我同负罪的王叔文相交十年,我又因此得以加官进位,遭受侮辱就在于攀附支持他。圣明的朝廷度量弘大,对我的贬黜很轻,不足以平息人们的愤怒,诽谤不断升级,喧闹聒噪不休,我也就成了怪物。自作聪明追求官位的人,更用中伤我来取悦我的仇人,诋毁一天天花样翻新,他们刻意互相推许,好以此拓展晋升的路子。可我们这些人越来越困窘屈辱,无数罪名冒出来,实在是莫名其妙。我自己思索,也许因为罪行严重而圣恩隆重,所以才至于这样。可悲啊!人生很少活到六七十岁,我现已三十七岁了,最近觉得时间的流逝更快了,这种感觉一年比一年更强烈,最多不过数十个寒暑,世间就不再有我这个人了。是非荣辱,又何足道?喋喋不休,只能增添罪过。仁兄明白,就不要同别人说了。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1,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2,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舌啅噪3,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4,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5。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往复益喜,曰:“嗟乎,余虽家置一喙6,以自称道,诟益甚耳!”用是更乐瘖默7,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注释】

1眊(mào):不明。膇(zhuì):足部肿大。

2怵惕:戒惧,惊惧。异候:怪异的征兆。

3(jué):鸟名,即伯劳。啅(zhào)噪:鸟声喧噪。

4哓晓(xiāo):众口杂乱呼叫。

5怛然:惊惧的样子。

6喙:嘴。

7瘖(yin):哑。

【译文】

在边远之地住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热气之毒,两眼昏花双脚肿大,我以为这不过平常小事。若忽然在早晨刮起了北风,我就会寒气侵迫体内,肌肤惨白怕冷,毛发也少了生气,我会惊惧地东张西望,以为是怪异的征候,总以为自己已经不是中原的人了。楚、越之地口音特别怪异,像伯劳鸟的喳喳鸣叫,现在听起来却很舒服,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我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家仆生的小孩子讲话自然而然是此地口音,从早到晚充斥耳朵,一听到北方人说话,孩子们都哭叫着东跑西躲,即使病人也惊惧害怕。想出门看看城乡赶市集的人,我十有八九要扶了手杖才行。想来居住在这儿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怎能反而不知道适可而止,仍在说长道短,只是为世人增加笑料呢!读《周易·困卦》到“说话不能取信于人,光凭着一张嘴就会更加困穷了”,反复咀嚼备觉欣悦,说:“啊呀,我即使在家里自言自语,自我表扬,那也只会招来更多骂声罢了!”因此便更喜欢沉默不语,只想与木石为伍,不再表达什么。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1,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2,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平之世3,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4,得以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败腐5,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6,以为瑞物。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甿7,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8,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

【注释】

1四五子者:指与柳宗元同遭贬逐的人,如刘禹锡等“八司马”。

2袂(mèi):袖子。

3理平之世:即治平盛世。因避唐高宗李治讳改为“理”。

4傥:通“倘”,如果,假使。

5枿:伐木所剩下的部分。

6芝菌:真菌类植物,生于朽木,色泽鲜艳,古人以为吉祥之草。

7廛(chán):一个农夫所耕种的土地。甿:农夫。

8木铎:木铃,古代用以宣扬教化、采集民风民意。

【译文】

当今天子大兴教化,划定奸邪小人与正人君子,四海之内无不欢欣快乐,可我与那四五个同道却独独落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命运吗?命运由老天掌管,并不是喋喋不休者所能改变的,我还怨恨什么呢?我只是为思谦这样的人欢喜,生逢其时就要讲大道,大道如被推行,万物都能受益。我固然有罪,然而,难道作为人类一分子,我就不算万物之一吗?身受恩泽,亲眼所见,这已经足够了,何必振臂高呼想自己出头呢?如果这样就又背离了大道。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可是生在太平盛世,至死作顽冥不化的人,还是有一点耻辱之心,没有全部忘光。倘若趁着荡平贼寇欢庆封赏,能够将我们的情形转奏朝廷,使我们也沾一沾天恩的荣光,虽然我们像死树根腐木头,不再能生枝叶,还是可以发挥余热长出芝菌的,那也算吉祥之物。一旦从废弃禁锢中获释,往北方迁移几个县的地段,那么世人一定会说对我的惩罚稍有缓解了。然后我收拾自己残病的身体,买一点土地做农夫,早晚吟诗作歌,使它们连缀成章,或许观民风采诗歌的人会收集到,献给朝廷,为大唐的盛世增添一些光彩,即使不能获得一官半职,也不枉在太平盛世走一遭了。这是份外的奢求,但最后还是想对仁兄说一说。

与李翰林建书

【题解】

此书信写于元和四年(809),当时柳宗元谪居永州已五个年头。在信中他向友人李建谈了自己的病况、心情以及自己读书、写作的情况,同时回答了朋友问询之事。信写得悲怆凄厉,很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当时的思想感情。

杓直足下1:州传遽至2,得足下书,又于梦得处得足下前次一书3,意皆勤厚4。庄周言:“逃蓬藋者5,闻人足音,则跫然喜6。”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7,喜复何言?!仆自去年八月来,痞疾稍已8。往时间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槟榔、余甘9,破决壅隔10,太过,阴邪虽败(11),已伤正气,行则膝颤,坐则髀痹(12)。所欲者补气丰血,强筋骨,辅心力。有与此宜者,更致数物(13),得良方偕至,益善。

【注释】

1杓直:李建的字。陇西人,与兄李逊客居荆州石首县。贞元中以进士第二人补校书郎。曾为翰林学士。柳宗元在题目中用李翰林是追呼前官名。

2传(zhuàn):乘传驿奔走的使者。

3梦得:刘禹锡的字。

4勤厚:殷切深厚。

5蓬藋(diào):飞蓬和灰藋,二种草名,此指荒草丛。

6跫(qióng)然:脚步声响的样子。

7比:接连地。药饵:药物。

8痞(pi)疾:胸腹间阻塞不舒的疾病。已:痊愈。

9南人:南方人,南方医生。

10壅隔:指体内气血不通。

(11)阴邪:指寒、湿等致病邪气。

(12)髀(bì)痹:大腿、股部疼痛、麻木。

(13)数物:数种药物。

【译文】

杓直足下:州里传递文书的人来到县里,我从他那里收到你的来信,又从刘梦得那里得到你上次写给我的一封信,两封信都情意殷切深厚。庄周说过:“逃居荒草丛中的人,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十分高兴。”我在蛮夷之地,接连得到你写来的两封信和你送来的药物,除了高兴还能说什么呢?!我从去年八月以来,胸腹间气阻不顺的疾病稍微好了一些,往日间隔一两天发作一次,现在一个月才发作两三次。因为我服用南方医生介绍的槟榔、余甘来治疗气血不通,但过了头,寒气、湿气等邪气虽说消退了,却也伤了阳气,走起路来膝头发颤,坐下来大腿发麻。现在所需要的是补足气血,强健筋骨,保养心神体力。有和我的症状适用的药物,请再送几种来,能同时得到好药方,就更好了。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1。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2,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3,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4。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5,一遇和景6,负墙搔摩,伸展支体7,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明时百姓,皆获欢乐;仆士人,颇识古今道理,独怆怆如此8,诚不足为理世下执事9!至比愚夫愚妇又不可得10,窃自悼也。

【注释】

1越:同“粤”。

2蝮虺(fù hui):毒蛇。

3射(yè)工、沙虱(shi):《抱朴子·登涉》:“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一名射影,其实水虫也……口中有横物角弩,如闻人声,缘口中物如角弩,以气为矢,则因水而射人。”“又有沙虫……其大如毛发之端,初着人便入其皮里……其与射工相似,皆煞人。”

4痏(wěi):疮伤。

5圜(yuán)土:牢狱。

6和景:和暖的阳光。

7支:同“肢”。

8怆怆(chuàng):悲伤的样子。

9理世:治世,太平时代。下执事:下等执事,很小的官吏。

10愚夫愚妇:老百姓,匹夫匹妇。

【译文】

永州属楚地的最南面,情况和粤地相似。我烦闷时就出外游览,游览时心里又很恐惧。走到野地,那里有毒蛇、大蜂,抬头防备大蜂,低头提防毒蛇,寸步难行;走近水边就害怕射工、沙虱,它们含着怒气,偷偷发射,击中人的身体或影子,动不动就给人造成创伤。有时来到幽静的树林中和美好的山石旁,暂时能笑笑,笑罢也就不再高兴了。为什么呢?就好比一个囚犯关在牢狱里,一遇到暖和的阳光出来,就靠着墙壁摩擦搔痒,伸展肢体,在这种时候,也认为很舒适,但是看看地、望望天,都不过丈把宽,终究不能出去,他又怎么能长久地心情舒畅呢?生活在清明时代的老百姓,都能获得快乐;我作为一个读书做官的人,很懂一些古今治理天下的道理,偏偏如此地悲伤,我的确不够格做一个太平盛世的下等官吏!甚至想要像一名普通老百姓那样生活也做不到,我只能暗自悲伤呀。

仆曩时所犯1,足下适在禁中2,备观本末3,不复一一言之。今仆癃残顽鄙4,不死幸甚。苟为尧人5,不必立事程功,唯欲为量移官6,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7,取老农女为妻8,生男育孙,以供力役,时时作文,以咏太平。摧伤之余,气力可想。假令病尽,己身复壮,悠悠人世,不过为三十年客耳。前过三十七年,与瞬息无异,复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审矣9。杓直以为诚然乎?

【注释】

1曩(nǎng):从前。

2禁中:指宫中。

3本末:指王叔文集团如何兴起、失败的来龙去脉。

4癃(lóng):手脚不灵活。顽鄙:指头脑迟钝。

5尧人:唐尧时代的百姓。

6量移:贬到远方任职的官吏,酌量移至比较接近京城的地方任职。

7艺:树,种。

8取:同“娶”。

9审:明显。

【译文】

我从前遭遇的种种事情,你恰好正在宫中任职,对于事情的始末经过全都清楚,不再一一谈它了。现在我身体衰残、头脑迟钝、手脚不灵活,没死就已很幸运了。如果我能成为唐尧时代的一个百姓,我也不一定去干一番事业和建立功勋,只希望能酌情调到稍稍靠近内地的地方任职,略为减轻一点处罚,我就能耕田种麻,娶老农的女儿为妻,生儿养孙,用来供给官府的劳役,时常写点文章来颂扬太平。人在受到摧残、损伤以后,气力如何是可以想得到的。即使我的病完全好了,身子又强壮起来,悠悠人生,至多不过能作三十年过客罢了。从前过去的三十七年,和一眨眼、一呼一吸的工夫没有差别,以后所能得到的岁月,还不够人珍重享受的,也已经是确切无疑的了。杓直,你认为确实是这样吗?

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1,尝候战悸稍定2,时即伏读,颇见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3。著书亦数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远寄,但用自释。贫者,士之常,今仆虽羸馁4,亦甘如饴矣5。

【注释】

1经史诸子:经书、史书及诸子百家著作。

2战悸:心惊肉跳。

3用心:指志愿。分(fèn):本分,指自己的才能和身分。

4羸馁(léi něi):瘦弱气馁。

5饴(yí):用米、麦制成的糖。

【译文】

我近来求得经史诸子百家的书籍八百卷,常常等腿颤心悸停止以后,就时时拿来阅读,很能看出圣人的用心和那些贤明的士大夫君子立志的本分。我著的书也有几十篇,因为精神状态不好,言语缺少条理,不值得从老远的地方寄给你,只是用来自我解闷。贫穷,是读书人的常事,如今我虽然瘦弱挨饿,也觉得日子过得蜜糖一般。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1,仆岂敢众人待常州耶!若众人,即不复煦仆矣。然常州未尝有书遗仆2,仆安敢先焉?裴应叔、萧思谦3,仆各有书,足下求取观之,相戒勿示人。敦诗在近地4,简人事5,今不能致书,足下默以此书见之。勉尽志虑6,辅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7。不悉8。某白。

【注释】

1常州:指常州刺史李逊,李建之兄。煦:这里是关照的意思。

2遗(wèi):给予。

3裴应叔:指裴埙(xun),河东闻喜人,为作者姨丈的弟弟。萧思谦:即萧俛,贞元中登进士第。元和六年,为翰林学士。

4敦诗:崔群的字。崔群,元和初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近地:指地近皇帝居处,崔群时为翰林学士。

5简人事:与人们来往少。

6勉尽志虑:尽心尽力。

7宥(yòu):宽容。罪戾(lì):罪过。

8不悉:书信末尾常用语,不详写了的意思。

【译文】

你说已告诉常州刺史关照我,我哪里敢同对待平常人的态度对待常州刺史呢!如果他是个平常人,就不会再来关照我了。但是常州刺史未曾写信给我,我怎么敢先给他写信呢?裴应叔、萧思谦,我给他们各自写过书信,你可以找他们要来看看,请相互叮嘱不要给他人看。敦诗在宫中任职,很少和人们来往,现在不能写信给他,你悄悄将此信给他看看。望他竭尽心志,辅助天子成为帝王效仿的楷模,以赦免我们这些人的罪过。不详写了。宗元告白。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题解】

这封信是给韦中立的回信。韦中立的信是要拜柳宗元为师。柳宗元在回信中力辞为师之名并且详说了作文之道。

这封信写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是柳宗元论文中的一篇代表作,可与韩愈《答李翊书》相媲美。作者用谈心的方式和对方谈师道、论文章,写得恣肆汪洋、曲折多变、条理清晰、笔锋犀利,颇有说服力。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1,仆道不笃2,业甚浅近3,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尝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4,乃幸见取5。仆自卜固无取6,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7,况敢为吾子师乎?

【注释】

1辱:谦词。

2笃(du):深厚。

3业:学业。

4吾子:古代对男子的一种尊敬而亲切的称呼,这里指韦中立,韦中立即韦七,韦彪之孙,于元和十四年中进士第。京师:指长安。蛮夷间:指永州。

5见取:被取法,指韦中立要拜作者为师。

6卜:估计。

7众人:指普通人。

【译文】

二十一日,宗元启:承蒙您来信说要拜我为老师,我懂得的道理不深,学业又十分浅薄,看看自己,没发现有值得您学习的地方。我曾很爱发表议论和写文章,但是却实在不敢自以为是。未想到您从京城来到这蛮夷居住的地区,竟认为我有可取法的地方。我自己估量,确实没有可以供人取法的,假使有可以供人取法的,我也不敢当人家的老师。当一般人的老师尚且不敢,何况当您的老师呢?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1,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词。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2,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3。”仆往闻庸蜀之南4,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5,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6,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7,狂走者累日8,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注释】

1哗笑:嘲笑声大而杂乱。

2挈挈(qiè):急迫的样子。一作“挈淅”。挈,携带。淅,淘米。而东:指到东都洛阳。

3邑犬群吠,吠所怪也:见《楚辞·九章·怀沙》,原文是:“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4往:往昔,从前。庸蜀:泛指四川。

5二年:指唐宪宗元和二年。

6岭:指五岭。被(pi):覆盖。南越:泛指广东、广西一带。

7苍黄:同“仓黄”,张惶失措的样子。噬(shì):咬。

8累日:连日,连续几天。

【译文】

孟子说,人的毛病就在于喜欢充当别人的老师。从魏、晋以后,人们更加不愿拜人为师了。当今世上没有听说有给人当老师的事,有的话,人们总是大声嘲笑他,认为他是狂妄的人。只有韩愈奋然不管世人的习俗如何,冒着他人的讥笑和侮辱,招收后辈学生,写了《师说》,态度严正不屈地当起老师来。社会上果然有些人聚在一起责怪辱骂他,他们指手划脚、互丢眼色、拉扯示意,而且添油加醋地议论他。韩愈因此有了狂妄的名声,他留在长安,有时连饭都来不及煮熟,又急急忙忙地奔向东方,像这样子有好几次了。屈原赋中说过:“村镇上的狗成群地叫,是因为它们见到了自己感到奇怪的东西。”我从前听说在庸和蜀故地以南经常下雨,很少出太阳,太阳一出来狗就叫,我还以为这是过分夸大的话。前六七年,我来到南方,在元和二年冬天,偶然下了场大雪,大雪越过五岭,覆盖了南粤好几个州,几个州的狗都仓皇失措,又叫又咬,发狂般地奔跑,接连闹了好几天,直到雪化了才停止,这样我才相信以前听到的话。现在韩愈已经自己把自己变成了蜀地的太阳,而您又打算让我变成粤地的雪,这不是招人诟病吗?这样不仅我会遭人诟病,也会连累了您。然而大雪和太阳难道有过错吗?只不过乱汪乱叫的是狗罢了!算一算,如今天下不像狗那样叫的人有几个,而谁又敢在众人眼前炫耀他独特的地方,来招惹喧扰、自讨谴责呢?

仆自谪过以来1,益少志虑2。居南中九年3,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4?则固僵仆烦愦5,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注释】

1谪过:谪降,贬官。

2志虑:指雄心壮志。

3南中:泛指南方。

4呶呶(náo):喧哗不休。咈(fú):骚扰,拂逆。骚:扰。

5僵仆:指不灵活。烦愦(kuì):烦恼昏乱。

【译文】

我自从遭到贬谪以来,越发意志消沉。在南方住了九年了,添了脚气病,渐渐不爱人喧闹,怎么能让那些喧闹不休的人早晚来刺激我的耳朵、扰乱我的心思呢?本来我就佝偻麻痹、心烦意乱,那样就越发不能过日子了。平常遭到意外的攻击已经不少,现在只差为人师而受人指责了。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1,将以责成人之道2,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3,至外庭,荐笏4,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5。”应之者咸怃然6。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7,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8,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注释】

1冠礼:周代男子二十岁时举行冠礼。

2责:责求。

3造朝:到朝廷去。

4荐笏(hù):将笏插在衣带中。荐,插。笏,古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拿的手板。

5某子:孙昌胤自称。

6怃(wu)然:茫然不知所措,莫名其妙。

7京兆尹:官名。郑叔则:贞元初为太常卿,又曾为京兆尹、东都留守,后被贬。怫然:不高兴的样子,嗔怒。

8非郑尹而快孙子:非和快这里都是动词,这句的意思是:以郑尹的话为非而以孙昌胤之子的行冠礼为快。

【译文】

我又曾听说过,古代的人很重视成人加冠的礼仪,用这来要求男子懂得做人的道理,这是圣人特别仔细考虑过的事。几百年以来,人们不再遵行这种礼仪了。近来有个名叫孙昌胤的人,独自发愤要举行这种仪式。他给孩子完成冠礼后,第二天上朝,到了外廷,他把笏板插进绅带,对在场的官员说:“我儿子已经行过冠礼了。”应声的人都茫然若失,莫明其妙。京兆尹郑叔则变了脸色,拖着笏板向后退立,说:“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房中的人都大声发笑。天下的人不认为京兆尹郑叔则的话不对,也不为孙昌胤之子能行冠礼而感到高兴,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孙昌胤做了别人都不做的事。现在要别人做老师大都像这个样子。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1,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2,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3,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4。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5,直见爱甚故然耳6。

【注释】

1恢恢然:宽广的样子,这里指气魄宏大。

2定是非:指确定前人道理的是非。

3耀明:炫耀,显露。

4大过:指夸奖得太过份。

5佞(nìng)誉诬谀:阿谀奉承的意思。

6直:只不过。

【译文】

您品行淳厚而写文章的造诣又很深,凡是您写的文章,都气势宏大,具有古代作者的风貌。即使我敢当老师,又能给您增加什么益处呢?假如因为我出生得比您早,懂道理、写文章的时间不比您晚,真想彼此往来交换各自的学问,那我确实愿意把我心中所有的见解都说出来。您自己选择,要哪一点,不要哪一点,就行了。如果要我确定前人的道理孰是孰非,用这来教诲你,我的才能不够,而且又害怕前面所讲的情况,那不敢当您的老师是一定的了。您前次所要看的我的文章,我已经都给您送去了,我不是用它们在您面前炫耀自己,只是姑且用它们来试一试,想从您的脸色看看您究竟喜爱什么,厌恶什么。现在您的信来了,中间夸奖我的话都说得太过分。您实在不是一个用花言巧语奉承人、讨好人的人,只不过是过分喜爱我才这样做的。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1。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2,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3。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4;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5,惧其昧没而杂也6;未尝敢以矜气作之7,惧其偃蹇而骄也8。抑之欲其奥9,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10,激而发之欲其清(11),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12)。本之《书》以求其质(13),本之《诗》以求其恒(14),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15),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16),参之《孟》《荀》以畅其支(17),参之《庄》《老》以肆其端(18),参之《国语》以博其趣(19),参之《离骚》以致其幽(20),参之太史以著其洁(21),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22),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23)?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注释】

1辞:文辞。工:巧。

2炳炳烺烺(lǎng):形容光采,相当于说漂亮。

3采色:指华丽的词藻。声音:指和谐的声韵。

4剽:轻捷,引申为浮滑。

5昏气:指不清醒的头脑。

6昧没:不明朗的样子。

7矜气:骄气。

8偃蹇:形容骄傲。

9抑之:抑制,不尽情发挥。奥:深奥,这里指含蓄。

10廉:收敛,指删削繁冗。

(11)激:指扬去污浊。

(12)羽翼:辅助,维护。

(13)质:朴实。

(14)恒:常,久,作者认为《诗经》有永恒的情理。

(15)断:判断,指有褒有贬,能判断是非。

(16)参:参酌。《穀梁氏》:指《春秋穀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厉其气:炼其文气。

(17)支:同“枝”。

(18)肆:放纵。端:端绪。

(19)博:大,扩展。趣:情味。

(20)致:穷尽。

(21)著:彰明,作动词用。洁:指《史记》语言精炼。

(22)亟:屡次。

(23)又何以师云尔哉:又何必挂着老师的名义呢?

【译文】

起初我还很年轻,写起文章来,总认为词藻华美就好。到了年纪大的时候,才知道文章是阐明一定的道理的,因此再也不随随便便把文章写得光彩灿烂,不把讲究词藻、夸耀声韵的和谐当做本领了。凡是我送给您看的文章,都是自己认为接近“道”的,却不知道它们是真的接近“道”呢,还是离“道”很远呢?您崇尚“道”而又肯定我的文章,或许它们离“道”不远了吧。我每写一篇文章,未曾敢用轻忽之心来对待它,怕的是文章浮滑而不沉凝;未曾敢用怠惰之心从事写作,怕的是文章松散而不严谨;未曾敢在文章中表现出昏沉之气,怕的是文章意思不明而显得杂乱;未曾敢以骄傲的态度来写作,怕的是文章盛气凌人而显得傲慢。要有所抑制,使文章含蓄深刻;要有所发挥,使文意显得明朗;要疏通文意,使文章气势通达顺畅;要精炼文字,使得言词简约;要涤荡渣滓,使得文笔洁净;要有所集聚和保留,使得文章厚重,这就是我在文章中用来帮助阐明道理的方法。以《尚书》为基础而学习它的朴质,以《诗经》为基础而学习它所表达的永恒长存的情理,以《周礼》《仪礼》《礼记》为基础而学习它们所阐发的人们的行为如何才算合适的道理,以《春秋》为基础而学习它判断是非的能力,以《周易》为基础而学习它所阐述的事物变化的道理,这就是我用来获得文章内容的源泉。参酌《穀梁传》用来磨砺文气,参酌《孟子》《荀子》使文章条理顺畅通达,参酌《庄子》《老子》使文思恣肆奔放,参酌《国语》用来增强文章的情趣,参酌《离骚》而使文章含义幽深,参酌太史公的《史记》而发扬它简洁的特点,这就是我能够由彼及此推论而来、融会贯通从而写出文章的诀窍。凡是我讲的这些,究竟是对呢?不对呢?有可取之处呢?还是没有可取之处呢?希望您察看一下、区别一下,有空的时候请告诉我。如果我们经常来相互研讨以拓展作文章的方法,您没有什么收获,我却会有收获,又为什么要用老师这个称呼呢?得到它的实际效果而去掉它的名称,就不会招来粤、蜀的狗对着怪象狂吠,也不会受到外廷臣子的讥笑,这样就太幸运了!宗元又述。

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

【题解】

韦珩是韦正卿之子,韦夏卿之侄,深得韩愈的赏识。韦珩向韩愈请教作文之法,韩愈写信给韦珩,谓自己文章不如柳宗元,要韦珩向柳宗元请教,并鼓励韦珩努力写作。韦珩将韩愈信寄给柳宗元并求教为文之法,柳宗元给韦珩写了这封回信。

韩愈与柳宗元,并称“韩柳”,作文不相上下,二人平时相互推许。在这篇文章中,柳宗元即对韩愈之文作了较高评价。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1,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2,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3,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固相假借为之辞耳4。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5。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6,加恢奇7,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8,颇短局滞涩9,不若退之倡狂恣睢10,肆意有所作(11)。若然者(12),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13)。足下幸勿信之(14)。

【注释】

1退之:韩愈字退之。

2推避:推重他人,自己退让。仆:我,谦称。

3数等:几倍。

4为之辞:作此言。

5司马迁、扬雄:均为汉时文学家。

6决:一定。

7恢奇:壮伟奇特。

8遣言:使用、驾驭语言。

9滞涩:不流畅。

10猖狂:放肆。恣睢(zì sui):自由无拘束。

(11)肆意:任意,随意。

(12)若然者:如此说来。

(13)慊慊(qiè):心内不满足。

(14)幸:希望。

【译文】

您把韩愈的信寄给我看,说韩愈想推荐我教您写文章,并以此勉励您。说起韩愈的才能,超过我几倍,他还是不应该推重我而自己回避,可知这并不是实际情况,本来就是想借你这件事来奖掖我的说辞罢了。韩愈所敬仰的人,是司马迁和扬雄。司马迁比起韩愈,本来不相上下。与扬雄相比,他的作品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韩愈只是没作罢了,一定要让他作赋,会更加宏伟奇丽,至于其他文章更是超过扬雄很多。扬雄驾驭语言、命意,颇为短促凝滞难懂,不如韩愈作文自由挥洒、酣畅淋漓。如此说来,即使扬雄他都不应推避,更何况我呢?他喜欢夸奖别人的好处,认为不委屈自己,别人的好处就不能得到赞扬,韩愈所以自谦的原因在此而已。希望您不要相信他。

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1,通国朝事,穿穴古今2,后来无能和3。而仆稚4,卒无所为5,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6。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7,合当世事宜固当,虽仆亦知无出此8。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显9,患道不立尔。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注释】

1《南》《北史》书:《南史》与《北史》。

2穿穴:钻研,深究。

3和:一作“加”,超过之意。

4而仆稚(zhì ái):而我幼稚呆痴。

5卒无所为:指政治上一事无成。

6趑趄(zi ju):徘徊不进的样子。浅事:小事。

7卒篇:篇末,指信的结尾处。自挫抑:自己控制,削减锐气。

8无出此:指不离乎此。

9显:显赫有名。

【译文】

况且您志趣高雅,喜欢读《南史》《北史》,通晓本朝典故旧闻,钻研古今之事,年轻人没有能赶得上的。而我幼稚呆痴,政治上最终一事无成,只能在文墨笔砚这样的小事上徘徊。现在韩愈不以您来勉励我,反而以我来勉励您,更加不合适。但他篇末要您自我控制,削减锐气,以符合当今社会潮流,的确是恰当的,即使是我也没有更高妙的话了。您年龄还少,了解您的人已很多了,不必忧虑将来不显达,怕只怕不能树立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罢了。这是我用来自勉的,也用来帮着韩愈勉励您吧。不一一细说了。宗元顿首,再拜。

李翱

李翱(772—841),字习之。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秦安)人。一说赵郡人。十六国时期西凉武昭王李暠之后。唐代哲学家、文学家。韩愈的侄婿。贞元十四年(798)登进士第,授校书郞。历任国子博士、史馆修撰、户部尚书、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使等职。李翱自幼勤学,好古文,性格鲠峭,议论无所屈。曾从韩愈学古文,其文辞浑厚,长于言理,是唐代除韩愈、柳宗元之外的一大古文家。李翱在哲学上的建树是提出“复性”说,开后来宋明理学之先声。著作有《李文公集》十八卷等。

答独孤舍人书

【题解】

功名仕途是古时文人最关心的,李翱在本文中却表现出一种豁达的态度。文章言辞恳切,流畅顺达,在不长的篇幅中既表示了对朋友的理解,又解释了自己的作为。

足下书中有“无见怨怼,以至疏索”之说1,盖是戏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荐贤进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为之,亦自是足下所阙,在仆何苦,乃至怨怼?仆尝怪董生大贤2,而著《仕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于身,以待时用,盖将以代天理物,非为衣服饮食之鲜肥而为也。董生道德备具,武帝不用为相,故汉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3,于董生何苦,而为《仕不遇》之词乎?仆意绪间自待甚厚,此身穷达,岂关仆之贵贱耶?虽终身如此,固无恨也,况年犹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荐意,当时恐有所累,犹奉止不为,何遽不相悉?所以不数附书者,一二年来,往还多得官在京师,既不能周遍,又且无事,性颇慵懒,便一切画断,只作报书。又以为苟相知,固不在书之疏数;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数书?或惟往还中有贫贱更不如仆者,即数数附书耳。近频得人书,皆责疏简,故具之于此,见相怪者,当为辞焉。

【注释】

1怨怼(duì):埋怨。疏索:冷淡,稀疏。

2董生:指董仲舒。

3(qiáo cuì):即憔悴。

【译文】

您的信中有“不要有怨气,从此冷淡起来”的话,这应该是在开玩笑,但也是似乎对我不十分了解。举荐贤才、引进能人,本来就是您分内之事,如果您未这样做,也自然是您的不足,对我何妨,以至于埋怨呢?我曾奇怪,像董仲舒那样贤能的人却写了《仕不遇赋》,可惜他太不自重了。人们修身养性,增强自身才智,准备随时能被起用,是为代天管理万物,而不是为了吃得好穿得好而努力啊。董仲舒德才兼备,汉武帝却未能用他为相,因此汉代的德治就不及夏、商、周,百姓因此遭受困顿,与董仲舒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何必要写《仕不遇赋》呢?我自己对这类事看得很开,这辈子的通达与穷困,与我自身的贵贱又有什么关系?即使终生如此,也没什么可怨恨的,何况年纪还不算太老呢?去年您就有意推荐,当时恐怕有些不方便,还听了我的劝阻而作罢,为何忽然就不了解了呢?之所以几次都没让人捎信,是因为这一二年来,与我熟识的人多数在京师做官,既不能一一拜访,再加上没有什么事,本人生性太懒,便一切从简,只是复信而已。我又认为如果彼此都很了解,就不在通信的多少;如果不相知,又何必书信频繁呢?若是在交往中有比我更贫贱的人,就得常常致信了。近来收到好几封信,都责怪我书信太少,故在此列出原由,如见到责怪我的,请替我一一解释吧。

答王载言书

【题解】

这是古文运动中影响很大的一篇文章。李翱透彻地发挥了韩愈反对因袭、力主创新的主张,提出“创意造言,皆不相师”,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显然他的主张比起韩愈的“师其意,不师其辞”又进了一步。文章逻辑严密,举例得当,一气呵成,令人叹服。

翱顿首:足下不以翱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于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德具,且犹不足辱厚命,况如翱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译文】

李翱拜上:您不认为我卑贱且无足称道,铺张文辞,竭尽心智先致书信,并且说:“我不愿在文业和思想上落伍,想寻求可指导自己的智者,问谁行,大家都说‘只有李翱’。”给您说这话的人错了,您相信他的话,又错了。如真像您说的那样,即使具有良好的道德修养,也还不足以满足您的厚望,何况像李翱这样的,身体多病、疏于学业,又怎能以这样的水准当得你所期望的博大深厚之辈呢?即使这样,您的盛情使我不能不回应,因此大胆说说我的看法。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1,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肠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

【注释】

1济:古代“四渎”之一,源出今河南济源县王屋山,下游入黄河处屡有变迁。其他三者为黄河、长江、淮河。

【译文】

人的行止应该恭敬,自责应该深刻,接人待物应该宽宏,使用心力要端正,进修道业要勇往直前,受益莫过于会选择朋友,好学莫过于善于改正自己的错误,这些道理都是从老师那里得来的。观察人的办法有三种:以利来引诱他,看他的正邪;让他去办事,考察他宽厚还是刻薄;让他出谋策划,看他机智还是无能。这样贤能与不肖之人就可以分辨出来了,这是从朋友那里得来的。排列祭祀天地的位序,制定君尊臣卑的规则,阐述父子之间的亲情关系,厘清夫妇之间的内外之别,明确兄弟之间的长幼顺序,融洽朋友之间的道义情谊,这是“六经”的要旨。浩浩如江海,高耸如大山,赫赫如烈火,包孕如天地,赋诗作文,圆润华丽,这就是“六经”的文辞。“六经”各书都各有独特的思想,各有自己的语言风格,都未互相照抄照搬。因此,读《春秋》就和读《诗经》的感觉不一样;读《诗经》与读《周易》就不一样;读《周易》与读《尚书》不一样;读屈原、庄周的文章,与读“六经”又不一样。因此,含义高深则寓义深远,寓义深远则有说服力,有说服力则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则文辞丰富,文辞丰富则文章精致。就好像山有恒山、华山、嵩山、衡山一样,它们的共同点是高,但草木繁茂的程度,则不一定一样。就像河有淮河、济水、黄河、长江一样,相同之处是一路奔腾入海,但其曲直、深浅、色彩不一定相同。如同百样食品,其共同之处是能使人吃饱,但其咸、酸、苦、辛等味不一定相同。这是经过学习才能知道的,这就是树立独特思想的要义。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莞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

【译文】

天下人说到写文章,有六种说法:喜欢标新立异的,则说文章只是辞句奇特险怪而已;喜欢讲理的,则说文章只需把道理讲出来即可;喜欢赶时髦的,则说文章必须讲究对偶;诟病赶时髦的,则说文章不应该讲究对偶;喜欢艰深的,则说文章应写得难一些,不应该太浅近;喜欢浅近的,则说文章应写得容易看懂,不应过于艰深。这都是有所偏好,思想呆板,没有看到写文章最主要的方面。含义不深则讲不透道理,您说的话无人相信也不在于教诲和劝说,而只知道追求辞句新奇华丽的古已有之,《剧秦美新》、王褒的《僮约》就是如此;道理说得很对、但文章做得不精致的也有,刘氏的《人物表》、王氏的《中说》、俗传的《太公家教》就是。古人作文章,只要作得巧就好,而不管其是否对偶、文辞是艰深还是浅近。《诗经》中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这就不是对偶。又说:“遘闵既多,受侮不少。”这就不是不讲究对偶。《尚书》有:“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经》说:“莞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这就不是浅近之文。《尚书》说:“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经》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这就不是艰深之文。学习的人不知其规律所在,出现各种各样的说法,就如前面所举的一样,这是我不敢赞同的。

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穀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

【译文】

“六经”以后,百家文风涌现,老子、列御寇、庄周、鹖冠子、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等,其文章都能自成一家,成为众人学习的对象。所以,蕴义虽深,道理虽然很正确,文辞不精致就不会是好文章,当然不能流传后世。只有文彩、道理、蕴义并重的,才能既独领一代风骚,又不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才必定能一直流传下去。孔子说:“说话没有文彩,就不会传播到远方。”子贡说:“形式就是内容,内容也离不开形式,如同虎豹的皮与狗羊的皮一样。”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陆机说:“很怕我说的别人已经说过了。”韩愈说:“那些陈旧的言辞必须除去。”如果要描写微笑的样子,写成“莞尔”,则《论语》已这样用过;写成“哑哑”,则《周易》已经用过;写成“粲然”,则穀梁子已经用过;写成“攸尔”,则班固已经用过;写成“冁然”,则左思已经用过。我再这样去写,与前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是造词的要义。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于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1。”又曰:“参乎2,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3,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

【注释】

1回:指孔子学生颜渊。姓颜,字子渊,名回。

2参:指孔子学生曾参。姓曾,名参,字子舆。

3由:指孔子学生子路。姓仲,名由。

【译文】

我之所以不愿与时下的风气妥协而去学古人,是因为喜欢古人的行为方式。喜欢古人的行为方式,是因为爱古人的道德修养。所以学习古人的文章,不能不践行他们的行为举止;学习他们的行为举止,不能不尊行他们的道德修养;尊行他们的道德修养,不能不遵循他们的礼仪。古代的人见面讲究辈分,主次之间讲究礼节,记载在“经书”和释经的“传”中,都能详细引证。如老师对于自己的学生,则称呼其名;对朋友,则称呼其字而不叫名;在老师面前提到别人,则即使是朋友也以名相称。孔子说:“吾与回言。”又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说:“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这就是老师对学生称呼名而不称呼字的例证。

夫子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1。”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2。”子夏曰:“言游过矣3。”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4?”又曰:“师与商也孰贤5?”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6,行不由径。”是称于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曰:“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幼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也。”窃惧足下不思,乃陷于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翱顿首。

【注释】

1子产:春秋时郑国大夫公孙侨。

2晏平仲:春秋时齐国大夫,名婴。

3言:此处指子游。姓言,名偃。

4赐:子贡自称。子贡姓端木,名赐。

5师:指子张。姓颛孙,名师。商:指子夏。姓卜,名商。

6澹(tán)台灭明:人名。澹台,姓;灭明,名。

【译文】

孔子到郑国,把子产当兄长对待。到齐国,把晏婴当兄长对待。《论语·传》中写道:“孔子说子产有君子的四种美德。”又说:“晏婴善于与人交往。”子夏说:“言子游太过分了!”子张说:“子夏说什么?”曾子说:“子张相貌堂堂。”这就是朋友间称呼字而不称呼名的证据。子贡说:“我怎么敢想赶上颜回?”又说:“师(子张)与商(子夏)谁更有才能?”子游说:“有个叫澹台灭明的,行事不随便。”这就是如果在老师面前提到别人,即使是朋友也称呼名的证据。孟子说:“天下最尊贵的是三样:德行、爵位、年龄。为何拥有其中之一(指爵位)就怠慢另两类人呢?”您的信中说:“韦君词、杨君潜。”您的德行与韦、杨二君相比不知谁高谁低,而您年龄小,地位又低,却对他二人都以名相称呼,《传》上说:“我见他与先生并肩而行,显然不是来求教的,而是想尽早出人头地。”我深怕您考虑不周,会在这种地方栽跟头。韦践之给我来信,再三向我述说您的完美,所以敢畅怀直言,以不辜负您的厚意,想来不会认为冒犯了您!李翱拜上。

欧阳修

欧阳修简介参见卷二。

与尹师鲁书

【题解】

本文是作者写给尹师鲁的一封信,作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作者被贬之后。

据《欧阳修年谱考》,景祐三年,欧阳修因切责司谏高若讷而被降为峡州夷陵县令。当时被贬的还有尹师鲁和余靖等人。欧阳修与尹师鲁志同道合,过从甚密,两人被贬后的书信往来,便是一个明证。在此信中,欧阳修既表露了对自己及朋友遭贬的愤愤之情,又抒发了荣辱不滞于怀的坦荡心胸,对友人的殷殷关切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尹师鲁,名洙。河南人,曾任太子中允。事详见《祭尹师鲁文》《尹师鲁墓志铭》等。范仲淹贬官时,尹洙抗疏补救,触怒宰相,被贬为郢州监酒税。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1,约使人如河上2,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又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3。

【注释】

1京师:首都,京城。

2如:通“入”。到,去。

3见绐(dài):被欺骗。绐,欺哄。

【译文】

我这里向你致礼了。师鲁十二兄:前些时候在京城里分别时,约定派人到河上去。既然已约好,便派了一个白发老仆出城了,可他回来说没看见河上有船只。这天晚上又收到你送来的便条,才知道师鲁你在船上住着专等来人,还因为我不如约前来感到奇怪呢。这时我才觉察,是那老奴懒散没有去,我被他哄骗了。

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尺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1,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陵2,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3,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4,才至荆南5。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及来此,问荆人6,云去郢止两程7,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8,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欣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来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

【注释】

1君贶:王拱辰的字。

2夷陵:今湖北宜昌。

3沿汴绝淮:沿汴河到达淮河。汴河故道,由河南省旧郑州、开封,流经江苏省合泗水入淮河。

4程:俗说“站”。

5荆南:今湖北江陵一带。

6荆:楚的别称,指今湖北地区。

7郢:州名,今湖北钟祥。

8襄州:今湖北襄阳。

【译文】

临上路的时候,部台属吏百般刁难催促,完全不像催送您的那样有长者风度,让人感到惶恐急切,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因为这样急促,在京城也没有留下书信给你,只能嘱托王拱辰给你写信时说我向西走了。最初计划从陆路奔赴夷陵,因为赶上大暑,又没有马匹,才走了这条路线。沿着汴河横流淮河,泛舟长江,总计五千里路,用了一百一十个日程,才到达了荆南。在路途上没有地方寄发书信,不知道王拱辰是否已给你写信转达我的意思。等来到这里,问起楚地人,说是离郢州只有两天的路程,这才高兴地写信向你问候。又见到了我哥哥,说有人曾看见师鲁路过襄州,估计早已到郢州了。师鲁您的喜与悲,我是不用问就知道的,现在我急于想了解的是:分手以后你的身体是否安泰?家里人是怎么样安排的?没有因家人埋怨而苦恼吧?六郎的旧病痊愈了吗?

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1,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师,又有梨、栗、橘、柚、大笋、茶荈2,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注释】

1术者:即方术之人。

2茶荈(chuǎn):茶之老者谓“荈”。

【译文】

我走的时间虽然很长,但沿途的江河湖泊都是以前所游历过的,到处都有亲戚故旧热情招待,又没有遇上不好的天气,正像家母转述算命先生所说,这一路果然安然无事。又听说夷陵这地方有米、面、鱼,和京城的一样,还有梨、栗子、桔子、柚子、竹笋、茶等,都能满足日常食用,于是越发为您庆贺了。昨天因为谒见转运使,庭趋参拜(下属见上司之礼),才觉察自己已是一个县令了。其他的都和以前一样。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尔。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于朋友1,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2,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洛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注释】

1:暗,不公开,不了解。

2与高书:给高若讷写信,代指欧阳修与高若讷的一场官司。

【译文】

师鲁你的信中说,疑心我有自我起疑之意,这没有别的,大概是怕过于苛责他人以博取忠直名声罢了。现在想来,今后坚决不再自疑了。可是师鲁你说我“对朋友不了解”,这可能是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意。当初我给高若讷写信时,就已经了解到他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出于极端的愤怒,才严厉地指责他,而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对待他的。对其所作所为你又有什么值得震惊的呢?我由洛阳来到这里,很有一些人因为我遭受意外的处罚来安慰我,这都是不了解我的想法啊。师鲁你又说我“不顾及父母”,这又不对了。我即使获罪,就是死了,也不算是不顾及父母。这些事情须等我们两人见面以后,才可以全部说透。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1,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几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旁,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闲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注释】

1灶间老婢:言指无见识的家庭老妇。

【译文】

五六十年以来,上天就生就了这样一批人,深沉怕事,充斥在这社会上,相互效仿,沿袭成风。忽然间看到我们这一批人,做这样的事情,就连灶房里的老仆妇,也会感到大惊失色,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而不知道像这样的事情,在古时候可以说天天都可能出现,只是要看看所说的是否正确罢了。也有些人对此赏识赞叹,这也是一些没有经事的人。可叹世人不见如往古时一般的事情已经太久了!古时的砧、斧、鼎、镬,都是行刑杀人的器物,可是就有仁人志士宁可自己一死,也不愿失去道义,自己主动赴刑,和去吃饭、睡觉没什么差别。旁边如有那持守道义的君子,看到义士就义,明白他本该如此,也不会因此过于赞叹激赏。史书上之所以记载这些情节,只不过是想警示后世那些愚钝懦弱的人,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本该如此而不能逃避罢了,并不是认为这就是奇事而去刺激大家。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用刑已经达到了很仁慈的程度,不再使用那些刑具,假使有,又有人慷慨就义,不知道人们又闹出什么样的奇谈怪论啊。然而我们还是应该牢牢闭上嘴巴,不要谈这些旧事了,身任闲职,远离京师,每天只知道进德修业就可以了。这些事情本不必说的,可是你以为我有自疑之言,要知道我如何对待这些事,所以略谈一谈。

安道与余在楚州1,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2,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3。”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曾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不宣。

【注释】

1安道:余靖的字。余靖同欧阳修、尹洙同时遭贬。楚州:今江苏淮安。

2戚戚:忧心的样子。

3韩文公:指唐代的韩愈。他也时常遭贬。

【译文】

余靖和我在楚州相见时,深入讨论了祸福之间的变化关系,他也赞同我的说法。等到你接到我在夷陵给你去的信后,你就能了解到我能泰然处之的心态。我又曾和余靖谈及:“每每看到前世有名望的人,每当上书谏言的时候,感情激动得连死都不怕,真像是通达道义的人。等到了被贬上任的地方,就又悲悲切切地怨恨叹息,好像有无法承受的没落忧愁,表现在文章里,那心中的乐与忧,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即使像韩愈韩文公那样的人也不能免除别人因此对他的诟病。”我用这话来告诫余靖,千万不要写那些哀哀怨怨的文章。师鲁你如能体察我这话的内在含意,那么你就能了解我对待这些事情的心态了。近代人有因为上书言事而被贬放逐的,就有人表现出狂妄不羁的样子,整日狂饮烂醉,自我吹嘘说“我只能干大事业,做不来小事”。所以同你分别的时候我说,“应该谨慎工作,不要饮酒”。这事我直到今天还谨遵不渝。我的嗓子自从离开京城就好了,到现在也不曾饮酒。到任以后勤于公事,以此来纠正当初在洛阳时的懒散习性。夷陵有一条路,只需几天就可以到郢州,白头老仆完全可以往来办事儿。秋天寒起来了,你千万要保重身体。恕不尽言。

曾巩

曾巩简介参见卷二。

谢杜相公书

【题解】

这是曾巩写给杜相公的一封信,意在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文中作者叙述了自己昔日处于困苦之中时杜相公所给予的热忱抚助,赞颂了他出于自然,爱育天下人才的美德。

伏念昔者1,方巩之得罪,罚于河滨,去其家四千里之远。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险,为其阻厄。而以孤独之身,抱不测之疾,茕茕路隅2,无攀缘之亲、一见之旧,以为之托,又无至行3,上之可以感人利势4,下之可以动俗。惟先人之医药5,与凡丧之所急,不知所以为赖,而旅榇之重大6,惧无以归者。明公独于此时,闵闵勤勤7,营救护视,亲屈车骑,临于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右,而医药之有与谋。至其既孤,无外事之夺其哀,而毫发之私,无有不如其欲,莫大之丧,得以卒致而南。其为存全之恩、过越之义如此!

【注释】

1伏念:俯伏思想,下对上的敬词。

2茕茕(qióng):孤零零的样子。

3至行:常人所不及的德行。

4利势:利益和权势。

5先人:指去世的父亲。

6旅榇(chèn):在居旅之地停放的灵柩。

7闵闵:忧愁的样子。

【译文】

回想过去,正当我获罪被贬到河滨,离家四千里之遥。向南望去,黄河奔涌,淮水浩荡,土坎堤堰环绕分割江河湖泊,正是天下险要之地,阻断了我回的路。我孤独一人,身患疾病,孤零零地徘徊在路边,既没有可攀的亲戚、一见如故的旧友作为寄托,又没有常人所不及的德行和威权,对上感动官绅士子,对下可以征用民夫。只有先父急需的大夫和药物以及丧事所需一应物事,不知道依靠何人办理,而在旅居之地停放的沉重灵柩,使我害怕无法运回家乡!明公却在这个时候,心怀忧愁,殷勤照看,常常亲自驱车马到河上,使我在父亲患病时能一心一意左右服侍,并可与您一同商议治病用药之事。父亲去世后,不让别的事情影响为父尽哀,而对于我的任何要求,没有不让我如愿以偿的,因而使这么重要的丧事,最终能够回到南方的家乡去办理。您对我顾恤成全的恩德和超越常人的情义是何等深厚啊!

窃惟明公相天下之道1,吟颂推说者穷万世,非如曲士汲汲一节之善2。而位之极、年之高,天子不敢烦以政,岂乡闾新学危苦之情、藂细之事3,宜以彻于视听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尽于巩之德如此!盖明公虽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爱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推而行之,不以进退,而巩独幸遭明公于此时也!

【注释】

1窃:自己的谦称。

2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3乡闾:乡里。藂(cóng)细:繁多琐碎。藂,聚集。

【译文】

我想明公扶佑全天下人的美德大义,颂扬、推崇的人即使历经万世也会层出不穷,而不是像那些孤陋寡闻的人只追求一时的善德善行。明公位高年长,天子不敢以政事相烦扰,然而,明公仅仅因为顾恤先父,就尽心尽力给与我如此大的恩德!您虽然不能再担当国家政事了,但却关心爱护天下的人才,不忍心让一个人迷失他所走的道路,您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天性,推广践行不因自身的荣辱进退而有所改变,我真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明公!

在丧之日,不敢以世俗浅意越礼进谢。丧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陈,徘徊迄今,一书之未进。顾其惭生于心,无须臾废也,伏惟明公终赐亮察1!夫明公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则巩之所以报于明公者,亦惟天下之义而已。誓心则然,未敢谓能也。

【注释】

1伏惟:同“伏念”。

【译文】

我为父亲守丧时,不敢以世俗的浅薄人情,超越礼规去表达对明公的感激之情。居丧完后,又心想明公对我的大恩大德是不可能用言语表达的,空话更不值得一说,徘徊至今,连一封书信也未敢献呈。但惭愧之情不断滋生,任何时刻都无法停止,望明公能赐以体谅、明察!明公有胸怀天下的大义,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我能报答明公的,也只能是践行胸怀天下的大义而已!我心中这样发誓,但也不敢说必然能做到。

苏洵

苏洵简介参见卷二。

上韩枢密书

【题解】

这是一篇书信体的军事论文。文中重在讲述武备之重要,从养兵不用则思为变,谈到宋太祖、太宗之兵能发能收,并进而阐述了将帅之道,如将边兵贵宽,将京兵贵严,天子尚仁,将帅尚威等等,具有一定的军事理论价值。全文论述雄健,文字流畅,笔锋犀利。

韩枢密,即韩琦,字稚圭,北宋著名大臣,仁宗嘉祐年间曾任枢密使,执掌全国兵权,故称。

太尉执事1: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2。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以上陈进言大旨。

【注释】

1太尉:即韩琦。韩琦时任枢密使。因枢密使与秦汉太尉之职同,故称“太尉”。执事:供役使的人。在书信中常用作对方的敬称,表示不敢直指、其人。

2贾谊(前201—前169):西汉洛阳人,我国古代著名的政治思想家和辞赋作家。

【译文】

太尉阁下:苏洵著书没有别的长处,说起军事,论述古今形势,暗自觉得可与贾谊相媲美。所献拙作《权书》,虽然只是古人所历事件成败的轨迹,假如能深深体味其中的精义,并运用在当今军事上,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昨日借着请求您接见之机,谈一点微不足道的见解,太尉颇为赞赏,我便以自己的见解为基础撰写了这本书。言语朴实率直,没有惊世绝俗的见解,更没有高远难行的论点,希望太尉您只择取其中的主要观点,而不要追究其中细小枝节了。以上陈述进言的主要意思。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波1,潴为太湖2,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3,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4。其理固然,无足怪者。以上言养兵不用则思为变。

【注释】

1汇:回旋。

2潴(zhu):积聚。

3跳踉(liáng):跳跃。

4噬啮(niè):啃咬。

【译文】

大凡古代的人并不是把如何调兵遣将夺取胜利作为困难的事情,而是对养兵千日却又无处施展感到忧虑。对现在的人来说,水,从山谷中激荡而出,奔腾着汇入大海,决开它可以浇灌农田,阻塞它就成为湖泊,这样的事,天下人都能做到。积聚长江、黄河之水,注入淮河、泗河,回旋成大波大浪,停聚而形成大湖,历经万世而不漫溢的,从大禹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了。至于军队,就是聚集天下没有道义的人,给予这些人无仁爱可言的兵器,并教练他们如何杀人。只有趁天下尚未安定,盗贼尚未铲除干净,之后才有理由行施他们不讲道义的心肠,使用毫无仁爱的兵器,而干杀人的勾当。这种时候,勇猛的人都会竭尽全力,智慧的人都会绞尽脑汁,灵巧的人都会发挥全部技能。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不讲道义的心肠就变成了对国家的忠诚,把毫无仁爱的兵器使用于毫无仁爱之心的人身上,把杀人的勾当用于那些应当被处死的人身上。到了天下已经平定,盗贼已经被铲除干净,那些不讲仁义的人聚拢在一起而不予以遣散。勇猛的人无事可做,就会想着以这种气力去作乱;智慧的人无处施展计谋,就会想着以这种计谋去干违法的勾当;灵巧的人无处施展技能,就会想着以这种技能去进行欺诈,由此,天下的祸患便纷纷出现了。虎豹一天逮不着猎物,就会用暴跳、咆哮,来发泄它心中的愤怒;蛇蝎一天螫不着人,就会噬咬草木来排泄多余的毒液。这其中的道理本来就如此,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以上说养兵不用就想作乱。

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1,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祖、太宗2,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以上言刘、项之兵一动而不能休,太祖、太宗之兵能发能收。

【注释】

1韩信(?—前196):汉初诸侯王,淮阴(今江苏清江西南)人。初属项羽,后归刘邦,汉朝建立,封为楚王,后降为淮阴侯。黥(qíng)布(?—前195):即英布。汉初诸侯王,六县(今安徽六安东北)人。因坐法黥面,故称黥布。前为项羽九江王,楚汉战争中归汉,封淮南王。二人皆反叛被杀。

2太祖:即赵匡胤。太宗:即赵光义。

【译文】

从前,刘邦和项羽举事于山林草莽之中,秦、楚两地的无赖子弟,成百上千地结成团伙、争相起来响应的数不胜数。辗转征战了五六年,天下的人都开始厌恶战争,项羽死了,高祖刘邦也已衰老了。正当这个时候,高祖分封各路将领为王,修改制定了新的法令,和百姓共同休养生息。可是韩信、黥布之流,相继起兵,反叛的有七个诸侯,高祖本人就是死于战事之中也不能够阻止他们。一直延续到后来吕后引起的祸患,直到汉孝文帝时才得以平息。什么原因使战争如此容易兴起,而平息它却如此艰难呢?刘邦、项羽所处的形势,刚开始犹如决堤的大河,顺着流势奔腾而下,确实有可喜的局面。到了它崩溃后流向四面八方,奔泄到方圆几百里之间时,束手无策没有谁能力挽狂澜了。唉!没有圣人出世,拿什么圆满处理这种局面呢?我朝太祖、太宗亲自披铠甲、戴头盔,越过重重艰难险阻,铲除四方的割据势力。转战数十年,谋臣猛将遍布天下,一旦刀枪入库,结束战争,传历四世之后,天下也未发生变乱。这是用的什么计略呢?荆楚、九江这样的战略要地,不分封给各个将领,使韩信、黥布这样的叛逆之徒,丧失了萌生反叛之心的基础。以上说刘邦、项羽发动的战争兴起后就停不下来,太祖、太宗发动的战争则能发能收。

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1,列于两河之壖2。县官日费千万3,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4,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以上言兵久不用,不义者思逞。

【注释】

1耰(you):无齿之耙,用于击碎土块、平整土地。

2壖(ruán):城郭旁或河边的空地。

3县官:汉时指皇帝。

4睊睊(juàn):侧目而视。

【译文】

虽然如此,天下没有变乱,军队就长期无用武之地,那么这些人的不义之心不断累积却无处发泄,吃饱了饭整日游逛,就会把矛头指向守法百姓。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平常没什么事时,他们口出怨言来要挟上级;一旦真的发生紧急情况,这帮人不是每人得到千金重赏,是差遣不动的!过去天子诏令各地修补城池,发生在西川的事情,我曾亲眼所见。大凡各郡县富民,动员起来,按人户出钱,能有数百万贯,以此作为施工时酒饭、工钱的支出。可是杵地的声音尚未响完,城楼跟着就溃塌了,如此多年才能最终完成。竣工后,官吏们相互庆贺,士卒们相互夸耀,犹如打仗获胜凯旋后等候奖赏的勇士。最近我们来到京师,走在民间百姓之中,见人们常常聚众议论,百无禁忌。听了听当地人的谈话,正是春耕播种时节,实在听不下去了。那时是五六月份,恰遇京城正担忧发大水,锄头、木耙、背篓排列在河两边,正在修筑堤坝。天子每日耗资千万,工地上传呼慰劳的喊声此起彼伏,数十里间连绵不绝,仍有许多人东张西望,不肯踏实干活。换句话说,如果内地都是像我在京师所听到的那样,外地都是像我在西川所亲眼看到的那样,天下的形势,现在会怎么样呢?

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1,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2,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3,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以上言将边兵贵宽,将京兵贵严。

【注释】

1狄公:名青,字汉臣,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北宋大将。皇祐五年(1053)拜枢密使同平章事,后被排挤罢职。

2李光弼:唐朝柳州人,平安史之乱有功,与郭子仪齐名,唐代宗时封临淮郡王。

3张用济:与李光弼同时人,谋驱逐李光弼,不遂,李光弼斩之。

【译文】

统领将军是天子的职权,统领军队则是将军的职责。天子处于尊贵的地位,过着优裕的生活,建立恩德,收取功业,是给天下人带来喜悦和欢乐的人,因而做天子的是不可以统领军队的。作为大臣执行法令而不希求别人的感戴,用尽心智而不谋求个人名誉,使出全身的力量来捍卫国家,促使天下人的心系挂在天子一人身上,可是自己却不能这么做。所以统领军队是大臣们的事情,不能以此来烦劳天子。现在令人担忧的是,大臣喜欢名誉却害怕别人诽谤。喜欢名誉,就会到处建立自己的恩德;害怕别人的诽谤,执行法令就会不坚决。因此天底下的士卒恣情放纵到这样的地步,就没有谁能加以遏制了。近来,狄公任枢密使,一向被誉为宽厚爱人,亲近士卒,得到他们的拥戴,而太尉您恰好接替他的职务。狄公那个人懂得在边塞驾驭军队的方法,却不懂在京师整治军队的办法,这是守边将帅之才。古时候,军队戍守边塞,拥戴将帅却忘记了天子;在京师,拥戴天子却忘记了将帅。拥戴将军是作战的保证,拥戴天子则是防守的保证。狄公是以他驾驭守边军队的思路,行施到京师军队的身上,太尉您如不采用相反的办法,又怎么能管好军队呢?或许您认为军队长期骄纵又不加以惩处,一旦用法纪加以约束,恐怕因此产生动乱。从前,郭子仪调离河南,李光弼接替了他的职务,到任之日,就将张用济斩首于辕门,三军将士无不吓得两腿打颤。用临淮王李光弼的强悍来取代汾阳王郭子仪的仁厚,三军将士反而恐惧得如同婴孩脱离了慈母的怀抱,站立在严厉的师长身旁,谁还胆敢作乱呢?!以上说驾驭守边之兵贵在宽容,驾驭京城之兵贵在严格。

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译文】

天子是天下人的父母,将相是天下人的师长。师长虽很严厉,做儿子的不敢以此埋怨为他们择定师长的父母;将相虽很严厉,天下人不敢以此归咎他们的天子,这其中的情势就是如此。天子既可以让人活下来,也可以杀人,因此天下人希望天子让人活下来;到了天子去杀人,全天下的人都会说:“这是天子杀的。”所以天子不可以多杀人;做大臣的奉行天子的法令,虽然杀得多,天下人却没法归怨于什么人。这才是先王所以在天下人中享有威望的办法呀!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以上言天子尚仁,将帅尚威。

【译文】

在我看来,太尉您一心探求天下所以长盛久远的途径,又没有企图博取一时的美名;克尽为国为公之心,而无需体恤三军将士的无理要求。天子切实地推行仁爱来凝聚人心,太尉磨砺军队的威武来剔除他们的惰性。人们惦念天子深厚的仁爱,就会敬畏而不至于怨恨;惦念太尉治军的威武,就会拥戴而不至于骄纵。君臣之间的体统顺畅,又树立敬畏和拥戴之道,不指望太尉,我又能指望谁呢?以上说天子崇尚仁爱,将帅崇尚威武。

上欧阳内翰书

【题解】

这封书信写于嘉祐元年(1056),苏洵偕二子苏轼、苏辙赴京应进士试。作此文意在自通于欧阳修,希冀自己在十年学道粗成、群贤重聚京师之际,能见用于世。文中论及欧阳修、孟子、韩愈及李翱、陆贽文章的成就与风格,称颂较为精到公允。又自叙读书时不畏“年既已晚”,只要坚持不懈,“始觉其出言用意”,而后“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很有启发性和教育意义。全篇文辞婉转曲折,波澜起伏,而又精致绵密。

内翰,宋代对翰林的称呼,时欧阳修为翰林学士。

洵布衣穷居1,常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2,而范公在相府3,富公为枢密副使4,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5,尹公驰骋上下6,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7,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8,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9,富公北10,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11),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12)。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13),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14)。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15),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16),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17),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18)。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19),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20),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21),可以叫呼扳援(22),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23),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以上述愿见之诚。

【注释】

1布衣:古代庶人服麻织布衣,指没有官职的人。

2天子:指宋仁宗赵祯。

3范公:即范仲淹。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授参知政事(副宰相)。

4富公:即富弼。宋仁宋庆历三年授枢密副使。

5执事:指欧阳修。余公:指余靖。庆历三年为右正言(谏官)。蔡公:指蔡襄。庆历三年为谏官。

6尹公:指尹洙。庆历初,尹洙以太常丞知泾州(今甘肃泾川),又以右司谏知渭州(今甘肃陇西),兼领原路经略公事。

7毛发丝粟:这里形容才能细小平凡。

8幸:希冀。

9范公西:指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因夏竦进谗,而出为陕西、河东宣抚使。

10富公北:指庆历四年,夏竦作诽谤之语中伤富弼,弼惧,出为河北宣抚使。

(11)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庆历四年,欧阳修为范、富罢职一事慨然上疏,遭嫌忌。翌年,出知滁州(今安徽滁县)。余靖出知吉州(今江西吉安)。蔡襄亦因表奏不准,因乞出知福州(今福建福州)。

(12)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尹洙因与边臣争议,徙迁知庆州、晋州、潞州,至贬监均州(今湖北光化)酒税。

(13)忽忽:忧愁的样子。

(14)浩浩:广大的样子。曩(nǎng):从前。

(15)“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几句: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余靖因平息侬智高叛乱有功而迁工部侍郎。仁宗至和元年(1054),欧阳修迁翰林学士。同年,蔡襄迁龙图阁直学士,知开封府。至和二年(1055),富弼复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16)粗成:稍有所成。

(17)范公、尹公二人亡焉:范仲淹卒于皇祐四年(1052)。尹洙卒于庆历七年(1047)。

(18)潸(shān)然:流泪的样子。

(19)汲汲(jí):心情急切的样子。

(20)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余靖当时尚留广西,蔡襄出知泉州。

(21)差(chà):稍微,比较。

(22)扳(pān)援:攀引。

(23)痼(gù):老病。

【译文】

我作为穷巷陋室中的平民,曾经私下感叹,认为天下的人不能都是贤达的,也不能都是不肖的。因此,贤士君子们相处在世上,聚合在一起又必定会分离,分离之后必定又会聚在一起。过去天子刚刚谋求盛世的时候,范公任宰相,富公是枢密副使,您和余公、蔡公任谏官,尹公则奔波于两地,在边塞要地奋斗。那时,天下的人即使有微小的才能,也争先恐后地站出来,拧成一股绳为国效力。而我呢,暗自掂量自己愚笨任性无用之身,尚不足以在他们中间有所作为,便归隐家中滋养自己的身心,希冀道行修养将有所成就时,才能再晋见当代的贤士、君子。不幸的是我的道行尚未修养完成,范公却被排挤到陕西等地任职,富公调任河北,您和余公、蔡公被分散派往各地,而尹公也受到贬谪,不断在一个个微小的职位上迁徙、奔波。我当时住在京师,亲眼看到这些事情,为此忧伤地仰天长叹,认为你们这些人远走之后,即使我道行修成,也不足以自以为荣了。此事过后我又思量,想当初这么多君子进入朝廷中任职,一开始必定有好人举荐他们;现在到了如此地步,也必定有小人在离间他们。当今之世不会再有好人了也就算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可忧伤的呢?我暂且滋养身心,使道行取得大的成就而等待时机,还要忧伤什么?归隐家中待了十年,虽不敢自称道行取得了成就,然而开阔了的胸怀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余公也恰好在南方取得了优良的政绩,您和蔡公又相继回到朝中,富公又从外地回到京师做了宰相,看形势,众君子又将拧成一股绳。我为此感到喜悦并为自己庆贺,认为道行修炼已经略微取得了成绩,而自己也真的将有用武之地了。既而又转念一想,我平时一直仰慕、喜爱却又见不到面的,共有六个人,现在将要去拜见他们了。可是六个人中,已经有范公、尹公二人不在人世了,就又为他们悲伤得流下眼泪。唉呀!有两个人已不能再见到了!而赖以慰藉我忧伤的心灵的,还有四人健在,就又以此宽解自己。想到他们只剩下四个人了,就又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们一面,以抒发心中想说的话。而富公又贵为天子的宰相,我一个来自远方的穷秀才,不可能突然跑到他面前去说一大堆话;余公和蔡公远在万里之外供职,只有您尚留在朝廷中,而您的职位也还不十分显贵,还可以打打招呼或由人引见而向您倾诉肺腑之言。可是饥寒衰老,又老病缠身,使我不能来到您的庭堂上。怀着仰慕和敬爱他们的心意,十年过去了还不能相见,可是有些人已去世了,如范公、尹公两人。而健在的四人当中,没有依仗威势不允许别人仓促请求面谈的,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前往拜见而了却心愿呢?以上讲述希望拜见的诚意。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1。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2,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3,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4,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5,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6,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7,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以上论赞欧阳公之文。

【注释】

1愈:胜过。

2巉(chán)刻斩绝:形容文辞锐利尖刻。巉,山势险峻。

3浑浩流转:形容文章气势盛壮,如江河汹涌澎湃。

4纡余委备:文辞曲折详备。司马相如《上林赋》:“纡余委蛇。”刘良注:“屈曲貌。”委,委曲,曲折。备,详尽完备。

5容与闲易:指文章从容舒缓。《后汉书·冯衍传》注:“容与,犹从容也。”

6李翱:字习之,唐代著名散文家。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进士。

7陆贽:字敬舆,唐德宗时翰林学士。

【译文】

您的文章,天下人没有不了解的,然而我内心自认为我对您文章的了解是很深的,超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孟子的文章,语辞精炼而表意详尽,虽不用锐利尖刻的文辞,但文中逼人的锋芒还是凛然不能相对;韩子的文章,如长江黄河一般汹涌澎湃,鱼鳖蛟龙等万千种诡异神怪的景象被巧妙地掩藏起来,而不让它们直接显露出来,可是人们还是看到潜藏于文中的深邃的光芒及苍然的色彩,并油然升起敬仰之情,不敢靠近去看;您的文章,文辞从容舒缓,曲折详备,千变万化可又条理清晰、疏朗、畅达,无一处不连贯。语意表达尽了,言辞也用到了头。语言紧凑,论述详备,可又从容闲适,毫无为文艰难、写作劳苦的感觉。这三方面的特点,都毫无疑问地使您的文章成为独立的一家一派;只有李翱的文章,其中滋味绵绵悠长,其中光彩自然流畅,委婉、巧妙,具有您的风格;陆贽的文章,遣词达意,贴近得当,具有您的厚重。但您的才能又自有胜过别人的地方。您的文章毕竟不是孟子、韩愈的文章,而就是欧阳子的文章。乐于指出别人的长处又不谄媚的人,这个人的真诚是完全当之无愧的。那些不了解的人,就会认为赞誉别人是为了以此博取别人的喜爱。若要赞誉别人来求得别人喜爱自己,我是不会这样做的!而我之所以称赞您光明盛大的德行,却没有自己停笔的原因,也是想要您知道您了解我了。以上论述、赞美欧阳公的文章。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1,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2,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以上自述文学本末。

【注释】

1草野泥涂:荒野乡村。指没有官职的人居住的地方。涂,道路。

2刻意厉行:锻炼意志,磨炼德行。

【译文】

虽说您的大名已誉满天下,即使没看到您的文章,却早就知道有欧阳子这个人了。可是我很不幸,混迹于荒野乡村当中,而我所修炼的道行,又快要略微有成。我想空手捧着信札,来请您帮忙,可又觉得让您从什么地方能了解我、相信我呢?我年轻时不学习,长到二十五岁才开始知道读书,与贤士、君子交往。年龄已经很大了,可又不抓紧锻炼意志,砥砺德行,以古人为榜样。看到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却都没有超过自己,于是就认为自己做得可以了。这之后困惑越来越多,然后取古人的文章来读,才开始觉察出他们用什么词表达什么含义,和自己有很大区别。我不时地审视自己,思忖自己的才能,又好像不仅只是超过有相同经历的就到头了。由此全部烧毁以前所写的数百篇文章,找来《论语》《孟子》、韩愈以及其他众多圣人、贤士的文章,挺腰端坐,一天到晚阅读这些文章,就这样坚持七八年了。刚开始阅读时,文中有许多地方令我迷惑,大量阅读参考资料后,我又惊诧得目瞪口呆。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些文章的研读也更加精深,而我的胸中也就豁然明亮起来,好像人们的言辞本来就该如此,可我还是不敢吐出自己的言辞来。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我胸中的言辞也一天比一天增多,以至情不自禁,便尝试着释放出来并写成文章。过后反复阅读这些文章,文思泉涌,感觉这些文辞来得是那样容易,然而还不敢认为就该这么写。最近我写了《洪范论》《史论》,共七篇,请您看看它们到底怎么样?唉!很不起眼的一些个人言论,不了解的人又会以为是自我夸耀,以此求得别人了解自己了。只好请您念在我十年来的努力取得的一点儿成绩绝非偶然的分儿上抽空看看了。以上自述写文章的始末。

苏轼

苏轼简介参见卷二。

答李廌书

【题解】

李廌,字端叔。工文,尤工尺牍。初以文字交好苏轼。哲宗绍圣元年(1094),从苏轼入定州幕府。后因与轼交好累迁。终朝请大夫。

该书答于元丰三年冬,此时两人尚未谋面,然而书信往还已有数番。苏轼方以“乌台诗案”贬至黄州。信中先就李廌来书作答,认为对方对自己推许过当,不敢承当,实际却是借以抒发被贬后的自怠不满之情。然后略述自己得罪之事,愈显其不平之辞。信尾则表示欲混迹渔樵自得其乐,其中已稍见苏轼研修佛理之端倪。

轼顿首再拜: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仿佛其为人矣1。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2,及足下斩然在疚3,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4,待遇益隆5,览之面热汗下也6。

【注释】

1仿佛其为人矣:想象到你的为人了。

2阔略:宽大,原谅。阔,宽。略,不计较。

3斩然在疚:谓居丧处于忧痛中。斩,即斩衰,粗麻布制的丧服,服三年。在疚,居父母之丧。

4递:公家驿递。

5待遇益隆:指李端叔第二次来信更显情深意厚。

6面热汗下:形容羞愧异常。

【译文】

苏轼顿首再拜:久闻足下大名,又在熟人的家里经常见到您作的诗词文章,虽然看见的不多,也足以从中窥到您的为人了。我平常不写信慰问您,这种怠慢的罪过,还可宽恕,直到在您披麻居丧之时,我亦未能用一字相加劝慰;我的弟弟子由到我这儿来,蒙您写信先通知我,可是我又因为懒惰而未及时答复。我顽顿不顾礼节到了这个地步,您却始终没有抛弃我、甚至断绝友情。我在驿递之中又得到您的书信,您待我越来越深厚,我看了以后,脸上发热,汗也流了下来。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1,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2,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3,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4,未易诘其所以然者5。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6!

【注释】

1许与:赞许。

2得非:岂不是,莫非。用:听信。黄鲁直:名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分宁(今江西修水)人。黄庭坚居“苏门四学士”之首,以诗文、书法和苏轼并称“苏黄”。秦太虚:即秦观,字少游(1049—1110),北宋词人,和苏轼关系很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语:指黄、秦称赞苏轼的话。

3不肖:自谦之称。

4昌歜(chù):即昌蒲根。羊枣:果实小而圆的一种枣,味劣。

5未易诘其所以然者:很难问出他们为什么爱吃这些东西的理由。

6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承上用食物的嗜好为喻,谓倘欲因少数人嗜好怪味而要求大家都嗜好怪味,这大不可以。移,改变。口,指嗜好、口味。

【译文】

您才能出众,见解高明,不应轻易赞许他人,莫非听信了黄鲁直、秦太虚等人的话,真以为我像他们说的那样?敝人为人所憎恶,而唯独这二人喜欢称扬我,就好像人爱吃昌歜、羊枣一样,很难问出他们爱吃的理由。认为黄、秦二人是虚妄胡言,不可以;要把他们的看法加于众人之口,则更是不可以了!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1,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2,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至今3,坐此得罪几死4,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5,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6,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7,此正制科人习气8。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9?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

【注释】

1举制策:通过了殿试的策论考试。举,旧时以科举取士之称,亦指赴试或考中。制策,宋初考试制度,最重要的是进士、制科,制科即考中进士后再参加皇帝亲自选拔的殿试,以策论为主,所以又叫制策。嘉祐六年(1061),苏轼26岁时,复试制科,入第三等。

2直言极谏:制策中的一科。即敢于坦率而不保留地对朝政提出谏诤。

3(náo):言语多杂状。

4坐此:因此。指多言而有“乌台诗案”事。

5齐虏以口舌得官:典出《史记·刘敬列传》。刘敬本姓娄,后来汉高祖赐姓刘,齐人,汉高祖拟建都洛阳,刘敬建议建都关中,汉高祖采纳其议,遂任其为郎中。后汉高祖征匈奴,刘敬看出匈奴的狡诈,反对汉高祖出兵。汉高祖急于立功,骂敬“齐虏以口舌得官”。齐,刘敬的籍贯。虏,奴隶,此处为辱骂之语。以口舌得官,指刘敬由于一次口头建议(定都关中)得到官爵。

6欲立异同:想要标新立异。异同,偏义复词,即异。

7搀:插嘴。

8制科人:参加制科考试的人。

9何足为损益:哪里会对事情有所助益或损害。

【译文】

我少年时期读书作文,只是为了一心应付科举考试罢了。考中进士之后,贪心不已,又参加殿试的策论考试,实际上有什么呢?因考试科名为“直言极谏”,所以每次都大量地引述古今之事,考察论述是非得失,也只是为了符合科名而已。人们往往为没有自知之明所累,既然已因口舌之能应了举,于是就认为自己确实能够以此来辅佐国政,所以喋喋不休直到今日,因此获罪几乎丧失生命,这就是所谓的“齐鲁奴才凭借一张嘴得到官位”,实在令人可笑。但世人于是就认为我想要建立异说,那实在错了。乱论利害、混谈得失,这恰是制科人的习气。就好像春燕秋虫之类,该叫的时候就叫,过季自然不叫,哪里会构成什么损害或有些什么帮助?苏轼每每责怪世人太看重我,而您又如此称许,更不符合实际了。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1,扁舟草履2,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3,甚非所望。木有瘿4,石有晕5,犀有通6,以取妍于人7,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8?抑将又有取于此也9?此事非相见不能尽10。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11),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12)!

【注释】

1深自闭塞:自己和外界隔绝得很厉害。

2扁舟草履:或乘一叶小船,或着草鞋漫步。

3创相推与:开始来赞扬我。创,首先。

4木有瘿(ying):树木具有病态的肿块,似人肿瘤,故称瘿。有人取以为瓢或玩赏。

5石有晕(yùn):石头具有斑纹。晕,日旁的云轮。

6犀有通:犀牛具有通纹。

7取妍于人:博得人们喜爱。妍,美丽。

8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岂不是只听到流传的声誉而不查究真实情况,只撷取其花而遗弃其果实吗?

9抑:或。此:指上文的“病”。

10尽:尽言,说透彻。

(11)累幅:不止一张纸。

(12)喻:明白,懂。此意:指“不须示人”的原因。

【译文】

从获罪以来,自己就独处隔绝,扁舟一叶,草鞋一双,放浪漂游在山水之间,与樵夫、渔夫混在一起,常常被醉酒之人推搡辱骂,于是心中自喜自己已不为人所认识;平生亲友不给我寄信,我寄信给他们,他们也不作答,我自己也庆幸这样就差不多可以免于与世人的交往纷争了。您又来赞扬我,实在不是我所希望的。树木有赘瘤,石头有斑纹,犀牛角有通孔,这些诗人喜欢的独特之处,其实正是它们的缺陷。谪居无事可做,默默自我观察、反省,回顾三十年来所做之事,也多是这样一类缺陷。您所看到的我是以前的我,而不是现在的我啊。莫非是只听到流传的声誉,而没有去考究真实情况,只撷取其花而遗弃了果实吗?或者又是把我的缺陷也当成了优点吗?此事若非相见难以说清楚。自获罪以来,不敢作文章,这封信虽非文章,然而信笔抒怀,不觉已好几张纸了。这个也不要给别人看,一定要明白我的意思!

岁行尽1,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2!不次3。

【注释】

1行尽:行将完结。

2节哀:节制悲哀。这是唁慰居丧人的话。强(qiǎng)食:努力多吃些。

3不次:不一一详叙。

【译文】

快到年底,太寒冷了,记住:您千万要节哀,多吃些东西!不细述了。

苏辙

苏辙(1039—1112),字子由,宋朝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号栾城,苏洵之子,苏轼之弟,宋代著名散文家,与父兄同称“三苏”。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苏辙十九岁,与苏轼同中进士。哲宗即位时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其政治态度与苏轼一样趋于保守。由于反对王安石变法,屡遭贬谪。徽宗时又被逐出京师,罢居颍川(今河南许昌),筑室于颍滨,自号颍滨遗老。死后追复端明殿学士,谥号“文定”。苏辙诗文师法苏轼,议论文虽不如父兄,记叙文却纡徐曲折,饶有情致。苏轼评其文章“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著有《栾城集》。

上枢密韩太尉书

【题解】

这是苏辙考中进士后写给韩琦的一封信。韩琦,字稚圭,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仁宗时曾任检校太傅、枢密使。枢密使执掌全国兵权,颇似秦汉时的太尉,故称韩太尉。

韩琦为当时位尊权重的长辈,又是武将,所以此信开篇先表明自己是个文人,从“文”与“气”的关系谈起,以孟子、司马迁为例,说明自己不是舞文弄墨、追逐名利的庸俗文人。并以欧阳修作陪衬,表露自己治文目的在于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愿望。文章在结构与修辞上,既不落俗套,又一气呵成,显露出一个新科进士的才华。

太尉执事1: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2,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3,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4,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注释】

1执事:供人驱使的人。古时书信为表敬,不直呼其人。

2形:显,显现。

3太史公:即司马迁,《史记》作者。

4燕:春秋战国时的燕国,现址在河北省中、北部。赵:战国时赵国,相当于今河北省、河南省、山西省交界地区。

【译文】

太尉阁下:我生性喜欢作文章,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作文章的奥妙。我认为,文章就是精神气质的外在表现,但是,文章并非只学文辞就能够作好的,而人的精神气质却是可以通过修养获得的。孟子说过:“我善于修养我的浩然之气。”现在看他的文章,宽阔、浑厚、宏大、广博,充溢于苍天与大地之间,这正是与他的浩然之气相符合的。太史公司马迁周游天下,遍览全国的名山大川,和燕、赵之地的豪杰志士、圣贤名流交往,所以他的文章疏朗洒脱,很有独特的气质。这两位先生难道曾专门执笔学过写这样的文章吗?他们的气质充盈于他们的心中,而显露在他们的外表上,反映在他们的言谈中,表现在他们的文章里,而他们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1,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2,恣观终南、嵩、华之高3;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4,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5,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注释】

1汩(gu)没:埋没。

2秦、汉之故都:秦都咸阳,西汉都长安,东汉都洛阳。

3终南:山名,在陕西南部。嵩:山名,在今河南登封。华:山名,在今陕西华阴。

4京师:京城。北宋建都汴京,在今河南开封。

5欧阳公:即欧阳修。仁宗至和元年(1054)迁翰林学士。

【译文】

我已经十九岁了。在家中平时所交往的,不过是左邻右舍本乡本土的人,所见到的不过是方圆几百里的地方,没有高山大川可以攀登远眺来开阔自己的胸襟。诸子百家的著作,虽然无所不读,但这些都是古人遗留下来的陈旧的东西,不足以激发自己的志气。我担心这样下去一事无成,因此,毅然决然舍弃这一切,以探求天下的奇闻壮观,来获知天地的广阔。途经秦汉的都城,尽情领略了终南山、嵩山、华山的壮丽雄姿;向北远眺奔腾的黄河水,情不自禁地想起古代的豪杰英雄;来到京城后仰观皇帝宫殿的雄伟壮观,以及仓廪、府库、城池、苑囿的富足和广大,然后才知道天下的广大和壮丽。我还有幸见到翰林学士欧阳公,听到他那宏辩的议论,看到他那秀伟的容貌,又与他门下的名人贤士交游,然后才知道天下的精美文章都集中在这里呀!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1,出则方叔、召虎2。而辙也未之见焉。

【注释】

1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他使周朝政治制度得以完备。召公:姓姬,名奭(shì),周文王之庶子,周成王时为三公。

2方叔:周宣王时武将。召虎:召公的后代,周宣王时武将。

【译文】

太尉的才能武略名冠天下,国家仗着您才没了忧患,四夷各邦对此有所畏惧才不敢前来侵扰。阁下在朝廷里就如同周公、召公为股肱之臣,镇守边关时就如同方叔、召虎是国之长城,可是我却未能有幸见到您。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译文】

况且,一个人在学习的时候,如果没有远大的抱负,即使学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这次出门,说起山,见识了终南山、嵩山、华山的高;说起水,见识了黄河的大和深;说到人,见识了欧阳先生,就是还没有见到太尉您呢!因此,希望能够目睹像您这样贤人的丰采,聆听您的教诲,以此来激励自己,这才算得上看完了天底下的洋洋大观,而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升斗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1,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释】

1优游:闲暇自得的样子。

【译文】

我还年轻,未能了解、学习从政事务。当初来到京师,并不是为了获取一官半职,偶然得到它,也不是我所乐意做的事情。但是有幸得到回去等候朝廷选用的机会,让我能够从容自得地度过几年光阴,我将更加努力地研究提高我的文学水平,并学习如何治理政事。如果太尉认为我值得教诲,并能屈尊指教我,那我就更荣幸了!

王安石

王安石简介参见卷九。

答韶州张殿丞书

【题解】

王安石的这封答书,通过对古今史官的对比,指出古时史官能够秉笔直书,而当今的执笔者,却常因个人的好恶,不能客观公正地记录时事,丧失了起码的史德。正因为他看到了当时的种种弊病,所以对于自己故去的父亲,虽然颇有政绩,却不一定能列于史官的记录,表示出了一种比较达观的态度。文中虽然没有直接的指斥,但通过古今的对比,对现今史官中的丑恶现象的鞭挞,仍是十分有力的。

某启:伏蒙再赐书1,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诵,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

【注释】

1再:两次。

【译文】

安石启:承蒙您两次给我来信,提到先父在韶州任职时的政绩,受到官吏百姓的称赞颂扬,至今不绝于耳。感伤当今士大夫们不能完全了解,又担心史官不能够记录下来,把他编次在前代良吏之后(以使他的事迹流传下去)。这都是我这个不肖遗孤,言行不足以取信于天下,不能推崇传播先父的功劳和事迹,使每个人都能听到知道。我之所以昼夜发愁内疚、痛心疾首而不敢停歇,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耶?!阁下勤勤恻恻1,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注释】

1勤勤:忧虑的样子。恻恻:悲伤的样子。

【译文】

先父在世的时候,我年龄还小,未能全部听到他为政的事迹。但是我曾经侍奉在他的身边,还能够记得他对我的谆谆教诲。大概先父在世时,曾经想要对国家有较大的贡献,像雨露滋润大地一样,(如果)一样东西(因没有受到滋润而)枯萎,便认为是终身的耻辱。重要职务没有能够担任,担任的只是低级职务。而这低级职务的事迹又要泯灭而无法流传下去,那么我这个不肖遗孤的罪过,可就太大了,还能凭什么自立于天地之间呢?!阁下您殷勤慈悲,以(先父事迹)难以流传为念头,如果不是仁人君子喜欢谈论别人的善行好事,又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自三代之时1,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2,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3,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4。而况阴挟翰墨5,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6,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破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邪?

【注释】

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

2满衍:形容满溢。满,充盈。衍,溢出常态之外。形容满溢。

3诛:惩罚。

4餍:满足。

5翰墨:笔墨。

6贷:施予,给予。

【译文】

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各国就有了史官。当时的史官,多数是家族世袭的,常常(因秉笔直书而)以身殉职,却不愿背弃自己的意志,他们所记载的历史都值得查考引征。后来便没有了诸侯各国那样的史官,而近代以来,如果不是爵高位显,即使雄奇俊烈,道德崇高,如果不幸得不到朝廷的称许,也往往无法见于史册。而执笔修史者又是出自当时的高官显贵之门,看看他们在朝廷议论国政的时候,人人都可以讲出他们的是与非,有时尚且还以忠为邪,以异为同,惩罚临头而不颤栗,诽谤在后而不羞愧,也只不过是以此姑且满足了他们忿憎和喜好的心理需求后才会消停一会儿了。更何况暗中依仗手中的笔墨,来裁定前人的善恶,有疑点的人可以给予褒扬,同样有疑点的人也可以附带着加以诋毁,(结果是)死去的人无法争辩(其记载)适当与否,活着的人不能议论曲直(是非),加上奖赏和惩罚、诽谤和赞誉,又不会在史书中记载,以揭破他们的伎俩,怎么能对死去的人会没有欺侮呢?

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伏惟阁下1,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2,余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3?

【注释】

1伏惟:俯伏思惟,下对上的敬词。

2雅:平素的交情。

3恨:遗憾,后悔。

【译文】

善事美德既然不能都记载下来,而记录下来的又完全不可信到如此程度,(因此)只有善于言谈的君子,他们有着光明正大正直无私的品质,名望和实际足以取信于后代,他们耳闻目睹的事情,全部用语言记录下来,那么就可以流传无穷而不朽了。我想,先生对于先父并没有一天的交情,所谈论到的,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如果能以宣扬默默无闻的德行为己任,全力举荐已知有德之人,告诉给天下善于言辞又完全可靠的人,使他们能得以议论编次事实使之流传下来,那么先父(的事迹)即使未能编列于史官的笔下,又有什么遗憾呢?

答司马谏议书

【题解】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春,王安石任参知政事,积极推行新法,遭到激烈反对,在朝廷引起新党、旧党之争。熙宁三年,作为守旧派领袖的右谏议大夫司马光先后三次写信给王安石,要求罢新法,复旧制,给王安石的变法列出四条罪状:侵官、生事、征利、拒谏。王安石针对司马光的指责,回信逐条加以反驳,既表现出作者对守旧派的鄙视,也表明了他坚定不移、变法到底的决心。文章理足气盛,矫健有力,给人以无懈可击之感。

某启1: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2,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3,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4,故今具道所以5,冀君实或见恕也。

【注释】

1某启:古时给人写信的格式,可译成“安石启”或“安石陈言”。

2强聒(guo):勉强作解释。强,勉强。聒,喧哗,嘈杂,此处是谦词,指自己所作的解释。

3上报:复信。敬词,给别人回信时用,以示尊敬。

4反覆:书信往来。

5具道:详细说明。

【译文】

安石启:昨日承蒙赐教。我私下以为跟君实您同游共处、彼此友善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而议论问题常常看法不一致,这是我们彼此所持的政治主张多有不同的缘故。即使我强作解释,最终也一定不会被您理解,所以只简略地给您回信,不再一一加以辩解。可是又想到您以厚意待我,在书信往来时不宜简慢草率,所以今天我详细地说明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希望君实您或许能够原谅我。

盖儒者所争1,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2,以授之于有司3,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4,难任人5,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注释】

1儒者:此处指读书人。

2法度:法令制度。

3有司:有关部门。

4辟:驳斥。

5难:斥责,责难。

【译文】

大凡读书人所争论的,最主要的是名义和实际是否相符合的问题。如果名义和实际的关系明确了,那么天下的道理也就可以认识清楚了。现在您用来指教我的,是说我侵夺官吏职权、自专行事、与百姓争财夺利、不接受批评,因而招致天下的怨恨和指责。我却认为:接受皇帝的命令,议订法令制度而在朝廷上讨论修正,再交给有关部门去执行,不能算是侵夺官吏职权;施行先王的政治主张,用以兴利除弊,不能算作自专行事;替国家理财,不能算是与百姓争财夺利;驳斥荒谬的言论、诘责巧辩的小人,不能算是不接受批评。至于埋怨和指责的人很多,那是我本来就预料到会这样的。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1。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2,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3,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注释】

1恤:关心,顾念。

2盘庚:殷商君主,商汤九世孙祖丁之子,继兄阳甲即位。当时王室衰乱,盘庚率众自奄(今山东曲阜)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商复兴,史称殷商。

3膏泽:比喻恩惠、造福。

【译文】

人们习惯于得过且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士大夫们多以不关心国家大事、附和流俗、讨取众人的欢心为高明之举。皇上却要改变这种状况,我也没去考虑反对者是多是少,想出力帮助皇上对付他们,那么他们怎么会不大吵大闹呢?盘庚迁都的时候,怨恨反对的还有百姓,并不仅仅是朝廷的士大夫。盘庚并不因为有人怨恨的缘故就改变他的计划,这是因为他考虑这样做适宜,然后采取行动,认定做得对,所以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后悔的缘故。如果君实您责备我在位当政的时间长了,却未能帮助皇上大有作为,以造福于百姓,那么我是知罪的了。假如说今天应当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墨守前人的陈规旧法,那就不是我所敢领教的了。没有机会见面,内心的仰慕难以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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